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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作品中的上海书写

2014-07-15石家庄学院石家庄050035

名作欣赏 2014年29期
关键词:弄堂王安忆上海

⊙陈 敏[石家庄学院, 石家庄 050035]

上海,是王安忆作品永恒的书写对象。王安忆将目光定格在上海,不仅因为她生长于此,更因为上海本身就充满生活气息和文化底蕴。在许多人眼中,上海是一座摩登奢华、光怪陆离的国际大都市,它不断吸纳着来自全球最新的时尚,充实着中西合璧的元素,各种文化在这里碰撞、相融。提起中国上海,人们总是会想到十里洋场、歌舞升平,处处流露出一种无法掩饰的纸醉金迷的繁华。中国有很多传奇经历、风云故事都是以上海为背景来演绎的,这些故事代代流传,为它的书写者提供了说不尽的话题。就在当今社会,这种繁华依旧延续,传奇仍然不断,人们也乐此不疲。王安忆说:“上海是一个大的舞台,那儿上演着许多故事,这些故事我还没有写完。”①不过在她的上海故事里,呈现给观众的不再是风起云涌,而是风平浪静,世俗的琐碎芜杂瓦解和抵消了历史的“宏大叙事”,政治背景被模糊了,日常生活成了小说实实在在的主线。故事的主人公也不再是商业家、大老板等社会精英,转而变为普通市民。她以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腻感触,关注着上海这座城市浮华表像下聚集起来的老老实实过日子的小人物的生活,把“大上海”书写在了弄堂儿女的衣、食、住、行上,真实入微地反映他们的喜怒哀乐,塑造了一个个富有浓郁生活气息的市井场景,将上海的故事在这种环境氛围中继续讲了下去。

王安忆在接受采访时曾说:“我实际上是生活在小市民堆里的……我对这里的生活有自己的情结,我在他们中间长大,我观察他们,我向他们学习,这组成了我整个六十年代的经历。”上海的水土养育了王安忆,上海的弄堂文化熏陶了王安忆,这些成为了她创作中最重要的经验背景。从《小鲍庄》的初次尝试,到《米尼》《我爱比尔》《妹头》,以及一系列相关的散文随笔,再到长篇《长恨歌》《富萍》《桃之夭夭》,王安忆在她的作品中用大量的笔墨描绘上海的市井生活,将柴米油盐酱醋茶刻画得绘声绘色,全方位展现了大上海普通人生活的点滴细节,在纸上为我们营建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上海。王安忆指出:“上海这个城市很奇怪,它固然繁华华丽,但真正它的主人,是在这个华丽的芯子里面的,未必参与这种华丽的。我觉得他们特别奇特,什么都见过,但他们可能过的完全是另外一种草根生活。”②在这里,“每一件事情都是那样细腻,那样富于情调,富于人生的涵义:一盘切成细丝的萝卜丝,再放上一撮葱的细末,浇上一勺热油,便有轻而热烈的声响啦啦地升起。即便是一块最粗俗的红腐乳,都要撒上白糖,滴上麻油。油条是剪碎在细瓷碗里,有调稀的花生酱作佐料……上海的生活就是这样将人生、艺术、修养全都日常化,具体化,它笼罩了你,使你走不出去。”③这些由一日三餐、穿衣打扮、精打细算、明争暗斗构成的日常生活形态,就是真实人生的根底。而以这些很细小很琐碎的日常生活小材料书写上海的另外一种面貌,就是王安忆的艺术追求,她就是试图通过作品体现这样一种创作理念:平常生活才是真;无论在什么时代,上海平常精致的生活底蕴在任何时代都不会被遮蔽和改变。

事实上,一个城市的历史、文化和精神并不是完全由政治维系的,还有比政治更深刻的原因,那就是城市人的生存状态,具体说就是城市人日积月累形成的生存方式。王安忆大量记述上海市民的日常生活,对于上海弄堂中那些平常百姓家的柴米油盐之事的细致入微的刻画,充分肯定了他们的生存价值,这才是上海面貌最有力的见证。

《长恨歌》标志着王安忆对上海的极致书写,浓缩了大上海四十多年岁月的整体风貌,凝聚了她对上海所有的理解和领悟。她以一种婉约复杂的笔调,冷眼旁观都市生活中饮食男女的欲望和挣扎,展现了声色犬马掩盖下这座城市的疲惫和妥协,表现了对人生命运沉浮与城市变迁的完美把握。作家有意地淡化了那些动荡的历史背景,选择了上海的代表建筑——弄堂和代表人物——王琦瑶作为讲述故事的切入点。

