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斯宾诺莎
2014-06-13亢霖
亢霖
我从来没有看过斯宾诺莎的著作,事实上,任何哲学家的著作我都不会看。世界上有哲学家这种东西,在我眼里本身就是个错误,尤其是现在,人人本来都已经活得很累了,如果还有人致力于让人更累的话,大伙儿就该合伙用石头把他砸死。不久前我知道,原来直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世界上某些地方还对不贞洁的女人这么干。其实,哲学家远远比不贞洁的女人可恶。这不光是我发明的一种理论,还是我在长年浸淫于现实生活中的一点点心得。
不过,我还是知道了斯宾诺莎这个名字,而且大致知道了他是一个哲学家,这不能不说是哲学家向哲学以外的领域扩张,或者说污染的结果。一个高中女同学第一次告诉了我这个荷兰人的名字。王晓芸当时把她的作文拿给我看时,教室里的日光灯突然亮了一下,又灭了。在我的眼睛里,她瓜子形的面孔在一瞬间先是变白,又是变灰。
那是一个下午,天光还大亮。王晓芸有点儿沾沾自喜,她的头向左侧歪着,头发因此也瀑布一样倾斜而下,拂在暗棕色的桌面上。王晓芸要我给她的作文提提意见,其实我知道,她想得到无条件的赞美。那时候我们使用样式统一的作文本,那作文本的样子我还记得,是在一页作文纸上有四分之三部分是一个个方格,让学生往里填字,左边的四分之一是一长条空白,供老师写评语用。我曾经因为在那空白里模仿老师的笔迹批注“这篇文章注定永垂不朽”而被当堂罚站,今天我还记得老师当时被气得胸脯一起一伏,露出清晰的乳罩轮廓。
王晓芸的作文是什么题目我记不得了,我只记得在作文题目之下用破折号引出一句话来。
迷信是由恐惧而生,由恐惧维系和助长的。
──斯宾诺莎
应当承认,当时我确实微微有点儿吃惊,王晓芸居然会找到这样一个没听说过的怪人的一句怪话。写这样的作文是老师的要求,当时我们文科班的班主任兼语文教师沙宏恢出了一道作文题目,让大家在作文中引用一句古今中外的名人名言,以此为论据,来说明一个观点。
在背地里,全年级的同学对沙宏恢有两个称呼,一个是沙僧,取材于古典名著《西游记》,一个是沙通天,取材于金庸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给沙宏恢取这样两个绰号的主要原因当然是他姓沙,至于他和那两个小说里的同姓者有什么相像的地方,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到今天依然不明就里。我对沙老师印象最深的,是他讲课时会情不自禁地狠狠噘嘴,上嘴唇几乎贴近了鼻尖,这个堪称经典的表情,相信是当年的同学至今还记起这位老师的重要原因。
要提起表情,就不能不赞美一下王晓芸。现在想起来,王晓芸当时能够在全年级乃至全校惹人关注,吸引众多的追求者或者暗恋者,不错的学习成绩肯定是次要的,更重要的当然是外表,这才是一个女孩子真正的价值体现。细究起来,王晓芸的长相并不是特别出众,只能算是中人之姿,尤其是她瘦得有点儿过头,在男生中间甚至有个绰号叫“猴子”。那么她被奉为校花的秘密到底在哪里呢?有人说是气质,我觉得说气质也可以,但用在王晓芸上身上又不完全贴切,更准确的讲法应当是“表情”。她的表情是当时的女生里最出众的,从而让她在整体上艳压群芳。
比如她拿给我那篇作文时,头向一侧歪着,瞪大了清澈的眼睛,似笑非笑,两片瘦瘦的脸颊在短发之下微微地外凸,这表情一下子在灵魂上打垮了我。我大惊小怪问她:“斯宾诺莎是谁呀?”她轻轻地耸耸眉,笑容更加绽开了一点儿:“荷兰哲学家,我从名人名言录上找到的。”
“啧啧”,我的赞美从舌尖和上牙床发出的这种摩擦声开始,随后滔滔不绝。我算是当时公认的作文高手,这也是我以后从事新闻职业的源头。我的赞赏无疑进一步满足了王晓芸的虚荣心,王晓芸的这篇作文从斯宾诺莎的名言入手,来批驳“封建迷信思想”,从而批驳所谓种种迷信,在我们这个无神论社会主义大国里,主题思想当然是十分正确的。我其实没有细看那篇作文,而是把主要的注意力集中于自己的言辞,反复组织和喷吐各种各样赞美的语言。王晓芸开始时既得意,又有一点儿不好意思,后来,她白净的小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犹疑。最后她终于把疑问表达了出来:“真的吗,真有那么好吗?你该不会是骗我吧?”
