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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路

2014-07-03王庆鹏

阳光 2014年7期
关键词:桃桃批斗柳树

寒冷的冬夜。强劲的西北风吹着得意的口哨横空而出,给人一种被送到冰窖子里的感觉。可怜的雪花们被风蹂躏着,战战兢兢地漫天飞舞,像一群无依无靠的孩子,不知道将要魂归何处。

耿老头裹着一身不大暖和的旧棉衣,穿着一双有几处已经露出败絮的破棉鞋,光着头,拢着手,站在一户人家的院门外,正在承受着寒风的肆虐。不仅是风,连雪花也欺负他,不时地吻在他的脸上或钻进他的脖领里,让他体验到更加冰冷。他不停地跺着脚,借此产生一点儿御寒的能量。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快一个时辰了。他是来找人的,确切地说他是在等人,等一个他想要见到的人。而且他已经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多晚,一定要等到这个人。奶奶的,早上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冷,没有刮风,也没有下雪,怎么这阵子突然就刮起风下起雪来了呢!他在心里不停地诅咒着。

他要等的人姓吴,叫吴聚金,是一家建筑公司的总经理。单位的人都叫他吴总。上午,他到吴总的单位去了,可是没有进去门。门口有个站岗的,穿着制服,戴着大檐帽,看上去有点儿像警察,其实是保安。保安见他土里土气的,穿的也邋遢,以为是乞丐,或者是来要账什么的,就将他挡在了门外。保安问:“干什么的?”他本来就是个结巴,加上几年前害了一次面部神经麻痹,留下了歪嘴的后遗症,讲起话来就更不利落了。“我,我找聚……聚金。”他说。“找谁?”保安没听明白。“我找……吴……吴聚金。就是你……你们的……领……领导。”他又说。这下保安听懂了,他是要找吴总。保安看看他,有点儿不屑地,“你是说,你要找我们吴总?”“嗯。”他点点头,这下没结巴,而且吐字也清楚。保安又看看他,冷冷地,“吴总不在。”“不……不在?……到……到哪儿……去了?”他追问。“我哪儿知道!”保安不耐烦了,极不友好地,“你赶紧走吧,这里是办公场所,不宜久留!”“大……大哥……”他还想再问几句,可是保安却转身进了院子,并随手关上了身后的小门。他被关在了门外。这时他才注意到,这里的门其实很大。门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个大门,一部分是个小门。大门的模样他好像没有见过,差不多有半人多高,像链子一样,由一个一个方形的铁框子连在一起。门的下面装着轮子,轮子下面有轨道。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门,也不知道这种门是怎么开的。对于他这个乡下老头来讲,不知道并不足为奇,其实那是自动伸缩门。自动门的旁边,是一扇小门,就是刚才保安进去后关上的那扇门。小门是用铁棍子横七竖八焊起来的。再往里看,是一幢两层小楼。楼的前面,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里停了几辆小包车(这是他们乡下人通常的叫法)。有黑色的,有灰色的,有白色的……都擦拭得很干净,在寒冬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你怎么还不走?”他正在浏览着,那个保安又从值班室里走了出来,指着他问。“我,我想……在这儿……等他。”他说。“不是跟你说了吗,吴总不在。”“那……那他多咱……能……能在?”“不知道。”保安说,“我刚才问了,吴总出差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那……那……”“好了,不要这那的了,”保安看着他笑起来,然后严肃地,“赶紧走吧,不要在这里影响我们工作!”“唉!”他叹了口气,只好转身离去。走了一截地远,离开了保安的视线,觉得不再影响他们工作了,他又停了下来。暗想,兴许这看门的是在糊弄我,聚金哪这么巧就出差去了呢?不照,我得在这里等着。聚金只要在这里上班,就不能不出来。大老远的来一趟不容易,不能就这么走了。更何况,自己已经得了绝症,恐怕来了这趟就不一定再有下趟了。

上午,还没像现在这样,又是刮风又是下雪的。虽然气温低,但是天上有太阳,还不觉得很冷。他站在那里一直等到晌午。到了下班的时间,小门打开了,有人陆陆续续地从里面走出来。他很高兴,总算见到人了。于是慢慢地往前凑了凑,希望能够见到他想要见的人。可是,人们都走完了,却没见到他想要找的聚金。他有点儿失望,又凑到办公楼门前。保安嚷道:“你怎么还没走?不是跟你说了吗,吴总不在,你怎么不相信呢!赶紧走吧,我们要去吃饭了。”他这才死了心,悻悻地离去。中午对付了一点儿干粮,喝了几口冷水,还是不甘心。下午,他又到办公楼那儿去等。等了一大气,还是没有见到聚金。半下午的时候,从里面出来一个人,是个女的,很年轻,看上去还是个小丫头。他就凑上去打听。小丫头看看他,下意识地捂了捂鼻子,然后告诉他,吴总确实不在办公室。“那,那他……多咱……能在?”他问。小丫头看看他,觉得怪可怜的,动了恻隐之心,问,“你找吴总有急事吗?”“嗯。”他点点头。“那你晚上到他家去看看吧。”小丫头说,“也许他晚上在家。”“他……他家……在哪儿?”“走,我带你去。”小丫头说。小丫头把他带到一栋楼房跟前,指着一楼的一个院门,对他说,“这就是吴总的家。”他看了看,这是一栋有好几层的高楼。一楼住了几户人家,家家门前都有一个用铁栏杆围成的小院子。院子正中间开了一个院门,院门上修了门楼子,门楼子修得很气派。“大……大姐,有,有劳……你了。”他说。“嘻嘻……不客气。”小丫头笑着走了。看着小丫头远去的身影,他在心里想,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一道雪亮的光柱,猛地朝这边射过来。耿老头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院门旁边躲了躲。细细一看,光柱是从一只手电筒里发出来的。只见不远处有个人,手里拿着一只手电筒,不时地朝这边照着,慢慢地往这边走来。耿老头心头一热,激动起来,觉得可能是聚金回来了。“唉!”他叹了口气,心想总算是等到你了。

手电筒的光柱慢慢地移动到他跟前。拿手电筒的人见自家门楼子下面站着一个人,不由得尖叫一声:“啊!你是谁,干什么的?”这一叫,把他也吓了一跳,原来是个女的。他惊慌失措起来,抖抖嗦嗦地,“大……大姐,你……不要怕。我,我是……来找……找人的。”“找人,你找谁?”手电筒的光柱慢慢地照在他的身上。“我,我找聚……聚金。”“聚金,什么聚金?”“吴……吴聚金,就是……以前……我们……柳……柳树湾的……队……队长。”“你找我爸爸?”拿手电筒的人突然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他跟前,问,“你到底是谁呀?”“我,我姓耿,柳树湾……看仓库的……耿……耿老头。你……你是……哪个嗨?”“哎呀,你是耿大爷,我是桃桃。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站在这里呀?走,快进屋去,我爸爸出差了。”“你……你是……桃桃?长这么……大了,我……我都……认不……出来了。”“就是,走的时候我才十来岁,现在都二十多了,已经有好多年没回柳树湾了。”桃桃打开院门,“走,耿大爷,快进屋吧,外面冷。”