作品首先把镜头转移到弄堂这个小天地内,开篇就是长达四页的具体描写,“站一个制高点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上海的弄堂了……上海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亲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后弄更是要钻进人心里去的样子,那里的路面是饰着裂纹的,阴沟是溢水的,水上浮着鱼鳞片和老菜叶,还有灶间的油烟气。这里是有些脏兮兮的,不整洁的。的确,最深最深的那种隐私也要裸露出来的,有点不那么规矩的。因此,它便显得有些阴沉。太阳是在午后三点的时候才照进来,不一会儿就夕阳西下了。”④弄堂,相对上海外滩的万国建筑、上海总会、汇丰银行大楼、国际饭店、歌舞升平的百乐门、丁香花园绿房子等等来说,它只不过是这个国际化大都市里的一片洼地,但它却在王安忆作品中却得到了充分的展现,从位于石库门、新东区和旧西区弄堂的形形种种,写到弄堂前门后窗阳台晒台的结构功用以及屋顶弄底路面的感性特征,及至弄堂房顶老虎天窗精雕细琢的窗扇、细工细排的屋瓦,再到晒台矮墙上脱落的水泥,外露的锈红色的砖以及山墙上的裂缝,裂缝里倒长的绿色的草……这些独到、细腻、感性的特写镜头表现了王安忆对弄堂生活深入肌理的熟悉,又带着一种略带伤感的回忆和追念。当然,这不仅仅是景物描写,许多丰富的内涵蕴涵其中,按照王安忆的理解,城市像一架大机器,按机械的原理结构运转,只有在它的细部,是有血有肉的质地,抓住它们人才有依傍,不至于陷入抽象的空虚。而城市文化也不是游离状的,它绝对是依附于个体存在下来的,像北京最稳定的文化形态是由胡同和四合院体现的一样,上海最具有承续性的文化形态就是由石库门里弄体现出来的。上海弄堂,与千千万万上海市民的生活密不可分,几乎成为上海印象的一个定格,构成了上海独特的文化景观。所以,王安忆说,上海的精髓不是政坛的风云变幻,也不是富丽堂皇的豪宅大院,而是充满了人间烟火味的七海弄堂。她的作品仿佛在告诉我们:上海,不是你所看到,所想到的样子,要看得真切,就要到她的“芯子”弄堂里来吧!

同样,在王安忆的作品中,“人,也只是城市的景而已”,尤其是女人。王安忆曾经说:“我写了一个女人的命运,但事实上这个女人不过是城市的代言人,我要写的事实是一个城市的故事,城市的街道,城市的气氛,城市的思想和精神。”⑤她认为城市的最佳代言人就是女性,女性与城市之间有着某种天然的联系:城市使女性再生,女性又对城市作了新的理解与诠释。在琐碎而漫长的日常生活道路上,女人领略并保存着城市的精华,城市为女人提供了施展自己才能的空间,女人和城市一样可以一下子跳到历史舞台的中心光艳夺目。换句作家在《长恨歌》中的话,就是“上海的繁华其实是女性风采的,风里传来的是女用的香水味,橱窗里的陈列,女装比男装多。那法国梧桐树影是女性化的,院子里夹竹桃丁香花,也是女性的象征……这城市本身就像是个大女人似的,羽衣霓裳,天空撒金撒银,五彩云是飞上天的女人的衣袂”。

《长恨歌》所讲述的是一个叫上海的城市故事,所要表现的也是作家自己所认识的上海。她选择了一位弄堂女性——王琦瑶来表现这座城市。这个女人几十年间的命运变幻,恰好就是上海这座城市的发展变迁,她的生活历程就是一部上海的兴衰史,她简直成了旧上海的象征。