在她发出这疑问时,有人恰好在我们桌边经过,并且轻轻地触碰到了她的胳膊肘。王晓芸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胳膊,在这个动作里,我看到了一个无限娇羞的女孩。在这个娇羞的女孩周围,仿佛有轻风在吹拂。
我发现了自己的失神。这是一节下午的自习课,老师不在,教室里吵翻了天,方圆八十多平米的空间里形成了好几个会议中心,从大家的表情看,有的会议讨论正达到高潮。在这样的喧嚣中,我摆出了一脸真诚:“当然,当然,这篇作文在内涵上已经超过那个斯……斯什么莎的那句名言。”
斯宾诺莎在我们的生活里仅仅微光一现,随即无影无踪。作为中国的学生,我们当时有着非常沉重的压力需要应付,而对于王晓芸,这些压力更加复杂多样。事实证明,王晓芸尽管有美好的表情,但她的成熟程度,远远没有达到她的表情方面所展示出来的那种水平。
我这么说是有道理的,因为在当时,也就是我这个年龄的人的中学时代,大伙儿在情欲方面远远还无法享受到今天中学生这样的宽松和自由,听说现在有的学校连同性恋都处于半公开状态了。那个年代,所谓“早恋”还是一顶杀伤力不轻的大帽子。有的人是注定和这顶大帽子脱不开干系的,王晓芸就是。在少男少女时而朦胧时而嚣张的催情气氛中,全年级的男孩一个个地对王晓芸展开了围攻,想要摘下这朵散发着奇特芳香的紫罗兰。当然,在这里他们的目的仅仅是先和她建立一种柏拉图式的感情关系,而不意味着一定要有进一步的内容。这就是我们那个年代。
王晓芸虽然有着自如的面部表情,但在应付这种事情时却不算是游刃有余,除了被动的推脱外,没有其他牌好打,尤其是她可能还会受到自己情欲需要方面的诱惑。我说这样的话是有根据的,因为在当时,我处于一个旁观者的角色,旁观者清嘛。在这场竞争激烈的王晓芸争夺战中,与我同宿舍的秦勇不畏强手,决定放马一搏。秦勇的优势在于他和王晓芸同班,我们三个人当时都在文科班(他还可以借助我这个和王晓芸关系不错的帮手),有容易接近的便利。劣势可能也在于同班,因为失去了距离感,而距离感对女孩子所产生的吸引力是不容低估的。
不过,无论优势还是劣势,都不影响秦勇立即展开行动。秦勇这个人,向来说干就干。但是怎么个干法呢?秦勇决定,直接给王晓芸写一封信。秦勇向我征询写信这个办法好不好的时候,我看得出来,不管我说什么,他主意已定。于是,剩下的事情就是写一封什么样的信,在这个问题上,我这个作文老被表扬的“才子”在他眼里无疑是有权威的。我记得,当时我在铁架子床的上铺跷起了二郎腿,半坐半躺,得意扬扬地面授机宜。秦勇这个一米八的家伙缩着身体占据着一个小板凳,伏在下铺认真地记录。我虽然没有看到,但能想象得到他些微的黑胡茬之上高挺的鼻梁,正在一下下地吸气。
秦勇写给王晓芸的信我现在记不起一个字了,虽然内容基本上是按我的思路,而且我看了两遍。一遍是在秦勇趁课间把它偷偷夹进王晓芸的笔记本之前,秦勇让我先过目一下,一遍则是王晓芸拿给我看的。下午自习课之后,走读生离校回家,住校生步行返回宿舍,教室里只剩下我和王晓芸两个人。我是在她“找你有事”的授意下留下来的。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紧攥在一起的手指一一分开。王晓芸向我拿出了那封信。
我注意到那封信牛皮纸封皮的外貌,心中就有数了。当然,表面上我故作迷惑,我抬起头,目光落在了王晓芸那苍白的短发额际。我明知故问道:“这是什么?”
