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散文的两种书写范式——《山南水北》与《一个人的村庄》比较论
2014-07-17陈娇华苏州科技学院江苏苏州215009
⊙陈娇华[苏州科技学院, 江苏 苏州 215009]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急剧推进,乡村社会的现状与前景越来越引发作家们的关注与忧虑,涌现出许多返乡散文,如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韩少功《山南水北》、孙惠芬《街与道的宗教》及梁鸿《中国在梁庄》等。他们从不同立场和视角出发,绘制了现代化进程中的乡村历史与现实图景,表达了对乡村社会及其现代性处境的复杂感情。这里,拟比较《山南水北》与《一个人的乡村》,前者是韩少功重返昔日插队的八溪峒后的乡村见闻实录,后者是刘亮程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故乡黄沙梁的灵魂梦呓。两者都是当代返乡散文的代表性作品,都写到了劳动、动植物及乡间生活的琐碎烦泼,都对城市化趋势下的乡村现状与未来表达了自己的忧虑和思考。但由于两位作者的生活经历、文化背景和创作意图不同,形成了一种不同的创作范式,体现了不同经验背景的作家群落创作的差异及两种不同的真实。
一、模式:城乡对比与今昔对照
《山南水北》和《一个人的村庄》都运用了对比(照)模式展现乡村的现实图景及其在现代化处境中的位置与变化,但两者的对比(照)模式并不一样。韩少功出生于城市,20世纪70年代初曾插队乡村,后返城上大学,是在城市生活了三十年后出于对城市生活的厌倦,才又阶段性返回乡村过融入山水的本真和清洁生活。《山南水北》就是这段返乡生活的见闻实录,是“作者向更大世界开放,是向生活中更多植物、动物、人物的接近和叩问,是对文化人小圈子某种封闭化生活模式的打破尝试”①。而刘亮程则出生和成长在乡村,是在家乡生活了二十多年后,进入城市回望自己的家乡,于是“尘土飞扬中走来走去最后原回到自己家里的人、牲畜,青了黄,黄了又青的田野、树……这些永远的生活”重现在文字里。《一个人的村庄》便是倾诉作者对这种“生活的全部感知”、感受和体验。②因此,《山南水北》以城乡对比模式表达对于城市和现代文明的现代性批判,揭示城市化趋势下乡村的现实图景及其变化;《一个人的村庄》则以今昔对照模式为昔日乡村立影存照,展示了乡村城市化的过程与必然命运。
《山南水北》主要以城乡对比模式表达对于城市的现代性批判,形成了一个创作模式:先描述乡村生活、人事及自然景象的美好,再联想或引出城市生活来对比,在批判城市现代化和商品化的同时,赞美乡村生活及传统文化观念。《CULTURE》先写乡村瓜菜“不知天高地厚地大乱家规,大哭大笑又大喊大叫”,让人惊诧莫名;后引出城市菜场瓜菜“干净、整齐、呆板而且陌生”,以至城里孩子不识瓜菜作对比,批判现代工业化商品化对个体感性认识的剥夺,凸显对土地、生命的深情敬畏。作者还以过去与现在的对比及虚构与现实的对比来隐现城乡对比。过去与现在对比的深层是乡村(充满田园诗意的农业乡村)与城市(工业化商品化的现代乡村)的对比。作者赞美未被工业化商品化浸染的乡村的诗意和恬静,民风淳朴,乡民厚道,批判商品化和工业化渗透下的现在乡村,乡民商品意识和金钱观念滋生。《一块钱一摇》中“山里人以前做生意少,就算交易也不像是交易。比如卖瓜论个,不论大小是一个价”;“现在商品交换增多,山里人也大多会精打细算了”。《疑是脚印》中虚构的乡村浸染在传统文化中,乡民对土地充满深情牵念,总止不住回家的脚步。而现实乡村城市化了,乡民推销土地,甚至抛弃土地,向往城市。可见,城乡对比几乎贯穿整部作品,既传达了作者对于城市的现代性批判,体现其“穷地方也有好文化,‘礼失求诸野’”的文化观念;也与作者是来自城市的知识分子及其外乡人身份有关。由于没有出生和成长于乡村的切己生活经历和情感体验,更多的则是来自城市文明和科学理性等的现代观念,重返乡村的韩少功自然容易拿熟悉的城市与眼前的现实对比,加之20世纪90年代以来学术界反思现代性思潮的掀起,这些都决定城乡对比必然成为作品主要的书写模式,体现作者徘徊于城市与乡村、现代性批判与启蒙理性批判之间的一贯创作理念。
