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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湖行走

2014-07-03王献青

阳光 2014年7期
关键词:外委报国工人

早上醒来的时候,姜报国头脑昏昏沉沉的,用手一摩撸眼睛,发现眼角还有温热的眼泪。

怎么回事?姜报国努力地想,可是脑袋里却像灌满了糨糊,铅实得很。他伸手摸到床头桌上昨晚冷的白开水,猛猛地喝了几口,顿觉清醒了许多。又躺下,轻轻捶了捶脑门,才慢慢想起刚才的梦境:自己又变回了小时候,看到爸爸和妈妈相互搀扶着在前面走,他就在后面使劲喊,可是爸妈就是不回头。他号啕大哭,说走不动了,要妈妈背,妈妈不理;要爸爸背,爸爸也不理。他就不停地在后面追啊追啊,就在快要追赶上爸妈的时候,背影里却传出了他们冰冷的声音:我们不要你了,今后你就自生自灭吧!于是,自己就绝望地哭喊:不,我要妈妈,我要爸爸!

怎么想起爸妈来了?难道是想他们了吗?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啊。对于父母的相继过世,自己从来没有伤心难过过,反倒觉得自己像笼中的鸟儿,从此自由了,开心了。

可这眼角的泪水,又是为什么呢?

姜报国有点儿搞不清楚了,不过他也不愿多想,何必伤那脑筋?

和往常一样,姜报国没有急着起床。他没有急着起床的理由,因为即便起来后他仍会无所事事,两眼空空。

要是头两年爸妈活着的时候,肯定又会从早絮叨到晚,埋怨他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只会跟着一帮痞子瞎混。姜报国又不自觉地记起,有一次因为爸骂他是社会人渣,他跟爸翻了脸,一脚踹得爸半天没直起腰来,要不是妈拉着,估计那回够爸受的。

也许正如姐说的,爸妈真是被我活活气死的?难道我真是连畜牲都不如?姜报国这样想着,忽然生出许多后悔来,两行热泪又从眼角滑了出来,滴落到枕头上。又想起姐在远嫁他乡前曾决绝地对自己说过,爸妈一辈子为你操碎了心,可最后还是死在你手里,这一点,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从此以后我们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

一种强烈的、从未有过的孤独感瞬间笼罩了姜报国,让他一下子没着没落,就像坠落在一个万丈深渊的过程中抓不到任何东西,令他恐慌。

用手抹掉双眼迷蒙的泪水,又瞥见昏暗的屋顶一角有只蜘蛛正在忙忙碌碌地织网,东一头,西一头,不知疲倦。连蜘蛛都在为生活劳动,难道我姜报国连只蜘蛛都不如?想想街坊邻居每每看到自己就跟看到瘟神似的,原来还觉得过瘾得很,得意得很,现在怎么觉得那么乏味,那么没意思了呢?自己啊,怎么活到这份上了!看来,还真不能再这样糊里糊涂地活下去了,得做点儿正经事了!

姜报国决定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的消息一出,那些曾经砍鸡头、烧黄纸、歃血为盟的把子们都纷纷拥了过来,问他出啥状况了,有事说一声,有这么多兄弟呢。最诧异、最着急的还是平日里跟在他后面混的小弟兄们,要是没了他这个说话有分量的领头人,没了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大,今后还怎么在街面上混?

混什么混?都混成什么样了?这些年来,我们坏事做了不少,整天吃喝玩乐,也没多大意思,该收手了。都散了吧。以后啊,我劝你们也都本本分分地找点儿事做,过正常人的生活吧。在兄弟们为他举行的安抚酒席上,姜报国宣布了解散令。

当兄弟们问他准备干什么时,姜报国端起一杯酒,仰头,一竖,一杯酒顺着嗓子眼慢慢滑了下去。姜报国眯着眼,咂吧了几下嘴巴,像在思考什么似的,末了,又摇摇头说,暂时还没想好。

到煤矿工作,是姜报国自己都没想到的事。

也许是天意。

那天在街上闲逛,看到附近有家煤矿的外委队招工,反正闲着也闲着,抱着凑凑热闹的想法,姜报国跟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坐车到了矿上。没想到,斜躺在一张晃椅上抱着一大杯龙井慢慢品的外委队老板一见到姜报国,两眼就放了光,指着姜报国对负责招工的人说:“就他,那个一身肌肉的家伙,问问,要是想干,收下!”

