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魏源的和善思想
2014-06-24李斌阳特
李斌 阳特
摘 要:魏源是近代中国转型时期的思想家,他在倡导经世致用、改革开放的思想同时,形成了自己的和善思想与理念。魏源指出,“仁善”是人的心性之物,但是需要培育。他从社会层面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提出了立平等、破贵贱是“和”的基础;从国家治理层面提出顺道以行、美利利天下的仁善之政,并从理论和实践上探索如何聚天下之善、使天下归仁。魏源的和善思想,既根源于湖湘文化,又对湖湘文化产生了重要影响。
关键词:魏源;和善思想;湖湘文化
作者简介:李 斌,湖南省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历史学博士(湖南 长沙 410003)
阳 特,湖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研究生(湖南 长沙 410081)
魏源(1794~1857),湖南邵阳隆回人,清代启蒙思想家、政治家、文学家,近代中国“睁眼看世界”的先行者。作为近代中国“开眼看世界”的先进代表人物,魏源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和善”思想,秉承礼义仁爱、慈善为怀的价值观。魏源从社会层面的人与人相处和国家层面的和谐治理方面提出了“大和善”观,并将自己的“和善”思想主张与经世致用思想结合,在实践中践行“和善”理念。学术界关于魏源的研究成果繁多,但目前的研究多侧重于其经世致用思想、“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想、“变古愈尽,便民愈甚”的变法主张、爱国思想、民主思想、文化思想,等等,鲜有专门论述其和善思想的成果。本文力图挖掘魏源思想中的和善理念,揭示其和善思想与湖湘文化的关系,以传承湖湘文化的优良传统。
一、魏源的和善思想
“和善”是“和”与“善”的统一,是理念与品性的统一,也是行为与过程的统一。通过各种“和谐”的途径,通过各种“善行”,可以实现国家的和谐,实现社会的和谐。“和善”,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内容。“和善”,突显的不仅仅是“和谐”,更强调在“和”的同时,讲求“善”。中国传统文化历来倡导“致中和”、“人之初性本善”、“上善若水”的“和善”价值观。作为近代中国的旧式知识分子,魏源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接受了传统文化中的精髓“和善”思想。魏源15岁开始研究“阳明之学”,21岁开始与湖湘名士往来唱和,22岁开始与庞儒硕学交流,向胡承琪请教汉儒家法,向姚学爽请教宋儒之学。此外,魏源以《老子本义》专述其对道家思想的理解,晚年又研习佛经,劝人向善。他对于传统文化中的“和善”的理念有自己的鲜明见解。
首先,在人性方面:众人皆有善性,但善性需要培育和维护。
魏源以植物的果核解释人性本善的观点,他说:“因树以为枯者华也,华之内有果,果之内有仁,迨仁既成而不因树以荣枯矣,因气者为生死者身也,身之内有心,心之内有仁,迨仁既成而不因形气以生死矣”{1}。魏源指出,“仁”乃心内之物,是万物最核心之所在,果实之内的核仁一旦形成,就不会因植物之生死而荣枯;万物生灵一旦心内之核仁形成,就不会随外在形气而生死。因此,人心之核仁,也是与生俱来的,而“性根于心”,那么人性中就具有“仁”的本质。从某种程度上说,魏源用这果核、人心与性情之关系解释了儒家所谓“人之初、性本善”的内涵。他进一步说“性根于心,萌芽于意,枝分为念,繁茂为情,则性之华也,善其果实之熟,恶其荆棘之歧乎!果复其核,情反乎性,核复生果,由一而万,则果遍天下,众善齐归而大成矣。故曰‘天下归仁也”{2}。果实与果核互为生长,最终就会由一而万、“仁”遍天下。
