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徘徊在“有情”与“无情”之间——由葛薇龙与白流苏逐爱历程对照出发探视张爱玲的婚恋观

2014-07-15李丽娟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济南250014

名作欣赏 2014年29期
关键词:白流苏婚恋观有情

⊙李丽娟[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济南 250014]

20世纪40年代中期,张爱玲以一部《传奇》成为乱世文坛中最绚丽独特的风景。这位民国的“临水照花人”以细腻真实的生命体验、苍凉哀戚的人生体悟向读者营造了一个琐碎而不失真实、悲悯而不乏动人的婚恋世界,至今仍为读者津津乐道。葛薇龙与白流苏是《传奇》小说集中极具代表性的两个女性形象。她们在各自的逐爱历程中拥有相似的尴尬身份,都表现出物欲与情欲纠缠的复杂心境,并获取了同样看似“圆满”的婚姻;但同时,她们又拥有着迥异的爱情追求与婚恋逻辑,使两人的收梢染上了苍凉色彩。具有鲜明对照性的个例映射着张爱玲婚恋世界中的两类女性群像,在她们或为辗转无奈或为扣人心弦的逐爱历程中,张爱玲展现了自己对爱情、婚姻丰富深刻的思考,其婚恋观更是深深地镌刻上对崩坏时代中女性悲剧命运的个人生命经验解读和批判性内涵。

一、葛薇龙与白流苏逐爱历程的对照分析

葛薇龙与白流苏分别是《沉香屑·第一炉香》与《倾城之恋》中的女性形象,亦为张爱玲作品中为数不多的最终获得婚姻的女性。张爱玲以其少有的“慷慨”为她们的故事安置了“圆满”的收场,却在其追逐爱情和婚姻的历程中倾注了不同的情感倾向,对照性十分鲜明。

(一)惘惘乱世中的尴尬出场 作为同样有着“古中国情调”美感的女性,葛薇龙与白流苏的出场却远不似传统古典小说中佳人出场那般光彩夺目——或有佩环和鸣、众星捧月的惊艳动人,或有雕栏玉砌、香车宝马的家世铺垫——她们于惘惘乱世中怀着各自的无奈和凄楚款款走进读者的视野:一个为经济的拮据有求于并无亲情可言的姑母,另一个则因离婚身份受尽娘家人的凌辱和白眼。

葛薇龙一出场,便是一个侧身于半山腰上花园洋房长廊中远眺的柔弱剪影。她具有“古中国情调”的美,却受到了新式教育,一心想要求得姑母梁太太的接济完成学业。然而,娇生惯养的她却在等待姑母的过程中被丫头冷眼相待,又被姑母当面抢白,最终还是经过梁太太“从扇子的漏缝里”透出的眼光的审视与各种无关的盘问后才极为诡异地“赢”得了姑母的“恩准”。游离于这“大坟山”似的白房子之外的薇龙只求经济上的扶持已是尴尬万分,却出乎意料地要踏入这“坟地”中去了,而“大坟山”的譬喻无疑是对薇龙命运的警示。薇龙辗转无奈的逐爱历程就在这寄人篱下的尴尬身份和充满诱惑的境遇中展开。白流苏的出场则面临着另一种尴尬。伴着咿咿呀呀的胡琴声,她从娘家人七嘴八舌鼓动其回前夫家守寡的议论声中走进读者视野。与葛薇龙有求于并无亲情可言的姑母不同,白流苏受到的是兄弟妯娌的白眼和嘲讽,甚至连母亲对她的事也“一味的避重就轻”。离婚的寡妇身份、无爱的家庭环境使她不得不于尴尬中寻找出路:破坏妹妹宝络的相亲,以更尴尬的身份离家赴港。白流苏为了摆脱在娘家的尴尬境遇而主动选择另一种暧昧的身份,终于与范柳原展开了一场扣人心弦的婚恋博弈。

两位佳人的尴尬出场,既是她们展开各自逐爱之路的背景昭示,又是她们各自对婚恋的不同态度、最终悲剧命运的重要源起。在这其中,蕴含着张爱玲婚恋观形成的“惘惘的威胁”的思想基底和生命体验,是她为崩坏时代中女性上演的命运悲剧悬挂好的苍凉幕布。

