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的力量”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葬礼情节的叙事特征——以《穷人》《卡拉马佐夫兄弟》与《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为例
2014-07-17宋婉姮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48
⊙宋婉姮[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北京 100048]
一、陀氏葬礼情节建构的内部特征
陀氏小说中的葬礼情节内部在“切入”与“表述”方面展现了陀氏构建葬礼的风格特色。
(一)葬礼情节内部的视角特征
1.叙述者身份与视角的统一
(1)葬礼情节叙述者的两种类型。每一个文本都需要一个声音——叙述者。陀氏作品葬礼情节的叙述者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是与逝者密切相关的核心人物,他们大都站在逝者的角度上对逝者表示同情、依恋等积极情感,忘我地拥抱痛苦。《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守护者伊万的目光只被涅莉花蕊般的脸庞所牵动。《穷人》中瓦尔瓦拉亦如此。与之相反的一类则彰显出另一种风范,这类叙述者事实上是葬礼事件,甚至小说主干的边缘参与者、旁观者,他们以置身度外,冷眼洞察的形象示人。如《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叙述者,小说文本已经明确地体现出来:“我几乎都讨厌再去回想它,而且本来完全可以在我们的故事里忽略过去……”①印度作家查特吉名作《奥帕吉的天堂》中构建的穆克吉妻子的葬礼则也是第二种类型例证。
(2)葬礼情节叙述者的两种视角。陀氏小说中描写葬礼情节的两种惯用视角则为全知视角与内视角。采用第二类葬礼叙述者的文本多呈现全知视角,体现了整个文本叙述的全知全能性与客观性。穆克吉妻子葬礼的叙述者几乎俯览葬礼的所有情节,颇有“会当凌绝顶”的洒脱与冷峻,这与《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佐西马长老葬礼情节的叙述者始终隔绝于故事本身,从而拥有最为开阔的视野极具相似性。在伊留沙的葬礼中,叙述者以客观的语气有意地刻画了阿辽沙的成长历程。唯有全知全能视角方能展现出这场“洗礼”的严酷与庄重。“由于借助故事中人物的眼光来观察世界,内视角比其他视角类型更容易传达人物的感受,洞悉人物的心理。”②第一类人物如瓦尔瓦拉,则运用内视角缓缓揭开故事的画卷,凝望消融在雨幕中的灵柩,心绪弥散开来,内视角将各路读者的哀思俘获。
(3)叙述者身份与视角结合。陀氏小说葬礼情节并不偏倚某一特定视角,而是根据既定感情灵活的选用。作者将两种视角的特性与叙述者身份做高度统一与绑定。这样的“切入”视野,事实上决定了读者的介入情感,体现了葬礼情节的差异性与多元性,每读之,读者都能迅速且全身心地融入到情节描写之中。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令读者时时怀有审视的态度。在这种视角下,叙述者或饰以冷漠,站在“评判人性”的制高点上,将出席葬礼仪式的众人一一解剖。或见证生命与人性的嬗变,用令人敬畏的身姿缄默不语地展现某种历程变换。内视角的运用使得读者化身为葬礼情节的亲历者,他们目睹叙述者所描绘的事件,心脏跳动的沉重,双唇微启的轻浮,与叙述者共同经历一段五味杂陈的“尘世过往”。
2、利用视角调节距离感
面对迥乎不同的视角,作者的选择在一定程度上调节了叙述者与葬礼事件的距离,与葬礼情节中人物的距离,甚至间接影响了读者接受的距离。
(1)全知视角的“疏远”。全知视角的选用能够借叙述者之口传达更为全面客观的信息,也意味着对于逝者主观情感的淡漠。疏离的参与程度与全知全能的视野,使这一类叙述者常以冷静的眼光窥视葬礼仪式中的众生相,犹如人物展览式的深刻地剖析着种种世俗行为与思想,着浓墨于人物百态,淡化自己与逝者与葬礼之间的关系,而对葬礼上的其他参与者则多含讽刺之意。《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在佐西马长老的葬礼上,叙述者利用自己的全知视角展开了对与葬礼相关人物细致而残忍的揭露,与此同时客观地表达出“愚昧与嫉妒”是人性本质的事实。教众对于曾经帮助过他们的长老的所谓“敬畏”完全源于榨取长老身上最后一点价值的希冀,贪求这位得道高人能够为他们带来最后的福音——创造治愈疾病的“奇迹”。而面对长老身体开始腐烂发臭的事实则立即脱下虔诚的圣衣,开始勤于听信各种诋毁长老的消息,对于长老的缺点夸大渲染,否定佐西马长老仍令人尊敬,全然忘却此前所获得的恩惠。众教徒对于信仰仪式的“迷信”通过叙述者的戏谑绘制得入木三分。长老的一生在死后却得到了完全否定的评价,人性“恶”与“俗”的一面被叙述者的“目光”一一捕捉。