而从人类的角度看,魏源认为“仁者天地之心也”,“天生一人即赋以此种子,油然勃然不容己于方寸”。也就是说人生而育有“仁善”之种,并渴望发芽结果,因此,倘如天地万物维护其心内之核一样,人亦维护本性中之“善”,那么就像果复核、核生果,“一粒之仁,可繁衍化育,成千百万亿之仁于无穷,横六合,亘古今,无有乎不同,无有乎或变者也”{3}。如果把心内之“仁”性生发于意、念、情之中,将人心之内所具有之“仁”的因素大而化之,则可繁衍出千百万亿颗仁爱之心,最终使众善齐归、天下归仁。
魏源进一步提出对于“善”的生发尤其是众善齐归的结果,都需要后天的培育。正如果核之发芽需要有一定的外在条件一样,“仁善”虽为心内之物、人性之本,如果不好生培育,非但不能繁衍化育,甚至可能无法冲破社会这层积聚了各种腐蚀物质之土壤。他说:“仁种之不成熟奈何?曰:荑稗奪之也。”他认为,地力、雨露、人事,“滋于彼则耗于此”,如果生气渗泄,外强中干,则“仁之存者寡矣”。{4}
为遏制人心的贪欲,激发人性“和善”的一面,魏源进一步以物种之生长为喻,指出由于杂物吸取了仁种所需之地利、雨露、人事精华而使仁种不熟,而人如果过多地关注自身的功利、享受、嗜好等外在的东西,而不注重于滋养人心内之核,就会“生气外泄”、“仁”的因素不断减少,不可能蓬勃发生,那么性善的趋向就会减弱。因此,于个体而言,既要注重内在修养,保护心内之“仁”,又要将善行的念、意、情生发于行动中,“人君不以高危自处,而以谦卑育物为心,人人得而亲近之,亦人人得而取给之。”{5}“谦卑”为“和”,“育物”乃“善”,以“和善”为心,才会人人亲近,最终和谐相处。
由此可以看出,魏源强调 “善”是人性与生俱来的,并且认为人性之善种可以繁衍化育而成千百万亿之仁于无穷,但人要维护内心之善还需后天的修炼,而一个民族要成为和善之族,则需上至国家下到民众以和善之气日夜滋息。总之,其“仁善”思想以天下众生为本,强调“聚天下之善”,使“天下归仁”。
其次,在人与人相处层面:人格平等和人性尊严是“和”的基础。
传统的儒家文化推崇“中庸之道”,强调“礼之用,和为贵”,要与人为善,以“义”约束自己,做到“温、良、恭、俭、让”,“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然而,从人性和尊严的观点看,世人不可能凡事都如此“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而且在古代尊卑等级社会里,尊者往往盛气凌人,破坏了人与人之间和谐相处的基本前提。因此,魏源把“人格平等”和“人性尊严”的理念引入传统的和善观,从人性的角度来审视“和善”与民本思想的关系,并赋予和善近代意义的新内涵。他在传统的“民贵君轻”的思想上提出“君民平等”,指出“天子者,众人所积而成,而侮慢人者,非侮慢天乎?人聚则强,人散则尪,人静则昌,人讼则荒,人背则亡。故天子自视为众人中之一人,斯视天下为天下之天下。”{6}也就是说天子是由众人所积而成,如果众人不拥护他,他就不可能有那么尊贵的地位,所以天子只是众人中的一个,这就否定了千百年来君权至高无上的观念。魏源进一步解释天子、大臣与众人之与和谐社会的关系:“天下其一身欤!后元首,相股肱,诤臣喉舌。然则孰为其鼻息?夫非庶人欤!九竅百骸四支之存亡,视乎鼻息,口可以终日闭而鼻不可一息柅。古圣帝明王,惟恐庶民之不息息相通也。”{7}即君主、将相、廷臣、百姓是“天下之身”的各司其职的器官,共同维护着天道的运行,谁离开了谁都不能单独存活。所以,王侯将相若以等级特权压榨百姓,则必阻塞这个维系社会存亡的呼吸器官。