王晓芸无奈地撇撇嘴,美丽迷人的眼神落在桌面上。她让我把信先看一下。待我看完后,王晓芸说,你是我最信任的朋友了,比我们同宿舍的女孩更让我信任,我才把这信给你看的,现在,我很需要你给我出出主意,我到底该怎么办。说这些话时,王晓芸面孔端正,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桌面。她两只修长的手掌交叉着,放在自己胸前。
我抽出薄薄的信纸,假装看了一遍。在我试图分析那封信的内容时,我发现,王晓芸似乎对信的具体言辞并不在意,而是反复地试图向我确认,秦勇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我的态度非常严肃,我说:“说实话,我和秦勇关系确实不错,算是兄弟。但是,因为你这么信任我,我也不能不告诉你,秦勇这个人在很多地方其实不怎么样。”我列举了秦勇的许多劣迹,包括仅限于我们宿舍才知道的隐私,比如秦勇的脚每天晚上不用肥皂狠搓,就奇臭无比等等。随后我又回到了那封信本身,我通过信里一些句子和词语,向王晓芸证明秦勇这个人是多么的无知、浅薄和轻浮。这些词句基本上都是当时秦勇按我的口述写下的。
我说,我只是把所知道的事实原原本本地向你讲一下,到底怎么办还得看你自己的。
王晓芸基本保持着沉默,有时“嗯”地回应我一声,眼睛里闪烁出迷离的光彩。最后她点着头,努力做出了一个坦然和笑容,她说:“好吧,我听你的,把这事了结了吧。”
在我的授意下,王晓芸写了一封回信,我和王晓芸商定的战略是一定要拒绝秦勇,同时,按照王晓芸的要求,尽量不让这个大个子受到太大的伤害。在王晓芸提出这个建议时,我不失时机地夸奖她,你真善良。
当时我没有在意,现在回想起来,王晓芸听到我的话时,轻轻地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当然,这些印象也可能是我回忆中的错误。
王晓芸的回信在语气上很委婉。那封信的内容我基本上也忘了,只记得一句。王晓芸在信中写道:“现在我们面临高考,谈这种事情时机不太好,将来如果有适当的时机,也许我会予以考虑。”
我还记着秦勇拿着那封信来,挠着头问我,说王晓芸是什么意思,算是拒绝了还是留有希望。我笑了笑,说女孩子的心思我也搞不清楚。
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没多久,秦勇和王晓芸却正式走到了一起。这件事由于王晓芸的关系,成为全校的一大新闻。当时所谓的走到一起,就是一起举着饭盒,吃午饭和晚饭,一起复习功课,上课下课走在一起,被所有的人称之为“一对”,而本人又不反对,实际上就是确立了恋爱关系。至于他们俩儿怎样走到一起的过程,有些细节我不知道或者忘掉了,有的我知道并且记得,但是在这里不愿意说。总之秦勇在这场激烈的争夺中拔得了头筹。
从此以后,每天下午下课后,秦勇和王晓芸分别从教室里出来,先是一前一后地走着,相隔大约三、四米左右,在脱离教室区之后,就可以看到他们肩并肩像一对情侣那样了。在夜晚,由于黑暗的掩护,他们的相处就更大胆一些。按照当时的氛围和尺度,两个在一起的人,也就是所谓早恋了的中学生,行为最多到达接吻的程度,不可能走得更远,这和当时的空间和物质条件有关系。但是这也难说,秦勇和王晓芸到底走到哪一步,现在无从查考。
我许久以来好像忘记了一个秋天的黄昏。下午自习后,我走在教室和操场之间的小路上,快要沉落的夕阳似乎比平时大出两倍,像一个挂在很近地方的红色巨大圆盘。在这个圆盘和我之间的道路上,行走着两个人,他们背对着我,但我知道他们是谁。一个是瘦削修长的短发女孩,另一个是高大结实的小伙子。他们的身体之间保持很小的距离,又时不时有所摩擦。在这个时刻,他们被透明的红色浸染着包围着,似乎完全跟周围的世界隔离了开来。
我狠狠地把书包摔在地上,眼睛里瞬时充满了痛楚的泪水。
高中二年级第二学期,我和其他一大帮数理化成绩永远到不了六十分的家伙聚拢到一起,被分配到文科班。在这个以理科见长,升学率长年处于全省领先地位的中学里,文科班被视为一堆垃圾,被配备以最差的老师。这从我们的语文教师兼班主任“沙僧”那向上狠噘的嘴唇就可以看出来。学生自己也从未形成其他班级那样的集体观念。当然,文科班中也有类似王晓芸这样,数理化成绩不错,选择了学文科的人,我自己是很愿意被归入此类的。
追求王晓芸得手之后,秦勇在私下里对我表示感谢,他说,好兄弟,亏了你,真够帮忙的。我歪着脑袋说,兄弟,你还得清醒一些,现在你可有点儿危险了。秦勇说为什么?我说,王晓芸可是校花,这朵花被你摘了去,别人都眼红呢。秦勇扬了扬粗壮的膀子,露出不可一世的笑容,他说这没事,正怕没傻逼来乍刺呢。看着他那雄赳赳的样子,我也血脉贲张地表示,好,到时候咱们有难同当。