《一个人的村庄》则以今昔对照模式呈现乡村生活的静止与反复及其在城市化趋势下的日趋消失。所谓“今昔对照”,指以外在人事、物像的变化来呈现时间的流逝与生命的状态。《一个人的村庄》整书内容的安排就是一个今昔对照。作品共分三辑:“第一辑人畜共居的村庄”描述人与万物共居的昔日乡村情景;“第三辑家园荒芜”描写城市化趋势下荒芜、衰败的现实乡村景况;两者构成一种对照关系。“第二辑风中的院门”是个过渡章节,今昔对照更明显,出现许多表示对照的时间短语,如“那些夜晚”与“许多年以后”对照,“很多年前”与“多少年之后”对照等,既写出了作者生活空间的位移(从村里到荒野,再到小镇,最后到乌鲁木齐),又揭示了乡村无法抗拒的城市化过程及必然命运。另外,各章节内部也是过去与现在、想象与现实相交织,充满今昔对照。《人畜共居的村庄》中昔日小小的村庄人畜共居,生活着牛马、鸡狗、鸟鼠等各类动物和许多人;许多年后,村里人都搬到别处,只有“我在一个人的村庄进进出出”。《家园荒芜》中四弟曾是“靠种地有了几个钱的人”,现在却“种不下去了”,不得不进城谋生。这些今昔对照,凸显了昔日乡村热闹而又静寂的人畜共居生活景象,这是作者为故乡立影存照,以慰藉漂泊的灵魂;也揭示了城市化趋势下乡村的必然命运,表达了作者内心的无奈与哀婉。正如同是出生和成长于乡村的梁鸿,返乡后希望通过自己的眼睛“使村庄的过去与现在、村庄所经历的欢乐与痛苦、村庄所承受的悲伤,慢慢浮出历史的地表”③。这种今昔对照是有着相同乡村经历的农裔作家的一个共同选择。如果说韩少功是以城乡对比,表达对乡村的赞美及对城市的现代性批判,那么刘亮程则以今昔对照,揭示昔日乡村生活的热闹、静寂及其在城市化趋势下行将消失的命运,这是从时间角度表达对现代性的批判。两种乡村书写的价值立场可谓异曲同工。
二、视角:文化关注与生命体悟
《山南水北》和《一个人的村庄》都是从切身生活经历和感受体验出发,观照乡村的生存境况和生命形态,展现乡村的历史与现实生活图景,表达知识分子对于乡村现实问题与现象的关注与忧虑。但关注视角各不一样。
《山南水北》从文化关注视角切入乡村生活见闻。所谓“文化关注”,指作者或是站在乡村立场上对城市进行现代性批判,或是以现代意识对乡村进行启蒙理性批判。韩少功虽然有六年时间插队乡村,但他出生和成长在城里,后来是为了逃离城市生活的挤压和拘押才返乡融入山水,过一种“最自由和最清洁的生活”。于是,盛夏夜晚,他会怡然“看月亮从树荫里筛下的满地光斑,明灭闪烁,聚散相续;听月光在树林里叮叮当当地飘落……”(《月夜》)回忆中的知青劳动与娱乐也混为一体,“田头变成了健身房”和夜总会。(《月下狂欢》)这些都流露出一个外乡人对于乡村生活的审美化及文人情调,滤去了乡村生活的冗繁无奈而凸显其诗意宁静。其实,这些乡村生活、景致之所以被审美化或者说“风景化”,深层原因在于主体与客体的疏离,“只有对周围外部的东西没有关心的‘内在的人’那里,风景才能得以发现”④。正如20世纪80年代知青小说,“之所以能‘发现’甚至于‘创造’乡村‘风景’,其明显的前提是知青早已离开了乡村,自然环境对于他们来说,不再是‘劳动’要克服的对象或‘劳动’得以展开的场所了”⑤。《山南水北》也正是因这种疏离使审美化和文人情调得以生成,也使得充满理性色彩的文化关注得以产生。其一,以近乎猎奇的笔调展示乡村“奇观”。《蛇贩子黑皮》中黑皮因救活被蛇咬伤的嫂嫂而犯忌,遭到群蛇围攻,以致全身黑紫,七孔流血而死;《寻找主人的船》中那条在主人死后老是脱锚的怪船,甚至漂向游泳着的“我”等;都是一些乡间奇闻轶事,揭开了乡村社会不为科学理性和现代观念所烛照的神秘幽微,批判了城市科学理性对神秘感和敬畏感的消失及人际关系的冷漠与工具化。其二,以诙谐的笔调微讽乡民的国民劣根性。《山南水北》虽然淡化了寻根文学那种强烈的理性批判精神,以温情宽厚的目光重新打量和发现乡村的美好宁静与乡民的淳朴善良。但在这温情、善意的“发现”背后,不难发现知识分子的理性批判之光。《垃圾户》中雨秋耽于牌桌,房子破败不堪。村里要帮他置两间瓦房,他却为了骗钱还牌债,硬把窑瓦换成油毛毡。作者忍不住讽刺道:“真是既无耻奸猾,又可歌可泣。”体现出其深恶痛绝而又无可奈何之情。