就这么简单,啥证件没要,文化考试没考,扛一百多斤工字钢的体能考试也没考,姜报国眨眼的工夫成了一名煤矿工人。

姜报国认为,这是爸妈显灵了。既然是爸妈的意思,那就干!原先爸妈活着的时候算对不住他们了,如今听他们的安排,下井当个矿工,稳稳妥妥地,也算是了却了天堂里爸妈的心愿吧。

外委队的老板姓杨,是一个短粗短粗,脸上嵌着一对贼溜溜小眼睛的中年男子,一看就知道是个精明人。

杨老板拍着姜报国的肩膀说,你跟那帮老农民不一样,畏畏缩缩的,伸不开手脚,而你一看就知道是见过世面的人。放心,跟我后面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

姜报国自嘲地笑了笑,心想,我现在也要做人家小弟了。好吧,就算从头开始,重新做人了吧。

回家收拾东西准备上班的姜报国第一次来到父母的坟前,添了土,烧了纸,磕了头,并对着父母的墓碑发誓,今后一定作个正经人,不再瞎混了。

杨老板的这支队伍是负责井下掘进的。虽说矿上早已使用综掘机代替了炮掘,工人们干活也不再甩铲子摞矸石了,但是运输轨道的铺设总是滞后于迎头的进度,所以,迎头施工中所用的支护材料,比如梁棚、腿子还得要工人们肩扛膀抬才能送到迎头。一个梁子有五六百斤,体格弱的人,梁子刚送上肩就会龇牙咧嘴地直叫亲娘。姜报国这些年在江湖上混,打打杀杀的,练就了一副好身板。所以,干起活来,轻飘飘的,让其他工友们既佩服又嫉妒。井下干活是按工分的,多劳多得,这样一个月下来,姜报国就比一般人多得多。

煤矿一般都设在离市区比较远的地方,工人们上班期间都住在矿上,只有休班才各自回家。矿上虽说一井一制,对外委队一视同仁,实际上对外委队还是低看了一眼。别的不提,单就住宿条件,同样大小的宿舍,矿上的正式工两个人住一间,而姜报国他们这样的外委队工人却是八个人住一间,显得异常拥挤、逼仄。床是上下铺,到处挂着衣服、短裤,塞着臭祙子什么的,乱糟糟的。这倒不打紧,关键是始终有股臭烘烘的味道充斥在狭小的空间里,越聚越浓烈,挑衅着人的嗅觉和忍耐力。更要命的是,几个农民过惯了过精打细算的日子,带了煤油炉在宿舍里偷偷烧饭,油烟味、菜味让原本难闻的空间更显得浑浊不堪。

对于这种怪味,姜报国是无法忍受的。这些年来,他多是跟弟兄们在饭馆里胡吃海喝的,哪闻过这般异味。忍无可忍的姜报国对正在烧饭的室友马赞说,嗨,你们几个能不能不要在屋里烧饭啊,这味儿,哥们儿实在受不了。

马赞原本就对姜报国万分嫉妒,凭什么他能不花一分钱、不费一点儿周折就和他们一样进矿当了工人?凭什么他一个月就能比自己多开一千多块钱?正愁这心中的不平无法释怀呢,姜报国倒找事上门了,行啊你。仗着自己是当地人,马赞理直气壮地冲道,老子高兴烧,关你屁事!有本事你住单间去!

他妈的,敢在自己面前称老子!姜报国顿时一团怒火从心底熊熊燃起,准备给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一顿教训。幸亏同宿舍的另一位工友见势不妙,赶紧出来打了圆场,说哎呀,都是一个单位的,整天面对面、屁股对屁股的,干嘛搞不快活,互相让让、互相让让就得了!