我们这样的表示并不是虚张声势,在那时,男孩之间出现矛盾,以武力解决是最常见的方式,一些基本放弃了学习的人甚至以此为业,专门替人出头,包括勾结社会上的地痞。学校每年都会因为暴力事件开除学生,那是因为到了动刀动棒血肉横飞的地步。其他大小打架事件校方无力一一顾及,学生自己之间形成了一套解决问题的规则。在这种环境下,秦勇这样发育完全,身材魁伟的家伙是很占优势的。因为他的优势,我也很受鼓舞,虽然我基本上不会找别人的茬,但如果有人惹了我,我肯定会还以颜色。我时常会感觉到秦勇在我身后挥动着他浑圆的胳膊,让我心高胆壮。
一个凉风习习的下午,我站在教室门前的院落里。我是靠墙站着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我无法跟上沙宏恢口齿不清的讲述,连笔记都记不过来,这让我在下午的两节课后感到心情烦躁。毕竟高考一天天临近,当时虽然有许多所谓“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考不上大学也不一定没出路的宣传。但我们心里其实都清楚,出路和出路是非常不一样的。就在这种烦躁的心情里,我突然听到有人带着戏耍轻薄的腔调叫了起来。
那人喊叫的内容不是针对我的,我心里却“咯噔”一下,把那当作是与我有很大关系的。那人喊的是:“王晓芸,王晓芸,大美妞……”随后是其他人的一片哄笑。我转脸一看,原来是隔壁四班的一个家伙,这小子的名字好多人都忘记了,不过他的绰号“毛蟹”在全年级叫得很响亮。毛蟹穿着一身黄军装,鼓起本来就浑圆的腮帮子,身后站着一大帮小子,显然是怂恿助威的。我回过头来,看到王晓芸不知什么时候真地出现在了这狭小的院落里,这一天她穿上了一身白色的连衣裙,让我想起跳芭蕾的小天鹅。我气恼的是,面对那个叫毛蟹的家伙嬉皮笑脸的叫嚷,她没有表现出烦感和不屑,而是面带微笑,保持着所有人熟悉的惯常样子,仿佛置身事外,对方的叫闹与她无关似的。
我感到脑子好像着了火,现在想起来,我是被一种强烈而莫名其妙的情绪控制了。这时太阳突然从云彩里爬了出来,天空由阴转晴,空气盖在身体上,有着颗粒般的热度。我顺着墙壁投下的阴影走向四班的地界,也就是毛蟹站着和其他人一起哄笑的地方。我径直地走过去,在毛蟹面前停了下来,我看到了他下巴上的绒毛和浅淡胡须的混合物。我说:“你乱喊什么,知道王晓芸是谁的人吗?”
毛蟹愣了一下,随后摆出了一个俯视的姿势。毛蟹的个子比我高一些,但高得不多,他当然是故意做出这个姿势的。他回答说:“不管是谁的人,反正我知道,她不是你这个丑二球的人,哈哈哈……”在毛蟹的回答之后,其他四班的人一起“哈哈哈”地哄笑起来。
在这样的境地下,我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了,我抡起了拳头,向着那张圆鼓鼓的,既稚嫩又粗糙的面孔狠狠地击去。
要细致地描绘出当时的场景已经很艰难了,但一些重要的改变可能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毛蟹当时吃了一惊,随后当然是毫不犹豫地还击,那些跟他一起哄笑的人一拥而上。他们都在四班,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当作一个整体,一齐对付我这个外敌。如果仅仅是这样,局面就是一群人对一个人的围殴,我注定要吃大亏。但事态迅速地扩大了,随着一声压着嗓子的吼叫,一个大个子冲了过来,加入我这一边,正是秦勇。秦勇本来在教室里坐着,是听到外面的动静还是谁把他叫出来的,现在无从查考。他身体够壮,拳头够硬,虽然是一个人,也足以改观局势,更奇怪的是还有我们文科班的男生和他一起冲过来,加入这场战争,于是就形成了两个班打群架的局面。
这件事说起来有些蹊跷,毛蟹所在的四班是个有向心力的集体,就是所谓的“抱团”。我们这个班一盘散沙,好多人自暴自弃,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这个时候,被视为一堆垃圾的文科班怎么会一下子焕发出一股团结的力量来,形成两帮人打群架的局面,这里面有什么奥妙我也搞不清。最后,传出有老师来了的消息,大家一齐住了手。总的来讲,我们这一边占到了上风,原因是我们拥有强力战将秦勇。毛蟹瞪着额角红肿的眼睛,边向教室里退却,边叫嚷着:“咱们走着瞧,这事儿没完。”对此,我和秦勇抱以嘲讽的冷笑,我还跳着脚说:“我看怎么个没完法。”