为此,魏源主张破除贵贱等级思想,积众人之“仁气”以为和谐之道。老子曾提出“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的观点,魏源则指出“岂但以贱为本、下为基而已邪?盖并我而无之矣。无我则无物,无我无物,则无高无下,无贵无贱,如此则高与下一也,贵与贱一也,彼与我一也。”{8}即从根本上来说人是不应该有高下贵贱之分的,但封建等级的现实常常是“彼穑而我飨之,彼织而我温之,彼狩而我狟之,彼驭捍卫而我安之,”处于上层的人心安理得地享受民众辛劳所得之衣食和捍卫,不仅极少给予他们应有的尊重,甚至视百姓生命如草芥,轻则言辞讥讽、重动则暴力相向,积聚民怨、破坏和谐。他不禁诘问“彼与我何酬?我与彼何功?天于彼何啬,于我何丰?思及此而犹泄泄于民上者,非人心也!”{9}因此,魏源希望尊上者放下唯我独尊的“我”,打破封建等级制度下的“高下”、“贵贱”、“彼我”的对立观念,柔弱谦下、少私寡欲、尊重他人、与人和谐相处,从而积聚众人之“仁气”。
再次,在政府与民众层面:主张以善政消除动乱因素,构建长久和谐。
一是在政策方面倡导无为而治,顺道以行,对民众要“不尽其力、不伤其财”。魏源在《老子本义》中提出:“无为之治,非不可用于世明矣。”在他看来,西汉时期尤其文帝和景帝朝的休养生息政策,才真正体现了老子无为而治的思想,而稽阮王何之学是被曲解之西晋庄老之学,是一种“虚无”、“妄我”、“放旷”的空谈之学。因此,他以老子“无为而治”之思想,提倡以善待民众和自然为核心的施政理念,并借用秦朝暴政和王莽改制的典故说“秦以尽坏古制败?莽以动袭古制败?何其异轨而同归耶?秦之暴,不封建亡夕即封建亦亡……莽之悖,复井田亡,不复井田亦亡……枝菜未有害,本实先拔。”{10}在他看来,秦的灭亡和王莽改制的失败并不在于是否承袭古制,而在于动摇了民众的根本,“强人之所不能,法必不立,禁人之所必犯,法必不行。虽然,立能行之法,禁能革之事,而求治太速,疾恶太严,革弊太尽,亦有激而反之者矣。”{11}政策如果违背了人民的意愿、超出了人民的承受能力,无视天道自然之规律、罔顾民众生存之利益,就会加剧各种社会矛盾。所以治国之策要从利国便民出发,在涉及社会改革和制度变迁的过程中,“履不必同,期于适足,治不必同,期于利民,”{12}以达到以民为本、“和而不同”的效果。
魏源认为,从国家层面来说,要化育百姓心内之“仁种”,则要善待民生、体恤民情,将地利、雨露、人事等有益于民众之要素毕注于民众,培育“仁善”的社会土壤和风气。善政应是涉及社会改革上的“少变”及制定政策时的“不变”。这“两变”既是善政的表现,也是消减动乱、维护长久和谐的关键。他首先提出改革中要尽量减少对百胜的干扰,非变不可的,也尽量变而不扰民。在魏源看来,“法则繁杂则造成因谋取私利而伤民的众多可乘之机,法则的简易则使这些弊端无处可生。”{13}因此,在改革过程中要站在民众利益的角度,尽量简化程序,化繁为简、“轻本敌私”,减轻民众负担。而在制定政策时,一定要考虑周到、顾忌长远,切不可一时心血来潮以致朝令夕改。
魏源以果实成熟方能食用来说明只有成熟的政策才是对人民有益的政策、善待民众的政策。他曾说:“禾未熟而登场,穫者弃之矣;果未熟而登盘,食者吐之矣。是故治之因者?政之熟者也;俗之庞者,化之熟者也;功之成者,虑之熟者也;名之归者,德之熟者也。政未熟而急求治,治必乱;化未熟而急变俗,俗必骇,虑未熟而急图功,功必阻;德未熟而急知名,名必辱。”{14}魏源还指出:“天下事,人情所不便者,变可复。人情所群变者,变则可复。”{15}为政者切不可贪功求利,竭泽而渔,杀鸡取卵,否则只能是违背仁道,损害人民的利益,并最终给社会和谐安定带来祸害。
