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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诗歌《在昌平的孤独》主题阐释

2014-07-15刘广涛聊城大学文学院山东聊城252059

名作欣赏 2014年29期
关键词:昌平海子泉水

⊙刘广涛[聊城大学文学院, 山东 聊城 252059]

抒情短诗《在昌平的孤独》又名《鱼筐》,或者说是在《鱼筐》的基础上修改而成的。《鱼筐》最早出现于海子和西川1986年夏天合作的油印诗集《麦地之瓮》。初读这首诗,读者单凭标题就能感知其主题思想,似乎并不需要任何阐释;细读之后就会发现,这首抒情短诗对孤独主题的表现相当深刻,有些阅读难点无疑会影响读者对该诗的深度理解。鉴于此,笔者尝试从不同层面探讨诗人对孤独主题的把握和表现,并对其创作心路稍加臆测。

《在昌平的孤独》①共分4个自然诗段(数码为笔者所加),全诗如下:

1孤独是一只鱼筐/是鱼筐中的泉水/放在泉水中//2孤独是泉水中睡着的鹿王/梦见的猎鹿人/就是那用鱼筐提水的人//3以及其他的孤独/是柏木之舟中的两个儿子/和所有女儿,围着诗经桑麻沅湘木叶/在爱情中失败/他们是鱼筐中的火苗/沉到水底//4拉到岸上还是一只鱼筐/孤独不可言说 1986

这首诗写到“鱼筐”“泉水”“鹿王”“柏舟”与“火苗”等,其核心意象是“鱼筐”。这一意象在本诗每一诗段都出现,全诗共出现四次,所以该诗最初发表时就叫作《鱼筐》。从结构上看,该诗可划分为三个部分:第1诗段和第4诗段分别为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在这两个部分诗人直接言说“鱼筐”;第2诗段和第3诗段构成本诗第二部分,诗人在“鱼筐”意象的基础上,生发出“鹿王”“柏舟”“火苗”等“审美幻象”。第二部分是全诗的核心部分,也是最具难度的部分。下面让我们对这首诗逐段逐层细读——

“孤独是一只鱼筐”,这样的起句十分突兀。作为一个心理概念,孤独是非常抽象的,于是诗人便把它具象化为“一只鱼筐”。未等读者细想那只“鱼筐”,接下来诗人又说孤独“是鱼筐中的泉水”,这又当如何理解呢?一方面,鱼筐里面是水,鱼筐外面也是水,孤独如水——只要水存在,孤独就存在,水出现在哪里,孤独就出现在哪里;另一方面,且不说鱼筐内外的泉水,鱼筐本身即孤独——这样,孤独浸泡在孤独之中,里里外外的孤独跨越了空间,渗透了一切。尼采在《孤独》一诗中写道:“现在你黯然站立/诅咒着冬日的漂流/像一缕青烟/把寒冷的天空寻求”②。诗人里尔克在《孤独者》一诗中写道:“不,我的心将变成一座城楼/我自己将在城楼的边缘停歇;/那里别无长物,仍是悲愁/与无言,仍是大千世界。”③在散文诗《秋夜》中,鲁迅写到他院中的那两棵枣树,在清寂的暗夜里,冷冷地刺向天空。也可以说,在尼采那里,孤独是寒冬中迷蒙的一缕炊烟;在里尔克那里,孤独是一座蕴含悲愁的城楼;在鲁迅那里,孤独是暗夜里刺向天空的枣树;而在海子这里,孤独则是一只鱼筐。哲学家叔本华认为,只有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才可以完全成为自己。谁要是不热爱独处,那他也就是不热爱自由,因为只有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才是自由的。在诗人海子看来,诗,就是那把自由和沉默还给人类的东西。海子从孤独的“鱼筐”那里,既领悟到自由,又感觉到沉默,于是他让“鱼筐”入诗,把孤独化为美学。