老师的确来了,来的就是“沙僧”,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沙宏恢是从办公楼那边过来的,不紧不慢地来到了平房丛立的教学区。我注意到这个年纪其实不算太大的人有点儿步履蹒跚。此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阳光的颜色鲜红欲滴。沙宏恢的脸庞在这样的光芒照射之下,显示出一种奇特的金黄。沙宏恢来到两个班的教室之间,似乎在为出乎寻常的安静感到诧异。这是在下课的时间,按常理是不应当如此安静的。在沙宏恢走路时一颠一颠,微微前倾的身体里,我无法判断他是否感觉到这安静其实是一场战争过后的,不正常的氛围。沙宏恢停住了脚步,向四班教室的方向投去了一瞥。奇怪的是那一瞥如此短暂,好像不愿意让所有人察觉似的,虽然被我看到了。沙宏恢在留下那样的一个细微动作后,一低头,钻进了我们文科班的教室。
在随后的那些天里,两帮人──我指的是四班和我们文科班的两帮男生们,都被一种莫名其妙的亢奋感控制了。这种感觉一半是水深火热,一半是欲仙欲死。我们被这种情绪揪扯着,一路向着事件的顶点,也就是最后的血腥结局狂奔而去。毛蟹说“这事没完”不是一句大话,在周末,我在公共汽车站等车回家之际。毛蟹和四班几个人突然出现在车站,我转身想跑,但已经在各个方向上被团团围住了,毛蟹等人边破口大骂边挥动着拳脚,我被迫抱头抵挡。我知道,这是上一仗我们占了上风的回报,他们专找我落单的时候。
不过,我似乎并不是太在意落在我身上的,雨点般的拳脚,我好像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疼痛。我的头脑和眼睛出奇地冷静起来,使我觉得自己和正在发生的事情没有关系了似的,反而有空暇观察周围的动静。我发现,和毛蟹他们同来的一个人没有动手,而是佇立在一旁,一动不动地袖手旁观。那人其实我们也都见过。那人有一张瘦削的脸,两只小到几乎看不到的鼻孔,还有一双眼珠好像永远不会转动的眼睛。我记得那家伙姓倪,绰号叫尼古丁。我并不在乎挨了几下打吃了亏,却被那小子近乎静止不动的凝固姿态弄得不寒而栗。
尼古丁在我们首次发生冲突时并不在场,在四班的教室里是经常找不到他的。其实在此之前,他就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人。这不是因为他比别人多点儿什么,而是他好像比别人少点儿什么。他不像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反而像是一个单薄的影子,在校园内外飘来飘去。他是个某种不大能让人理解的阴冷东西。
我挨了打的消息很快被秦勇他们知道了,文科班几个平时几乎互相连话都不说的男生围着我,群情激昂,声言一定要报复。在秦勇的带领下,我们出发寻找机会。我们的策略和对方一样,也是找有人落单的时候。我们在校门口堵到毛蟹,我至今还记得毛蟹一边摇摇晃晃地落荒而去,一边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喊出一句和上一次一模一样的话:“这事儿没完。”
究竟有多少次互相的反复报复说不清了,现在看来,事端一起,似乎不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就不会收场。在宿舍、在食堂、在校门口、在车站,每一个有机可乘的地方都成了我们冤冤相报的战场。最后,大结局的地点却出乎意料,也可以看出那个年代的少年是多么不计后果。到了高三,我们马上要面对高考,来决定我们是否有较好的出路。此前还有一次毕业考试,来决定我们是否能得到高中毕业证。实际上,到最后无论如何高中毕业证还是会发给所有熬下来的人的,但毕竟毕业考试非同小可。
毕业考试在上午十点准时开考,在历史考试当天,大约上午九点左右,四班的人突然杀到,这一次冲在最前面的不是毛蟹,而是尼古丁。我们所有在这个考场的人领教到了这个冷冰冰的家伙有多么疯狂。历史考试的考场其实就是我们文科班的教室,四班的人这个上午应该是在他们自己的教室里考物理。然而就在临考前夕,他们找上门来了。
他们显然是计划好了的,这从尼古丁从容不迫抽出菜刀的动作可以看出。在所有人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混乱席卷了整个考场。那几分钟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我实在难以说清了。尼古丁像个捕食的豹子一样直奔秦勇而去,这具素来冰冷的身体此时达到骇人的沸点。从他横劈竖砍的动作来看,他不是虚张声势。秦勇快速地后退并躲闪着,终于退到无可再退的角落里。尼古丁的菜刀实实在在地砍在了秦勇的额角上。秦勇的反应不是猝然倒地,而是在角落里的一个桌子前坐了下来,双臂抱拢,把头深深在埋在了桌子上,乌黑的血液转眼间布满了整个桌面。
这时毛蟹赶上去,抡起拳头,向着趴在桌上的秦勇狠狠打了几拳。后者摊在自己的血泊里,已毫无还手之力,任凭对方雨点般的击打落在后脑和脖颈处。