二是倡导富民、惠民,以“美利利天下”。古语有云:“衣食足而知荣辱”,精神文化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的,要使百姓与人为善,社会和谐发展,就必须让民众首先有坚实的物质基础。儒家虽然主张要对百姓施以仁政,休养生息,但其侧重点还在于减少对民众的剥削和压榨,而不是鼓励民众追求物质利益,主张以“义制利”,要求人民用“义”约束自身,降低欲望需求。到了宋明时期,更是有“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的程朱理学,将天理与人欲完全对立起来,这就否定了人可以追求利欲的本质。但“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无争,争则乱。”{16}所以魏源认为求利是人的天性,“山林之人欲济物,必分为己之财”。要使民不为争利而乱,就必须对百姓“开之以利”。因此,在他看来,利民便是立国,“专主于便民者,民便而国亦利,专主于利国者,民不便而利归中饱,国乃愈贫”{17}。只有统治者为民众提供便利的生产环境和经营条件,采取多予少取的政策,尽量减轻民众的负担,才能够使民众获得更多的物质财富,民得利己之资,则仁义可生,政通人和。
二、魏源对和善思想的践行
魏源是近代中国经世致用思想的重要倡导者和实践者,而他改革、治理和解决社会矛盾的各种实践,正是其“和善”思想的践行。
一是幕僚时期:以善道改革河运和盐政。
道光五年(1825),魏源入贺长龄幕。清代征粮以河运为主,但是运丁和守备互相勾结,巨大的帆船所载米粮不过六百石,其他都是私盐私货,沿途边贩边卖。魏源讽刺为“战舰苦瘦、粮船苦胖,战舰苦磨、粮船苦滥”。加上北运途中又关卡林立,而地方官员为饱私囊冒充公差设卡收费,还有民间帮会经常索要过河过江费,以及各种“剥浅费、过闸费、过淮费、屯官费、催攒费、仓青费,故上既出百余万潜项以治其公,下复出百余万帮费以治其私”{18}。从中央到地方,从二品大员到小吏小民,都从中捞取私利,以致从民众中征缴的往往是朝廷要求的三四倍。因此,魏源大胆提出改河运为海运,减少中间关卡和剥削,从而减轻百姓负担。魏源力辟陈议,支持陶澍、贺长龄筹划主持完成了漕粮的海运,节省银米十余万。这正是魏源“和善”理念的重要实践,而且取得了可喜的成效。魏源还建议将此举变为定制,不但能将“百余年丁费之重累,一旦释然如沉疴之去体”,而且可使“人心风俗日益厚,吏治日益盛,国计日益裕”{19}。
魏源还对盐政关系民生、民心的盐政予以改革,而清代盐政弊端丛生。由于官价虚高,叛卖私盐者也大肆牟利,以致民众苦不堪言。为维护民众的利益,魏源对当时的盐政提出了改革意见,主张实行“票盐制”。“票盐制”极大地简化了买盐卖盐程序,从而破除了官方的垄断和卖盐过程的中间盘剥,不仅降低了盐价,老百姓还能买到质量纯净的盐,深得人心。这正是魏源对“化繁为简、轻本敌私”的善政理念的实践。
二是为政时期:以善政为民谋利。
魏源主张为官必做“贤官”,从政必为“善政”。他指出:“王道至纤至悉,井牧、摇役、兵赋,皆性命之精微流行其间”,“使其口心性,躬礼义,动言万物一体,而民瘼之不求,吏治之不习,国计边防之不问,一旦与人家国,上不足制国用,外不足靖疆围,下不足苏民困,举平日胞与民物之空谈,至此无一事可效诸民物,天下亦安用此无用之王道哉?”{20}魏源正是以“善”为本,勤政为民、勤政爱民的善良之官,以“善”道为民众谋福利,为社会创和谐。
