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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不与

2014-07-03何尤之

阳光 2014年7期
关键词:西贝区长局长

过了清明节,上班的第一天早上,我前脚刚要进办公室,柳叶红后脚就跟来了。我没看到柳叶红,我看到一株葱郁的绿枝挂在门上,裹着春风在门前肆意搔弄。我跳着将绿枝往门边挪了挪。我将绿叶挪到了门外,柳叶红在我身后说,春风又绿破门槛了。说完就笑了。我转过身,见柳叶红笑吟吟的,想必是为得了这句改装诗句在窃喜呢。我也笑,说咱这破门槛,不是被春风绿了,是被霉菌绿了。我又说,莫不是柳书记一大早给我们送春风来了?柳叶红说没错,你没看我满面春风吗?又伸头望了望办公室,社区几个人都来了,还有两个办养老证明的居民。兰云、傅红在擦窗户,没瞅见柳叶红。雪萍瞅见了,雪萍边扫地边说了声,柳书记早。柳叶红嗯了一声。我看柳叶红果然春风扑面,不知她啥事这般高兴。我想进了办公室把包放下,柳叶红一拉我手,说尹燕,咱外面聊。我就被柳叶红簇拥着往停车场走。我说叶红,啥事这么神秘呢。柳叶红莞笑,说,好事。到了停车场,柳叶红的雪佛兰停在那儿。坐进车里,柳叶红才说荆区长说了,要给我们西贝社区盖个办公楼,区里给钱。我便如沐春风地笑了。我们就是西贝社区,西贝社区就两间房子,一间办公,一间档案室,不足五十平米,四个人挤里面,仄逼得放个屁都要去门外,来了人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上次荆区长带省侨办领导来参观,我借了附近一家公司的会议室临时接待了。我们的接待比较多,这些年西贝创下了若干优秀,从区级市级到省级到国家级的都有,每年都有几十批人来参观。荆区长每次陪人来参观就感慨,西贝软件这么好,硬件太弱了。同志们哪,穷则思变啊。我说我们四个女人又不是孙猴子投的胎,变不出参天大厦来啊。柳叶红说姐,这回好了,区政府帮你们变。我也满面春风了,我早盼着变了。叶红在我脸上摸了一把,说办公楼盖好了,姐又要风光一回了。我说姐乃老太婆一个,还风光啥,又不指望提拔了,等姐把楼盖好了,给你赚点儿风光。你这么年轻,再往上蹭蹭。柳叶红说你别老说自己老嘛,你不老,谁不说你是美女主任啊。我呵呵笑了,我说我老了,美女她妈了,你才是美女呢。我说的是真的,柳叶红是大家公认的凌州最漂亮的女干部。柳叶红生得好看,算得上是倾城美女,晶闪闪的眼眸像浸在水里那般水灵,长发如泻在风中飘扬着万种风情,白皙的脸优美的腰肢成了城市里移动的风景。三十七八的人了,看上去还是那么楚楚动人。

我在这里先说一下我和柳叶红的关系。我和柳叶红表面上属上下级关系,但背地里我们亲如姊妹,亲密得连风都透不进。柳叶红特别欣赏我的工作能力,我帮她做了很多事。我欣赏柳叶红的年轻有为,三十来岁就做了街道办书记,会说话,会办事,前途不可估量。柳叶红现在是无望街道办书记,我的顶头上司。我是西贝的社区主任。凡公众场合下,我们按套路出牌,我叫她柳书记,她叫我尹燕或尹主任。背地里她叫我姐,我叫她叶红。

第二天我就向和雪萍、兰云、傅红宣布了这事,我们正欢呼雀跃呢,荆区长的电话来了。荆区长说尹燕啊,西贝是我们凌州最耀眼的金牌,你是我们凌州最优秀的社区主任,无论如何西贝都要盖办公楼了,软件要硬,硬件也不能软嘛。至于经费的事,区里给你们解决。荆区长最后说,尹燕,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

我这人就这么个毛病,别人一给我戴高帽,我就乐,一乐就往死里干。我老公说我是典型的戴高乐。我看也是。荆区长是凌州副区长,他都说我有能力了,我自己还能否认吗?虽然我没盖过楼,连鸡窝都没盖过,但我相信自己的能力。没去过上海不代表找不到上海,没盖过高楼不代表盖不了高楼。我就这么自信。在凌州所有的社区主任中,我认为我就是第一,否则西贝也成不了凌州第一!当然,雪萍、兰云、傅红她们也很辛苦。跟着我干,不能吃苦的马上走人。二十一世纪的社区干部不是婆婆妈妈们了。

我在办公室附近转悠,我在构思未来的办公楼。办公室南面都是年久失修的平房,西贝的老居民都住在这里。平房有些年头了,与办公室北面的新楼有了天壤之别。北面的高楼都是新盖的,有七八层的,有十七八层的,入住的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西面是地税局新盖的大楼,十八层。东面是社区市民广场,市民广场东面是乐天玛特超市,也有十来层。整个西贝社区像一张面南倚北的藤椅,社区办公室刚好在屁股下面。

办公楼的模型被我大致勾勒出来了,是个L型的两层小楼。L型可以少占面积。小楼不要盖高,就两层,不影响北面的居民生活。每层大大小小八个房间,足够社区用了。

我只是这么想想,要盖楼还得找专家。我找了搞建筑的小老板李正军。相比我这个没盖过鸡窝的人来说,李正军当然是专家了。我说了我的想法,请他帮我拿个详细方案。李正军很快就做好了,将方案给了我。

我去找柳叶红,方案给她看了。柳叶红没说方案的事,说姐不够意思哈,咋不给我留一间呢。我真的没想到要给她留一间。我说你这办公室多豪华呀,还要一间干嘛。柳叶红说姐,给我留一间方便嘛。我说到时再说。柳叶红强调一句,必须留哦。我说方案你交荆区长看一下,要是通过了就抓紧拨款,动作快快的。柳叶红说没问题,我下午就送去。