耿老头跟着桃桃进到聚金的家里。一进屋,一股暖流立刻涌遍他的全身。“哎呀,这……这屋里……真……暖和呀!”他不由发出一声赞叹。桃桃打开客厅的灯,屋子里顿时灯火通明。“耿大爷,快坐,我给你倒点儿水,暖和暖和。”桃桃脱掉外套,挂在衣架上。看着像宫殿一样金碧辉煌的屋子,耿老头哪里敢坐,说:“不……不坐,我……站一时……就……就走。”“那怎么照,快坐,坐下歇歇,喝点儿水。”桃桃端过来一个茶杯,递给耿老头。耿老头接过茶杯。这是一只非常精美的茶杯,里里外外都非常干净,杯子里倒了大半杯开水,开水冒着热气,浮在水面的嫩绿色的茶叶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活在这世上六十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的茶杯和茶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上的茶杯和杯子里的茶叶,真想痛痛快快地喝上几口,然而,再看看自己脏兮兮的手,又摸摸自己脏兮兮的嘴巴,心想自己哪配享受这种奢侈呢?便按捺住强烈的欲望,把茶杯放下了,放在身边的茶几上,说:“我……我不渴,谢……谢谢你。”“耿大爷,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病了呀?”看着眼前这个清癯干瘦有些病态的小老头,桃桃充满同情。“没……没病,我……我没病。”耿老头慌忙说,他心想决不能让桃桃知道自己已经得了重病。“那就快坐下歇歇吧。”桃桃扶着他,叫他往沙发上坐。他站着那里,慢慢地移开桃桃的手,说:“不……不累,我……我不坐。”他心里清楚,自己哪配坐这样的沙发呢?不要说还有病,就是没有病,也没有资格呀!“你爸爸……什……什么……时候……回……回来?”他问。“出去要账去了。你不知道现在的账有多难要。恐怕好几天都不能回来哩。”桃桃说。

耿老头的心突然又凉了半截,心想等了一天还是白等了。“耿大爷,你找我爸爸有急事吗?”桃桃觉察到了他的失望。“也,也没……什么急……急事。”他平静地说,“我是来……给你……爸爸……赔……赔罪的。”“赔罪?”桃桃有点儿糊涂,“赔什么罪?”“唉,说起来……话……话就……长了。我……对不起……你……你爸爸,更对不起……你……你娘娘!”他的声音渐渐地抖起来,“是我……害……害死了……你娘娘……”桃桃知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她才五六岁。不过后来听爸爸讲,当时是一种大环境,很多人都那样。所以,这事也不能怪耿老头。“哎呀,都什么时候的事了嗨!我们早就忘了。我爸爸讲了,这事不怪你。”桃桃说。“你,你们讲……不……不怪我,可……可是我……怪我……自个儿呀!我这……一辈子……没……没做过……亏……亏心的……事,可……那一回,怎么就……混……混蛋……了呢……”他恨得用手打自己的脸。桃桃赶紧过来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再打,说:“耿大爷,你这是干什么?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们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你们……越是……这样讲……”耿老头说,“我,我这……心里……就越是……过……过不去呀!”他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个小旧布包,递给桃桃,“桃……桃桃,这是……我……攒的五……五千块钱,你把它……交给……你爸爸,算是……我给你们……一家人……赔……赔罪了!”“哎呀,怎么可能?”桃桃说:“耿大爷,我不是讲了吗,当时处于那种情况,你也不是有意的。我们不怪你,真的不怪你。快把钱收起来吧。”“不……不照。”耿老头说,“你们……要……要是……不收……这个钱,我会……一辈子……都……都不……安心的。死……都不能……瞑……瞑目呀!”“那也不照。”桃桃说,“我爸爸又不在家,我怎么能收你的钱?快收起来吧。”桃桃硬把钱塞进耿老头的怀里。“那……那好,等你爸爸……回……回来了,我……我再……交……交给他吧。”“哎呀,耿大爷,你怎么这么在意呀?”桃桃说,“我爸爸讲了,这不是你的事,我们真的不怪你。回去好好过你的日子吧,不要再想这件事了好吗?”“怎……怎么能……不想?我……怎么能……不想呢?”耿老头自言自语道。少顷,他看了看桃桃,说,“桃……桃桃,那……你就……歇着吧,我……我……回去了。”“回去?”桃桃惊讶地,“这么晚了,还下着雪,你回哪儿去呀?就在这儿住吧,现成的地方。”“不……不,我哪儿能……在这儿……住呀?我到……亲……亲戚家……去住。”“到亲戚家去住,你亲戚家在哪儿?”桃桃说,“我打个的送你去。”说着,就去穿外套。耿老头急忙拦住她,说,“不……不要……你送。近……近得很,走……走几步……就……到了。”

桃桃还是坚持把耿老头送出了家门,一直送到院门外。看着耿老头歪歪倒倒地消失在风雪之中,桃桃心头一酸,仿佛有几只小虫子慢慢地从她的眼角爬了出来。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好人哪!她擦了擦泪花,感慨道。

聚金拖着两条疲倦的腿回到宾馆。说是宾馆,其实是一个家庭开的小旅馆。条件很简陋:显得有点儿拥挤的标间里摆着两张单人床,一台旧电视机,靠墙角处有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卫生间。除了这些,就没有别的了。不管公司大小,好歹也是总经理。但是,出门在外,聚金并不显摆,只要有个地方住就照了。钱是自己挣的,何必要图那个虚荣?

他打开宾馆房间的门,进到屋里,往床上一躺,精疲力竭,动都不想动。和耿老头一样,他今天也是白跑了一天,想找的人一个也没找到。唉,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如今这账怎么这么难要!平常吧,这些人,你不来找他,他还会去找你哩。可是一到要账,却一个个都躲得见不到人影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现在的世界倒过来了,欠账的人变成了大爷,要账的人却变成了孙子!

他心烦意乱,想哭,想叫,又想笑。他想把眼前的一切打个稀巴烂。正在这时,手机响了。他一下子又来了精神,以为是他要找的人来了。猛地坐起来,抓过手机,一看来电显示,却是家里打来的。他又倒下去,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有气无力地按下接听键,喂了一声,然后问:“桃桃,这么晚了打来,有什么事吗?”桃桃在电话那头说:“柳树湾的耿大爷来了,来找你的。说是来给你赔罪的,还要给你五千块钱。”桃桃还说,“外面刮着风下着雪,耿大爷这么大年纪了,一个人站在家门口等了很长时间,怪可怜的。看他脸色也不大好,好像是有什么病。”“噢,他走了吗?”聚金的心一紧,问。“走了。”桃桃说,“我留他住下他不愿意,说是要到亲戚家去住。”“到亲戚家去住?嗐,他哪有什么亲戚呀!……好了,我知道了。你早点儿睡吧。”他挂上电话。

这个小老头,怎么这么认死理呢?我都跟他讲了,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大家都那样,我们不怪他。可他怎么还……聚金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的确,打心眼里讲,那件事他真的没有怪耿老头。尽管当时也很想不通,但是事过之后,特别是“文革”过后,回过头来再去看,再去想,他认为耿老头那样做,完全是被当时的氛围所熏染的,完全是无意识的。因为,他和耿老头一向无怨无仇。而且,耿老头是个鳏夫,无家无业,在村子里看仓库,是个五保户,他一向都对他很照顾。耿老头也不傻,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不可能存心害他和大贵娘。所以,他早就理解了耿老头,也早就原谅了他。没想到,耿老头居然还把那事情挂在心上。

那是“文革”期间的事了。当时,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摧枯拉朽之势滚滚向前,锐不可当。以吴大贵为首的造反派,夺了吴聚金的权,专了吴聚金的政,把吴聚金定为柳树湾最大的走资派。

一天下午,造反派们召开批斗吴聚金的大会。

批斗大会的会场设在队部门前的广场上。吴聚金的办公桌被搬出来,当作主席台。台上坐着公社的造反派头头胡闯和柳树湾的造反派头头吴大贵。马猴等几个造反派小头头站在主席台的后面。

柳树湾的男女老少几乎都来了。人们都在纳闷:吴聚金不是干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开起他的批斗大会了呢?