道光二十五年,魏源赴任东台县令。由于当时地方政府向农民征收地丁漕粮时,不按赋役全书中规定的科目而擅自加收钱粮,本应征本色银两时,却以高价折收银钱,该当收纹银时,又以高出市价许多的比例勒收制钱,引发抗税事件,前几任县官常以暴力镇压,导致官民矛盾尖锐。鉴于民众的反抗因政府横征暴敛而起,魏源到任后,只将为首的几个人“置诸狱”,并很快便将这些人释放,并对他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计前嫌。魏源不像有的暴官一样,将处理官民矛盾的事件作为抬高自己政绩或维持自己威严的功绩,于是“民益感动,数日毕事”,并称赞说:“魏公勤惠,是爱我者也,何自取毁灭耶?”{21}正是魏源如此体恤民情,以实际行动践行其施政之仁善理念,才终于感化了当地民众。在他的治理下,东台县社会安定繁荣,百姓安居乐业。
道光二十九年,魏源到任扬州府兴化县,仍然以和善理念施政于民。由于当地堤防年久失修,河臣河工担心堤坝横决遭受罪谴,经常启坝放水,导致里河七州县的庄稼被大水全淹,颗粒无收。七县农民有冤难申,而兴化县受害最深。魏源到任时正值湖水暴涨,河臣河工不顾农民饥苦,又欲早早启坝。魏源以农民利益为重,要求加固湖堤,遭到河工反对。他“力争不能得,则亲击鼓制府”,请江苏巡抚陆建瀛驻节坝次来监督。但当时整整两天两夜暴雨倾盆,翻江倒海,眼看堤坝有被冲垮的危险,魏源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全,“顶风冒雨,伏堤哀号,愿以身贷民命”{22},直到风浪平息。魏源因风浪击打,眼睛红肿,众人皆感动落泪。后来魏源又亲自查访河流情形,写出《下河水利书》。他还组织力量重新修成一条坚固深长的大堤,从根本上解决了当地水灾问题。当地士绅赠予魏源“保障淮扬”四字匾,其所修堤坝被当地人民称为“魏公堤”。当年,七州县庄稼大获丰收,“七州县人民颂魏者,谓有拯饥拯溺之功”{23},并命名“魏公稻”以感谢其恩德。
此外,魏源还在兴化修建学宫、书院、育婴堂等机构,救济孤寡老幼,为百姓传种牛痘,“一切善政,不可枚举”,真正践行了他致力于“民社一隅”{24}的志向。以“和善”理念治政的魏源深得兴化人民的爱戴,他去世后,兴化之民为感其功德,请准附祀于兴化范文正公祠。
三、魏源和善思想与湖湘文化
魏源的和善思想既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又深受湖湘文化的浸润。同时,魏源的和善思想体现了天下情怀、经世情怀和人本情怀三位一体的结合,对湖湘文化及近现代湖湘人士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一方面,魏源的和善思想主张深受湖湘文化的熏陶。
和善思想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内涵,儒家所谓“和为贵”“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随着儒学的不断发展,到宋明时期,程朱理学开始主张“存天理、灭人欲”,儒家仁、礼的思想转向对人性、人欲的限制。但以岳麓书院为中心的湖湘学派承接濂溪、明道、横渠的思想理论,最终回归到儒家的“仁”、“礼”,开辟出程朱、陆王以外的第三种儒学系统。以胡宏、张轼为代表的湖湘学派开始反对程朱理学中的“存天理、灭人欲”,认为天理与人性同为人的本性所在,提出“人性本中和”的命题。而胡五峰、张南轩等在岳麓书院的学者又阐发出“心以成性”、“和与中和理性”的心性论。宋明清三代的发展,使湖湘文化逐渐形成了以“中和”、“和善”为先导的宽容文化、中庸文化、和谐文化、民主文化、均衡文化、共和文化{25}。此外,自炎黄以来,湖湘文化就具有了“厚德载物”的品质,以屈原为代表的楚文化,又给湖湘文化增添了“心忧天下”的情怀。湖湘学派在整个发展过程中,始终延续着这两种精神,并在宋明以后形成了 “中和”文化。而“中和”的内涵,既是对各种思想的兼容并蓄,更是对“民胞物与”的仁善宽容之心。近代以后,湖湘文化最重要的内核是“经世致用”,然而,这既是湖湘文化对民族危机的应对,也凸显出湖湘文化所蕴含的“民胞物与”的情愫。这其中的“世”,既是当时国家兴亡之事,也是民众生死存亡之事。