姜报国将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心想也是,都发过誓的,既然退出江湖了,就不能再江湖意气了。算了,算了,老子忍了。

原本想这件事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去了。可姜报国休班回家无意间和原先的把子二虎说起这件事,二虎子不愿意了。二虎转脸对弟兄们说,老大受人欺负,这不是打我们兄弟的脸吗?大伙儿说怎么办?那些小弟兄们个个义愤填膺,异口同声地嚷嚷道,修理他!

令姜报国没想到,更令大家也没想到的是,姜报国休班回单位后的第二天,二虎子就带了一帮人别着刀进了矿,将马赞打得鼻青脸肿跪地求饶。二虎说,我拷你娘的,瞎了你的狗眼,以后再对我们老大不敬,非卸了你的狗腿!并把藏在褂子里的长刀抽了出来,在马赞的脸了拉了一个血口子,吓得马赞直喊爷,并保证再也不敢了。待保卫科的人接到报警赶过来时,二虎子一帮人早已扬长而去。遂又询问马赞是什么人打的,马赞怕遭报复,愣是没敢咬出姜报国。

姜报国上井知道了这件事后,埋怨二虎多事,气得二虎说他学乌龟了,遇事怎么能缩头呢,一点儿也没有往日老大的霸气了。

姜报国就笑着说,早说过退出江湖了,还什么霸气呀。哎,以后我的事你们少掺和,以免坏了我给自己定的规矩。

二虎叹了口气说,看样子你还真打算退出江湖了。行啊,我们尊重你的选择。不过,我们永远把你当老大看,要是有用得上兄弟的地方,尽管说,兄弟们必当赴汤蹈火。

姜报国拍拍二虎的肩,眼睛有些湿润,不住地点头说,谢兄弟,心领了。

正是因为马赞事件,大伙儿才知道姜报国就是叱咤风云、名扬一时的通正街头霸主“姜太公”。

外委队的杨老板在知道了姜报国的底子后,让人把姜报国请到办公室,客气地让座,泡茶,并恭恭敬敬地递了一支烟给姜报国,飞扬着眉毛献媚说,你看我的眼力还是不错吧?我一看到你就觉得你与众不同,具有领导风范。

姜报国浅浅地一笑,说,杨老板高看了。

有件事我不太明白,你混得好好的,咋想起到矿上来下井了?这可是个苦差事啊。杨老板像久违的朋友,掏心掏肺地问。

玩儿够了,不想玩儿了,这个理由行不行?姜报国冷着脸把胳膊往杨老板的桌子上一搁,把杨老板吓得直往老板椅里卧。

是、是、是,我、我明白了。既然你喜欢在我这里干,我也不能亏待了你、委屈了你。那这样吧,你给我当个队长吧。杨老板缓了缓神儿,身体往前倾了倾,一副讨好的神情。

我不行。我刚来,好多地方还不懂呢。姜报国摆了摆手。

你不行谁还行?干活有大工子们给你顶着,你只要帮我带带队伍,管管他们就行。就这样定了,我跟副经理说一下。杨老板随手抓起电话,将生产经理叫到办公室,宣布了自己的任命。副经理先是有些诧异,后见杨老板瞪了一下自己,就没敢吱声。

事情的进展让姜报国有些恍惚,摇身一变,自己居然从一个刚下井不到三个月的小工子变成了统领几十号人的队长。

说来也怪,自从姜报国当了队长后,工人干活偷奸耍滑的没有了,上班迟到早退的没有了,生产任务月月超额完成。矿上高兴,奖励杨老板五万块钱。杨老板也高兴,拿出三万块奖励姜报国,而姜报国却把钱全部拿出来分给了工人,并对队里的工人们说,咱们弟兄一场,自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工人们见姜报国这么仗义,都说既然把我们当兄弟,老大,今后我们就跟你后面干了。