下午五点,柳叶红电话来了,说区里研究了你的方案,基本通过。我挺高兴。柳叶红说那就抓紧盖吧。我笑,我说我分文没有拿啥盖呀,区里啥时给钱呢?柳叶红说区里资金有些紧张,听说工资都是借来的,等区里有钱了再拨,你先盖吧,工程不能等。我说没钱我怎么盖,我拿屁股给人家踢吗。柳叶红说还有啥事能把姐难住的吗?你会有办法的。我说姐啥事都有办法,就是找钱没办法。姐要有本事赚钱,早成百万富婆了。柳叶红笑,说西贝辖区的那些局长、老板们一见美女主任来了,谁不主动松腰包呀。我说叶红你别往我头上戴高帽哈,二三十万的工程不是小数啊。我嘴上这么说,口气却松了。我就这么个人,改不了“戴高乐”的毛病。

柳叶红最了解我了,她知道我和辖区单位的头头脑脑们熟识。西贝社区在凌州的市中心,有头有脸的单位多,房产局、地税局、建行、财政局、移动公司、能源集团等,各家的头头我都认识,关系还挺不错。社区铺路修巷、建社区广场、买健身设施、慰问老弱病残,只要我上门化缘了,局长、老板都会给面子,从手指缝漏点儿给我。当然我也没少关照他们,他们是有脸面的人,最怕和居民纠缠不清了。遇上这等婆婆妈妈的事,我出面帮他们摆平。有次地税局杨局长早上出来遛狗,小狗在一个居民的电瓶车上撒了尿。那居民不干了,非要杨局长把她车子擦干净。那居民不认识杨局长,认识了也不会这么蛮缠,弄得杨局长很尴尬。擦车也不是啥大事,但让堂堂局长给人擦车,就是摊上大事了,杨局长丢不起这面子。正好我来了,我让杨局长走了,然后要帮那居民擦车。那居民哪好意思,死活不让,说她就是看不惯那些吃饱了撑得养宠物的人。之后杨局长对我就很关照了。

按照李正军的预算,办公楼造价二十八万多。我说楼就交给你盖了,不过要垫资。等我化了缘来,或区里拨款了,我就给你。李正军有点儿为难,说区里能给钱吗?政府的钱不好要哦。别到时我七大姑八大姨借了钱,区里再没钱给。我说信不过我吗,我啥时诓过你?李正军说我信得过你,可我信不过那些大官。我皱了皱眉,说放心,没钱我将自家房子抵给你。李正军不好意思了,说我干了,不过你抓紧化缘,不能太指望上面。我自嘲道,我们西贝是个穷庙,我这个穷方丈别的本事没有,就会化缘。

我开始化缘的时候,柳叶红也忙开了。除了资金和施工她不管,手续上的事她包了。她是街道办书记,办事情比我容易,人家要给她面子、要给荆区长面子。她还有专车,她的雪佛兰比我的电瓶车快多了。柳叶红很快就跑了建设局、规划局、国土局、质监站、地税局,弄了一大堆审批了的文件来。那些部门走过场似的来西贝考察,不过是在高楼林立中盖个两层小楼,没啥不合适的。再说又不是盖私房,是搞社区建设,与城市的发展方向不矛盾。各部门纷纷亮绿灯,手续很快就跑齐了。柳叶红说姐,手续我跑完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我说叶红,你这好比把柴火都捡来了,让我这个巧妇做无米之炊啊。柳叶红笑,谁让你是巧妇呢,活该哈姐。

我化缘的进度有点儿慢,比不上李正军的施工进度。见那些局长、老板们不容易,不是出差就是开会,不跑个四五趟你见不着。李正军这边快多了,队伍拉过来,先拆旧办公室,房顶掀了,剩下个框框像古代的城廓。我在这衰老的城廓里工作了十来年,看它被铁锤镐子狠狠敲打,被推土机铲平,心都被辗碎了。四周的树也砍伐了,那株送来春风的绿柳如今倒在了春风里。接着是搞地坪,承载了几万几十万双足迹的屋基地被砖头水泥彻底埋藏了。水泥、钢筋、沙子陆续进场,新楼正式施工。社区没出一分钱,工程上马了。

我这边赞助拉得也有起色了,头脑们基本都给了个数。社区建设为人民嘛。社区有了办公楼,社区百姓和辖区单位都能间接地从中受益。头脑们一般不听你讲大道理,就是给个面子。讲大道理你也讲不过人家,人家往台上一坐,没俩小时刹不住闸。我就靠这张老脸,化来了不少缘。先是地税局杨局长带头给了两万。有了这个破天荒的大额赞助,其他头脑们就好说了。财政局又给了两万,移动给了一万五,建行给了一万。无望街道办有规定,所有款项必须先打入街道办账户,社区再申请用款,报街道办批准划拨。我之前和柳叶红说了,这钱专款专用,否则楼盖半拉子,我可不管。柳叶红说姐你放心,你的钱我分文不动,不过你要给我留间房。柳叶红提几次了,我不好意思不答应了。我说可以,不过你小心点儿,不能带帅哥来,否则妹夫找来,我全给你抖出来。我在柳叶红白里掠红的脸上用力掐了掐。

半个多月下来,我拉了八九万赞助。李正军找我要钱,我去找柳叶红要。柳叶红说姐你太实在了,现在做工程哪有不垫资的,先让他们垫着。搞建筑的二三十万都垫不了,还干啥工程。我说人家有钱归人家有钱,咱这钱迟早也得给嘛。柳叶红说你要把钱付了,工程质量、材料品质、工期进度就没法保证了。柳叶红说得也对,就再等等吧。我又问区里的钱啥时给,柳叶红说这事我会单独和区领导谈,你千万别找荆区长,领导有领导的难处,人家和你也不好明说。我说那好,开这个口我也为难。