纵观这一情节出现的人物,有的前期已经被赋予了形象,有的则依靠叙述者“全知的神力”跃然纸上。叙述者与葬礼本身,与逝者的关系疏远了,而与葬礼中其他人物的关系则被巧妙地置于不同的空间,由此而来的“零度观察”在不知不觉中亦拉开了读者与葬礼之间的距离,读者开始以同样冷漠的眼光对每个人做出评定,模仿着叙述者的样子,焦点也从逝者转移到了周围的角色,距离感呼之欲出。
(2)内视角的“亲密”。内视角易于强调共鸣与情感的挥发,叙述者抛却纷繁的人世悲欢,陷入“物皆着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为心爱之人断魂,为自身命运担忧的瓦尔瓦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涅莉的伊万,身为叙述者,他们传达出感性与真诚。深切的爱与怀念有切肤之感,沉浸于对亡者的主观追忆当中,读者力求从中发现叙述者与逝者的感情之源。内视角叙述者在不同程度上模糊了周遭各人物的表现,收入叙述者眼帘的是“生活”在叙述者周边的丰满的人物,他与他们之间已经拥有“长期”的磨合。运用内视角使得读者在阅读中自觉地站在这位身份独特、饱含自我感情的叙述者的位置上,紧紧依偎着“自我情感”,无论是叙述者还是读者都身在“葬礼情节”之内,做着亲密而忠实的交互。
(二)葬礼情节内部的陈述特征——大量动态陈述制造压迫感
对于作品,读者很容易就可以在一部著作中找到感人至深的爱情场景,却很难寻到比葬礼更为压抑与动人心魄的情节设定。这正是葬礼情节独特的陈述方式产生的有别于其他情节的极具真实感的审美感受。
在陀氏三篇名作的葬礼情节中,动态陈述占有绝对比重。所谓动态陈述是“采用做(DO)或发生(HAPPEN)的模式”③。与之相对的是“静态陈述”概念——“仅仅陈述一系列事物之存在的文本,只能包含一个叙事”④。“静态陈述采用‘是’(IS)的模式。”⑤《穷人》的葬礼情节描写短短几百字的篇幅,作者运用大量动态叙述。
老人跟着大车跑起来,大声哭泣,他由于奔跑而颤抖,断断续续。⑥
那些书不断地从他的衣袋里掉到污泥里去。⑦
有人叫住他,告诉他丢东西了,他就捡起来,又赶快去追灵柩。⑧
逝者波克罗夫斯基的父亲在悲戚的风雨中绝望地追逐儿子的灵柩,急促的呼吸,疲乏的脚步,距离的浮动无限放大,最终归于脚步的停滞;甚至连叙述者本身也不再为“文本之眼”的静态的局外人,而是充分地参与到葬礼情节叙述中,以丰富的动态陈述去建构文本。伊留沙的葬礼中上尉形象的建构多由动态陈述承担。而佐西马葬礼的众生相掺杂着各人物的窃窃私语,奔走相告,仪式的流程与尖锐的对话,动态陈述充斥着葬礼情节的全部。
动态陈述以动词或行动状态为主体,连续的动态描述则能够为文本制造相对紧张压迫的气氛,文本节奏更为紧凑,赋予了文段喘息般的韵律。对于葬礼这一以“死亡”“告别尘世”为主要内容的情节而言,压抑的氛围,想要逃离的潜意识,令人窒息的痛苦,人类行为的徒劳,凄苦与绝望的命运形态,甚至阴谋与隐秘都借“动态陈述”之手得以彰显。在动态陈述占主导地位的葬礼情节描写中,由“大学生”生命陨逝所内化的诸多人物对于“穷人”命运的思考,压迫绝望无力杂糅的情绪,都给予人物形象更为鲜活的色彩。《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费拉庞特对于佐西马的质疑与责难,众人细碎的动作所造成的“前所未有的恐慌”与丑恶隐秘的人类本性,客观存在的偏颇在动态陈述的紧张气氛中令人体会到“突变”的“不知所措”与对“紧锣密鼓口耳相传的众生”的绝望。伊留沙的葬礼借助动态描述产生的紧张感生动地再现了面对痛苦时人类心灵的脆弱及人类的情感属性。
动态陈述从读者接受的层面也为阅读文本创造了更为生动的审美体验。读者亦步亦趋地追随着动态陈述的步伐,在这种充满“压抑或极度悲伤”的文本环境中,他们承载着这种压力,消化着这种压力,最后在不间断的动态陈述的输入下,爆发出“填补空白”的想象力,集中力量以自身的经验与阅历“逆取”“作者之志”,作品在作者的叙述与读者的完善中更加动人丰满,故使用大量动态陈述的情节往往耐人寻味。
二、陀氏葬礼情节在文本中的建构特征
(一)葬礼情节体现文本中的隐含情感线索
葬礼仪式是生活及生命的回声,它蕴含巨大的张力。正如此,葬礼情节的建构包含了隐含感情线索,文本中隐藏的情感脉络很可能通过“葬礼情节”而隐晦地盘错。
《穷人》文本中,女主角对于大学生的爱恋在葬礼之前的漫长描述之中并未深刻显露,而“葬礼”的呈现,突出瓦尔瓦拉内心深处对于大学生的仰慕之情早已深入骨髓,并将它与自己的命运编织起来。“葬礼情节”通常将以往的蛛丝马迹在这一刻明确化并且推向高潮,又在高潮处戛然而止。但此刻的故事已不同于往昔,文本中各层矛盾却得到全面升级,叙述者对于葬礼仪式上人物形象的嘲讽与同情,赋予了文本多元化的内涵。这种特点在陀氏之外的其他文学作品中也有力证。《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富豪盖茨比凄寂的葬礼,从更为宏大的视角揭露了一代人的情感价值,女主黛西的闪躲也深掘出她对盖茨比的感情在重聚之后不过是物质享乐的另一形态,早已难续往日真情。若不是“葬礼”情节的刻画,这样的隐含线索不仅难以叙述,更难以制造灵魂的震颤。《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佐西马长老充满争议的葬礼,揭示了阿辽沙与佩西等几位神父对于这位逝者尊敬、犹疑,甚至责难,种种不同态度与尘世众生消解崇高的世俗期待。若此时采取宏观视角,便可发现长老的葬礼分化了众人对于宗教信念的不同定义,令众生对于宗教与圣人的“信仰裂缝”与对宗教形式的狂热追随被全盘呈现。