大贵不愧是个人物!虽然年轻(当时还是一名在校学生),却颇有心计。为了开好批斗大会,他作了精心安排。他决定,叫马猴第一个上台批斗。告诉马猴,这是革命任务,必须完成。马猴同意了。中午,他又专门跑到三丫家,安排三丫娘第二个上台批斗。他知道三丫娘有这个能力,而且和吴聚金有过节儿。三丫娘也同意了。接下来,他准备让村子里的其他人主动上台批斗。等到差不多的时候,他再批斗。最后让胡闯作总结。

面对着全村人,大贵站起来宣布:“革命的战友们,同志们,批斗大会现在开始!首先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公社造反总队的总司令胡闯同志。胡总司令今天专门来参加我们的批斗大会,大家欢迎!”

在热烈的掌声中,胡闯站起来,向大家招了招手。

大贵接着宣布:“下面,把柳树湾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吴聚金押上来!”

聚金被两个戴着红袖章的造反派押到会场的左前方,低着头,站在那里。

“现在,由马猴同志上台批斗吴聚金的反动罪行!”大贵大声说。

马猴虽然平时油嘴滑舌的,但是毕竟没有经历过这种大场面。一上台,不免紧张起来,本来想好了一肚子话,心里一慌,居然很长时间讲不出话来,急得抓耳挠腮的。

人们都想笑,却又不敢笑。

憋了一大气,马猴终于说道:“吴聚金是个大坏蛋!干活的时候,经常打我们,嚼我们(当地农村把“骂”说成“嚼”)。他就是坏,比日本鬼子还坏……”接下去,又忘词了,只好把这几句话反反复复讲了好几遍。然后,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人们终于忍不住一阵哄笑。

三丫娘一看,不能冷场,就快步走上台去,说:“我来批斗!”生姜到底是老的辣。三丫娘接受任务之后,作了充分准备,只见她不慌不忙,神情严肃,批了吴聚金两条:第一条,说吴聚金经常拿队里的钱到街上请人吃喝;第二条,说吴聚金相信封建迷信。队部的大门原来是朝南开的,有人说风水不好。他就找人看,看了之后就改成朝东开了。

“好,批得好!”胡闯高兴地站起来插话说,“这位女同志批到了点子上,戳到了走资派的疼处!……下面接着批!”

大贵也兴奋起来,站起来带头鼓掌,并高呼:“打倒走资派吴聚金!”

人们跟着高呼:“打倒走资派吴聚金!”

大贵又喊:“打倒吴聚金!”

人们跟着喊:“打倒吴聚金!”

三丫娘真不简单。她的批斗有板有眼,一下子就把人们的热情激发了出来,会场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人们纷纷走上台去批斗吴聚金的罪行。尽管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在这种革命氛围的感染下,每一个批斗的人似乎都对吴聚金恨得咬牙切齿,就像当年批斗黄世仁一样,恨不得上去咬几口才解恨!

批斗大会仍在继续。

这时,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看仓库的耿老头突然走上台去,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要……批斗……吴聚金,他,他是个……大,大流氓!在外面搞……搞野女人。闹闹灾荒……那年,他偷……公家的……黄,黄豆,送……送给……他的……野女人高银花,而且……和,和高银花……干……干了……那事……”

耿老头的话像一颗重磅炸弹,把在场的人一下子都炸晕了!因为高银花不是别人,正是批斗大会主持人吴大贵的母亲!而且高银花和吴聚金之间的不正当男女关系在柳树湾几乎是公开的了,大家都知道。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耿老头会把这件事情给捅出来!

会场顿时安静下来,变得鸦雀无声。

三丫娘却由此得到了启发和鼓舞。几年前,三丫娘曾经因为传播吴聚金和大贵娘的丑事被大贵娘揪住头发打过一次。她一直想报复大贵娘,却苦于没有机会。现在她感到机会终于来了。于是,她又一下子跑上台去,大声说:“我证明,吴聚金就是个大流氓!我也亲眼所见,他和大贵娘,也就是高银花,在队部里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丑事!……吴聚金是个大流氓!高银花是个大破鞋!”三丫娘大声高呼。

人们怔了一下,便跟着高呼:“吴聚金是个大流氓!高银花是个大破鞋!”

三丫娘接着高呼:

“把大破鞋高银花揪出来批斗!”

人们也跟着高呼:“把大破鞋高银花揪出来批斗!”

大贵娘就在人群里。开始看到马猴、三丫娘他们上台批斗聚金,心里很不是滋味。正想抽个空子去跟大贵讲,叫他赶紧收场算了,不要再批了。没想到,现在突然又把她给扯了出来,吓得一屁股瘫倒在地上。

大贵刚才还在洋洋得意哩,觉得今天的批斗大会开得很成功。可是他也没想到,现在怎么突然把他娘给扯了出来。这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他的脸一下子就变了:一时红,一时白……

会场上的情绪激动起来,人们仍在高喊着:“把大破鞋高银花揪出来批斗!”

胡闯也非常激动,站起来大声说:“革命的战友们,同志们,大家批得好,批得好!这可是一条大罪状啊!赶快把大破鞋高银花揪出来,一起批斗!”

大贵却拽了拽胡闯的衣襟,趴在他耳边说:“胡总司令,结束吧,不要再批了!”

胡闯一愣:“为什么?人民群众的革命热情刚刚发动起来,怎么能不批了呢?……批,接着批!好戏还在后头哩!一定要把他们批倒批臭!”

大贵红着脸,嗫嚅着:“高……高银花……是……我娘娘……”

“什么?”胡闯像是听了“聊斋”,瞪大了眼睛!

这时候,会场上依然呼声不断。

胡闯背着手,在主席台上来回踱了几步,突然转回身,神情严肃地对大贵说:“吴大贵同志,你现在是柳树湾造反总队的总司令,是在干革命你知道吗?干革命就必须要有坚定的阶级立场!干革命就不能存有任何的私心杂念!现在是无产阶级革命派考验你的时候,希望你马上和你娘划清界线,把她揪出来,和走资派一起批斗!”

大贵来不及多想,表现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点点头说:“好吧!”

胡闯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好样的!快,赶快宣布!”

大贵真的什么都不顾了,走上前去,挥挥手,让大家静下来,然后大声说:“现在我宣布,把大破鞋高银花揪出来,和走资派吴聚金一起批斗!”

整个会场突然又静下来。尽管刚才群情激昂,人声鼎沸。但是,人们谁也不敢相信,这句话能够从吴大贵的嘴里讲出来,似乎都有些瞠目结舌!

见没有动静,大贵就命令马猴说:“马猴同志,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带两个人过去,把大破鞋高银花给我押上来!”

“是!”马猴答应着,带着两个造反派向人群中走去。

大贵娘突然昏了过去。马猴等人把她拖上来,由两个造反派架着,和吴聚金站在一起,接受批斗。

少顷,大贵娘苏醒过来,红着脸,低着头,不敢看人。

这时,大贵走到台上,说:“现在,我来批斗走资派吴聚金和大破鞋高银花!”他把有一次吴聚金和他娘在他家偷情被他撞见的事情说了一遍。接着就高呼:“打倒走资派吴聚金!打倒大破鞋高银花!”

人们已经缓过神来,跟着高呼:“打倒走资派吴聚金!打倒大破鞋高银花!”

…… ……

批斗大会快要结束时,胡闯作了总结讲话。他对批斗大会的成功召开尤其是对大贵大义灭亲的革命行动给予了较高的评价,要求柳树湾要继续批斗走资派吴聚金和大破鞋高银花,并且要进一步深挖隐藏的阶级敌人,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最后,他大声地说了一句:“现在把走资派吴聚金和大破鞋高银花拉到村子里游街示众!”

有人给吴聚金戴上了纸糊的高帽子,上面写着:“打倒走资派吴聚金!”“吴聚金”三个字打了个大红叉。也有人给大贵娘戴上了高帽子,上面写着:“打倒大破鞋高银花!”“高银花”三个字也打了个大红叉。同时,还在大贵娘的脖颈上挂上了两双破鞋底……

游街示众的队伍,围着柳树湾,整整转了一大圈。一边转,一边不停地高呼:

“打倒走资派吴聚金!”