也就一个多月,办公楼就盖好了一层,快上楼板时麻烦来了。有人不让盖,说社区办公室只能盖一层,盖两层影响他家卧室采光。这人叫初生,是西贝的居民。他老婆也来了,他们家就住北面的高楼上。这两口子不好说话,连收个垃圾费都难,遇上了我就头疼。两口子平时很转,不爱搭理人,也不理社区干部。没办法,人家条件好,条件好就是大爷。初生是中行一个支行的行长,他老婆是凌州中学的语文老师。平时我们惹不起躲得起,但现在躲也躲不起了,人家找上门了。我和初生商量,我们就盖两层,保证挡不了你家光线。他老婆是语文老师,口才好,讲的理却不着调,亮着尖嗓说,你说不挡就不挡了?太阳围着你转啊。我说你家在北面,在三楼,相距十几米呢。我们盖两层楼,上午下午都挡不着你家。初生老婆说那早上呢?太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时候呢?到底是语文老师,连吵架都吵得如此诗情画意。初生老婆又说不光挡光,还不安全,贼儿本来想偷你们的,可你们一个穷庙有啥偷的,贼儿不能白爬了两层楼,或许顺势就上了三楼把我们给偷了呢。初生老婆再次展示了她非同一般的语文功底,把逻辑关系演绎得滴水不漏,堵得我哑口无言。

初生没有她老婆这么好的口才,初生向我们展示的是另一种才能。初生是支行行长,他表现出的是关键时刻沉着冷静的指挥才能。初生说不管挡不挡,我们坚决不允许你们盖两层。你们盖了,我就安排人来拆,所有的经济损失和法律责任将由你方承担。

我听了老大的不舒服。我好歹也是个社区主任,官是很小,微不足道,但我见过的大官也不少,没这么说话的。我去化缘时,局长老板们还给我端茶倒水呢,这两口子也太拿豆包不当干粮了。我没初生的冷静,也没他老婆的口才,我坚决地说,两层肯定要盖的,我们手续齐备,又是区政府的社区建设工程,不会半途而废的。我口气有些硬,初生老婆受不了了,马上嚷起来,说区政府怎么了,手续齐备怎么了,你们还能不让老百姓过日子啊。关键时刻初生老婆谦虚上了,竟以百姓自称了。我一时无语。社区干部就是为百姓服务的,我从来不和老百姓针尖对麦芒。初生见我无语,以为我理亏了,说你们要一意孤行,休怪我不客气。拉上老婆走了,一人上了一辆轿车。李正军小声骂,民工们也小声骂,雪萍和兰云、傅红在初生夫妇绝尘而去后大骂。我也想骂,我忍住了。李正军问我咋办,我说有政府撑腰,还能被他们吓着了?盖!

说是政府撑腰,其实我并没有底气。初生真要带人来了,政府派谁来撑腰呢?我先和柳叶红说了,柳叶红说这事我真不好出面,初生是行长,我和他很熟,以后哪个社区要搞小额贷款了,我还用得着他呢。你已经和他交火了,还是你出面吧。啥纠纷到你手里,不都是迎刃而解嘛。这回我没有戴高乐,我说我调解过上千起纠纷,总结的经验就是,老百姓纠纷好调解,有钱有势的人难调解。初生是行长,老婆是教师,理论比我高,道理比我懂,又那么咄咄逼人,我可不是人家的对手。柳叶红说实在不行你就和他胡搅,他是行长,有头有脸的人还能不顾面子啊。我说叶红你这么说了,我就先挡吧,挡不住你们再出面。

我和柳叶红都想错了,初生夫妇不怕丢面子。当官的一旦不怕丢面子,就比老百姓嚣张多了。李正军组织工人上楼板那天,刚上了两块,初生和他老婆来了,身后跟着五六个腰粗背圆的壮汉,像几门大炮轰到了工地上。初生指着李正军,勒令他马上停工。李正军不爱理他,说我是施工的,误了工期我们承担不起,有事你找主任谈。初生老婆说主任算啥东西。李正军没停工,被一个壮汉一拳打倒了。民工们一看这阵势,扶起李正军退出了工地。几个壮汉在工地上横冲直撞,沙子乱扬,砖头乱扔,石子像子弹飞。初生和两个壮汉还推掉了一堵潮湿的墙砖,然后就想扬长而去。雪萍和兰云、傅红拦着初生不让走,初生将雪萍搡倒在地。雪萍的腿被水泥块划破了,鲜血直流。几个居民围过来,缠住了初生他们。我是个见打架绕着走的人,现在绕不开了。我刚从邮政局化缘回来,听到哭天喊地的叫唤,还有恶声恶气的辱骂,就冲了过去。我看见雪萍躺在地上,血一下就涌了上来。我挤进人群,指着初生,我说不管你多大的官,你都没资格打人,今天你走不了!我让傅红报警。初生老婆拦在初生面前,想让初生溜走,被我一把薅住。初生狗急跳墙,一把扭住我的右手指,用力往后扳。我听到右手的无名指咔嚓一声,我惨叫声手指断了。初生没放手,仍牢牢钳着我的手指往后扳。我感觉我的无名指像街头王奶卖的红薯条,软软地耷拉着。我的身体也变软了,额头冒出了惊恐的汗珠。双腿像被抽了筋骨,瘫倒在地。几个妇女丢下初生,跑过来把我抱住。警察还没来,或者来了又避开了。软骨头的警察我见得多了。初生和他老婆趁着混乱溜了。兰云打120,将我送到医院。医生诊断后说手指断了,需要做手术。

我在医院住下,遵照医嘱,吃药挂水。不时有居民、同事、朋友、亲属拥来医院看我,说些安慰的话。有语重心长的,有情真意切的,像一面镜子。我在镜子里面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在别人心里的形象。

医生说两天后才能做手术,柳叶红帮我找了熟人,是个医术不错的骨科大夫。第三天我被推进了手术室,一根细细的钢筋样的东西蛮横地钻进了我手指。虽然打麻药了,但那种肉与铁的抵触仍疼得我眼泪哗哗的。手术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仿佛过了一个多世纪。我老公一直守候在手术室外,见我出来时满脸的泪,一下眼都红了。我老公咬着牙说,我要杀了狗日的初生!