我们文科班的所有男生都和我一样,从对阵双方的参与者变成了完全的旁观者。我们被惊呆了。我们并不是懦夫,在血腥的场面前手足无措。我们是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场合,真的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高三的学业负担本身已经难以承受,何况现在是毕业考试。四班的人有备而来,把目标锁定为秦勇个人的时候,我们其他人几乎束手无策。在此之前,我们在心理上其实是把这场两班之间的冲突当成一种调解压力的游戏的,到了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这个游戏其实真的是玩不起。秦勇被人用自行车送去救治,斑驳零散的血迹顺着教室一路爬到医院,让看到的人无不毛骨悚然。秦勇在医院包扎处理之后,居然返回学校参加了历史毕业考试,他得的分数比我要高。在这个教室,凡是目睹了那混乱一幕的人,历史考试成绩基本都在秦勇之下。
到了这个地步,学校方面肯定是不能袖手旁观了,其实从事情的性质和后果来看,已经应当由公安机关来处理了。但学校自有学校的考虑,不久后,教室区入口处的宣传橱窗里出现了一则通告,大致有这样的内容──
秦勇、倪志峰、毛海鹏持刀伤人,后果严重,经研究决定,给予上述三人勒令退学处分,以儆效尤。
勒令退学的处罚程度仅次于开除,实质上等于是开除。高三学生面临这样的局面,我不知道他们几个人是如何应付的。让我奇怪的是,怎么受害最深的秦勇也被列入受处罚的人当中,另外我也并没有看到毛蟹动刀。后来,经过当事者和目击者口耳相传的补充、描述,我才知道了一些当时在现场没有看到的情节。原来,秦勇一直在自己书桌里放着一把军刺,而且开了刃(依我对秦勇的了解,他拥有这把刀的动机,主要是男孩子对这类东西的把玩和想象,没有想到真有一天会用上)。当天,四班的人刚进教室,秦勇已经发现情势不妙。他首先发难,举起军刺向着走在最前面的毛蟹当胸一刀,对方抬手隔挡,结果被划伤了胳膊。秦勇一开始就看到了局面中的劣势,希望通过先放倒一个人来震慑对方。没想到适得其反,四班的人是有备而来的,秦勇的举动进一步刺激了他们。他们所有人都直冲秦勇而去,我们文科班其他男生对他们的阻击被置之不理,甚至都不还手,只冲着秦勇一个人。毛蟹和尼古丁两人都在裤兜里放着菜刀,尼古丁冲在了前面,最后是他,这个有点儿像个幽灵的少年创造了整个这件事的顶点,也是终点。
在当时,这血腥的一幕几乎让我窒息,但它真正的影响不像我认为的那么大。此事之后,当事者所在的班级之一,文科班的班主任,也就是沙僧或者沙通天,分别与相关的同学谈话,其中也就包括我。素来消极懒怠的沙僧这一次拿出班主任应有的责任心,为受到震动和干扰,又马上要面对高考的少年们消毒,做心理辅导,当心理医生。沙僧谈话的对象里不包括已经被勒令退学的秦勇。
我走进办公室时双手冰凉,手足无措地靠墙站着。沙僧从办公桌前抬起头来,顺着眼镜的上方看着我,说了声“请坐”。沙僧谈话的具体内容我不大记得了,他当时的神态却至今能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他刻意地端坐,把两只手平放在膝盖上,他的脸部的肌肉显现出课堂上从未有过的认真和舒展,同时我注意到的还有他脑门上的一道皱纹,随着他的说话有节奏地一隐一显。另外我尤其注意了他的嘴,在谈话中依然不时做出我们都熟悉的上翘动作。在我起身离去时,他又叫住了我,意味深长地说:“别忘了事情是由你而起的,珍惜自己的机会吧。”
这件事情是由我而起的,在沙通天的提醒下,我猛醒似的意识到这一点,但我无从判断他说这话是为了给我补充动力,还是增加压力。不过,我确实珍惜了自己没有失去的机会。对于这由我而起的事情给别人带来的损失和痛苦,我基本没有太多的愧疚心,我永远是个向前看的人。我的毕业考试虽然因为历史成绩太低而差强人意,高考却非常成功。我顺利地进入了一所全国名校的新闻系,四年的大学生活改变了我多少无从可考,我想改变的应该很多。我的运气,或者说我的一往无前又一次给我带来了好的前途,我被分配到一家中央级的新闻单位。在被人事处干部领到编辑部时,我发现,我们的领导,也就是部门主任似乎像是在哪儿见过,似曾相识的地方包括他架上黑框眼镜的鼻梁,尤其是他的嘴唇,有一个他自己不知道的向上翘的动作。我在他面前保持了绵羊般的驯服,小心翼翼地隐藏起由于对他似曾相识所带来的某种轻蔑。我和其他同事建立起良好的关系,不计得失地承担工作之外的各种公益事务,提水、扫地、搬东西等等,小心翼翼地隐藏起自己内心对这种事情的深深反感。我迅速地为自己创造了较好的处境。我是因为经过大学磨炼,变得更加成熟了,还是素来如此?
