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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语言接触看《法显传》中“V+(O)+已”句式

2014-07-10

语言研究 2014年2期
关键词:中土汉译句式

邵 天 松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97;三江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南京 210012)

《法显传》(又名《佛国记》《历游天竺记传》),东晋僧人法显撰。法显于东晋隆安三年(公元 399年)从长安出发,西行求法,义熙八年(公元412年)归抵崂山登陆。该书以当时简明通俗的语言记录了作者西行求法的沿途见闻,因此《法显传》不仅是研究中外史地方面的重要资料,而且对研究中古时期的汉语词汇和语法亦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本文拟从语言接触视角,以《法显传》中表完成貌的“V+(O)+已”句式为例,对汉译佛典语法向中土文献的扩散进行初步的探讨,敬请方家达士垂教。

一 《法显传》中“V+(O)+已”句式

《法显传》中的“已”主要有以下几种用法:(1)用在表示完成貌的句式中,表示动作的完成。(2)作时间副词,表示“已经”义。(3)同介词“以”,与方位名词或概数助词“来”结合成固定的形式,表示时间、地点、范围等关系。(4)用在名词后作动词用,表示“停止”义。(2)、(3)和(4)是对上古用法的继承,我们暂不讨论。下面我们将对(1)作详尽的考察。先看一下《法显传》完成貌句式中“已”的使用情况。

(一)V1(持续性动词)+(O)+ 已

1) 集已,庄严众僧坐处,悬缯幡盖,作金银莲华,著缯座后,铺净坐具。

2) 布施已,还从僧赎。 3) 众僧受岁已,其晨辄霜。

4) 若有客比丘到,悉供养三日,三日过已,乃令自求所安。

5) 供养已,次第顶戴而去。 6) 须臾,息已,复问其腊数,次第得房舍、卧具,种种如法。

7) 问讯已,佛语目连:“吾却后七日当下阎浮提。”

8) 誓已,树便即根上而生,以至于今。

9) 如是唱已,王便夹道两边,作菩萨五百身已来种种变现。

10) 阇维已,收捡取骨,即以起塔。

11) 供养已,乃选好上牛一双,金银、宝物庄校角上。

12) 王作会已,复劝诸羣臣设供供养,或一日、二日、三日、五日。

13) 度岭已,到北天竺。

14) 昔人有凿石通路施傍梯者,凡度七百,度梯已,蹑悬絙过河。

15) 行食已,铺毡于地,对上座前坐,于众僧前不敢坐床。

16) 说法已,供养舍利弗塔,种种香华,通夜然灯。

17) 开户已,以香汁洗手,出佛顶骨,置精舍外高座上,以七宝圆椹椹下,琉璃钟覆上,皆珠玑校饰。

18) 作是言已,柱头师子乃大鸣吼见证,于是外道惧怖,心伏而退。

19) 婆罗门于是夜自伺候,见其所事天神将灯绕佛精舍三帀,供养佛已,忽然不见。

20) 龙便现身,持阿育王入其宫中,观诸供养具已,语王言:“汝供若能胜是,便可坏之持去,吾不与汝争。”

21) 王设以爱敬心执手,执手已,婆罗门辄自灌洗。

22) 诸天说是语已,即便在前唱导,导引而去。

23) 住此十五日已,于是南行四日,至葱岭山,到于麾国安居。

24) 其中有福者,逃避入山,恶人相杀尽已,还复来出,共相谓言:……

上举诸例中,“已”前面的动词均是可持续的动词或表示可持续动作的动词词组。“已”放在谓语之后作补语,表示动作过程的结束。《法显传》中同样放在谓语之后表示动作结束的动词还有“竟”(1例)、“毕”(2 例)、“讫”(12 例)。