手术后柳叶红来看我,送来鲜花和慰问金,嘶哑着嗓子,说姐,你受苦了。你出事后,我马上向荆区长汇报了。柳叶红的眼里包着清泪,很让人怜爱。我说没事了,手术做了,很快就康复了。柳叶红嗯了一声,说我问钱大夫了,就是给你做手术的那个骨科医生,他说是皮肉之苦,没什么大碍。听钱大夫说你很坚强,做手术时眼里含着泪,都没叫一声疼。又转脸对我老公说,姐夫你找了我姐真幸福。我老公正在气头上,没理柳叶红。我老公一直不喜欢柳叶红。柳叶红有些尴尬,说姐夫你放心,我会还姐一个公道的。我老公说谢谢啦,我自己会讨回公道的,我要让姓初的也断一个指头!我知道老公很激动,说的是气话。柳叶红当真了,怕我老公闹出事来,急忙说姐夫你是有文化的人,姐又是社区干部,千万不能乱来啊。你要相信我,相信组织会给姐一个说法的。我老公哼了一声,说银行行长和人民教师哪个没修养?他们能乱来,老百姓就不能乱来吗?我看老公一步不让,就用脚踹了踹坐在床尾的老公。

手术后第三天,我半躺在病床上,雪萍在和我说这件事在居民中的影响呢,荆区长来了,还带了几个局领导来探望我。我很感动,要从病床上坐起来,被荆区长摁住。荆区长说你为社区建设负伤,你就是西贝乃至我们凌州的功臣。我代表区政府来慰问你,向你及家人表示歉意,这件事我已安排柳叶红和中行及凌州中学交涉了。你安心养病,等身体康复了再上班。

手术做了,医生要我继续挂水吃药,防止伤口感染。可我躺不住了。我是个健康的人,除了手指一切正常。一个正常人躺在医院里,就好比把一个野生动物突然关进了笼子里。而且现在工地停了,李正军一直没复工。我给李正军打电话,我说工地不能停,要赶快复工!李正军说你们领导不出面说话,我们不敢啊。我说柳书记呢,她没去吗?李老板说一次都没来过。既然柳叶红忙,只有我去了。我让李正军来接我。药水正挂着呢,我让李正军举着药水瓶,我托着右手就出去了。遇上护士,不让我走,说见风伤口会感染。我说我坐车。

工地上很安静,如厮杀后的战场,硝烟散了,只有残垣断壁。半拉子工程像战火后的废墟,一派萧条。我急了,让李正军马上复工。李正军一个电话,二十来个工人就来了,先把被推倒的墙砌好。我正给李正军做交待呢,柳叶红的电话来了。柳叶红问我在哪儿,我说在工地。她马上开着雪佛兰来了。柳叶红先问了我的病情,我说没事了。柳叶红笑,说真要没事了,就别住院了,医院那地方不是人待的。不如把药水拎过来,就在社区门诊挂,还能监督工程进度。我说,好。

我老公说你要玩儿命啊,又说柳叶红不是拿你不当人吗?手指都这样了,还要你上班?我笑着哄老公,是我自己不想住了,医院空气不好,我睡着骨头也疼。我老公说你不住院,手术要有啥问题医生就不管了。我说手术都做了,能有啥问题。没想到后来手术真有问题了。去拆线时,医生说手指接好了,但看上去有点儿错位,像嫁接的,不似原生态了。医生说手术肯定没问题,就算有问题,你要住医院里,我们发现了会及时处理的……是你自己耽误了治疗。我老公很生气,生我的气,生柳叶红的气。

我没生气。歪就歪吧,一根手指算啥呢,人家几根手指断了不也活得好好的嘛。我没工夫理这茬子,我把手指藏在袖子里,跑工地,跑经费。我肩上的担子还很重,工程款差一大半呢。局长、老板们见我右手缩在衣袖里,也听说了是咋回事,啥也不说,慷慨给钱,还实实在在地安慰了我一番,口气带着怜悯。化缘本来就是摇尾乞怜的事,化缘时候能得到怜悯再好不过了,少费口舌。柳叶红说只要给钱,怜悯就怜悯吧,又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我没笑,我笑不出来,我的眼睛有点儿湿。我问区里啥时拨款来,我不想摇尾乞怜了。柳叶红说区里还是没钱,区长还不如你本事呢,你化缘都化了八九不离十了。

又上楼板了。上楼板那天我搬张椅子坐在工地外,大有不上楼板不罢休的气势。我不怕初生来闹事,我有十根手指呢,大不了再拿一根手指做代价。不过那天初生没来,看来还是有所顾忌了。我出事后,街坊邻居对初生指责很多。初生和他老婆上下班时,没以前趾高气扬了,钻进车里一溜烟跑了。

楼板是上午上好的,下午柳叶红就来电话,让我马上去她办公室。口气很急。我去了,柳叶红劈头盖脸问我,你老公咋这样呢,到中行闹,到凌中闹,把无望街道的名声都毁了。我说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我老公没对我说。我打电话给我老公,我老公说我要中行和凌中给我个公道,没想到狗日的领导都袒护他们,说工作之外的事不归他们管。我说不管就不管吧,你不要闹了,我还指望端社区这个饭碗呢。柳叶红说中行和凌中领导都找到区委书记了,区委书记很生气。区里和街道正准备给你颁个社区建设奖呢,你老公这么一闹不全砸了?