年长日久,我对单位和职业完全熟悉并且游刃有余,对初见我们领导时似曾相识的感觉也麻木了。我在新闻圈里如鱼得水,成为此中老手。也就是,我具有了一个记者所有的优势、习惯和恶习。我和其他新闻单位的同行建立起密切联系,形成利益均沾的关系网。另外,我结了婚,妻子是别人介绍的,一个局长的女儿,有着肥胖的身体和永远睁不大的眼睛。有时我会为她打来洗脚水,被她嬉笑着揪弄头发。
我和其他几个新闻单位的哥们儿一起外出去集体采访,前往一个南方的小城市。所谓的集体采访是我们当中某人受到地方政府的邀请,随后招呼我们一起出动,去为当地的政绩宣传壮声势。对于我们些所谓的中央级记者,南方的小城市往往是天堂,尤其是以这种方式出来的时候。其实这是一次典型的记者走穴。
对于高档的吃喝游玩我们在各地已经司空见惯,我没兴趣多说。重要的节目是在晚上。我们被当地官员带往这个城市最大的一家夜总会,我们被分别带往包间。说分别是因为我们并不是一起进入一个大包间,而是每个人都被带到一个单独的小包间。当地官员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讪笑,掩上门离去,告诉我这个中央来的记者玩痛快一点儿,而且这里绝对安全。安全是什么意思我们也心知肚明。我坐在铺着红色呢毯的沙发上,等待着,等待什么人的到来是在意料之中的。然而,当我等的人真的到来时,我还是因为完全的意料之外而被惊呆了。
在这篇小说的前半部分,您也许可以发现,有一个人的形象和命运被遗漏了。我在高中时代挑起一次冲突后,和我研究过作文的校花王晓芸就在这个小说里消失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叙述中刻意为之,还是遗忘了她。不管怎样,她依然是一个生活和存在着的人。她有着自己对生活和事件的反应,有自己的处境。只是,以那个下午为起点,她的生活就彻底远离了我的生活。现在,她在完全意外的情况下出现了。
当王晓芸推门进入包间时,我在闪电般的一瞬间里就认出了她。这些年我也有回忆往事的时候,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一次想起过她来,更奇怪的是,虽然我没有想起过她,但在她像个精灵一般闪烁而出时,我毫不迟疑认出了她,认出那张基本上没有变化的脸庞。王晓芸,这个中学时代的校花依然保持当年那让人陶醉的美好表情。她轻抿着嘴,大睁着眼睛,好像对这个世界和他人充满美好的期待,虽然在目前的处境下她的这种表情没有道理的──她是一个夜总会的坐台小姐,来到了专为我一人享有的包间。
“先生,你好。”从这个很熟悉的声音里,我听出了职业化的礼貌。随即,这个坐台小姐站定,在微弱的球形灯光照射下看着我。她接下来的反应,让我蒙混过关的侥幸心理彻底破灭。她长吁了一口气,低下头说:“怎么会是你。”
跟我一样,王晓芸也不容置疑地认出了对面这个中学同学,这样的见面肯定是尴尬的。这些年我也算见了不少世面,但眼前的情形完全超出了我的经验。我慌乱,手足无措。倒是坐台小姐王晓芸显得从容大度。她搬开沙发的组成部分,也就是一个短墩,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
她轻轻摆了摆手,露出让我心碎的笑容,和中学时代一模一样。
王晓芸说:“没关系,没关系,碰到这样的事也不算什么。这年头,男人出来玩是天经地义的,这是成功的标志嘛。改革开放,玩是硬道理嘛。只不过凑巧碰到了同学。”她说话停顿的时候,用右手扶了扶脑后的发夹,这时我发现她保持微笑的嘴唇有些干裂。王晓芸接着说:“我想,你不会瞧不起我吧,居然做起了这一行。”我说:“不会不会,我只是有点儿,有点儿……”
王晓芸说:“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也理解你的想法。要说我现在很快乐,当然不是实话,但也不像自己想得那样痛苦,只是在我这一行里农村女孩比较多,另外我的年龄也有点大了,这些都让我有时候不太适应,除此之外还算好。”
这是一间幽暗的包间,暗红色的暧昩灯光洒在发出旧皮子味道的沙发上。我们重新回到另一个年代,我找到了一个曾经消失的女孩。
王晓芸在那天下午我们两个班的男生第一次冲突后就找到了秦勇,也就是她当时的男朋友。她告诉秦勇,现在这个时候和别人发生冲突是愚蠢的,因为高考迫近,理智的人都应该避免任何意外的发生。秦勇点点头表示认可,然而不久后毛蟹等人的报复降临到我的头上,秦勇又无法容忍,带着其他人,那些在这件事中好不容易找到一点儿集体荣誉感的人去替我出头。王晓芸还委托她在四班的朋友向毛蟹和尼古丁他们传话,希望不要再继续争斗下去,对方也有比较正面的回应,然而随即又被我们这一方的行动重新点燃了怒火。王晓芸的努力到底没能阻止这个冤冤相报的循环一直走到悲剧之中。