第2诗段在“鱼筐”意象的基础上,生发出“鹿王”幻象,围绕“鹿王”抒写了孤独的第二个层次。“鹿王”与孤独有何联系?哪里出来的“猎鹿人”呢?孤独二字,在中国文字里解释,孤是王者,独是独一无二。独一无二的王者必需永远接受孤独。于是,海子便用“鹿王”来象征“孤独之王”。诗中的“鱼筐”“泉水”“鹿王”等意象并非孤立存在。“鱼筐”放在“泉水”中,或许它在水中的影子,令诗人联想起“鹿王”——喝“泉水”的“鹿王”;或许,它就是“鱼筐”自身在水中的幻象,否则,泉水中怎么可能会有一只“鹿王”呢?沿着这样的思路,那提起“鱼筐”的人,自然也就成了“猎鹿人”。麋鹿的警惕性很高,而鹿王甚至在睡眠状态时,脑海也浮现猎鹿人的影子,唯恐遭到袭击。那个“提起鱼筐的人”势必惊动“鹿王”的睡梦,对“鹿王”而言,此人也就等于“猎鹿人”。那“提起鱼筐的人”分明想捕捉到一些“孤独”,但是,恰如“竹篮打水”一样,那种努力只能是一场徒劳——孤独,是无法捕捉的。那么,诗歌中的“猎鹿人”是谁?谁用鱼筐提水,把鱼筐拉到岸上呢?——那个含而不露的抒情主人公,那个内心孤独难言的人,实际上正是在昌平的海子。海子有一首题为《诗歌皇帝》的短诗:“当众人齐集河畔高声歌唱生活/我定会孤独返回空无一人的山峦”。他自称“诗歌皇帝”也并非自高自大,而是针对孤独而言的,独一无二的孤独,堪称“孤王”。尼采曾说,孤独有七重皮,任何东西都穿透不了它。试想诗人海子内心深处的孤独,谁能捕捉?又何以穿透?

第3诗段写的是“其他的孤独”。从该诗段内容上看,这种孤独是因爱情而引发的孤独。如果说“鱼筐”的孤独、“泉水”的孤独和“鹿王”的孤独属于无因的孤独,本诗段所表现的孤独则因爱情失败所致。“柏木之舟”,即古代的“柏舟”,一般都是独木舟。一个“独”字便和孤独主题有了关联。自古以来,孤独是诗人的身份证,是最深的爱,也是最深的苦。“柏木之舟”中的“两个儿子和所有女儿”,他们都是爱情中的孤独者。而相对于男性,女性在爱情中的孤独则更为普遍和持久,在海子心目中,中国古代几乎“所有女儿”都是孤独爱情的体验者和承受者。

海子深受《诗经》和《楚辞》的影响,他说:“《诗经》和《楚辞》像两条大河哺育了我。”④在长诗《但是水、水》题词中,海子写道:“翻动诗经/我手指如刀/一下一下/砍伤我自己。”⑤涉及爱情中的孤独主题,海子从这两条文化大河中汲取营养元素,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诗经》中有《邶风·柏舟》和《 风·柏舟》这样的诗歌名篇。“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⑥这是《邶风·柏舟》中主人公的孤独。《 风·柏舟》则写一个少女爱恋心中的男子,却遭到了母亲的反对;少女发誓不改变主意,并抱怨阿母不能体谅自己的痴心。《诗经》中的《桑中》是流传千古的爱情名篇,“桑中之约”“桑中之喜”简直成了爱情的代名词,《诗经》与桑麻的联系不言而喻。⑦至于“沅湘木叶”四个字,则带有明显的湘楚文化色彩,令人想起屈原为代表的《楚辞》。几千年来,神州大地无数的痴男怨女们,在北方的桑林麻田里,在南国的水泽木叶下,演绎了一个个爱情故事。因为爱情的失败,他们酿就了千年的孤独。这种孤独和哀怨充塞于《诗经》和《楚辞》里,不绝如缕,谱写了中国古代爱情文学的“孤独曲”和“咏叹调”。细心的读者单从“柏木之舟”“诗经桑麻”“沅湘木叶”这些文字组合,就能感受到《诗经》和《楚辞》的文化气息,继而联想到古老的文化河流中,那些哀婉而孤独的爱情故事。

由于在爱情中失败,故事的主人公被孤独彻底包围:“他们是鱼筐中的火苗/沉到水底”。“鱼筐”和“泉水”都是孤独的,因此,无论爱情的火苗在孤独的“鱼筐”中燃烧,还是叹息着沉没到“水底”,总是难以摆脱孤独的宿命。“火苗”象征爱情的热烈,而“水底”则是埋葬火热爱情的渊薮。爱情永远是人类的困境,海子对此感受尤其深刻,他在1986年11月18日的《日记》中记载:

我一直就预感到今天是一个很大的难关。一生中最艰难、最凶险的关头。我差一点被毁了。两年来的情感和烦闷的枷锁,在这两个星期(尤其是前一个星期)以充分显露的死神的面貌出现。我差一点自杀了:我的尸体或许已经沉下海水,或许已经焚化……

这段《日记》记录了海子因恋爱失败所经历的心灵风暴,其内心世界火与水的搏斗是相当惨烈的,甚至险些危及诗人的生命。日记与诗歌互证,充分说明海子作品的真实性和纯粹性。总之,第3诗段诗人在历史和文化层次上,表现爱情中的孤独,在水与火的搏斗中,流露出诗人那颗孤独的心所面临的危险与困境。

第4诗段与第1诗段照应,再次强调“鱼筐”的孤独。尽管“鱼筐”被拉到岸上,似乎脱离了孤独的“泉水”,但孤独依然是孤独,其本质并未改变。那么读者要问——孤独究竟何物?诗人给出的答案则是:“孤独不可言说”。在佛教的禅宗那里,禅的精髓游离于语言文字,凡是能用语言文字描述出来的,那也并非禅本身,所以禅不可说。在诗人海子这里,孤独不可言说,能说出的,就不再是真正的孤独。至此,我们似有所悟:上述诸如“鱼筐”“泉水”“鹿王”“柏舟”之类,并非孤独的本相,它们好比是“标月之指”或“渡河之舟”,其目的在于帮助人们认识明月、渡过河流,若没有这些引渡之器,孤独似乎更难把握。看来,在诗人海子的内心世界,孤独极其隐秘和深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第4诗段虽短,诗人却把对孤独的感悟提升到形而上的高度,整首诗蕴含着淡淡的一丝禅意。

海子是在怎样的场合与心境中写下这首孤独之歌的?海子孤独的根源何在?从《鱼筐》到《在昌平的孤独》,诗歌题目的更改变动有何利弊?对这些问题的思考,有助于加深对该诗主题意蕴的理解。

关于第一个问题,需要指出的是,探索诗人的创作心路或情感轨迹之类,是很容易失之偏颇或流于主观臆测的。但是,如果适当的“猜测”或“推测”有助于还原某些不可再现的场景或弥补一些缺失的细节,那么读者姑妄听之,或许未必全无是处——中学时代的海子一度喜欢钓鱼,想必他对鱼筐鱼篓之类是非常熟悉的。我们不妨设想,诗人海子在昌平的某泉水处见到一只鱼筐,他好奇地凝视鱼筐,竟把泉水中的鱼筐幻化为一只低头饮水的鹿王。海子朝鱼筐走去,拉起鱼筐,发现了鱼筐里的两条鱼——大概是红鱼——独木舟一样的两条鱼。诗人想起了《诗经》中的名篇《柏舟》,继而又想起《楚辞》中的“沅湘木叶”以及古代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这时候,鱼筐里的红鱼被诗人惊动了,沉入到水底。诗人好奇地将鱼筐提起拿到了岸上……整个过程或许为时不长,也并不复杂,但由于诗人内心的孤独,他把自己的情感投射于外物,于是,一首关于孤独的诗歌或许就这样诞生了。

第二个问题,海子孤独的根源何在?真的就在昌平吗?应当说,一方面,海子有些孤独是与昌平有关的,而他骨子里的那种孤独则难于同地域挂钩。该诗写于昌平,也留下了昌平的地理烙印。昌平有著名的龙泉山(龙山),其山麓有裂隙泉,《元史·河渠志》称之为“白浮泉”,是历史上颇具名气的大泉。元朝水利专家郭守敬曾引“白浮泉水”注入瓮山泊(今北京的昆明湖),后经几番周折,形成通惠河的源头。本诗多次出现的“泉水”,显然与昌平古老的“白浮泉”有关,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昌平的泉水赋予海子创作灵感,浇灌了他的诗歌之花。但在另一方面,昌平毕竟是昌平,这个小城并未接纳一个天才的诗人,正如当年的法国小城阿尔并不认同画出《向日葵》的梵高一样。据说海子有一次到昌平的一家饭馆,对老板说:“我给大家朗诵诗歌,你能不能给我喝酒?”老板说:“我可以给你酒喝,但你别在这儿朗诵。”海子在昌平能不孤独吗?应当说,海子在昌平的孤独,既有物质方面的,又有精神方面的——尽管如此,我们仍然不能轻率地得出结论,海子孤独的根源就在昌平。倘若真的如此,那么,一旦离开昌平,海子岂不轻易就摆脱了他的孤独?实际情况未必如此简单,倒是有如下可能性:昌平的孤独属于昌平,海子的孤独属于海子。海子在昌平,不就等于鱼筐在泉水中吗?