“打倒大破鞋高银花!”

…… ……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聚金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就在昨天。

聚金和大贵娘两个人的私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大贵娘十七八岁还是大闺女的时候,俩人就好上了,并且怀了孕,打了胎。当时,由于聚金的母亲嫌大贵娘不正经,还没出嫁就跟男人睡觉,死活不同意聚金娶大贵娘。俩人只好挥泪而别。后来,大贵娘就嫁了人。聚金也在母亲的包办下娶了一个比他大一岁且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女人。心脏病女人瘦小羸弱,干巴巴的像根火柴棒。聚金对她毫无兴趣,只是刚结婚那几天,有点儿新鲜劲,勉强凑合着和她热闹热闹,后来就几乎不沾她了。当了队长以后更是如此。队部有张小木床,聚金差不多天天都是睡在队部。大贵娘呢,对聚金也确实是真心实意的,虽然结了婚,却依然隔三差五地找机会回来和他幽会。而且每一次相见,总是约好下一次相见的时间。这样,两个人就保持了一种长流水不断线的关系。

大贵娘的第一个男人姓熊,比她大几岁,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了,便又气又恼地上吊死了。大贵娘又嫁了第二个男人,就是大贵他爸。大贵他爸也是二婚,第一个女人跟别人跑了。大贵他爸虽然长得黑不溜秋的,个头不高,有点儿像武大郎,却聪明能干,会木匠手艺,经常在外边给人家做木匠活儿,家境还算不错。大贵他爸娶大贵娘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们俩人之间的这种事情了,也没说什么。两口子结婚以后,倒也相安无事。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在大贵满三周岁那年,大贵他爸——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上午还好好的,下午却突然得了暴病死了。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到现在也没弄清楚。从那以后,周边十里八乡的人家都知道大贵娘是个白虎星,妨男人,就没有人再敢要她了。她只好带着大贵又回到了柳树湾。

大贵娘回来之后,正好聚金的心脏病女人也死了。他们俩人的私情在村子里便成了公开的了,隔不了几天就要黏糊在一起。一天夜里,两个人在队部的小木床上心满意足之后,大贵娘突然告诉聚金,大贵其实是他的儿子。因为大贵他爸是天生的无精症,根本就不能生育。这使聚金极其兴奋,做梦也没想到,大贵居然是他的亲生儿子。当即表态,等过了心脏病女人的周年忌日,两个人就结婚。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会突然来那么一场文化大革命。更令他们没想到的是,一向老实巴交的耿老头居然会主动走上台去揭发批斗他们……

就在耿老头上台揭发他们之间丑事的那天晚上,聚金担心大贵娘承受不住这么大的打击,会出什么事情。半夜里,便悄悄地来到大贵家,去看大贵娘。还真如他所料:当时大贵不在家。大贵娘站在板凳上正准备悬梁自尽。他破门而入,把大贵娘救了下来。然后,两个人连夜逃出了柳树湾,一直逃到云贵高原的一个大山里,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蛰居下来。一住就是六年,桃桃就是在那里出生的。一直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文革”已经进入后期。由于大贵娘想大贵想得快要发疯了,整天闹着要回去。实在拗不过,聚金只好和大贵娘带着桃桃,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柳树湾。

“大贵娘回来了!吴聚金也回来了!还拉着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一条爆炸性的信息很快在柳树湾不胫而走。然而,人们对他们的归来,并没有表现出久别重逢的热情,而是像躲瘟神似的唯恐避之不及。

他和大贵娘没有多想,拉着桃桃径直往大贵家走去。他们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早一点儿见到朝思暮想的大贵。到了家门口,大贵娘失声地哭起来,“大贵,大贵呀,娘回来了!”她朝屋里喊。可是,当她扑到门前时,才发现门是锁着的。大贵娘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坐在地上嚎起来。

聚金说:“哭什么嗨,打听打听大贵到哪儿去了。”正说着,院子外面进来一个小男孩,告诉他们:“大贵到队部去了。”大贵娘一听,喜出望外,拉着桃桃就往队部跑。

这时,大贵已经高中毕了业,成了柳树湾的一名回乡知青,而且入了党,提了干,当上了柳树湾的革委会主任。此刻,大贵正坐在队部的办公桌前和副主任赵喜松商量事情。他们的到来,使大贵感到十分意外,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大贵娘也愣住了!眼前的大贵,长高了,长壮实了,成大人了。但是那酷似聚金的面相使她断定,这就是她的亲生儿子大贵。“大贵!我的孩子!”她扑上去,把大贵紧紧地搂在怀里。

大贵的心虽然也在颤抖,但是脸上的表情却十分淡定,仿佛兵马俑一般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亲了一时,大贵娘松开大贵,喜悦地说:“大贵呀,来,见见你的小妹妹。桃桃,来,叫哥哥!”

桃桃害怕,直往大贵娘的身后躲。

大贵仍旧毫无反应,连看都没看桃桃一眼。

大贵娘愣住了,“大贵,怎么搞的,我们回来了,你不高兴?我是你的亲娘,这是你的亲妹妹,那是你的亲爸……”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大贵不仅没有认他们,反而叫赵喜松找人帮他们绑了起来。然后去公社报了案。

很快,公社革委会就派人来了。因为吴聚金是走资派,又是畏罪潜逃,而且时间长达六年之久,立即被抓起来,投进了公安局的看守所。继而,被送到劳改农场去劳动改造。

大贵娘毕竟只能算是生活作风问题,又是一个普通妇女,罪过较轻,被临时关进公社的一间黑屋子里。桃桃吓得要死,两只手紧紧地搂着大贵娘的双腿不放。大贵娘也舍不得叫桃桃离开自己,就把桃桃带到黑屋子里,娘儿两个一起过起了“牛棚”生活。不久,大贵娘便因为窝心窝出了病来,很快就郁郁而终。死的时候年仅四十一岁。

那天晚上,耿老头从聚金的家里出来,冒着风雪向前走。桃桃要打的送他,他不让,说是要到亲戚家去住。实际上,他这一辈子哪有什么亲戚呢?他无儿无女,又从不和别人交往,连半个亲戚也没有。但他还是要打肿脸充胖子,说是到亲戚家去住。其实,他是不想再给吴家添麻烦。他心里清楚,自己是吴家的罪人,怎么还有脸给吴家添麻烦呢?

狂风仍在呼啸,雪花仍在飞舞。他走了一段,心想,这么晚了,到哪儿去呢?回柳树湾吧,又怕路不好走。住旅馆吧,又舍不得钱。他摸摸揣在怀里的那五千块钱,硬硬的还在,可是这钱不能动。这钱是他辛辛苦苦一辈子才攒下来的,他要把这些钱亲手交给吴聚金,用以向吴家赎自己的罪过。他觉得,是他害死了大贵娘,是他害得吴聚金蹲了劳改,是他害得桃桃从小就未能享受到父母的疼爱……他这是作孽啊,他这是罪孽深重啊!他必须要用这些钱赎罪。只有把这些钱亲手交给吴聚金,让这些钱花在吴家人身上,他才能感到心里好受些,才能减轻自己的罪过。否则,他会死不瞑目的。

他隐隐约约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个建筑物。他知道那是火车站。他决定在火车站里凑合一夜,等天亮了再回柳树湾。

在火车站里整整熬了一夜,一直熬到天明了,他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柳树湾。一到家,他就躺倒了,浑身乏力,连床都下不来了。村里人赶紧把他送到医院,一查,已是胃癌晚期,需要立即住院治疗。他却死活不住院,也不愿意治疗。他说,他早就知道自己得了这个病了,早就不想治了,现在只想一死了之。在他死之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见到聚金,亲手把那五千块钱交给聚金,以赎他的罪过。这样,他就可以安心地死了,也可以瞑目了。

没有办法,村里人只好把他弄了回来,放在那张他睡了一辈子的小木床上,等待着死亡的到来。不停地叫人给吴聚金捎信,希望他能早一点儿回来看看耿老头,和耿老头见上一面,以了却耿老头这最后的唯一的心愿。

耿老头在等着。确切地说,他是在等着死亡。按说,人这一辈子,最痛苦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等死。更痛苦更可怕的是,明明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却还要眼睁睁地耗着。耿老头现在最害怕的并不是死,而是害怕见不到聚金,害怕完成不了自己最后的心愿。

看见仓库外边有人在为他准备棺材了,泪水终于从他的眼眶里奔涌而出。他真后悔呀!自己老老实实一辈子,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人的事情。可是那一次,自己怎么就浑蛋了呢,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走上台去揭发批斗了呢?他真后悔呀,当时就后悔得要去寻死。从那以后,这件事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甚至后悔,那天夜里聚金去给大贵娘送黄豆,他是怎么想起来要去跟踪呢?要是不去跟踪,不也就不会发生后来揭发批斗的事了吗?他真是追悔莫及!