追本溯源,葬礼情节能够蕴含极丰富的隐藏资源来源于“葬礼”的独特内涵和特殊意义。葬礼意味着逝者在尘世了断所有人情往来,与他人再无利益纠葛。不可逆转的特殊背景促使周边人对逝者的态度最接近真实的心理,潜意识与满腔积郁都可能在此处得以流露宣泄。在葬礼中的情感表达是没有“后顾之忧”的“洪水”,正因此,气势汹汹更近于“猛兽”,葬礼情节的建构提供给作者揭露隐含感情线索与深化主题的绝妙平台。
葬礼情节离不开葬礼仪式,从元结构的意义上讲,这种仪式本身也是一场集会,是人类最基本的活动形式,其具有集会的鲜明特点。在葬礼仪式上,处于网络之中的人有了更加直接的交流与接触,他们相互影响,人物关系与矛盾逐步明朗化。佐西马长老的葬礼堪称文本背景中的具有“集会”性质的场景之一,人物网络错综复杂,矛盾尖锐充满戏剧性。故葬礼是一面无法触摸的镜子,如实映射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二)葬礼情节“收束”——使“复调”回归
葬礼情节的核心是人物的消亡,对于文本情节的建构,人物生命的止步可以终结人物线索,也可以将外显的人物线索转为隐含线索,主要人物的葬礼情节设置能够成为作者结束,此线索的手法之一。波克罗夫斯基的葬礼实际上是女主角回忆的结束,也是对过往经历的收束。伊留沙的葬礼作为整个小说的尾声,在含蓄的宗教寓意中收束了全文的脉络,意旨遥深。佐西马长老的葬礼令天真无邪的阿辽沙告别了过去的自己,愈发成熟,亦通过葬礼情节的时间节点使人物性格转向,对澄澈如水的年华致谢幕辞,诠释了“葬礼情节收束人物线索”的特点。
陀氏的创作包含了大量的复调小说。葬礼情节在文本中建构的“收束”特点成为了“复调小说”回归同一主题的重要手法。人物线索终结反而在两种“声音”的“对话”中萃取精髓,融合两种声音——作者与另一个自己的潜台词,留下精神核心,这也正是葬礼情节的收束性使然。
在《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文本中“泛爱者”伊万与疾恶如仇的涅莉是作者自身思想的“双重人格”。以葬礼为句点的斯密斯家族女孩——涅莉承担着文本复调的身份在小说的末尾幻化成无形,作者对于葬礼情节的构建在此刻便有了两个层次的交融——人物线索、人物命运的收束与小说文本复调的回归。核心人物的故事到此有了完整而清晰的发展脉络,而小说也以女孩的葬礼作为召唤复调收束复调的途径,全文归结到“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们”的集体概括形象之中,又从伊万与涅莉的接触中体现了“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们”不同方式反抗的自身矛盾与复杂性。对立的复调视野与统一的价值核心在“收束”之中交汇,复调的“回归”将文本内涵这片“故土”变得辽远而深邃。
三、结语
生死交界处,人类所承载的思想与情感,语言往往难以尽述。葬礼情节的叙事特征在文学层面上解读了小说作者源自灵魂湖畔的呼唤。究极生命至纯意义的陀氏在葬礼情节的创作之中展现了多重叙事特征。它们的形成离不开陀氏个人社会生活的复杂经历与智者孜孜以求真理的决心,而正是这些才使得文学屹立于现实世界而不需嗟叹。
①[俄]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耿济之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493页。
② 董海梅:《小说叙述视角论》,《西北大学》2010年。
③④⑤[美]西摩·查特曼:《故事与话语——小说和电影的叙事结构》,徐强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7页,第17页,第17页。
⑥⑦⑧[俄]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说选》文颖、曹中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48页,第48页,第49页。
[1][美]西摩·查特曼.故事与话语——小说和电影的叙事结构[M].徐强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
[2]高瑾.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叙事模式研究[D].武汉:华中师范大学,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