当代书坛与书法本体
2014-07-17李诗斌
李诗斌
当代书坛青年的崛起,是处在中国书法史上的一个断裂层。历史的回顾,是为了探求本源而治理。在没有认清对象本质时,批判得出的结论是盲目的。在认识了中国书法本体和中国书法史以后,我们来回顾当代中国书坛青年的现状。
当代书坛书法本体现状1979年,上海《书法》杂志编辑部举办全国群众书法征稿评比,汇编《百幅优秀作品集》,中国大地掀起一股学习书法的狂潮运动。其间,各类书法评比活动,五花八门,层出不穷,新一代青年的崛起领导着这股潮流。三十多年过去了,让我们来考察一下当代书坛弄潮的青年吧。
首先,当代书坛青年的崛起,是处在中国书法史上的一个断裂层。
解放以后的中国书坛,在三十多年时间里,几乎可以说是一片空白。在这中间虽然出现了沈尹默、潘伯鹰、白蕉等优秀人物,但书法却只是作为政治运动的工具和附带品。中国当代书坛青年的起点就在这样历史背景下,书法史的低谷中,无疑是一种先天的缺陷。
随着改革开放的实施,中国封闭的大门被打开了。当代书坛青年在睡梦中清醒过来睁眼看万花筒的世界的时候,开始有所警醒,他们的青春热血和情感很快被日本扶桑那种狂放的书风点燃吸引了,发动了对旧书坛的反叛。他们集中火力攻击“馆阁体”之流,并把它归罪于传统书法。
当代书法青年反叛的真正对象是什么?要求得到的又是什么?
他们对旧书坛的批判,在时间上,只限于1949年以后的共和国书坛,他们称之为传统派。他们要求得到的是个性的张扬、自我的解放。
当代书坛青年警醒后,无疑是看到当时书坛上缺乏一种勃勃的生命力。他们的反叛在艺术的本质上没有错,问题在于他们,归结到传统书法的过错。当代书坛青年对中国书法有多深认识?张扬个性用什么方法来张扬?
前面已经讲过,起点低是当代书坛青年的先天缺陷。那么这代人的文化素质不高,也就是对中国传统文化认识不足,够成第二种缺陷。由于他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肤浅认识,导致他们不能把握到中国书法的本体。他们在对传统书法进行批判时陷入了虚无。他们只能拿日本的书道和西方的美学观来做参照系,从而走向一种“四不象”的所谓“中国现代书法”。
中国书法是中国文化沉淀的产物,是一种生命的张扬与生命的静化。只有认识到中国书法的本体,才能创造性弘扬中国书法。那种还没有认识中国书法本体,而拿别民族似懂非懂的舶来品来批判中国书法都是肤浅的。
其次,历史的回顾是为了探求本源而治理。在没有认清对象本质时,批判得出的结论是盲目的。
中国书法艺术的本体只能从中国文化中寻觅。中国文化的本体,就是老子所说的“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道德经•四十二章》。“道”是独立于天地之外的,浑然一体,屹然不变、循环运动,天地万物都是从“道”这里衍生出来的。“道”是“一”,由一生二,“二”就是“阴阳”,阴阳交感生出来的就是“三”,“三”就是一切的事物。这与《周易》所说的,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相同。
中国文化的本体“道”,落实到书法的本体就是“神”。老子称“道”之妙用为“神”,宗炳在《画山水序》也说:“以神法道”。“神”只可感受到,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是活泼的生命。
书法本体“神”是形而上的东西(这里的形而上和以下要提到的形而下不是西方哲学范畴,而是《周易》中所提到的:“形而上者为道,形而下者为器”的意思)。由“神”分解而来的就是六朝谢赫在《古画品录》中提出的“气韵生动”。元杨维桢云:“传神者,气韵生动是也”(《图绘宝鉴序》)。
“气”和“韵”各为一义,是书法艺术的两种极态。中国人的思维偏爱模糊性,一字一义之词,变成两字一义之词了。“气韵”混说乱用历传以久,如果不好好解剖分析“气韵”二字就不能认识中国书法最高之意境,亦即书法之本体“神”。