(二)V2(瞬时性动词)+(O)+ 已

25) 王闻已,则诣精舍,以华香供养。

26) 始伤,再得须陀洹,既半得阿那含,断已,成阿罗汉果,般泥洹。

27) 佛成道已,七日观树受解脱乐处。

28) 比丘见已,思惟此身无常、苦、空,如泡如沫,即得阿罗汉。

29) 辟支佛闻已,即取泥洹,故名此处为仙人鹿野苑。

30) 世尊成道已,后人于此处起精舍。 31) 弥勒成道已,四天王当复应念佛如先佛法。

32) 钵去已,佛法渐灭。 33) 至天晴已,乃知东西,还复望正而进。

34) 晓已,诸婆罗门议言: 35) 闻已,商人欢喜,即乞其财物,遣人往长广。

36) 常传言,佛至北天竺,即到此国已,佛遗足迹于此①《法显传校注》“常”字属上读,本句标点为:“传言佛至北天竺,即到此国已。佛遗足迹于此。”今不取。。

37) 过是诸处已,到一国,国名摩头罗。 38) 若至意欲知者,便一塔边置一人已,复计数人。

39) 阿育王出世,欲破八塔作八万四千塔,破七塔已,次欲破此塔。

40) 得此人已,将来与王。

41) 此山中即日故有诸罗汉住,彼诸国道人年年往供养迦叶,心浓至者,夜即有罗汉来,共言论,释其疑已,忽然不现。

42) 到中天已,当上兜术天上。 43) 得此梵本已,即载商人大船,上可有二百余人。

44) 既伏此国已,月氏王笃信佛法,欲持钵去,故兴供养。

45) 王作塔成已,小塔即自傍出大塔南,高三尺许。

上举诸例中,“已”前面的动词均是不可持续的瞬间动词或状态动词,“已”放在谓语动词后,补充谓语动词的完成。

无论是“V1(持续性动词)+(O)+ 已”还是“V2(瞬时性动词)+(O)+ 已”,我们发现“已”后面多连用表示承接的副词,如“则”“即”“乃”“复”等,表明“已”在前一个分句后面再接另一个分句;或“已”用在句中,后面再接一个动词词组,而未见“已”用在一个句子的终了,后面不再接分句的情况。

二 “已”的性质的探讨

上面例句中的“已”字一般认为是现代汉语动词语缀“了”的来源。但对其性质的分析却诸说纷纭。梅祖麟(1981)认为是完成动词,柳士镇(1992)认为是“部分虚化的具有完结义的、表过去时态”的动词;向熹(2010/1993)也认为是“用在动词后表示动作完成”的动词,基本上与梅祖麟持同样观点;何莫邪(Harbsmeier 1989)、朱庆之(1993)、辛岛静志(2000)通过对梵汉文佛典的考察,均认为是受梵文语法影响而成的时态助词①朱庆之(1993)认为这种“已”的大量使用与佛典原典有直接的关系,梵语的过去分词常常被译成汉语的“V已”。辛岛静志(2000)在进行梵汉对比时发现这种“已”大多数与梵语的绝对分词相对应。;蒋绍愚(2000)则指出“已”应分为已1和已2:已1用在持续动词后面,表示动作的“完结”,是汉语里原有的动词用法,已2用在非持续动词后面,表示动作的“完成”(实现),它已经高度虚化,是在翻译梵文佛经“绝对分词”的基础上形成的,在佛典译文中,“已 2”用得远比“已1”多。

蒋绍愚对两种“已”性质的界定,目前已获得多数学者的承认,如周守晋(2003)、龙国富(2004)均持同样观点。但我们也注意到,在“已2”的来源问题上,即“已2 ”是否是在翻译梵文佛经“绝对分词”基础上形成,尚有不同的看法。龙国富(2004:80)认为“‘V(O)已,VP’中的‘已’,无论是用在持续动词之后,还是用在瞬时动词之后,本来是源于汉语的固有词语,因为刚刚产生,还尚未流行,被翻译佛经所普遍借用,就给人一种错觉,以为源于佛经原典语言。因此‘已’的来源应该最先是在汉语中产生,译经翻译加速了它的发展速度,推动了‘已’的虚化。”龙国富从梅祖麟(1999)、周守晋(2003)中引了部分用例试图来证明其上述观点。然而,当我们对梅祖麟(1999)、周守晋(2003)中所有用例进行复核时,并未在东汉前的中土文献(无论是传统文献还是出土文献)中发现有用在瞬时动词后面的“已”。用在瞬时动词之后的“已”最早还是出现在东汉译经中,如:

46) 地狱使者已到将入狱,在斯便转死。箭已射已,生死索行罪便牵往过世。(安世高译《道地经》15-232a)