我回家骂我老公,我说叶红是我好姊妹,她会帮我出这口气的。我老公憋着气说,她拿你当猴子耍呢。我怒,我说你不要添乱了,区里会处理的。我老公没办法,摆手说,你就给柳叶红当枪炮使吧。

又过去一个多月,办公楼封顶了,我买了十挂五百头的鞭,狠狠庆祝了一回。区里没给一分钱,我把两层小楼盖好了,我为伤了手指心痛,又为丰硕成果自豪。当心痛被淹没在自豪里时,心里便照进了阳光。柳叶红钦佩地说,姐要年轻十岁,我这书记一定拱手相让。我说姐没那野心,姐就是凭良心做事。楼盖好了,区里还能不给钱吗?柳叶红说盖都盖好了,就不急着要钱了。荆区长那么赏识你,别给他施压了。我说叶红,工程款还差五六万呢,区里没多有少拨点儿给我填坑啊。

办公楼正式启用了,荆区长带着区领导一行人前来参观,楼上楼下挨个房间视察。我向荆区长汇报了建设情况及办公室部署。这是阅览室,这是老年活动室,这荣誉室,城管办,社区讲堂,接待室……这是仓库。我说的仓库是最里面锁着的那间。那间是留给叶红的。我怕招来荆区长的质疑,就说仓库了。荆区长没往别处想,只是不断夸我,说你把西贝推上了新的高度,西贝成凌州的宝贝了。我矜持地笑着。荆区长对随行人员说,尹燕非常了不起,是社区主任的标兵,她为社区建设作出了贡献。回去后请民政部门起草个社区建设奖评比方案,这个奖非尹燕莫属。我还是矜持地笑,我的心在欢蹦。我拿的奖多了,我不在乎这奖那奖的,只是区长这么说,我就觉得心血没白流手指没白断了。

回到一楼,荆区长问我有啥困难,我就想说拨款的事。五六万工程款没着落呢。不过我没说,柳叶红不让说,我也不想让荆区长为难。我委婉地说,困难当然有,不过区里也困难,还是我自己想办法吧。荆区长说有困难就提,你克服了那么多困难,提点儿困难是完全应该的嘛。我觉得荆区长很真诚,我不说反而显得信不过领导了。我就斟酌着说区里能否拨点儿款,工程款还差呢,该跑的单位我都跑了,该拉的赞助我都拉了,现在快山穷水尽了。荆区长哦了一声,说柳叶红不是说她在拉赞助吗?我和渠区长几次问她,柳叶红都说不用区里一分钱,她来搞定。我是头一次听到这么说,心里痉挛了一下。我啥也不说了,说了会对叶红不好,我不能影响叶红的前途。

我不明白叶红为啥要这么做。她谢绝了区里拨款,害得我跟叫化子似的一家家乞讨。后来我问她了,她有些局促,很快又镇定了,说和你说实话吧姐,前些日子组织部来考察我,这节骨眼上我能不好好表现吗,我就没跟区里要钱。以后你也别要钱了,不就差几万块嘛,再去辖区单位找找。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不求功不求名,只求我所做的一切能帮上叶红。

留给柳叶红的那间办公室一直没用。那间办公室比较大,设施也齐全,空调、电脑、电话、沙发、办公桌、老板椅、饮水机,还有办公用品。房间里有四个立式文件柜,高高地把房间隔开了,里面放了张席梦思单人床,柳叶红来了随时可以休息。钥匙早给她了,她说她现在不会用,组织部在考察干部,她怕出岔子。

几天后接到民政局的通知,让报送材料参加社区建设奖评比。我感激荆区长,几天前刚说的事就见行动了。荆区长之后还强调说,这次社区建设奖评比,所有街道和社区都参加,你是众望所归。搞评比不只为了奖励你,更重要的是要社区干部懂得敬业和奉献。这次奖金稍高点儿,一万,算是对你因公受伤的补偿。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答荆区长的,我只记得当时我很激动,一个劲地谢荆区长,说奖金我不要,区里经费也紧张。

西贝社区正处于发展中,有十几座高楼,有十几排平房,有以车代步的官商,有贫困潦倒的平民。我喜欢和平民交往,比较容易说到一块儿,而且我还能帮上他们。即使微小的帮助,他们也会感恩戴德报以永远的微笑。但在官商面前,我显得手无缚鸡之力,表现出底气不足的卑微来。所以我喜欢跑平房,不喜欢跑高楼。住平房的人特别欢迎我,啥都和我聊。聊得最多的是生活上的困难。他们信任我,拿我当父母官了。听说谁家有困难,我就睡不着觉,想怎么帮他们。他们的要求也不高,帮得上就帮,帮不上哪怕给点儿鼓励都能知足。遇上解决不了的困难,我就像交不了公差似的犯愁。我现在就犯愁了。老曹说他儿子大了,还和他们挤一块儿住,对象谈几年了没房结婚,愁啊。贾奶说尹主任,我这房子,唉!我说上次不是帮您修了吗?贾奶房子我帮着修好几回了。贾奶说上次修了顶,这次墙裂了。贾奶说这房太老了,实在没法住了,我真担心它在我之前先倒了。还有悦嫂,也为房子愁。悦嫂原来住西贝,后来拆迁了临时安置在北小区,离这儿十几里地。悦嫂女儿在西贝读书,接送很不方便。悦嫂来找我,想在西贝租个房子。我让兰云查了,说房子有,月租六百。悦嫂说太贵了,我老公就千把块钱工资。兰云说这是最便宜的了。我又替悦嫂愁,等天寒地冻了孩子咋接送啊。

我不能光犯愁,我必须拿出行动来,老曹、贾奶他们都指望我呢。可我真的无能为力了。我就一个社区主任,如果非要说是个官儿的话,也是那种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官儿,就几百块慰问金的能耐,要谈房子、车子就没辙了。没辙归没辙,我还是让雪萍统计了社区的住房困难户,让兰云、傅红出去打听便宜的出租房、出让房。我想实在不行,租房社区补贴点儿,或帮着申请经济适用房,总不能看着居民没房住吧。

我为住房困难户愁了好些日子,把社区建设评比的事忘了。人家民政部门没忘,认认真真地评比了一个多月,结果揭晓了。民政局召开评比大会那天,我特意穿了一身浅红的职业女装,剪了个利索的短发,还化了个淡妆。我老公说我不像是去领奖,像刘胡兰英勇就义似的。