以我之认为“气韵”的“气”是一种俗称的“力”,也就是人的内在生命冲动,反射到作品上的东西。用叔本华的话来说是一种意志呈现。叔本华说:“它会把自己身上的那些表现和行为的内在的、它所不了解的本质,也任意叫做一种力,一种属性或一种物质,但是再没有更深入的见解了。可是实际上,这一切看法是不对的,而应说这里的谜底已是作为个体出现的认识主体知道的了,这个谜底叫意志。”(《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意志”虽作为西方哲学的东西实与中国哲学“气”有相通处。“气”在中国哲学上应用非常广。《管子》曰:“得气则生,无气则死。”用它来衡量书法作品是不是一件艺术品,就看它是不是有生命,作者的个人观念,感情想象力,个性有没有通过他的“气”而表现于作品上。“气”虽然从“神”中派生出来,但和“神”一样是形而上的东西,没有具象,只可意会。近代西方美学格式塔心理学却认为“气”是一种物质,他们认为:人本身是一个物理学家所说的“场”,场的效应是向四周扩散的。这个“场”就是“气”。由人体的“气”灌注到作品里,作品的“气”就是向四周扩散,震撼观者心灵。我认为这种说法还要等以后物理界去证明。“气”应是“神”的一个方面,就如“道”由“阴阳”组成,“神”由“气韵”组成一样,“气”代表“阳”,由“阳”落实到书法作品的形而下是刚性的感觉。“刚”的具象,就是中国书法经常说的“骨”。“骨”是可见的,分明的,活生生地呈现着的。(这里所提的“骨”虽从“气”而来,但不能等同于“气”,“气”是形而上,“骨”是形而下,“气”的外延是“骨”不能比拟的。)
有“气”并不是一定有了“神”。“神”的另一面就是“韵”《广雅》曰:“韵,和也”。我认为“韵”是“阴”的意思,它表现出来的性质是“柔”的,这和“气”“阳”“刚”相对立。“韵”是调和“气”的。“气”的本质是盲目的生命力的冲动,“韵”是用来使“气”从盲目、混沌的生命力冲动中。上升静化到“神”的境界。“韵”落实到书法中的具象就是书法上俗称的“肉”,“肉”是形而下,和“骨”是对立的。老子认为,“水”是代表“柔”的。浓墨写出来的字多艰涩,刚劲;加水后就会变得湿润,有柔软的质感。“肉”的意思是水墨成分相对比“骨”多而言的。
中国美学历来都是把人伦鉴识当作艺术鉴识。“骨肉”丰匀本是“人美”之喻,移到艺术时就出现书法的两种极致之美形相。“气”与“韵”的和谐统一就是书法本体“神”的再现。
其次,“气”是书法最本质的生命,“韵”是冲淡、静化生命。“气”过多。弘扬生命就过头,从而导致书法艺术的霸气火气,同样“韵”过盛就会扼杀书法艺术的生命,导致书法艺术走向无生命的地方。这和书法最高本体“神”是相违背的。
我认为,整部中国书法史就是为求得最高本体“神”的存在而奋斗的。我们来大略回顾一下中国书法史吧。
王羲之为什么伟大?就是他把原始的书法艺术生命从盲目冲动中提高静化到一个新的高度。因为他以前的书法大都没有经过生命的提炼。王羲之生在东晋,当时玄学之风大盛,士大夫们为了逃避世间的战乱,平息内心纷忧,手持三玄(周易、老子、庄子),逍遥山水之间。士大夫们高谈清闲,标榜虚远,这些美学观无疑是“韵”的部分,它深深地影响着王羲之,从而使王羲之超越了书法艺术的原始生命“气”,而达到近于“神”的境界。
纯化一分生命,也就等于消没一些原始生命,书法的“二律背反”矛盾就在这里。王献之在继承乃父巨大遗产前,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王献之用外拓笔法代替乃父的的笔法,以一笔书,弘扬生命之气。唐代书家大多追求雄浑,只有褚遂良在一派大“气”中,领悟到书法“韵”的存在,并悄悄地传递了下去。宋代的米南宫就彻底看到唐人缺陷,米芾上追王献之近师褚河南,这就是南宫高人的地方,从“宝晋斋”中我们多少能领悟米芾的苦心,他要保住什么?这就是“气”与“韵”的统一。