闹灾荒那年,柳树湾和其他地方一样,家家户户都没有东西吃。吴聚金是队长,就想方设法帮助村民开展自救,共渡难关。当时,仓库里只剩下两麻袋作种子的黄豆。聚金冒着极大的风险把黄豆给分了。分给了柳树湾的各家各户,以解救命之急。分的时候,他有意多留了一份,有十几斤,装入一个小口袋,准备偷偷地送给大贵娘。

那天过半夜的时候,聚金悄悄地向仓库走来。仓库分为里外两间。耿老头住在外间,是个单间。里间是个三间连通的大间,是仓库。耿老头住的外间的门,正面没有锁,背面没有插销。一天到晚要么开着,要么虚掩着。从外间屋通向里间的仓库,还有一道门,锁着一把锁。耿老头和聚金各有一把钥匙。

聚金轻轻地推开外间屋的门,走了进去。看见耿老头在床上睡着,犹豫了一下,就没吱声。然后走过去用钥匙打开通往里间屋的门,进到仓库里,把那一小口袋黄豆拎出来,又把门锁上,轻轻地离去——前后不超过两分钟。

聚金刚刚走出仓库,耿老头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心里觉得不对劲,深更半夜的,聚金拎着东西要去干什么呢?聚金可是从来没有瞒着他从仓库里拿走过东西呀!出于好奇,更是出于责任心,他迅速地穿上衣裳下了床,走出仓库,悄悄地跟在聚金后面。

他一直跟踪聚金到大贵家的院子外面。原来,聚金是来找大贵娘的。他偷偷地趴在院墙外面往里看。只见聚金进到院子里,轻轻地敲大贵家的门。

“哪个?”大贵娘在屋里小声问。

“是我,开门。”

大贵娘听出是聚金的声音,就起来开了门。

聚金把小口袋递给大贵娘,说:“给你。”

“什么?”大贵娘不解。

聚金压低声音:“黄豆。”

“我不是有了吗?”

“我又单给你留了一份。”

“那你呢?”

“我没事,你们娘儿两个保保命吧!”

大贵娘接过小口袋,伸头向外望了望,说:“进来吧,大贵睡着了。”

“好。”聚金也回头看了看,见没有人,就和大贵娘一起进了屋。不久,屋里的灯就灭了。

看到这一幕,耿老头的心里立刻感到愤愤不平。吴聚金啊吴聚金,你真不是个好东西。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自己家里有女人(当时心脏病女人还活着),还在外面吃野食!而他呢,三十大几了,却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他越想越生气!

吴聚金和大贵娘在屋里缠绵的时候,耿老头愤愤不平地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一进屋,他把门使劲往后一关,发出“嘭”的一声响。不料,门腾地一下又弹了回来,正好弹在他的屁股上。他气坏了,转身使劲朝门上踹了几脚。

他一宿未眠。

耿老头是怎么想起来走上台去揭发批斗吴聚金和大贵娘的丑事的,他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当时他置身于那种氛围之中,脑子一热,就上去了。可是,当他看到大贵娘被押上台去和吴聚金站在一起接受批斗,后来又被戴上高帽子挂上破鞋底游街示众,一下子就后悔了,后悔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他和吴聚金无怨无仇,和大贵娘也无怨无仇。而且,吴聚金和大贵娘一向都对他很好,从来没有亏待过他。即便是他跟踪聚金给大贵娘送黄豆的那天晚上,他对聚金和大贵娘俩人的做法有点儿不大感冒,有点儿吃醋,甚至有点儿愤恨,但也决不至于要去报复他们,坑害他们,甚至把他们往死里整。他悔得抡起巴掌不停地往自己的嘴上打,把嘴都打肿了。

从此,这件事情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尤其是后来大贵娘又死在了“牛棚”里,更使他背上了一副沉重的十字架,几次想一死了之都没死成。

“文革”过后,聚金被从劳改农场放了出来。他找到聚金,双膝跪地,泣不成声,请求聚金原谅他。聚金却说,这是当时那种特殊情况造成的,他不怪他,叫他不要放在心上。可是,他怎么能不放在心上呢!他知道,聚金虽然嘴上讲不怪他,可是心里能不怪他吗?要不是因为他的揭发批斗,他能去劳改吗?要不是他的揭发批斗,大贵娘能死在牛棚里吗?……聚金如果真的要说怪他、恨他,他的心里反而会好受些。越是说不怪他、不恨他,他就越感到心情沉重,越感到怎么也解不开心中的这个结。因为这件事情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如果他不讲,别人永远都不会知道!

后来,聚金就带着桃桃离开了柳树湾,出去闯荡去了。他的这块心病便窝在心里,连找聚金赎罪的机会都没有了。他整天闷闷不乐,长吁短叹。时间一长,便感到心口窝堵得慌,连吃饭都觉得不香了。

也许是报应吧。那天,他到村子的西北角去砍柴。村子西北角有一片坟地,埋了不少老坟。大贵娘也埋在那里。去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回来也是好好的。可是睡了一夜觉,第二天起床后嘴却歪了,眼也斜了。人们都说,他是中了邪了,或者是做了什么亏心事遭了报应。到医院去瞧,医生说是面部神经麻痹,给他打了针,吃了药,却丝毫没有效果。

过了几天,有人给他传了个偏方,说是用黄鳝血扒管经(当地农村习惯把“管用”说成“管经”)。要找一条活的大黄鳝,把头剪掉,把血滴在纸上,抹匀,晾干。然后,往脸上扒。嘴往哪边歪,就朝相反的方向扒,就能扒过来了。

他信了,就到村里的圩沟边上去掏黄鳝。捣鼓来捣鼓去,还真在圩沟边上的一个小洞洞里掏到了一条大黄鳝。他欣喜若狂。按照偏方的步骤把黄鳝血滴在纸上,抹匀,晾干。然后扒在脸上。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管经倒是管经了,却矫枉过了正,嘴本来是往这边歪的,扒了以后,却歪到那边去了,而且歪得更加厉害了……

重试了一下,又歪过来了。再试,又歪过去了。搁在正中间扒,却保持原样,该向哪边歪,还向哪边歪。

“我……我这是……作了……孽呀,老天爷……是在……给……给我……报应哪!”他莽朗一声嚎起来,本来就结结巴巴的,现在更是连字也吐不清了。

住在北场上的周大肚子的老婆——周嫂,是个信神信鬼的人,悄悄地告诉他,“他耿大爷,你这是被阴风扫的,是大贵娘在报应你。你想想,要不是你去揭发批斗她和吴聚金的丑事,吴聚金能劳改吗?大贵娘能死吗?……这是她在怪你,在惩罚你。不然的话,村里这么多人都到坟地那里去过,大家都没有事,怎么偏偏就你嘴歪眼斜了呢?”