已有一些时日没听到有人叫自己老大了,这会儿听到,姜报国又找到了感觉。不过这感觉跟先前带着小弟兄们在街面上混世可不一样,那是一种龌龊的、找不到方向的瞎混,即使每每得手,也只有瞬间的快感,那快感很快就会被无趣、空落所淹没。如今可就不一样了,如今自己可是凭本事吃饭,干的是正大光明的事业,这可是为国家作贡献,美着呢,荣耀着呢。不仅如此,那帮老少爷们儿给足了自己面子,叫干啥就干啥,听话得很,就跟当年小弟兄们一样,把自己奉为老大。姜报国就想,自己一定要把这帮弟兄们带好,让他们每月都能拿到大把大把的钞票,也不枉他们没日没夜地干,大把大把地流汗。姜报国觉得,他有责任带着这帮伙计往前冲,有责任带着他们过上好日子。他甚至觉得,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对得起姜报国这个名字。

自己总算没白活了。

其实最得意的还属杨老板。在一次与同僚的酒场中,另一位外委队老板问杨老板,听说你得了个宝贝,把你的活儿干得挺漂亮的。矿上奖励你不少钱吧,每月月底该不会数钱数到手抽筋吧?啊,哈哈哈。

杨老板慢滋滋地从牙签盒里取出一根牙签,边剔牙边骄傲地说,你们消息还挺灵通的嘛。别说,还真是个宝贝!

大伙儿就问杨老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杨老板冷笑了一下,“哼”了一声,牙签戳到了牙帮子上,疼得脸上立即换了个表情。众人就笑,纷纷糗他别太得意了。

杨老板把牙签狠狠地丢在地上,嘴角一挑,不屑地说,什么玩意儿,还能叫人物?顶多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小痞子。对付这样的人,我最有办法。不是痞吗?不是流氓吗?正好为我所用,我就是要让他以痞治痞,以邪压邪。

众人都说,还是杨老板高。

受了捧的杨老板往椅背上一靠,一副深谋远虑的样子。接下来,我还要提拔他当副经理呢。矿上的那帮人不是难缠吗,妈的,整天跟我找茬。我要是提那个傻熊当了副经理,让他跟矿上的人打交道,我估计那帮人也不敢对他横鼻子竖眼的,这不就达到我的目的了?老子是来挣钱的,可不是来受气的。受气的事儿让他出面摆平。嘿嘿嘿。

众人相望,又将目光聚焦到杨老板的脸上,妈的,老杨,有你的,这样的点子都能想到!

话语中有羡慕,有嫉妒,也有恨。

杨老板的想法很快付诸行动,姜报国被提拔到了副经理的岗位上。为显郑重,杨老板还专门准备了一本红艳艳的聘书,在职工大会上亲手交到姜报国的手上。杨老板双手握着姜报国的手说,兄弟啊,这副重担就落在你肩上了啊。从今以后,你我同心同德,把队伍带好了。这是老兄我对你的信任,也是咱全体弟兄们对你的信任啊!

话音一落,职工们鼓起响雷般的掌声。

姜报国热血沸腾,感到从未有过的被尊重、被景仰。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太奇妙了!听这掌声,是真真实实的由衷的对自己的认可,是纯真的,不掺半点儿虚假的,姜报国体会到了。姜报国激动地接过聘书,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唾液,他要润润嗓子,他要想好了词发言呢。可是,说什么呢?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表决心的话似乎多余,也不符合自己的性格。那该说什么呢?好吧,还是用那最简单、最有劲的一句话吧:弟兄们,以后我们有福有享,有难同当!

台下又是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还有尖锐的叫好声,口哨声。这是煤矿工人们表达喜悦的一种方式。

杨老板也一边眯着眼叫好,一边带头使劲地拍着巴掌,拍得两个手掌通红通红。这不就是他想要的效果吗?嘿嘿。杨老板在心里偷着乐。

当上副经理的姜报国干劲更大了。他坚信,自己已经脱胎换骨了,他要在七月半到爸妈坟上烧纸的时候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已经如他们的心愿当个好人了,而且当得很成功。相信爸妈在九泉之下也一定很高兴。姜报国这样想着,对自己的要求就更严格了。每天,姜报国都会一头扎到井下,跟着工人同甘共苦,有时还会甩开膀子和工人们一起干,一干就是十来个小时。这让工人们也挺感动,如今有几个领导能做到这样?其他领导多是下井溜达溜达,说好听了是到井下作业现场巡视,说不好听了,那便是在井上吃多了,需要到井下随便走走,消化消化,也好下顿再吃再喝。