魏源自幼生活在一个乐善好施、受邻人乡民敬重的家庭,从小耳濡目染;十四岁在邵阳爱莲书院(宋代著名理学家周敦颐的故居)开始系统接受理学思想的训练,其后又在岳麓书院求学。岳麓书院是当时程朱理学影响最大的书院,也是宋明以后湖湘文化最重要的传承地,魏源在这里将近一年的学习,对他此后的思想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嘉庆十九年(1814),21岁的魏源赴京后,与当时极力提倡湖湘文化中经世致用思想的陶澍、贺长龄等人过从甚密。道光五年(1825),陶澍调任江苏巡抚,贺长龄擢升江苏布政使,魏源即入贺长龄幕,与这些湖湘籍人士产生了更多思想火花的碰撞。可以说,魏源青少年时代既受到了淳朴的家教乡俗的浸润,又在湖湘文化最富盛名的岳麓书院受教,并得到了诸多亦官亦学的湖湘士人的影响,他的思想深深地打下了湖湘文化的烙印。因此,与传统的和善思想相比,魏源更多地带有湖湘文化中经世济世的情怀。他曾说:“人恒有言曰‘才情,才生于情,未有无情而有才者也……无情于民物而能济民物,自古至今未之有也。小人于国、于君、于民皆漠然无情,故其心思智力不以济物而专以伤物。”{26}有情是有才的根本,无情则无才,这里的“情”就是“善”的意思。对民物存有善良的人,才能于民物有所用。
可以说,从湖南走出的魏源,既有中国传统文化之底蕴,又受湖湘文化的深刻影响。在晚清这一大变局时代,魏源以其睿智的思想和广博的胸怀,着眼于国家和百姓,形成他具有天下情怀之“救世利民”和善思想。
另一方面,魏源的和善思想是对湖湘文化的传承。
近代以来,学界关于湖湘文化的内涵已经有深刻的阐释,其被世人接受的核心观点是心忧天下和经世致用。笔者以为,心忧天下和经世致用都隐藏着一种本质的东西——救世利民,而救世也是为了利民、善待天下之民。考察湖湘文化特质的历史线索,从炎黄时期的厚德载物、屈原时期的忧国忧民,到宋明的“中和”文化和清代以后的经世致用,“爱民”是它的出发点,而爱“天下之民”则是它的归宿。事实上,宋明以前,湖南多是文官流放的南蛮之地,而这些处江湖之远的知识分子,往往将忧国忧民的情感寄寓诗词歌赋中流传后人。这种天下观、人本观的意识也逐渐成为湖湘文化的内核。对魏源而言,由于他受到传统文化与湖湘文化的双重影响,把传统的和善思想与湖湘文化中的天下情怀融为一体,形成了他“聚天下之善,使天下归仁”的大和善观。随着近代民族危机的出现,湖湘学派开始注重经世致用,这种经世的情怀又使魏源重新审视传统的和善观和天下视野,进一步将西方的人本主义与湖湘文化中的经世致用思想融合起来,构建超越传统和善思想的救世利民的思想体系。因此,魏源突破了儒家“亲亲为本、尊卑贵贱”观念的局限,从重民以用民走向了尊民而亲民{27}。他不再局限于要求民众恪守儒家礼制、抑制人性以达到维护人与人之间不彻底的和谐状态,而是主张通过尊重人性、无为以利民等“贵生”、“厚生”的方式,培育一种大和善的氛围,滋养人性中的仁善之念,到达整体的、全民的和谐。从这个意义上说,魏源的和善思想是目的、内容和方式的统一体,体现出湖湘文化中天下情怀、人本情怀、经世情怀的统一。从而也可以说,魏源的和善思想既是对湖湘文化自炎黄以来的忧民情思与明清之际经世致用理念的总结,也是将湖湘文化中三种情怀融为一体并激励后人前进的开始。