(二)物欲与情欲纠缠的逐爱之路 在寄人篱下、被人利用的尴尬境遇中,葛薇龙的逐爱之路是无奈而辗转的。原本想一心完成学业的她不得不听从梁太太的安排参加各种交际应酬,甚至成为了“香港社交圈中后起之秀”。她一面自我警醒“不能不念出些成绩来”;一面又不断地受到声色犬马的香港交际世界的物质诱惑,“三个月的工夫,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了”。但是,薇龙是一心求爱的,从一开始决定走进这鬼气森森的世界,她便坚信“将来遇见真正喜欢我的人,真正会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即使对这生活上了瘾,她仍要找“有钱的,同时又合意的丈夫”。在薇龙的心里,爱情显然占着崇高的位置。初遇乔琪乔,葛薇龙就为他的俊朗外表和谐趣调情打动,中途有睨儿关于乔琪乔无钱亦无用的警告,也有司徒协馈赠宝石手镯的诱惑,但她最终“对爱认了输”。然而,乔琪乔只是个浪荡子弟,仅能答应她快乐。过往浓情蜜意的撩拨、调情在这“坦荡”而残酷的真相下都成了笑话,连同葛薇龙自己的爱。乔琪乔与睨儿的苟且彻底击溃了薇龙的心理防线,让她看清了乔琪乔的本质和爱情的无望,并决定离开,但她已然在情欲中难以解脱。葛薇龙最终嫁给了乔琪乔,也彻底成为了梁太太和乔琪乔的工具,“整天忙着,不是替梁太太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她走了一条“谋生”以“维爱”的路,先前被灯红酒绿的交际场激起的只是难以摆脱物欲的虚荣心,使她不再拥有“维爱”的心境,而如今,她自愿沦为“高等妓女”来维护她仅剩的爱情和婚姻,赚钱成为了她捍卫爱情婚姻的唯一手段,是满足她的姑母和丈夫物欲的手段。

白流苏走的恰是与葛薇龙完全相反的一条路。她清醒地认识到在这样纷乱的时代中只有寻求一门可靠的婚姻、得到经济上的保障才是最实在的,才能使自己脱离家族的羞辱与厌弃。她是“谋爱”以“谋生”的,爱情仅仅是她赢得婚姻和经济保障的手段,范柳原则是她虎视眈眈的“猎物”,白范之间展开的是一场婚恋博弈:一个要名分、经济的保障,一个则要精神慰藉和肉体欢娱。他们在这段逐爱(对于白流苏来说是“逐婚”)历程中上演了一幕幕扣人心弦的情感博弈。然而,战争的爆发使得情节逆转,面对崩坏的时代与随时可能丧命的威胁,将物欲、名分抛掷一边的白流苏突然发现,“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当经历了生死劫难,“无情”的白流苏似乎也捕捉到了断墙残垣下关于“地老天荒”告白中的几分凄怆的美,包裹着爱情的关于金钱、名利的种种负荷松动了的时候,白流苏也看到了它模糊而温柔的影像。

一个“谋生”以“维爱”,一个“谋爱”以“谋生”,拥有着不同爱情追求和婚恋逻辑的葛薇龙与白流苏,却拥有着相似的物欲与情欲纠缠的心境,金钱、名分或者成为其维护爱情的手段,或者成为其谋取爱情的目标,这种复杂的纠葛使得两人的婚恋都不再纯粹,爱情在其中似有似无,负重累累,也预示了她们悲剧人生的苍凉收梢。

(三)悲剧人生中的苍凉收梢 对于爱情婚姻题材的小说,男女主人公“有情人终成眷属”无疑是最为圆满的结局。然而,以婚姻落幕的葛薇龙与白流苏的逐爱历程带给人的却是人生中最苍凉的叹息。薇龙的故事并未止于她婚后忙于为姑母和丈夫弄人弄钱,而是定格于她也有的“快乐的时候”——和乔琪乔一起到湾仔看热闹。她和乔琪乔像一对普通夫妇一样在人堆里挤着,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的未来。这个没有结局的故事在葛薇龙无声的泪水中宣告了她人生的收梢:自愿的妓女似的“太太”,永远为着自己可怜的爱情执念牺牲身心,不断地沉入黑暗的深渊,得不到救赎。这种苍凉感充满着人性的悲悯和恐怖的绝望,让人不忍卒读。白流苏的故事止于蚊烟香前的吟吟一笑。她最终成为名正言顺的范太太,却又回归到了情感的虚空:“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对物质、名分的追逐已然胜利,但这婚姻并未带给流苏多少喜悦,追逐婚姻时高等调情的激情早已消失殆尽,战争中萌生出来的几分相濡以沫的真情也一去不返,留下的只是说不尽的苍凉,这苍凉并不惊惧,却携带无穷无尽的嘲讽和无奈,像出场时伴着的咿呀的胡琴,悠长、悲怆。