会议是民政局令局长主持的。荆区长没在,渠区长在讲话。渠区长是分管民政的副区长。渠区长说了本次评比的目的和意义,说了评比活动的公正性。然后令局长宣布评比结果。我把手放在腿上,又捂到脸上。脸有点儿烫,我用手揉了揉。令局长像毕福剑公布《星光大道》年度总决赛冠军似的,说,荣获本次社区建设奖的是——令局长停了,留下半截话调节会场气氛。我悬着心,等着令局长的下文。令局长笑望着大家,半天才说:柳,叶,红!柳叶红就坐在前排,座椅像安了弹簧,令局长话音一落,柳叶红就弹了起来,一甩秀丽的长发,转脸向大家挥手,然后袅袅娜娜地走上主席台,从渠区长手中接过了证书和奖金,举起来向大家致意。

我在短暂的思维顿失后,第一个鼓起了掌。跟着是满场掌声。可能用力大了,手指一阵钻心的疼。疼的是右手无名指。无名指的手术算不上成功,但从没疼过。现在忽然疼的剧烈,我有些承受不住。我用左手狠狠握紧右手。

令局长开始介绍柳叶红的业绩,说柳叶红的突出贡献是建了西贝社区办公楼。会场有些骚动,不时有人用目光在寻找,也有目光在我脸上睃来睃去。雪萍扯了扯我衣角,期望我能转过脸去。我没动,我知道她要说啥。

散会时人走得差不多了我才离座,我怕被一些目光灼伤。刚离座我就看到有个目光在看我,不很炽烈,却有暖意。我朝令局长笑笑,令局长说尹燕,你等一下。我站在座位旁,等令局长走过来。等人都走了,会场就剩我和令局长时,令局长说这次你表现得很有风度。我不太懂令局长的意思。令局长说这个奖本来荆区长是要颁给你的,你却主动让给了柳叶红,你很了不起。我没有表态,继续听令局长说。令局长说你们西贝社区上报的评比材料对办公楼的事说得很平淡,反复强调是上级政府的支持,强调了柳叶红的关键性作用,而关于你自己的贡献,你却只字没提,评委们也就不好把这个奖硬颁给你。柳叶红的评比材料很细致,具体又明确,突出了她的个人业绩。她在材料上说,无望街道没让政府掏一分钱,全是她拉来的赞助;西贝办公楼所有审批手续都是她亲自跑的;施工期间她坚守工地,现场指导,监督工程推进;与居民发生冲突时,她亲自出面化解了矛盾。令局长说其实我们也听说了你的事,也担心评比结果会有失公允,所以我找你谈谈。我们根据上报材料来评比,评比流程是公正的。

晚上柳叶红的电话来了。柳叶红是特意来解释的,说这个奖她没想拿,是令局长和几个评委硬要颁给她的,说你在申报材料上把功劳都归于我了。没容我解释,柳叶红就自顾笑了,说谢谢你啦姐,小妹这厢有礼了。只有姐才会这么高风亮节,这么关心小妹,小妹忘不了姐。等我升迁了,请姐去上海玩儿。我笑了,我不是一个耿耿于怀的人,看柳叶红如此真诚,遂放下不快,说过几年我就退休了,拿了那荣誉也是浪费了。

晚上在家看电视,荆区长来电话了。荆区长听说了颁奖的事,说他没想到是这个结果,这事是分管民政的渠副区长负责的,他把我的情况和渠区长说了,结果却出人意料。我说我真的不在乎呢。荆区长说是他工作没做到位,一再表示歉意。我老公在边儿上看电视,说荆区长是个好官。我说荆区长副处级好几年了,一直没能扶正。

我老公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对了,我今天去中行办事,问起初生来,人家说初生现在是分行副行长了。我不信,我说他连支行行长都被撸了,还能蹿上分行副行长?我老公说柳叶红是蒙你的,人家说初生在社区打了人后,就是挪了个窝,从这支行挪到那支行,挪了三个月,回来就是分行副行长了。看来我真被柳叶红蒙了。我记得当时柳叶红亲口说初生的支行行长被撸了的。荆区长也安慰过我,说柳书记找过中行了,中行领导答应免了初生的职。我忍不住拨了柳叶红的电话,柳叶红在电话里说姐啥事啊?我说初生当副行长了。柳叶红倒不吃惊,说很正常嘛,台上台下,全凭领导一句话。就算有污点,还能永远是污点啊。

我是个能藏住心思的人。心思不过是日子里的尘埃,一抬手就拂去了。拂了尘埃我又投入了工作,和雪萍分析住房困难户的事,把老曹等八户人家定为帮抚对象。至于怎么帮抚,我还没想好。兰云、傅红打听过了,附近房租少说也要六百,二手房每平米不少于四千。贫困户只能望房兴叹了,我也望房兴叹,社区没这个帮抚能力。社区除了人员工资是财政划拨外,没别的经费来源。总不能啥事都去化缘吧,那真的和要饭差不多了。我们几个人想了老半天,也无计可施。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比来例假了还烦躁。

再怎么烦躁,工作不能耽误了。办公楼建成后,大量的接待工作开始了。区里有了西贝这个宝贝,谁来了都往西贝领。我忙得像秒针,嘀嘀答答不停地转。省里的,市里的,区里的,街道社区的;参观充分就业的,参观科普益民的,参观居家养老的,参观小额贷款的;还有专程来参观办公楼的。办公楼像是从非洲运来的怪兽,安然接受着一批批参观者的注目。我已然成了动物园园长,不厌其烦地给不会说话的怪兽当翻译。荆区长每在我口干舌燥的时候就安慰我说,尹主任,我代表区政府感谢你!

受了荆区长的鼓励,我每天都把办公楼打扫得如初妆少女,随时准备接客。天天打扫,办公室很干净了,只有柳叶红那间门总锁着,办公桌上渐渐蒙了层灰。这间房太浪费了,要不是柳叶红要留给她,我就改成就业办或治安办,要不租出去也能赚个千儿八百的。想到租出去,我的思绪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租房这个词,在我脑子里行走好些日子了,就是找不到出口,像苍蝇在我脑壳里四处碰壁。现在,我好像为苍蝇找到出口了。我坐下来静静地捋,捋着捋着就把老曹、贾奶那八户人家捋出来了。他们全站在了我面前,说主任你这不是有空房吗,咋不租给我们呢?你可是父母官呢。我的脸红红的,我听见苍蝇嗡嗡叫着飞走了。我冲到窗口,冲楼下大声喊,雪萍,雪萍——雪萍风一般跑上楼,说啥事啊主任,我以为楼上着火了呢。我在L型走廊里走着猫步,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到这头,然后说,就这么定了。雪萍说什么定了?你不当主任想当模特了?