姜报国还真是够义气,事事想着工人,时时帮着工人,在工人们中的威信与日俱增,工人们也由往日的惧怕不自觉地转换成敬畏。

一日,矿安监科的一名安监员到杨老板的这个队来检查,现场指出工人们违反了施工规程,当即给挂了黄牌。黄牌就意味着停产整顿,停产整顿就意味着没有工程量,没有工程量就意味着工人们这些天都要喝西北风。工人们急了,找到姜报国,让他跟安监员商量商量把黄牌给摘了。姜报国就紧赶慢赶跟到那名安监员的办公室,先是点头哈腰地递烟赔不是,说工人们虽说没按规程施工,也是为了赶进度,也是为了矿上的生产不受亏。

但安监员不买账,把姜报国递过去的烟又给挡了回来,说你们真是瞎胡闹,不按规程施工的严重后果你可知道?那是要出人命的!

姜报国就是、是、是地直点头。末了,姜报国赔着笑脸说,我们知道错了,这次就算了吧,下不为例怎么样?

没想到安监员把眼一斜说,天下有那么便宜的事吗?要么停头整顿,要么认罚五万块钱。

望着安监员趾高气扬的样子,姜报国心中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妈的,老子什么时候这样求过人?还给脸不要脸了!一气之下,揪住安监员的领子,恶狠狠地说,妈的个丫子,别拿鸡毛当令箭,谁不知道你想干什么?说,黄牌到底是摘还是不摘?你要是不让老子好过,老子就不让你好活!

安监员吓得脸都变了色,忙扯住姜报国的手说,兄弟兄弟,别动肝火,咱们好商量!

商量你娘个蛋,说,摘还是不摘?姜报国不依不饶。

摘、摘、摘,我现在就下井给摘了。安监员服了软。

外委队的副经理打安监员了,这事还了得!安监员是谁啊,那是矿井安全生产的守护神,是代表矿长行使安全监察职权的,是摸不得、打不得的,可他姜报国居然敢!

矿长听闻后大怒,下令让安监处和人力资源部两部门联手彻查此事,如果真是打了安监员,就让这个打人的外委队副经理立刻滚蛋!

很多人都在等着看笑话,看姜报国的笑话,也看矿上的笑话。可调查的结果却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让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大失所望。打人事件的通报是,虽然姜报国所在队的职工违反了规程,但也不至于停工,是安监员想吃拿卡要为难外委施工队的;姜报国也不是真打了安监员,只是小动了下手表示不满。既然是这样的结果,姜报国只挨了个不该动粗的批评,而安监员却待岗三个月。

杨老板带着姜报国跑到矿长办公室,给矿长赔不是,说姜报国是血气方刚,认死理,不活套,给矿上找麻烦了。

矿长正在批阅文件,没抬头,却对杨老板说,就应该像小姜这样,白就是白,黑就是黑,不能让这些害虫们把矿上的制度给搅和坏了。但是,小姜啊,你也有错,处理方式不正确,以后注意了!

杨老板陪着姜报国连声附和道,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杨老板把姜报国带出矿长办公室,到楼梯间的时候拍拍姜报国的后背说,搞得对!

姜报国不知杨老板是在表扬自己还是在责怪自己,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就呵呵地笑了两声。

全矿上下传疯了,说肯定是矿上知道了姜报国的底细,连矿长都不敢动他了!这个姜报国还真是个混世魔王!

姜报国的工作又有了新调整,当然,这是杨老板的意思。杨老板说,报国啊,从今以后,你生产上的事可以不问了,把主要精力放到与矿上的人打交道上吧,平常多和他们哼哈哼哈。活动经费算我的,你的待遇呢还是按副经理给。

那我岂不是太快活了?姜报国有些不解。

杨老板笑着用手指着姜报国,你这就不懂了吧,这可是大环境、大前提,比在井下干活有意义得多,实惠得多。有了这些大环境、大前提,还愁我们赚不到钱?