一席话,正好说到了他的疼处。其实,他心里也一直是这么想的。他也是一个相信鬼神的人,认为人死了以后是有鬼魂的。这些鬼魂,可以跑到人间来,报应和他们有怨有仇的人!“那,那我……怎么……搞呀?”他向周嫂求救。

周嫂说:“你呀,赶紧去买两刀纸,中午到大贵娘的坟上去,跪在她面前,给她烧烧纸,嘴里叨咕叨咕,请求她的原谅,叫她饶了你的罪过,兴许就好了。”

“噢,好……好好。”他连声应着。他心里清楚,在这个世上活了这么多年,除了揭发批斗吴聚金和大贵娘的丑事外,他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情!如果有鬼魂要报复他,也就只有大贵娘了。所以,他现在必须要向大贵娘赔罪,向大贵娘承认错误,求得大贵娘的宽恕。

他赶紧到村口的小店里买了两刀纸,赶到正中午头的时候来到大贵娘的坟前,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一边烧纸,一边结结巴巴地说:“大……大贵娘啊,是……是我……害……害了……你。你死得……冤哪!大,大人不记……小人过,你,你就……饶……饶了……我吧……”

大贵娘似乎并没有饶恕他。回来之后,他的嘴依然歪,眼照样斜……

聚金从外地回到家里,把出差用的东西往屋里一放,就立刻出门,开着车子往柳树湾赶。桃桃在电话里告诉他,柳树湾的人都带过好几次信了,说是耿老头得了癌症,快不照了。耿老头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想见到他,和他讲几句话。叫他回来之后,无论如何要尽快到柳树湾去一趟,见见耿老头,以了却耿老头这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愿望。

车子出了市区,拐上了去柳树湾的路。他这才发现,已经很久没有回柳树湾了。这条路居然还是老样子。路面坑坑洼洼的,高低不平,车子跑不起来。对他来讲,这条路是再熟悉不过了。离开柳树湾之前,他不知道在这条路上走过多少次。可是现在却突然感到,这条路怎么变得这么难走了呢?虽然十几公里,他却走了将近两个小时,而且脸上冒出了许多汗珠。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耿老头这次怕是真的撑不过去了。不然的话,怎么会这么急着要见他呢?

耿老头是个实在人,实在得不可思议。改革开放前,农村的体制还是公有制。公社下面是大队,大队下面是生产队。柳树湾是公社直属的生产队,既是生产队,又具有大队的性质。耿老头是个孤儿,父母早亡,从小就一个人过。成人之后也没能娶上老婆,成了个无家无业、无儿无女的五保户。队里就叫他看了仓库。那时候是大锅饭,看仓库是个非常重要的岗位。那时候,凡是公用的物质,全都放在仓库里。耿老头的责任心和原则性很强,仓库里的东西,如果没有队长的允许,谁也别想动一丝一毫。

有一次,周嫂的男人周大肚从仓库里拿走一根不到一米长的绳头子,说是家里的筐坏了,拿这个绳头子去绑一下。可是,耿老头不同意,硬是撵到周大肚子家里,把绳头子要了回来。耿老头说,“不管……东西……是大……是小,就是烂……烂在……仓库里,你……也不能……往……往家……拿。”弄得周大肚子差一点儿和他打起来。但是,他最终还是把那根绳头子要了回来,放到了仓库里。

聚金对耿老头既有同情更有尊重。当然,在原则问题上,也是寸步不让。仓库门上的钥匙,只有他们两个人有。仓库里哪怕少了一根钉,耿老头都要去问聚金。聚金说是有人拿去用了,那也不照,非要找回来不可。虽然有时把聚金搞得有些尴尬,但是聚金觉得,生产队就需要一个这样认真负责的好管家。所以,逢年过节,聚金总是把耿老头叫到家里一起过。平时,也偶尔打点儿散酒,买点儿卤菜什么的,或是在队部或是在耿老头那儿,两个人喝上几盅,说说话,热乎热乎。

聚金还救过耿老头一命。那天,两个人在仓库里盘存清点物资。正盘着,耿老头突然肚子疼起来,在地上直打滚。聚金吓坏了,来不及去找人,背起耿老头就往医院跑。从仓库到医院有好几里路,聚金累得直喘粗气。到了医院,医生诊断为急性胃穿孔,要立即做手术。医生说,幸亏来得及时,不然会有生命危险。病愈出院后,耿老头逢人便说,是聚金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聚金知道,耿老头这么急着要见他,恐怕还是为了那件事情。说实在的,当时他的确想不通。他认为,在柳树湾,谁都有可能上台去揭发批斗他,唯独耿老头不会。因为耿老头为人实在,又是结巴子,而且和他的关系又这么好,怎么可能?然而,恰恰是耿老头上了台,揭发批斗了他一件最严重的“罪行”,同时也把大贵娘给扯了出来。当时,他真的晕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但他很快就原谅了耿老头。因为他知道,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耿老头完全是被当时的那种氛围驱动的,不可能是他心里想要那样去做的。而且他知道,耿老头过后很后悔。大贵娘死后不久,“文革”就结束了,他被从劳改农场放了出来。回到家的当天晚上,耿老头就到他家里来了。一进门,就跪下给他磕头。他赶紧弯腰把耿老头扶起来,说:“耿老头,你这是干什么?”

耿老头声泪俱下,“我不是……人,是我……害,害了……你和……大贵娘,我……对不起……你们……”

他把耿老头扶到板凳上坐下,说:“耿老头,这件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千万不要老是挂在心上。再说了,当时你也不是有意的,只不过是脑子一热而已。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以后,我们弟兄之间还像以前一样好吗?”

耿老头说:“怎……怎么能不……不怪我,要要不是……我,你们……怎,怎么会……受……这么大的……冤屈。大……大贵娘……又,又怎么……会死?”

他笑着说:“好了,耿老头,不要老是抓住这个问题不放了。我说了,这件事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你讲得……倒……倒轻巧。”耿老头说,“可是我……我怪……我自个儿呀!”说着,又伤心地哭起来,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他被感动了。没想到这件事情会在耿老头心里投下这么深的阴影。正想再开导耿老头几句,又有人来了,听说他出来了,都来看看他。接着,就不断地有人进来,耿老头见没有了说话的机会,也就走了。

又过了几天,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带着桃桃离开了柳树湾,到城里闯荡去了。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是,耿老头怎么至今还在为这件事纠结呢?

唉,这个耿老头呀!

聚金一直把车子开到仓库门前的广场上。听见汽车的声音,有人立刻迎出来和他打招呼,“哎呦,看看,混好了吧,都开上小包车了。”他笑笑,“哪有,也就是混口饭吃。”说着,进到仓库里。

耿老头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已经在弥留之际了。

聚金忍不住一阵心酸。

老麻爷趴在耿老头耳边说:“耿老头,聚金来了。”

“啊,聚……聚金……来……来了?”耿老头睁开眼睛,挣扎着坐了起来。有人赶紧把旁边的一床破棉被垫到他的身体后面,扶着他靠上去。人们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一个人在临死之前,见到了他一心想要见到的人,往往会出现这种反常的现象。“聚……聚金,你……来啦?”耿老头招呼说。

聚金急忙过去,倚在床边,拉着他的手,说,“嗯,我来了,我来看你来了。”床边还有几个老年人,年龄都和耿老头差不多。大家很同情耿老头,都主动来照顾他,陪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好,好,你真……来了。”耿老头越发激动起来,“我,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耿老头,”站在一旁的老麻爷笑了笑,“你不是就盼着聚金来吗?现在聚金来了,有什么话,就跟聚金说说吧。”老麻爷比耿老头大几岁,当过村干部,在村里是德高望重的人。