我给李正军打电话,我说你把二楼改造一下。李正军吃了一惊,然后派了七八个人来,一星期就把二楼改造了。柳叶红的那间也改造了。楼上这部那办的都移到了楼下,楼上改成了九个小套间,一厅一卧,再弄个公用卫生间。改好了,我让老曹、贾奶他们搬了进来。

我没和任何人商量。我知道这么做是有后果的,后果是很严重的,最严重的是柳叶红不开心了。柳叶红上二楼看了,她的房间住着老曹一家。她脸上挂不住了,转头对我说,尹主任,你这不是拆我和荆区长的台吗?西贝是荆区长蹲的点,他把各种荣誉和机遇都给了西贝,你这一折腾,省市领导还咋参观?我说我是基层干部,不关心基层能行嘛。居民没房住,我能不管不问吗?柳叶红说关心百姓我赞成,但没房住的多着呢,你盖个几十几百间也是杯水车薪。我说我就想尽我的力,能帮几人帮几人。柳叶红说那你能帮我吗?我嫂子她嫂子的儿子明年上西贝小学,我留那间是给我嫂子她嫂子将来中午为儿子做饭休息用的,你给了老曹家,我嫂子她嫂子咋办?我说她不就是中午吃饭休息吗,我中午回家了,我的办公室给她用。柳叶红抿着嘴,不说话。我说要不,楼上还有一间空房呢。柳叶红说靠厕所的那间吗?那间能住人吗?我说咋不能住呢,卫生间常打扫就没味道了。柳叶红说姐,你最好听我的,把二楼恢复成原样,不然区里怪罪下来,我也兜不住。我说我不让你担着,我全兜着,再有几年我退休了,没什么兜不了的。柳叶红的嘴角卷起一道弧,笑了,笑得不怎么好看。我第一次见她这么笑,感觉她的嘴角像被人踩了一脚似的。

我又跑了能源集团等几个单位,拉了七八万赞助来,工程款都凑齐了。我打电话催柳叶红给李正军钱,柳叶红不高兴地说,让他把二楼恢复成原样了再给钱。我说二楼是我让改的,和人家没关系,再说二楼都住着人呢。柳叶红说让他们走嘛。我怏怏挂了电话。

我不会让困难户走的,那样我会于心不安。再说他们又能去哪儿呢?老曹的房子给儿子马上结婚了;贾奶的墙像闪电似的劈开了,风雨雷电争相往屋里钻;其他几户也是各有各的难处。搬到这儿后,他们的愁容没了,我的愁容也没了。现在他们整天乐呵呵的,仿佛进入了共产主义。他们见我就问好,对社区的事也格外上心。楼上楼下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快乐而又温馨。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他们搬走,社区几个人也都赞成我,不过又担心上面压下来挡不住。雪萍说尹主任,柳书记要来硬的呢?我说不会。兰云、傅红说,那要来软的呢?比如先把我们调开,再让老曹他们搬走。我说那我们就先弄了个租房合同,与每户签三年期,一年只收一百元房租。有合同在,他们住得就硬正了。

李正军的工程款迟迟未付,柳叶红推托说这事要党委研究。我说钱是我找来的,说好了要专款专用,党委研究有啥通不过的?柳叶红说尾款是质量保证金,没质量问题了才能付。我说又不是摩天大厦,就两层小楼,能有啥质量问题,合同上也没这么写。

一周后柳叶红说,姐,你来我这儿一趟。

我去见了柳叶红。柳叶红依旧热情,给我泡茶,然后关上门,和我并坐在沙发上,和从前一样地亲。我看柳叶红若无其事的样子,也掩饰住窘态,像过去那样有说有笑。我们聊了点儿家常,又说了区里的人事变动。柳叶红说不出意外的话,她明年可能进区里。我搂着叶红说,你向着这个目标奋斗好几年了,愿望快要实现了,姐真心祝福你。柳叶红说所以还得请姐鼎力相助哟。我以为柳叶红又要拿困难户说事呢,不想柳叶红说,街道党委昨天研究了,决定调你去西苑社区做主任。我感觉自己就像只猫,被党委轻轻拎起,摔出了老远,摔得我半晌没缓过神来。西苑社区的情况我很清楚,一穷二白,软件硬件都差,办公室跟公共厕所似的。我说叶红,我刚把西贝办公楼盖好,还没享用几天呢,你就要把我撵走呀。柳叶红笑,说知道姐会有意见,党委研究时也是反复讨论,西苑是无望最薄弱的社区,多少任主任都搞不起来。党委成员一致认为只有你能担起重任。姐就再帮小妹一把吧,西苑搞起来了,小妹升迁的把握性会更大,你也会更红火。我抑郁地说,我再红火就成了大虾,死翘翘了。柳叶红说这么说不对,西苑搞起来了,你在最光彩照人的时候退休,该是何等地绚丽啊。你看人家山口百惠,不就在最灿烂的时候息影的?多少年了大家还记得她。姐你回去考虑一下。

我换了个话题,问李正军的工程款啥时付。柳叶红说这事好办,你去了西苑,我再在党委会上提,就容易通过了。柳叶红的意思,我去西苑是付工程款的前提了。后来我去西苑了,李正军真的没找我要钱,大概是柳叶红兑现诺言了。

我本来不想和老公说这事,但这么大的事是瞒不住的,不如说了。我料到老公会有强烈反应,甚至骂柳叶红。我说我是老主任了,必须服从党委安排,让去哪儿就去哪儿,在哪儿不是干革命呀。我老公摆摆手说那就去吧,去西苑也好,没人去参观了,你就没那么累,权当退二线吧。