姜报国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同意了。

果然如杨老板所期望的那样,自从让姜报国当了这个外交经理后,各方面都顺当多了:安监部门找茬的少了;好的生产头面总是让他们这个队优先挑选;要矿上给予设备支持,随要随取;每月矿上排生产任务的时候,下达的数正好在他们这个队能力范围之内,这样一来,他们队每月都能超额完成任务;更重要的是工程款每月按时到账,喜得杨老板心里乐开了花,工人们也因工资能按时发放,都像打了兴奋剂似的,越干越勇,越干越猛,生产进尺一再刷纪录,创新高,很快成为全矿乃至全矿区有名的“猛虎队”。

杨老板当着工人们的面夸姜报国,说这些可都是姜经理的功劳啊。姜报国听了,心里那个美啊,看啥都好看。

这两天,有不少工人来问姜报国,说有个传闻不知是不是真的,听说国家出于安全考虑,要逐渐取消煤矿外委队的使用,原外委队有文化的工人经培训后可转为劳务派遣工。姜报国回答说还真不知道这回事,得问一下杨老板。

当问及此事的时候,杨老板诡异地说,这些工人消息还蛮灵通的啊。嗯,这个嘛,可能以后要收编。不过矿上说了,政策下到咱们这里还需一段时间,让大伙儿安心干活吧。

姜报国就“哦”了一声不再追问。

矿上又下了新的生产任务,姜报国准备立刻向杨老板汇报,以合理安排组织月度生产。

姜报国不拘小节惯了,没敲门就一头扎进杨老板的办公室。杨老板正双脚跷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一手搓捋着下巴,双眉紧锁,一副沉思的样子。见姜报国进来了,忙把脚拿下来,招呼着姜报国坐。

姜报国说,月度生产任务下来了,一百米,还好,就当前这个地质条件,一百米进尺,估计提前一星期完成不在话下。

杨老板就堆起脸上的两团肉,把两个小眼睛挤成了两条缝,缝里闪烁出扑朔迷离的光,很好,很好呀。你看,我让你当这个涉外副经理的决定真是对啊。

姜报国说,还不是杨老板的信誉好、队伍素质高吗。姜报国也逐渐学会了在官场讲官话。

正好有个事跟你商量一下。你也知道的,不知什么时候队伍可能就要被收编,我想趁这个关键时期再接一个排矸系统改造的大工程,赚一笔是一笔,你看怎么样?杨老板盯着姜报国试探地问。

可我们有这个能力吗?现在我们的人都在干掘进呢。姜报国觉得杨老板的想法有点儿天方夜谭。

这你就不知道了,现在流行工程转包。咱们先把这个活接下来,再转手倒给人家干不就成了?我们可是稳赚不赔的。我想好了,这个工程的收益咱哥儿俩一人一半,怎么样?杨老板说着话,从办公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两支烟,递给姜报国一支,另一支塞进自己嘴里,又拿起火机,“啪”的一声,蹿出一柱跳动的火苗。杨老板把火苗送到姜报国的跟前,姜报国赶紧欠身向着熊熊燃烧的火苗凑去。

好是好。不过,这靠谱吗?听说矿上是不同意转包工程的。姜报国吐着烟圈给杨老板提了醒。

这不就看你的吗?你可以对矿上说,我们原本还有一个机电安装队在别处干活的,现在拉过来不就成了?杨老板说。

好吧,我试试。姜报国想了想同意了。

事情进展得出乎意料的顺利,顺利得让杨老板高兴得张了半天嘴。杨老板说,我赶紧联系施工队。

没过一会儿,杨老板对姜报国说,搞定了!明天上午来签合同。你可哪儿都不能去啊。

知道了。姜报国替杨老板高兴的同时,也替自己高兴,这么大一个工程就这样容易地到手了。看来,只要有路子,赚钱也不是难事。

第二天,姜报国吃了早饭后径直去了杨老板的办公室,还有些细节应该再跟他说说。办公室的门锁着。姜报国认为杨老板可能到矿上办事去了,也没多想,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等杨老板回来。