诗人里尔克认为,我们每个人的灵魂在本质上就是孤独的。灵魂的本性不是忧愁,不是恐惧,不是执着,而是孤独。无论怎么改善自己的生活环境,孤独还是会出现在你的生活里。就诗人而言,孤独既是诗人的宿命,又赋予他们高贵的气质。孤独的诗人历来就与现实隔阂,难以协调,屈原、阮籍、陶潜、杜甫等莫不如此;西方诗人但丁如此,里尔克如此,诺瓦利斯如此,保尔·策兰如此……由于孤独是绝对的,理解永远只占内心世界极小的一角,无法言说的则是心灵中那无限的秘密。“没有人能摆脱掉孤独的影子,孤独是绝对的,最深切的爱也无法改变人类最终极的孤独。绝望的孤独与其说是原罪,不如说是原罪的原罪”——20世纪美国小说家卡森·麦卡勒斯如是说。《心是孤独的猎手》系麦卡勒斯的代表作,书名意思是说,人心如同猎手一样,捕捉孤独是其天职。如此说来,人心岂不成为孤独的代名词吗?难怪在电影《斯巴达克斯》中,斯巴达克斯对其情人说:“即使躺在你的怀抱里,我也感觉到是孤独的”;也难怪在诗人海子笔下,失败的总是爱情,而胜利的却总是孤独……原来他们早已领悟到了孤独的本质。哲学家叔本华有篇著名的文章《要么庸俗,要么孤独》,仿佛让人们在庸俗与孤独之间做出选择。如今仔细想来,诗人海子是相当勇敢的,他或生或死,自始至终都选择了超越庸俗,与孤独为伴。尽管海子内心的孤独不可言说,但足以令人称道的则是其脱俗的生命品格,是其在孤独中完成的一篇篇艺术佳作!

当我们重新审视这首诗的题目时便会发觉,《在昌平的孤独》较之于《鱼筐》,可谓有利有弊。《鱼筐》作为题目固然突出核心意象,却有拘泥物象之嫌;后来改为《在昌平的孤独》,则便于读者把握该诗主题,其不足之处在于:它把诗人海子的孤独定格于某个地域,实际上也是一种局限,容易误导读者把海子的孤独归因为“在昌平”。海子的孤独当然与其居住、工作、恋爱、写诗的地方有关,但这并非海子孤独的根本原因。诗人形而上意义上的孤独,实际上是超越时空的。孤独情结对于某些人,会像冤魂一样纠缠终生而无法解脱。海子本身不就是一个典型个案吗?如果说存在的本质就是孤独的话,那么,海子这首关于孤独的诗恰恰触及到生命的本真内核,其哲理意蕴耐人寻味。

综上所述,这首抒情短章围绕“鱼筐”这一核心意象展开联想与幻想,表现了诗人内心极为强烈的孤独情结;诗人把内心孤独投射于外物,多方面多层次地试图言说那“不可言说”的孤独,从而构成诗歌悖论。该诗一再讲“鱼筐”的孤独,而实际上真正的孤独者恰是诗人自己。在洞察生命奥秘之后,诗人只是拈花微笑式地启发人们:孤独不可言说。这样,诗人便把对孤独的感悟提升到形而上的高度,整首诗蕴含着淡淡的一丝禅意,诗境唯美而又深刻。

① 选自西川主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25页;《鱼筐》可参见该书补遗部分,第1121页,编者西川特意加注:《鱼筐》与《在昌平的孤独》一诗大体相同。

②[德]尼采著、周国平译:《尼采诗集》,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64页。

③[奥地利]里尔克著、绿原译:《里尔克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68页。

④ 海子:《寻找对实体的接触》(《河流》原序),见西川主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17页。

⑤ 海子:《但是水、水》,见西川主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266页。

⑥ 见程俊英撰:《诗经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7页。

⑦ 海子有首诗叫作《诗经中的两个儿子及其他》,其中有诗句:“桑中的/两个儿子/如山如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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