47) 是菩萨摩珂萨于梦中觉已,若见城郭火起时,便作是念。(支娄迦谶译《道行般若经》08-459c)

48) 闻是言已,恍惚不知其处。(支娄迦谶译《文殊师利问菩萨署经》14-439c)

由此,我们可以确认蒋绍愚(2000)的观点:用在瞬时动词后的“已 2”是受梵语“绝对分词”的影响形成的。并由于这种“已2”的频繁使用,它逐渐地“汉化”,不但在佛典译文中使用,而且在口语中也使用。但蒋先生并没有分析这种“已2”是如何逐渐汉化的,我们将对此试作进一步的探讨。

首先,我们来了解一下梵语的“绝对分词”。众所周知,汉语是典型的孤立语(isolating language)而梵语属于屈折语(inflected language),具有相当复杂的形态标记。“绝对分词”就是这样的一种形态标记,用作不变分词,是在谓语动词后面粘上一个特定的“记号”,表示一种先于主句所表达的主要行为的行为,或与主句行为者相同,也作“独立式”。这种“独立式”有两种形式:非复合动词的“独立式”后缀和复合动词的“独立式”后缀(龙国富2004:79)。梵语中“独立式”所粘的谓语动词既可以是持续动词,也可以是瞬时动词。佛经翻译者在遇到这种“独立式”后缀时,为了表达完成和先行关系,就利用汉语中固有的用在持续动词后表示完成貌的“已”来对译。这样一来,实际上便形成了一个由语言接触而引起的语法变化。(遇笑容 2004)这种语法变化的一种表现就是语法发展,即两种语言在接触中,一种语言接受另一种语言的影响,使其语法发展带上另一种语言的色彩。就汉语和梵语而言,这种影响的结果便是汉语固有结构功能的扩展,即由“已”只能用在持续动词后表示完成扩展到“已”也能用在瞬时动词后表示完成。

其次,我们在蒋绍愚先生对《世说新语》、《齐民要术》、《洛阳伽蓝记》、《贤喻经》、《百喻经》等五部书中的“已”、“竟”、“讫”、“毕”出现频率统计的基础上,将“已”细分为“已1”、“已2”,再结合《法显传》及东汉安世高译《道地经》、梁僧祐《高僧传》中“已1”、“已2”和“竟”、“讫”、“毕”出现的情况重新进行统计。统计结果如下:

用例材料来源已1 已2 竟 讫 毕数量 比例 数量 比例 数量 比例 数量 比例 数量 比例道地经(东汉) 3 33.3% 4 44.4% 2 22.2% 0 0 0 0贤愚经(北魏) 135 29.3% 161 35% 70 15.2% 90 19.6% 4 0.9%百喻经(齐) 2 4.3% 40 85.1% 4 8.5% 1 2.1% 0 0法显传(东晋) 24 40% 21 35% 1 1.7% 12 20% 2 3.3%高僧传(梁) 6 7.5% 6 7.5% 26 32.5% 14 17.5% 28 35%洛阳伽蓝记(北魏) 0 0 0 0 3 2.5% 102 86.4% 13 11%世说新语(宋) 0 0 0 0 15 36.6% 5 12.2% 21 51.2%齐民要术(北魏) 0 0 0 0 3 2.5% 102 86.4% 13 11%

从上表中我们可以看出,在最早的东汉译经中的完成貌句式“V+(O)+X”中,用在瞬时动词后表示完成的“已2”已占到44.4%,年代稍后的南北朝汉译佛典中“已2”的出现比例也相当高。北朝译经我们以慧觉所译《贤愚经》为代表,其中“已 2”在“V+(O)+X”句式中“X”位置上出现的频率也高于“已1”、“竟”、“讫”、“毕”等,南朝译经我们以求那毗地所译《百喻经》为代表,其中“已2”在“X”位置上出现的频率更是占据着绝对优势。而此时《世说新语》《齐民要术》这两部中土文献中却不见“已2”,直到唐代以后中土文献中才出现“已2”①值得注意的是在唐代的中土文献中虽然出现了“已 2”,但还是多见于和佛教有关的文献中,如《六祖坛经》。而且此时的“已”(无论是已1还是已2)正逐渐地被“了”所替代。参见蒋绍愚(2000)。。这虽然可以再一次证明传统中土文献在反映语言变化上的滞后性,但这并不是我们所要得出的结论,我们希望进一步了解的是两种语言在接触中,一种语言对另一种语言的影响是通过什么样的途径来实现的。具体到本文所讨论的题目而言,也就是汉译佛典中的“已2”是如何扩散到中土文献中的。