葛薇龙与白流苏逐爱历程的鲜明对照性,正体现了张爱玲丰富而充满悖论性的婚恋观。相同的尴尬出场作为婚恋悲剧的开端,亦可以作为对张爱玲婚恋观探源的切入点;而对“爱”的不同逻辑和追求,则构成了张爱玲徘徊于“有情”与“无情”之间的婚恋观的重要文本体现。这也是本文选择从这两个具有代表性的个例对照出发,对张爱玲的婚恋观进行探讨的原因。

二、由个例映射的群像探视张爱玲的婚恋观

在文学界,关于张爱玲婚恋小说中婚恋主题的讨论从未止息:有论者认为“《传奇》世界是一个‘三无’世界:无爱情,无友情,无亲情;婚姻当作了筹码,女性的身体是交易的商品”①;亦有论者提出相反的意见,不仅认为张爱玲小说中有爱的存在,而且在其笔下,“‘爱’虽非荡气回肠,却因不再是‘空洞的能指’而显得真实而富于质感”②。张爱玲婚恋世界中的男女爱情杂糅着太多的物欲纠葛(如《金锁记》)、病态人性(《茉莉香片》)、家族利益(《琉璃瓦》),其中的俗世婚姻又夹杂着种种艳遇(《红玫瑰与白玫瑰》)、乱伦(《心经》)、错配(《十八春》),这纷繁复杂的婚恋景象正是张爱玲自身充满矛盾的悖论性婚恋观的文本体现。看似“有情”的葛薇龙与疑似“无情”的白流苏形象设置及婚恋历程,则具有更为鲜明的代表性。

(一)葛薇龙与白流苏身后的女性群像 一个将爱情放于生命的制高点,牺牲自己的未来为他人“谋生”;一个却将爱情裹于金钱名分之中,算尽机关去“谋爱”。不同的婚恋历程却有着相似的开场和苍凉的收梢。如此鲜明对照之下,葛薇龙与白流苏显然是张爱玲文本中极具代表性的形象,这也意味着其身后站立着两类对照型女性群像。葛薇龙身后站立的是姜长安(《金锁记》)、冯碧落(《茉莉香片》)、王娇蕊(《红玫瑰与白玫瑰》)、顾曼桢(《十八春》)等。她们家庭环境不同、婚姻结局相异,但是都拥有着对爱情美好的期待、渴望与痴狂,哪怕沦入最不堪的境遇。这是一类看似“有情”的女性群像。白流苏身后则伫立着曹七巧(《金锁记》)、淳于敦凤(《留情》)等。她们或为名分、或为金钱去追逐、滞守着自己隔膜、不幸福的婚姻。这是一类疑似“无情”的女性群像。张爱玲在塑造这些个性鲜明、动人的女性形象时,融入了自己对爱情、婚姻的不同体悟和情感倾向。而这种倾向性并没有呈现一种决绝的对立,而是互相杂糅着,本文将以此为切入点,进一步探视张爱玲融合于创作中的婚恋观。

(二)徘徊在“有情”与“无情”之间 由“有情”至于“沦落”的发展轨迹,由“无情”之中透出的苍凉“生机”,这正是张爱玲婚恋小说创作中的两种倾向。

由葛薇龙“谋生”以“维爱”的逐爱之路,我们可以说她是“有情”的。故事的开端,张爱玲赋予了葛薇龙独立自强的倔强、对爱情的执着、对自己未来的美好期许。然而,“有情”之人沦落到卖淫为生的高等妓女的苍凉结局,却是婚恋小说极为少见的,而薇龙是为“爱”而去谋生,更是凸显了张爱玲对爱情的犹疑与无力把握的无奈。姜长安、冯碧落、王娇蕊,这些站在葛薇龙身后的女性对爱情同样怀抱着美丽的幻想和痴狂。张爱玲在描绘这类女性时,总是难得地收起戏谑而嘲讽、华丽而讥诮的笔调,用朴实的、悲悯的语言和简单、温馨的场景竭尽全力地勾勒她们的“爱之梦”、情之殇:她写姜长安与童世舫在公园中散步,“两人并排在公园里走着,很少说话,眼角里带着一点对方的衣服与移动着的脚、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气,这单纯而可爱的印象便是他们身边的栏杆,栏杆把他们与众人隔开了”;她写错失爱情的冯碧落,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死也还死在屏风上”;她写爱上振保的王娇蕊“再拥抱的时候,娇蕊极力匝着他,自己又觉得羞愧,说:‘没有爱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的么?若是没有爱,也能够这样,你一定看不起我。’”如此精妙细微的描画在昏黄惨淡的时代背景下更显动人。从这点看,说张爱玲的作品中“无爱情”显然不成立。然而,这些曾经有着最纯真的爱情理想的女性最终却都成为了“苍凉的手势”“绣在屏风上的鸟”:她们或者为爱沦落为他人眼中拜金主义的无情荡妇;或者为家人的迫害或阻挠心灰意冷,再不言爱;或者被抛弃后再次遇见旧爱时,变得笃定、沉静、无情。“有情”至于“沦落”、至于似乎“无情”的境地,张爱玲似乎故意击碎这些女子爱的梦境,她笔下的爱不乏温暖动人,却总要最终化为虚无,如同云轩纸笺上的一滴泪珠,水晶般剔透的美,最后晕成小片褶皱的痕迹,一触即破。