《一个人的村庄》则从生命体悟视角感受时间的流逝和生命的状态。刘亮程作为一个昔日的乡村在地者,对故乡的感情是复杂的,“爱、忧伤、快乐、恨、痛苦、绝望,都有”。故乡对于他,“不仅是出生地,还是一个人的生存和精神居所”⑥。因此作品“没有那种原始的浪漫情调”,而是夹杂困苦、危机以及“天命中的孤独无助”⑦。无论描述牲畜、花草,还是描写村民、劳动等,作者都是从生命体悟出发,凸显个体生命和物事的短暂、冗繁及亘古不变。“一个人一出世,他的全部未来便明明白白摆在村里。当你十五岁或二十岁的时候,那些三十岁、五十岁、七十岁的人便展示了你的全部未来。而当你八十岁时,那些四十岁、二十岁、十岁的人们又演绎着你的全部过去。”“好多年的这个月份混在一起,人过着过着,仿佛又回到曾经的一些年月里,经过的事情又原原本本地出现在眼前。”活着和存在被剥落了价值意义。农事劳作也剥蚀了韩少功式的审美化,成了“一个规定好了一百年不变的动作”。在刘亮程笔下,乡村生活就是这样冗繁、沉寂。没有变化的日子,干不完的农活,机械重复的人生,一切仿佛亘古不变、凝固静止。因此很小的时候就希望逃离那块土地,许多人都搬走了,我们也一步步搬到城里,家园从此荒芜。可见,作者从生命体验出发,写出了昔日乡村生活的冗繁、沉寂,揭示城市化的日趋逼近及乡村的最终荒芜,表达农裔知识分子作家面对乡村荒芜和家园消失的内心感受与忧虑。当“一切面目全非、行将消失时”,昔日的乡村事物和景象及在其中度过童年和青少年时光的“我”,“他的快乐、孤独、无人感知的惊恐与激动……对于今天的生活……是否变得毫无意义”(这正是作者的忧虑和创作目的)。家园废失,回家的脚步已“迈上了虚无之途”,心灵无所皈依。或许可以通过写作,可以让心灵永栖乡村,让乡村永驻心灵。如果说韩少功是以文化巡游者的视角去发现和关注乡村社会的文化现状;那么刘亮程则是以在地者的视角来感受和体验乡村生活和生命的存在状态及其逐渐走向荒芜、流失。
三、形式:离奇故事与抒情诗意
从外在形式看,片断化和零散化是《山南水北》与《一个人的村庄》的共同特征。但两者存在故事性的片断化、零散化与抒情性的片断化、零散化区别。
《山南水北》以片断故事形式记录乡村社会的各种问题与现象,表达作者的感受与思考,故事性、神秘性与说理性是其主要特征。首先是故事性。有论者指出:《山南水北》的最大特点是作者找到了很好的感性经验和生活细节来解析自己的所思所想。⑧确实,韩少功善于以丰富的生活细节和感性经验编织诡异的片断故事呈现乡村生活,表达文化关注目的。《拍眼珠及其他》叙述了一个“沉塘”的传说:好色多骚的郎猪睡了人家女儿和媳妇被沉塘,但三番五次都没把他淹死,乡民对他无可奈何。郎猪觉得乡民太累,就主动对他们说:“你们是真要我死啊?不是开玩笑呵?怎么不早说呢?快快削个塞子来,塞住我的屁眼。”乡民照做后才把他淹死。对话幽默生动,情节略有起伏,故事比较完整。其次是神秘性。韩少功擅长开掘人的潜意识和超验世界,并以现实主义手法探入神秘主义、超验世界来揭示人性的深层表现。《山南水北》记录了许多奇闻轶事,神秘、诡异,极富艺术力。《神医续传》讲述塌鼻子神医的奇诡故事:晚上驾船不用木桨,只用一根草在水里搅两下,船就走得飞快;放鸭睡觉时,只需把鸭铲立在稻田边,鸭子便不敢吃别人稻田里的谷,而拍三下巴掌,鸭子就会乖乖地跟他回家。这类奇闻轶事故事性强,神秘色彩浓郁,洞开了乡村社会不为科学理性所烛照的神秘幽微,凸显了乡民对大自然的亲近和敬畏及人性的澄明和美好,批判了城市“人造世界”“没有奇迹和神秘可言”。最后是说理性。《山南水北》常在叙述各种乡村现象后直接进行评说。《笑脸》就在描述乡民乱相迭出的原生态笑脸后,评说道:“相比之下,都市里的笑容早已经平均化了,具有某种近似性和趋同性……”赞美乡民的自然率性,批判现代理性对人自由性灵的禁锢。韩少功是一位思想型作家,对现实充满激情关注,喜欢以思想性极强的创作参与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思考和反思,他坦言有时用散文形式探讨对某些现实问题的看法。《山南水北》体现了他的这种创作思想,一定程度上也体现了知青一代作家乡村书写的共同特征。