我决定去西苑了。我没和楼上住户打招呼,也没和西贝居民打招呼,就和雪萍、兰云、傅红悄悄说了。雪萍眼眶湿了,说良弓藏走狗烹,暴风雨来了。兰云、傅红说果然被我们说中了,利刃就悬在我们头上了。哦,MY GOD!我微笑着,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我不想说出来。

我去了西苑。去了西苑真的清闲了,天天没事。西苑居民不像西贝居民习惯有事找社区,他们见到社区干部招呼都懒得打。社区就一间办公室,在拐弯抹角的胡同深处,水泥地,水泥墙,白天屋里也黑糊糊的,像个家徒四壁的民宅。我自嘲地笑了。我刚拯救七八户居民脱离了家徒四壁,自己就掉进了家徒四壁。偶尔有居民来盖章或电话响了,才会暂时打破办公室的沉寂。居民走了,电话哑了,办公室又归于冷清。社区四个人像是轮流值班,正常情况下就留一人上班。我来了后基本都是我在,她们不知忙啥去了。我不太习惯这样,我想改变现状,想让社区动起来,被我老公以压倒一切的态度否决了,说你安稳几年就回家吧。我说叶红要我变西苑为西贝呢。我老公笑得脸都抽筋了,说你真是个陀螺,人家明明在抽你解恨,你还忙得团团转呢。

其实我都懂,但我不想让老公懂。

那天雪萍来找我玩儿,说俩月不见想我了。办公室就我在,雪萍和我说起西贝,我心里酸酸的,像是想起了故人。雪萍说你走后徐主任来了,她是柳书记的心腹。徐主任来了就要楼上住户搬走,幸亏有合同在,这事没弄成。楼上住户都去找柳书记,请她把你调回来。我抿着嘴,紧紧抿着,我怕一张嘴会悲出声来。

雪萍说那天荆区长去西贝了,给你送奖状去了。区委宣传部直接颁发的,叫特别贡献奖。这个奖没评比,是区里直接颁给你的,说你盖了楼,贡献大。荆区长竟然不知道你调走了。荆区长解释说社区主任调动由街道决定,所以他不知道。雪萍悄悄对荆区长说了,说我调走是因为二楼改造的事。荆区长上二楼看了。老曹他们听说区长来看望他们,千恩万谢。贾奶颤着声问荆区长,你们把尹主任弄走了,也要把我们弄走吗?我那房子没法住了。荆区长表态说,尹主任给你们安排得很好,你们就安心住吧。几户人家一脸春风,一齐鼓掌。

下楼时荆区长把证书带走了,说这个奖不重要了,二楼的掌声才是最好的奖。那掌声不是给我的,也不是给柳书记的,是送给尹主任的。

我到西苑后,和柳叶红联系少了,开会时遇见了才会聊聊。柳叶红还是那么热情,拉我坐在沙发上谈天说地。再之后她调走了,当副区长了。我打电话想祝贺一下,她一直没接。再再之后见到柳叶红时,我退休了。我在电视上见的她。她现在常在电视上露脸,长发不见了,剪成了短发,成熟干练。她当上区长了,在台上作重要讲话。她说干部要有职业道德,要真抓实干,要有良好的群众基础。她又提到了西贝社区,提到了办公楼,但没提到我。她说西贝办公楼是她一手建成的,没用政府一分钱,全是她拉的赞助。她这么说,是说明她有群众基础。她讲完后是热烈的掌声,是那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掌声,比那几个困难户的掌声狂爆多了。

想到那几个困难户,我忽然想去看看他们。我去了,却没见着他们。雪萍说三年合同期满后,徐主任就让他们搬走了。徐主任后来调区里任职了,雪萍现在当主任了。雪萍带我上楼参观。小楼比以前漂亮多了,很大气的装璜,很豪华的房间,雪萍说装修就花了三十万。我的脊梁像被人拍了一砖,差点儿没跪倒在地。我说盖才花了二十八万多啊。雪萍说这是柳区长的丰碑啊,常有人来参观,自然要花大本钱装修嘛。我又问起了荆区长,雪萍说到市司法局当副局长了,还是副处。

有一段时间,柳叶红没在电视上露脸,我有点儿不适应。我习惯于隔三差五地在电视上见她。忽然不见她了,就有些失落无措,寻思是不是提拔了,或干部交流去外地了。就想给她打电话,又提不起勇气来。她现在日理万机,哪有闲空听我唠叨呀。再说我也不知道和她说啥。她提拔了,我退休了,没有工作交流了,姊妹间疏远了几年,感情该从何说起呢?

那天雪萍特地来找我,神秘兮兮地说,你那宝贝妹妹完蛋了。我知道她说的是叶红。虽然我们不算好姐妹了,但雪萍这么说,还是把我推到了悬崖边上。雪萍说柳叶红被免职了,栽在了咱这个小楼上。我便从悬崖边上栽了下去,惶惶地坐在椅子上。雪萍扶着我说,一个多月前柳叶红陪省领导来参观西贝小额贷款情况时,李正军爬上了二楼顶,然后跳了下来。咱这是二楼,又不是区政府大楼有八九层,李正军没跳个一命呜呼,跳成了重伤,但影响太大了。我脸色煞白,捂着心口,嘴唇哆嗦着,我说李正军为啥跳楼呢?雪萍说上次盖房的尾款,柳叶红拿了五万回扣。这次装修款,柳叶红又强行拿了十五万。剩下的钱还迟迟不给李正军,李正军急了就跳楼了。

李正军还住在医院里,我想去探望他。当初我住院时,他没少往医院跑。不过我还要批评他。他不该跳楼,命是爹妈给的,他没资格作贱。其实我还很想骂他,骂他不该给叶红回扣。叶红奋斗了这些年,叫他给彻底毁了。我为叶红默默奉献了这些年,也全叫他给毁了。

何尤之:本名何正坤。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2007年开始小说创作,在《安徽文学》《福建文学》《创作与评论》《雨花》《西部》《芳草》《椰城》《特区文学》《都市小说》《章回小说》《江苏作家》《小说月刊》《厦门文学》等杂志上发表小说、小小说、散文、诗歌等二百余万字,并有作品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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