不多时,杨老板来了电话。电话里急急地说,报国,家里出了急事我赶回老家了。真是要命,今天不是要签合同吗?你就代我签吧。

姜报国说,这不合适吧,你是老板啊。

杨老板在电话里火急火燎地说,咱哥儿俩还分谁是老板谁不是老板啊。再说了,我已经跟他们讲了,你是我的合伙人,具有法人代表资格。合同我也已经看过,没问题的,你就签吧。我办完事立即回去。

姜报国没想到这节骨眼上居然出了这种状况。想想又有什么风险呢,反正杨老板的队伍还在,还怕他跑了不成。倒是到嘴的鸭子可不能让它飞了才是。

正想着该怎么办时,两个精瘦的男人夹着皮包来找姜报国,自我介绍说是干安装工程的,杨老板让过来找姜经理。

姜报国说,我就是。

来人寒暄了几句,就掏出合同,让姜报国看。

姜报国从小就没学好文化,囫囵地看过了合同,又不放心,便多了个心眼,让队里的经管员也过了下目。经管员说,合同对双方的责任和权利写得很清楚,合同生效后,对方要支付我们三百万的工程准备金,转账账号正是我们一直在用的。而我们必须在半月之内将工程交给他们干。

姜报国还在犹豫要不要签的时候,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姜老板,半月之内工程一定要上马,否则我的队伍那边停了,如果这边再没搞好的话,我的损失你们要负责的。

姜报国说,你居然担心这个?不用怕的,矿上也正急着要干这个大工程呢。我来催催,可能还要提前呢。

来人就放了心,连连说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签完字,送走合作方,姜报国又给杨老板打了个电话,汇报了一下签合同的事情。

听说合同签了,杨老板在电话里高兴地说,你小子真能干!好的,等我回去了,请你喝酒!

姜报国就说杨老板太客气了,这不是咱哥儿俩的事嘛。

杨老板就说,啊对对对,是咱哥儿俩的事,是咱哥儿俩的事!

挂了电话,姜报国就等着杨老板回来,好再合计一下转包工程在管理上的细节。

说好第二天回来的,可第二天都见黑了也没见杨老板的影子。

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姜报国掏出手机拨了杨老板的电话,电话关机。

是不是手机没电了?有可能。姜报国虽觉得心中有一丝丝的不安,但还是自我安慰着。

等到第三天,手机还是打不通。又等了两天,杨老板还是杳无音信。难道?姜报国倒吸了一口凉气。

姜报国赶紧让经管员查了下账,果然,施工方的款已于合同日期的次日打到账上了,可是没过两小时就被杨老板取走了。

姜报国连忙又到矿上查,这一查不要紧,吓得姜报国当即瘫坐在地上。原来,杨老板已经与矿上结清了全部的工程款,与矿上签定的排矸系统改造工程的意向性协议也已取消。

杨老板跑了!携带五百万的工程款,还有三百万的工程准备金跑了!他妈的,怪不得上月扣着所有人的工资不发,还说是要为新工程做准备呢。怪不得让自己签合同呢,这一签不要紧,什么责任都要自己担了。妈的个巴子,一切都是阴谋,是杨老板早就设下的局!

可现在怎么办?怎么办呢?姜报国一下子慌了神。

有人提醒姜报国,赶紧找到杨老板啊,否则,合同是你签的,三百万,还有你违约的责任,你拿什么还人家?还不了,这牢你坐定了!

对对对,得赶紧找到那个王八羔子!

姜报国哆嗦着手摸出手机,喂,二虎,妈的个巴子,老子被骗了!还认我是大哥吗?好,你给我把弟兄们召集召集,帮我查一个人,逮到后第一件事先挑断他的后脚筋,再给我扭回来。对,不是开玩笑!妈的,敢耍老子!

王献青:女,1976年9月出生。本科学历,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散文家协会会员,潘集区作家协会理事,现任淮南矿业集团朱集东煤矿群众工作部部长。2001年开始写作,在各级刊物发表小说、散文、曲艺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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