元朝赵子昂顺着宋人的“尚意”“尚韵”走到否定“气”的反面。历史使我们看到每一种事物走到一极端必然会反过来。明朝是中国历史个性解放一个重要时期。由王阳明和李贽倡导的心灵解放运动,使明代书法家如王铎、黄道周、张瑞图、徐渭、祝枝山等大张旗鼓地宣扬书法艺术的“气”,他们留下的超越时光墨迹,如大江奔流。百年来一直振撼人心,这不正是对赵子昂之流的反动吗?在明一代书法中只有董其昌多少看出,明书坛骁将们身上似乎缺乏另一种东西。清代四海一统以后,康熙,乾隆大爱董其昌,恐怕与政治上有很大联系,生命力“气”太张扬,对政治上的统治不是好事,在这种高压下,书法艺术慢慢走向“馆阁体”的死胡同。难怪阮元、包世臣、康有为披头散发在六朝断碣残碑中苦苦寻找,他们要寻找什么这就是“气”书法艺术的原始本质生命。
最后,认识了中国书法本体和中国书法史以后,我们来回顾当代中国书坛青年的现状。
中国书坛青年身负三重重担,亦即必须走过漫长的三个阶段,弘扬书法本质生命“气”为第一阶段,追求中国书坛最高本体“气”与“韵”和谐统一“神”的境界为第二阶段,第三阶段就是在完成认识书法本体以后,进行书法本体在现代的创造性转化。
当代书坛青年正在追求的正是“神”的刚阳一面“气”的存在,以恢复曾经被压抑丧失的书法生命力。这无疑是正确的是在完成第一阶段的任务。但是,他们忽略了中国书法本体“神”的一面、“韵”的存在,误以为要恢复“气”在书法中的地位,必须首先打倒传统,殊不知“气”本身就是传统的一面。他们没有向自身传统中寻找,而是向外追求,以为日本的书道,就是他们所要达到的目标,这样在完成第一阶段工作时,由于不能认清发展方向,导致走入邪道的危险。
日本人书道基本上把握了书法本质生命“气”。然而,日本人对中国文化始终不能领悟到最高层,又加上日本文化中的“武士道”精神的加入,日本的书道走向一种狂怪入魔境地,总是停留在下一层,不能登堂入室进入“神”的境界。这样当代青年所师的不正是一种危机呢?除了师日本书道而走向所谓“中国现代书法”外,中原一带青年专攻明代书风一路。明代书坛的狂飚运动虽给中国当代书坛带来新鲜血液,但由于当代书坛青年在第一阶段想跨入第二阶段的过程中迷失了方向。
要真正使中国书法艺术复兴起来,就一定要弄清中国文化的本体与中国书法的本体,一切门外汉的喧哗都是无聊的。当代书坛青年必须首先在文化素质上提高自己,只有使自己的思想跳跃到一个新的高度,俯视整条书法历史的长河,才能拨开重重迷雾,认清未来发展方向,不然一切的努力都是浪费生命或徒劳的。
在书法技巧上不能只在日本人、明代身上下功夫,那是次一等的。明书家是伟大,晋书家更是伟大。这不是凭空胡说,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认识晋代先贤的书法。一是从中国字字体演变来看,篆隶成熟以后,到晋代始有更真正做为艺术,抒发性灵的行草的成熟。二是从哲学思想高度来看,只有晋人才使书法作为艺术得以真正的实现。这是因为晋代人对中国文化“道”的体获,使晋人的生活从世俗进入“美”的艺术人生,超越原始生命,从而也使他们的书法泛出了“神”光。当代书坛青年急需从“气”的第一阶段越入“气”与“韵”和谐统一的第二阶段,以求得对书法原始生命的纯化,晋人书法正是这个目标。只有隔代遗传,超越唐宋元明清直入晋室才能见到中国书法本源真章。中国人有句古语:“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得乎中,仅得乎下。”这不正是很好地说明吗?在求得书法本体“神”的存在以后,中国当代书坛青年始有资格谈论中国书法如何与现代化结合,才能着手进行对中国书法本体创造性的转化。在还没有认识书法本体就要对书法本体进行改造,还不是贻笑大家吗?转化的工作当代书坛青年现在只需要思考,而求得对书法本体的认同,才是当代书坛青年应着手也必须着手的现实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