“谋爱”以“谋生”的白流苏则体现了张爱玲的另一种婚恋创作倾向。正如第一部分的分析,白流苏在整个逐爱历程中用尽心机、如履薄冰,她是“无情”的。然而,张爱玲却在这“无情”之人的逐爱之路中“难得地写了一场对男女主人公来说都是有血有肉的、充满现实感的爱恋故事”③。范柳原城墙下的表白、电话中的求爱,这一切都牵动着白流苏的内心,两个人不断设防、亦不断瓦解着彼此的防线,当这场爱情博弈被战争截断时,爱情终于在升腾中焕发出新的生机。正如王安忆在谈到《倾城之恋》中范柳原在电话里向流苏念起“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情节时所说的:“底下还附有一大篇解释,却像张爱玲在说话,而不是范柳原。”④在这部被王安忆认为是张爱玲“大约仅有一次,没藏好,显现出了真身”的作品中,在这场本应“无情”的婚姻博弈中,又表现了爱的美与苍茫。曹七巧、淳于敦凤又何尝不是如此。曹七巧被张爱玲自己认为是“彻底”的人物,但这个坏到极致的“无情”女人在爱着的时候也是美的,当姜季泽向她表达情意时,她“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淳于敦凤纯粹是为了生活保障与米晶尧结婚,但张爱玲在结尾处说:“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无情之中,读者似乎能够从“无情”之中感受到隐隐的爱的生机,但是又因为金钱利益的遮掩,最终结局的苍凉难以分辨清楚。

更值得注意的是,张爱玲的婚恋小说中的这两种倾向尽管是相悖的,却都走向同样的“苍凉”,正如葛薇龙与白流苏最终的苍凉收梢。张爱玲曾在小散文《爱》中说道:“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然而如此脆薄如诗的爱的期待,却在她的小说中永不得善终。张爱玲以其细腻而感性的情怀赞叹着爱情的美,却又在“惘惘的威胁”中把这美残酷地毁掉。她的婚恋观徘徊在“有情”与“无情”之间,她给予爱情和婚恋包括家族、金钱、名分在内的种种枷锁和负荷,向往爱情而又怀疑爱情,追求婚姻而又讽刺婚姻,在其饱含深情与思索的笔墨里,既有对爱情中的女人“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体谅与悲悯,又有对包裹在各种负荷中的婚姻爱情的无力把握和深度怀疑,因而为其婚恋世界涂抹上了苍凉悲怆的底色。

三、张爱玲婚恋观的探源及批判性内涵

张爱玲的这种充满悖论性的婚恋观在中国现代女性作家中并不多见,是其自身生命经验和人生体悟的综合阐释与升华,它带给作品的思想意义和批判性内涵也是不容忽视的。

出身于高门巨族的张爱玲,童年却极度缺乏爱与关怀,父亲迂腐古怪,母亲自私淡漠,后母狡诈冷酷。在张爱玲眼中亲情是遥不可及的,因此在她的婚恋小说中,家庭作为不可或缺的背景总是阴暗、嘈杂、充满矛盾而毫无温情可言,正如第一部分所分析的葛薇龙与白流苏相似的尴尬出场:梁太太对亲兄长的讥讽和敌视,白流苏受尽家中人的奚落和嘲讽。这种家庭的压力无疑构成了正常爱情婚恋的枷锁和负荷。金钱的挟制则更为可怕,张爱玲与父母最密切的联系是由金钱建立起来的,对金钱的需求总是构成其与暴躁的父亲、冷漠的母亲的对峙和尴尬,因而她对这两个字眼极为敏感,年少时家族中为争夺遗产产生的纠纷则更让她意识到物质利益在人与人之间产生的作用。她过早地体会到了世态炎凉,并把这世故的嘲讽也投射到了自己的婚恋观之中。金钱、利益成为了其婚恋小说中最为常见的元素,常与情欲纠缠在一起,使“有情”人沦为“无情”,“无情”者则为其利益试图变得“有情”。因此即使葛薇龙们与白流苏们对爱情婚姻的追求并不相同,但物欲、利益却总是在她们的婚恋中发挥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同时,聪慧、敏感的张爱玲作为一个普通的年轻女子,亦有对爱情最美的期待与感触,从她与胡兰成相恋相知时“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期冀,便能体会到那种“低到尘埃里”却能开出花来的卑微的快乐。然而,胡兰成并没有给她“与子偕老”的完美爱情,爱情的失落更加印证了她一直以来对爱情的怀疑。复杂而真实的生命体验使张爱玲的婚恋观蒙上了深重的阴影,她无法追求“唯爱”,总是在“有情”与“无情”之间犹疑,她笔下的恋爱婚姻总是带着家族的、金钱的、男权的种种枷锁,也正因如此,她的作品中在烙刻个人经验的基础上也具有了批判性的内涵。