“穿家常花布旗袍”出场的王琦瑶,穿越了漫长的时间隧道,她历经了解放战争、“文革”等社会动荡,她的生活方式始终是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把风云变幻都消解于日常琐事:当电影圈中孕育着革命的萌芽时,王琦瑶沉醉在自己的梦想之中;当抗日战争如火如荼时,王琦瑶参加了上海小姐的评选;当内战烽烟弥漫时,王琦瑶独守爱丽丝公寓,有滋有味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无论哪个时期的她,吃都是要精致,穿也要讲究,男女之情还要谈的,小派对还要搞,打麻将、喝下午茶、围坐炉边,谈天说地。弄堂里的王琦瑶始终穿着得体,举止优雅,浓妆淡抹总相宜,处处体现着上海人生活中的雅致、细腻与精明。她读报不看第一版;一条裙子只能配一种丝袜;一只鸡,就能做出可口而又味道各异的三道菜,还会绞尽脑汁地更换下午茶的点心花样:核桃仁,松子糖,糖年糕,炸春卷,用小磨磨糯米粉,将蛋糕一个个排在盆里,甚至摆出花朵的样子……这种独特的生活进程,与外部的风云变幻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她应对社会动荡所秉持的从容淡定的生活态度尤其令人敬重。她经得住沉浮,应付得了世事,她表面温婉可人,内里精明世故,她的平常心靠生活经验打底,是明事理的表现,也是经事多的表现,算得上是千锤百炼。王琦瑶其实是被王安忆当做一种典型提炼出来,她既是上海女性的代表,也是上海生活的精华,更是上海这座城市的代言人。套一句张爱玲的名言:“到底是上海人!”

《长恨歌》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并不是波澜起伏的故事情节,而是以王琦瑶为代表的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和迎来送往这些上海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细节徐徐展开的一幅活色生香的生活画卷,正是这“仔细”“坚毅”的日常生活的积累,特别是在时局激烈变动的四十年里,这种执着于每一个日子的“专心致志”,每一日都是柴米油盐,勤勤恳恳地过着,不经意间却构成上海的“芯子”。正如王安忆所说:“上海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积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⑥

上海在王安忆的笔下就是通过这些弄堂里的女性的日常生活细节来体现的,她的作品把上海作为一个舞台来呈现,讲的都是这座城里的人和事,但恰恰是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事才让这个城市变得有血有肉,有特色,有底蕴,有它自己独特的文化气息。王安忆作品中的上海女性都是如王琦瑶一样的普通人,她们远离时代骤变、蛰居狭小弄堂,没有非分之想,精深世故,讲实惠得失,上海街头上一抓就是一大把。但令人称道的是,她们大多处境艰难,命运坎坷,却能以柔弱之躯体抵御艰辛,对抗磨难,有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处事态度。在她们的身上跃动着的韧性与魄力,正是上海这座城市的生命力的象征。小说《富萍》中的富萍是一个农家姑娘,但她来到了上海之后,却扎扎实实的融入了这城市的生活之中,谋求到了自己的幸福。《桃之天天》中郁晓秋“私生女”身份决定了她恶劣的生存环境,可她并没有枯萎、凋零,许许多多日常生活的悲苦被她化解,“她好像那石缝里的草,挤挤挨挨,没什么养分,却能钻出头,长出茎,某一时刻,还能开出或紫黄的小花。”⑦王安忆在《上海的女性》中称赞这样的女子:“谁都不如她们鲜活有力,生气勃勃。”而当我们将这样的女子视为这座城市最广泛的群体中的一员时,她也就已经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这个城市,成为上海精神的人物载体。而这种上海精神联系贯穿了王安忆所有的创作,充分反映了她对上海这座城市真谛的深刻理解。

总的来说,对上海进行书写几乎贯穿了王安忆的整个创作历程。在她三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尤其是城市小说系列中,不难发现,她的用心并非在于故事本身,而是更醉心于故事背后,关于城市衣食住行、声色气味、柴米油盐等等生活细节的描写,而这些平凡但却永恒的生活才正是王安忆上海书写所要表达的终极目的,她成功地塑造这样一个“文本化”的上海:这座城市给你的不是一份光鲜亮丽的浮华生活,而是一份平稳踏实的平常日子,这才是上海的精髓所在,是上海真正的骨子里的东西。

①⑤ 王安忆:《王安忆说》,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②王安忆:《王安忆再说上海和上海人》,《中国新闻网》2006年10月。

③ 王安忆:《文革轶事》,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

④⑥ 王安忆:《长恨歌》,云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⑦ 马晓玲:《浅谈王安忆笔下上海的叙事视角》,《文学新论》2012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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