“聚……聚金哪,”耿老头看着聚金,嘴唇抖动着,“我……我这辈子……唯,唯一……对……对不起人……的事,就,就是……批斗……你和……大贵娘。我非常……后,后悔,当初……真……不该……上台去……批,批斗……你们。我……硬撑到……今,今天,就是想……见……见你……最后……一面,当面……给,给你……赔,赔个罪,求……求你……能饶……饶恕我……”

聚金的眼眶湿润了,哽咽着说:“耿老头,我不是早就跟你讲了吗,这事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我早就原谅你了。”

“你真的……饶,饶恕……我了吗?”耿老头眼睛里闪出异样的光彩,几滴浑浊的老泪从眼眶里滚落下来,“那,那好,那你要……答,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你讲吧,只要能做到的,我一定答应你。”聚金说。

“好……那好。”耿老头说着,抖抖嗦嗦地从怀里掏出那天晚上在桃桃面前掏出过的那个小旧布包,递给聚金,“这,这是我……一辈子……攒,攒的……五千块钱,你……拿着,算,算是……我……用它来……赎我的……罪,罪过了……”

“这……”聚金为难起来,“耿老头,这钱我不能拿呀。你看看我现在,又不缺钱花,怎么能拿你的钱呢?留着你自个儿用吧。”

“你,你……你,”耿老头又失望起来,“……你要是……不拿……那就是……不,不想……饶恕我。那样……的话,我就是……死……死了……也不能……瞑……瞑目呀……”又像小孩子似的哭起来。

“这……”聚金实在是左右为难。

“聚金哪,”老麻爷在一旁说,“这钱你就拿着吧。耿老头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认真得很。你要是不拿,他是过不去的。你还能真叫他死后闭不上眼睛吗?”

其他几个人也劝聚金收下。

“好吧。”聚金流着眼泪说,“既然这样,我就拿着。你的心意,我也替大贵娘收下了。……耿老头,我跟你讲,这件事我真的没有怪你,一点儿都没有怪你,你就放心吧。”

“好……好……那好……”耿老头突然身子向后一仰,倒下去,嘴唇僵硬地、断断续续地发出微弱的声音,“这,这样……我……就能……闭,闭上……眼睛了……”

老麻爷凑上去看了看,平静地说:“他走了。”

在场的人都默默地流眼泪。

聚金环顾了一下耿老头住的这间小屋。几十年了,一点儿都没有变。以前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这就是一个认真负责的老实人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呀!而且,屋子里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他抚摸着耿老头交给他的那五千块钱,泪如雨下。他知道,耿老头之所以得这种病,之所以死得这么早,与他的心情有关,与他长期在心理上遭受痛苦和折磨有关,与精神上长期背着沉重的负罪感有关。此刻,他觉得这一辈子不是耿老头有负于他,倒是他有负于耿老头!

他对老麻爷说,要用耿老头的这五千块钱把耿老头厚厚地安葬了,老麻爷却不同意。老麻爷说:“算了,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你就不要再叫他死后不安心了。这钱你就收着吧。安葬的事,你不用操心,棺材已经有了,把他的骨灰送下地就照了,花不了几个钱。”

“耿老头……”聚金哭着走过去,伏在耿老头身上,很久很久。然后站起来,把耿老头身边的那床破棉被拉起来,盖在他的身上。

从柳树湾回到家中,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了,聚金显得很疲惫。

桃桃见他进屋,迎上前来,说:“爸爸,你回来啦?”慌忙给他递拖鞋。

他换上拖鞋,到卫生间方便了一下,牙没刷,脸也没洗,就进了自己的卧室。又转身走出来,对桃桃说:“桃桃,我有点儿累,想好好歇歇。吃饭什么的,你就自己弄自己吃吧,不要叫我了,不管谁来找我,都说我不在。”

桃桃懂事地点点头,说:“嗯,我知道了。”桃桃已经长大了,从师范学院毕了业,现在在市里的一所中学当老师。

他关上手机,把固定电话线也拔了,然后插上门,重重地倒在床上。

他确实很疲惫。不仅身体疲惫,心灵更加疲惫。他想入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不知不觉地眼前又浮现出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个人叫樊华,是他最要好的一个朋友,也是他最重要的一个贵人。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这个人,或许就没有他的今天。

“文革”结束后,他被从劳改农场放了出来,回到了柳树湾。在柳树湾,他感到很压抑。尤其是从大贵娘的坟上回来之后,感到有一种无形的伤痛包围着他。于是便带着桃桃离开了柳树湾。

刚出来闯荡时的那段经历真是不堪回首!他在一个建筑队找了一份拎泥兜子的活儿。没有钱租房子,爷儿两个就在工地上这里凑合一天,那里将就一夜。那种苦啊,真叫他没法说!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樊华。那是一个雨夜,雨下得很大。他骑着一辆三轮车,在给包工头送东西回来的路上,看见路边躺着一个人。他急忙跳下车,把那个人扶起来。那个人一头一脸都是血,却又满身酒气,像是喝多了酒被汽车撞的,已经失去了知觉。撞他的汽车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他赶紧把那个人抱上三轮车,送到附近的一家医院抢救,并在医院里守护了整整一夜。

那个人就是樊华。樊华当时是市规划局的一个科员,手中有权。出院后,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就给他找了一项小工程,叫他挑头单干。由此,他淘到了第一桶金。命运随之逐渐发生转变,直到现在,成了一家建筑公司的总经理。樊华人很聪明,脑瓜子灵活,一步一步由一个不起眼的小科员做到了市规划局的局长。

多年来,他和樊华的关系一直处得不错,几乎情同手足。樊华一直对他很关照,这使他非常感激。但是,两个人的交往仍然只是一种正常的交往。平常也就是在一起吃个饭,喝个酒,拉拉呱。最多也就是喝过酒之后去飙个歌,洗个澡,捏个脚什么的。其他方面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逢年过节,他也曾经给樊华表示过,可是,不管是礼品还是现金呀卡呀券呀什么的,樊华一概拒收。这一点,他挺佩服樊华的,认为他是个正派人。

他万万没想到樊华会出事。前不久,有一段时间没见到樊华。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到办公室去找樊华。结果没找到。找了一个熟人才问出来,说是樊局长被“双规”了。他吓了一跳,知道“双规”这个词所代表的含义。“怎么可能呢?”他纳闷着,“樊华不是那种人呀!”“我也不相信。”那个熟人说,“可是机关里都传开了,说是贪污受贿,数额还不小,而且还在外面养女人……”“唉,真是没想到哇!”他在心里默默地说。于是,他就到处打听樊华的下落,想和他见见面,安慰安慰他。甚至认为是不是搞错了,想帮他申诉申诉,却怎么也打听不到樊华在什么地方。直到又过了一段时间,樊华已经被双开(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移送到司法机关处理后,他才通过关系和樊华见了一面。

那个场面真是令他终生难忘!见面之后,樊华只是流泪,一句话也不说。直到最后,才哽咽着说了一句,“唉,我真后悔啊!人生就这么短短的几十年,像过客一样。搁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干嘛要走到今天这一步呀?”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想起樊华,一会儿又想起耿老头。既替耿老头感到遗憾,更为樊华感到惋惜。

他是什么时候入睡的,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这一觉睡的时间很长。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他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又在床上赖了一会儿。然后才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上厕所,刷牙洗脸。完了之后,到客厅泡了一杯茶,在沙发上坐下来,打开电视机看新闻。

看完新闻,他又一个人坐在那儿,冷静地进行了一番思考。傍晚的时候,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到门前去换鞋。他知道,桃桃就要下班回来了。他准备出去买点儿菜,晚上和桃桃一起好好地吃顿饭,父女俩已经很久没在一起认真地吃过饭了。同时,他也想借吃饭的机会,跟桃桃谈一件事情。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这件事情他已经反复考虑了好几遍了,而且已经基本上下定了决心。由于这件事情与桃桃有关,所以他想在吃饭的时候和女儿先沟通一下。

换好鞋,他刚想出门,门却从外边打开了。桃桃走了进来。桃桃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装了满满的一袋东西。看见他,桃桃笑着说:“爸爸,你起来啦,我还想过一时做好了晚饭,叫你哩。”

他也很高兴,接过桃桃手里的塑料袋,笑着问:“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桃桃一边换拖鞋,一边脱去外套,“不是想和老爸一起好好地吃顿晚饭嘛。怎么,不欢迎?”