三 “V+(O)+已”句式的中土化

目前已有学者通过研究认为,汉译佛典中的口语词对其他的汉语文献的口语化有着极大的影响。一些口语词往往先出现在汉译佛典中,逐渐普及到中土佛教撰述,然后再在外典中使用开来。我们看到的仿佛是这样一种情况:一些受梵语影响而产生的新兴的语言现象是通过汉译佛典——中土佛教撰述——非佛教中土文献这一波浪形循序渐进的形式扩散开来的。但这种传播途径无法解释为什么同为中土佛教撰述,《法显传》、《高僧传》和《洛阳伽蓝记》中的“已2”出现的频率相差却如此之大。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有必要先对上述三书的作者作一番调查。因为语言是人使用的语言,“语言接触也不是语言自己单独接触,而是必须透过不同语言背景的用户的相互接触才能接触。研究语言接触归根结底离不开语言用户。”(邹嘉彦2004)

关于《法显传》及其作者法显,本文开头便有介绍,兹不赘述。但我们需要补充一点的是,法显在西行求法回国之后,又与天竺僧人佛驮跋陀罗共同进行翻译佛经的工作。法显译经据《出三藏记集》载大致有六部,虽然其中几部佛经的译者尚有争议,不过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法显作为佛经翻译者,尽管他是中土僧人,但由于受天竺僧人佛驮跋陀罗的影响,其语言风格或多或少地沾染上了梵语的色彩,因此他写出的行记虽然不是佛经的翻译,但语言上还是比较接近当时的汉译佛典语言的。一些在汉译佛典中常见的语法现象能在《法显传》中出现也就不足为奇了。

《高僧传》,梁释慧皎撰。据《续高僧传》载,释慧皎,会稽上虞人。除了著《高僧传》十四卷外,还曾撰《涅盘义疏》十卷及《梵网经疏》行世。由这段记录我们可以知道,慧皎虽然作为僧人,但由于没有从事过翻译佛经的工作,其语言风格相对于法显来说还是少了很多的梵语的影响。

《洛阳伽蓝记》,北魏杨衒之撰。杨衒之,史书无传。从《洛阳伽蓝记》中的几处记载我们可以知道:杨氏为北平(今河北)人,东魏孝静帝武定五年(公元547年),因行役路过洛阳,见“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遂作《洛阳伽蓝记》。有研究者认为:“《洛阳伽蓝记》的语言属于比较典雅的书面语,在整个六朝时期显得极为突出。”(化振红 2002:91)作为一个中土传统文人的作品,《洛阳伽蓝记》虽然是一部与佛教有关的寺院记,但由于作者本身并未和佛典翻译有过任何接触,那就更谈不上受到汉译佛典中梵语语法的影响了。因此,我们在《洛阳伽蓝记》中没有发现“已2”,那也是可以解释得通的。虽然也有学者认为《洛阳伽蓝记》口语化的程度要大大高于同时期的其他中土文献,但这主要是从词汇角度考察的。正如我们在前文所言,语法结构同词汇相比,发展变化较慢,具有较强的稳定性和连续性。因而在《洛阳伽蓝记》中,“已2”这样一种新兴的语法现象还是难觅其踪的。

由此,我们认为汉译佛典中的“已 2”这种新兴的语法现象首先是受到梵语语法的影响而出现,然后通过法显这样具有汉语母语背景的译经者的使用,扩散到中土佛教撰述中。随着佛教在社会上影响力的进一步加大,大批佛教词语进入当时的汉语词汇系统,杨衒之这样的中土传统文人才有可能在中土非佛教文献中使用这样的“异质”语法。在讨论梵语和汉语的“语言接触”中,我们不能忽视法显这样一批兼通梵汉语的中土僧人所起到的作用。

陈秀兰 2002 《敦煌变文词汇研究》,四川民族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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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士镇 1992 《魏晋南北朝历史语法》,南京大学出版社。

龙国富 2004 《姚秦译经助词研究》,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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