《一个人的村庄》则以回忆和想象方式描述乡村生活情景,抒发一个精神漫游者的灵魂梦呓,抒情化的诗性特征非常显然。刘亮程说:“《一个人的村庄》是一个人的无边白日梦”。而文学就是造梦术,既“用现实材料,修复破损的梦。又用梦中材料,修复破损的现实”⑨。于是,梦境与现实相叠合,想象与回忆相交织。《家园荒芜》中,“我熟悉褐色深厚的壤土,略带碱味的水和干燥温馨的空气,熟悉你天空的每一朵云、夜夜挂在头顶的那几颗星星。我熟悉你沟梁起伏的田野上的每一样生物、傍晚袅袅的炊烟中人说话的声音、牛哞声……”想象与回忆相叠合,抒发了作者对故乡的深情眷恋。《风中的院门》中“我”爬上房顶俯望屋内:父亲斜躺在炕里抽烟,母亲坐在炕沿纳鞋底,大哥、三弟、四弟等围坐桌边,“我看见坐在他们中间的我,戴一顶旧黄帽子,又瘦又小……”梦境与现实相映现,凸显了作者丰富的乡村生活经验和细腻的感性生命体验。作者说自己“是一个生活在时间之外的人,看着一个村庄、一代人一代人在流逝”⑩。也即他是以一个曾经的在地者身份、情感去体察和描述一切,既沉浸于其中又超拔于其上,使作品远离了单纯的批判或者赞美,笔调自然、舒缓、散淡,流露出浓郁的抒情诗意。可见,《一个人的村庄》书写了一位农裔作家离乡后记忆中的乡村真实,体现了农裔知识分子作家乡村书写的共同特征。
总之,《山南水北》和《一个人的村庄》作为当代返乡散文的代表作品,以其不同的书写范式为当代散文的乡村书写提供了两种不同的真实:外乡人的真实与在地者的真实,或者说现实的真实与回忆中的真实,而背后体现的则是两种不同经验背景的作家群落,即“知识者乡土作家群”与“经验型乡土作家群”创作的差异⑪,同时也是中国现代乡土文学的两大传统,即鲁迅的启蒙理性传统和沈从文的田园抒情传统在当代散文书写中的传承与发展。现实乡村不可避免地走向荒芜、消失,昔日“静谧和清洁”的乡村只能重现于返乡者的午夜梦回,或许乡村要真正蜕变成知识分子魂牵梦绕的精神故地了。
① 韩少功:《山南水北》,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312页。
②⑥⑦⑩ 赛妮亚编:《乡村哲学的神话》,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11页,第154页,第55页,第154页。
③ 梁鸿:《中国在梁庄》,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页。
④ 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赵京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5页。
⑤ 薛毅编:《乡土中国与文化研究》,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版,第449页。
⑧ 谢有顺:《从密室到旷野——中国当代文学的精神转型》,海峡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255页。
⑨ 刘亮程:《向梦学习(代序)·刘亮程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5—6页。
⑪ 赵顺宏:《社会转型期乡土小说论》,学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79—9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