“呦嗬,你怎么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呢,真是心有灵犀啊!”他看着桃桃,“那好,你先把饭做上,我出去买点儿菜。”

“不用去了,我已经买好了。”桃桃把外套挂在衣架上,转过身来说,“都在塑料袋里装着呢。”

“哇,真是我的好闺女呀!”他赞美桃桃。

桃桃得意地说:“那是喽,有其父必有其女嘛!”

桃桃手脚很麻利,不一会儿就把几个菜端上了桌,都是父女俩平常最喜欢吃的。他开了一瓶原装的法国红葡萄酒,给桃桃和自己各倒上一杯,说:“来,今儿个晚上我们爷儿俩喝点儿酒,说说话。”

桃桃觉得有点儿蹊跷,说:“老爸,你不是说戒酒了吗,怎么又开戒了,是不是有什么重大事项要宣布呀?”

“算你聪明。”他不苦不甜地笑了笑,说,“不过不要急,我们边吃边说。”

先共同干了一杯,他说:“来,吃菜,多吃点菜。”吃了几口菜以后,他说,“桃桃,前几天你不是问我,这阵子怎么没有见到你樊叔了吗?”

桃桃说:“是啊,好长时间了。樊叔最近怎么不来我家了,是不是很忙呀?”

他心情沉重起来,慢慢地抬起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不是。他进去了。”

“进去了,进哪儿去了?”桃桃有点迷惑。

“进笼子了,估计要坐牢了。”

“哎呀,怎么会呢,什么原因呀?”

“贪污受贿,还有腐化堕落。”

“不至于吧,樊叔好像不是那种人呀!”

“是啊,我也不相信,可是却千真万确!也许,我们平常所看到的只是他的一面,而没有看到他的另一面。”他举起酒杯,又说,“来,喝酒。”

桃桃应着,端起酒杯象征性地抿了一下,呆呆地,“怎么会这样,樊叔给我的印象是很好的呀?真是太可惜了!”

吃了几口菜,他又自干了一杯,振作精神说:“好了,不讲这个了。桃桃,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哦?”桃桃说,“什么事情?快讲。”

“这件事情对于你来讲,也许不是什么好事情。所以,你要有心理准备。”他说。

“到底什么事情呀,快讲!”桃桃有点儿着急。

“这……”

到底讲不讲呢?如果讲的话,应该怎么讲才比较合适呢?他还在犹豫。想了一下,突然又岔开话题说:“算了,今天不讲了,因为我还没有想好,还没有作出最后的决定。等到我想好了作出决定了再告诉你吧。”

“哎呀,卖什么关子呀,快讲吧。”桃桃很想知道。

他笑笑,“算了,还是不讲了,暂时保密吧。”

“那好吧。”桃桃噘了噘嘴,说,“我耐心等待。”

几个月之后,聚金把自己的建筑公司注销了,人员解散了。房屋、设备等做了变卖处理,债务进行了清欠。实在要不回来的就不要了,权当在股市里蒸发了。然后,带着自己所有的积蓄和资产回到了柳树湾,他决定把自己现有的一切全部捐给柳树湾的老少爷们儿,为家乡的发展献出自己的一份心意。他已经想好了,要和村民们一起创办一个养殖屠宰加工一条龙的肉食品企业,帮助村民共同致富。

临行前,他红着脸对桃桃说“桃桃,爸爸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我把建筑公司给停了,决定把所有的资产全部捐给柳树湾的村民们,和他们一起创办一个新的企业,共同致富。这些钱本来是想留给你的,好让你以后能过上风光体面的日子。可是,我现在改变了主意,想把这些钱用在家乡的父老乡亲身上,因为他们实在是太贫穷了。所以,希望你能够理解爸爸,原谅爸爸。”

“这就是你上次要说而没说的那件重要事情吗?”桃桃的脸突然乌云密布。

“是的。”聚金说。

“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桃桃的泪水夺眶而出,颤抖着转过脸去。

“因为当时我的确还没有想好,还没有作出最后的决定。同时,也怕你一时想不通……”聚金实话实说。

“现在就不怕我想不通吗?”

“这……”

“这么说你现在已经决定了是吗?你现在并不是要和我商量而只是想告诉我一下是吗?”桃桃依旧背着脸,声音沙哑。

“是的,我已经决定了,只是想告诉你一下。”聚金的泪珠滚落下来。他知道自己这样做的确很伤女儿的心。可是为了柳树湾的村民,他只有让自己的女儿承受委屈了。他心情沉重地走到桃桃面前,拍拍桃桃的肩膀,说,“桃桃,爸爸知道这样做对不住你。你娘死得早,你一直和爸爸相依为命。爸爸应该把自己积累下来的全部家业都留给你,好让你今后能够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可是你耿大爷死了,你樊叔被关起来了,这两件事情对我影响很大,使我突然明白了,人这一辈子决不能只为了自己……”

“不要说了……”桃桃突然哭着扑在他的怀里,“刚才我确实有些不理解,有些想不通。现在我已经想通了,也理解了。爸爸,你做得对。我为你能这样做而感到高兴,感到骄傲!你是我的好爸爸!”

“什么,是真的吗?”聚金感到一阵惊喜,捧起桃桃的脸,深情地注视着。

“是真的!我想,我娘娘的在天之灵也会为你能这样做而感到高兴和骄傲!”桃桃说。

“真是我的好闺女呀!”他泪如涌泉,把桃桃紧紧地搂在怀里。

十一

又过了几个月,从柳树湾到市区出现了一条崭新的柏油马路。路是在原有的那条坑坑洼洼的老路的路基上修建起来的,一头连着柳树湾,一头和市区的主干道相衔接。路面进行了加宽,现在可以满足车辆双向行驶。车程由原来的将近两个小时缩短为二十分钟左右,极大地方便了柳树湾与外界的沟通与联系。柳树湾的人们无不欢欣鼓舞!

这条新路,除了耿老头临终前交给聚金那五千块钱外,全部是用聚金捐献的资金修建的。把耿老头的那五千块钱放进去,他是想让耿老头的在天之灵能够得到更多的宽慰。因为这条新路不仅属于柳树湾,而且属于整个社会。全社会的人都有权享用。也就是说,耿老头不仅为柳树湾作出了贡献,而且为全社会作出了贡献。这样的话,他心中的那种负罪感也许就会更加减轻了。

在路的起点——靠近柳树湾这一头的起点上,立了一块水泥标牌,上面刻着“平安路”三个大字。这个路名是聚金和桃桃经过反复推敲后才确定下来的,寓意为“好人一生平安”。

平安路投入使用这天,聚金特意来到路边。看着路上的车辆和行人,他心潮澎湃,感慨万端。他想,人的一生也许就像这修路一样:有的人给自己修的是一条坦坦荡荡、平平安安的路;有的人给自己修的是一条坑坑洼洼、危机四伏的路;还有的人给自己修的却是一条只有入口没有出口的绝路,甚至是不归路……

老麻爷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站在路边看着聚金,看着眼前这条崭新的柏油马路,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王庆鹏:男,安徽淮南人。大学文化,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当过插队知青、煤矿工人,曾任安徽淮北矿业集团公司文联副主席、工会副主席。已在全国各地报刊发表小说、散文等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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