魏源的思想言论影响深远,梁启超说“其论实支百年来之人心”,这里的“论”主要指他的“师夷长技以制夷”思想主张。但笔者以为,魏源这一思想的背后,正是他天下视野、经世情怀和人本理念融为一体的结晶。而这三种情怀糅合了魏源的“和善”思想,也内化为湖湘文化的一种精神特质,并深刻地影响到其后的湖湘人士。从近代湖湘文化发展的线索来看,曾国藩、谭嗣同、毛泽东代表着湖湘精神的三个阶段,而魏源的这三种情怀在三人身上都有体现。如曾国藩在家书中提出“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此君子所忧也”{28},他要求家人立志,要为普通百姓而忧虑、谋政,要为大众谋求幸福。谭嗣同提出“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29},并认为“天下通”、“中外通”、“人我通”,“此三教之公理,仁民所以之所以为仁也”{30},表达了他追求天下和善的愿望。新中国的开创者毛泽东,青年时期就在写给黎锦熙的信中表达了“天下之生民,各为宇宙之一体”,“欲动天下者,当动天下之心”的理念{31},此后,他为实现中国理想的“和善”社会而殚精竭虑。无疑,曾国藩、谭嗣同、毛泽东等湖湘人士的思想中都闪烁着魏源倡导的集天下情怀、经世情怀和人本情怀于一体的和善思想。
在晚清这样一个动荡的变局时代,魏源将传统的和善思想、西方近代人文主义思想与湖湘文化融合起来,把救世与利民合而为一,并以非凡之智慧和宽广之仁爱胸怀,探索“救世利民”之道。魏源传承了湖湘文化中的和善理念,对近代以来湖湘人士以天下苍生为念的思想产生了深远影响,使近代湖湘文化蕴含了丰富的“通天人之故”、穷“大本大源”的大和大善底蕴。
注 释:
①②③④⑤⑥⑦⑨⑩{11}{12}{14}{15}{18}{19}{20}{26}魏源:《魏源集》,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30页、30页、30页、30页、57页、43页、67页、38页、47页、45页、48页、30页、48页、416-417页、161-164页、36-37页、35页。
⑧魏源:《老子本义下篇》,商务印书馆,1947年,第47页。
{13}安宇、刘旭:《魏源传》,北京:团结出版,1988年,第121页。
{16}《荀子·札论篇》第十九。
{17}魏源:《元史新编》卷八十八。
{21}李洵、薛虹:《清代全史》第6卷,辽宁:辽宁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08页。
{22}高虹:《放眼世界:魏源与<海国图志>》,辽宁:辽海出版社,1997年,第215页。
{23}湖南省社科院馆藏《兴化县志》卷一,咸丰二年(1852)刻本,第6页。
{24}陈其泰、刘兰肖:《魏源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3页。
{25}曾哲:《和、中和理性:千年一叹的湖湘文化——以宋代湖南理学研究为中心》,《福建江夏学院学报》2012年第3期。
{27}李素平:《魏源思想探析》,成都:巴蜀书社,2005年,第57页。
{28}曾国藩:《曾国藩家书》第三十五卷。
{29}{30}加润国选注:《谭嗣同集》,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86页、第106页。
{31}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早期文稿》,长沙:湖南出版社,1995年,第8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