在近代中国社会半殖民化的进程中,封建社会男权主义中心的文化霸权与资本主义物质主义享乐原则同时并存。张爱玲婚恋世界中的大多数女性的婚恋悲剧正体现了这一特殊时代的文化背景和社会现象。葛薇龙为代表的女性追逐着爱情,却缺乏应有的独立精神和女性意识,加之家庭、社会的种种压迫,最终还是沦为对男性的依附,表面上是“对爱服了输”,实际却是服从了自己对男性中心主义文化霸权的认同。这与张爱玲所崇尚的“充满生命的热情和活力,有蓬勃强旺的爱欲和广博的同情与慈悲,代表生生不息、绵绵不绝的自然母性”⑤的“地母娘娘”的女性形象和女性原则截然相反。她深刻地认识到了“生活在现代的女性们的思想中,却依然积淀着深厚的传统封建思想意识——即心甘情愿地依附于男性,以男人为主宰为中心”⑥。因而她在为“爱着的女性形象”涂抹上一种美丽的色彩、给予“她们一种女人的本真和可爱”的同时,亦残忍地拒绝给予她们圆满的婚恋结局。而以白流苏为代表的女性们则错置了爱情与物质之间的关系,钱财交易性质的婚姻无疑是对正常道德和纯真爱情的戏弄,而白流苏们对金钱、名分的依赖亦表现了女性在社会中无法自立的“女奴”地位和心态。张爱玲的母亲和姑姑均为活跃于交际场的新式女性,但只沉溺于混乱两性关系中的她们并没有带给张爱玲多少正面的影响,反而加深了张爱玲对所谓的“现代女性”爱慕虚荣、追求享乐人性局限的深层认识。因而她笔下又增添了心机颇深、热衷或深陷于金钱、名利和混乱两性关系中的女性群像。物欲与情欲的纠缠造成了张爱玲的婚恋观中纯粹爱情或其持久生命力的缺席,营造出的是另一番徘徊于“有情”与“无情”之间的复杂苍凉的婚恋景观。

以个人生命经验为基底进行创作的张爱玲将自己独特的婚恋观灌注于作品之中,饱含着对人性的真实描画和对爱情婚姻的个人体悟,形成了作品独特的艺术特色和穿越时空的审美价值,而其婚恋观由于契合特殊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在观照自我艺术世界的同时也折射了社会的文化病症。在这种个人真实生命体验与时代社会情状相契合的婚恋观的烛照下,她的婚恋小说也具有了独特的批判性内涵,这是一直坚持游离于时代主题和革命大潮之外的张爱玲所不曾料到的。张爱玲凭借源自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艺术敏感捕捉饮食男女在婚恋中的细微人性,在其中融入个人生命体验积淀而成的复杂而真实的婚恋观,以深刻成熟的女性意识与细腻感性的悲悯情怀书写了一曲曲乱世之中徘徊在“有情”与“无情”之间的普通人的婚恋挽歌,其艺术魅力和思想深度至今仍深深地震撼着读者的心灵,给予我们人生的启示。

① 宋剑华、刘力:《“美丽”的假面——论张爱玲小说对女性心理阴影的理性透视》,《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第88页。

② 傅建安:《试论张爱玲的现代女性观》,《常熟理工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2011年第11期,第80页。

③ 陈思和:《都市里的民间世界:〈倾城之恋〉》,《杭州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7期,第23页。

④ 刘绍铭、梁秉钧、许子东:《再读张爱玲》,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版,第307页。

⑤ 李掖平:《论张爱玲的女性意识》,《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4期,第62页。

⑥ 王景科、李掖平、贾振勇:《中国现代文学专题研究十六讲》,山东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04页。

[1]张爱玲.传奇[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

[2]张爱玲.流言[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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