历史毕业考试的当天,王晓芸在另一个考场应考,使她避免看到那血腥的一幕,像她的总成绩一样,她的历史课成绩在全市名列前茅。但是,王晓芸必须面对的后果也迅速地来临了。她本来就是鼎鼎大名的校花,现在,全校都在传言,高三两个班级的男生为了她大打出手,其中已经在和她谈恋爱的一个男生被人用菜刀砍成了重伤,三名男生被开除,毁掉了即将面临高考的前程。正像我早就了解的一样,王晓芸的心理远远没有到达她的表情所展现出来的成熟程度,她的心理防线崩盘了。文科班的班主任沙宏恢在这件事的善后工作中拿出罕见的主动,找本班的所有相关人员谈话,王晓芸也被列为相关人员。在南方小城夜总会的包间里,王晓芸告诉我,沙宏恢最让她刻骨铭心的一句话是:“别忘了事情是由你而起的,珍惜自己的机会吧。”王晓芸说,这是沙宏恢的原话,她记得他说这句话时的样子,并且不会记错一个字。
“别忘了事情是由你而起的,珍惜自己的机会吧。”这句扔到我脸上的话原来也扔给了王晓芸,我能想象到“沙僧”当时的表情,他意味深长,轻描淡写,跟对我说这句话时一模一样又大不相同。我不知道,在“沙僧”或者“沙通天”的心里,到底我们俩谁是这件事真正的罪魁祸首。但此事在我们俩人身上作用的后果大不相同。我的确是个向前看的人,不久便把这一切丢在了脑后,迅速奔向了自己的大好前程。王晓芸则不然,她实实在在地受到了惩罚。王晓芸曾经前往医院,想要探望被勒令退学之后还在住院治疗的秦勇,被秦勇的父母拦在病房门外。秦勇的妈妈哭喊着,冲过来揪扯王晓芸,大骂她“不要脸,害人精。”听到王晓芸的回忆,我奇怪的是,为什么自己那时候居然一次也没有去医院探望过秦勇。
种种情形表明,王晓芸已经无法在学校和整个高三年级立足了。在王晓芸家长的恳求,或者说建议下,在高考即将来临的最后几个月冲刺阶段,王晓芸在家中复习备考。不过,这个明智的决策没能挽救她。高中三年一直成绩优异的校花王晓芸在高考中落榜了,她的高考成绩几乎只有她毕业考试的一半分数。
王晓芸的家长指的是她的母亲,她的父亲早亡,只有一个在铁路局工作的母亲带着她和她的妹妹。王晓芸在第一次高考落榜后补习了一年,第二年以离大专分数线十来分的差距再次落榜,在这一年,王晓芸的母亲患肝癌去世。王晓芸在第三年放弃了继续考大学,就地找工作维持生计,供妹妹上学。在我上大学以及刚刚工作的那些年里,王晓芸接连换了几份工作,她的每份工作总是不能长久,原因有类似之处,根源其实都一样:她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个曾经是校花的漂亮女人。她没有结婚,甚至没有再谈过一次恋爱。后来,她来到一个遥远的南方小城,做起现在这个行当,这个收入远远高于我在中央新闻单位做记者的行当。
我依然能在王晓芸身上找到那种熟悉的从容自若和美好表情,正是她的气质和做派,她的大度,让一次万分难堪的会面变得从容起来。第二天,我竟然被邀请前往她的住处 ── 一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公寓,干净得几乎透明。我愿意相信,王晓芸并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刻意打扫,这就是她的生活格调。王晓芸一般傍晚六点后去夜总会上班,因此能够在白天招待我。我则在其他几个记者“是不是去找昨晚那个小姐”的哄笑声中离开了宾馆。
在靠窗的墙壁上,我发现了一幅奇怪的肖像,是一个外国人,拖着灰黑色的胡子,装束仿佛是神职人员,又仿佛不是。看到我对这个特殊装饰的注视,王晓芸解释:“这是斯宾诺莎。”
斯宾诺莎?这个名字在我的脑瓜里引来了一丝陌生的光亮。在我充满疑惑地搜索自己的记忆时。王晓芸补充,是荷兰哲学家。哲学?我迷惑地问她,你看过他的书吗?没有,王晓芸摇摇头说,他的哲学著作我从未看过,但我了解他的生平。在南方的小城市,昔日的校花王晓芸向我大致介绍了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的生平。
斯宾诺莎是一个哲学家,但他不以哲学为业,他在一家作坊里以打磨镜片为生,从学徒开始,一直干到师傅。每天完成工作后,斯宾诺莎回家从事业余写作,写那些他认为至关重要的哲学著作。斯宾诺莎以磨镜片为生,在他的早年生涯里可以理解为他的哲学还没有成绩,为生计不得已而为之。但是到了后来,斯宾诺莎的哲学在欧洲学界获得了影响和认可,许多知名大学邀请他前往任教,但斯宾诺莎拒绝所有的邀请,依然坚持作为一个磨镜片的手工业者来生活,业余从事哲学。打磨镜片的师傅斯宾诺莎最后死于他的职业,他在磨镜片时吸入了玻璃粉尘,感染而死。斯宾诺莎的哲学留了下来,通过多种文字传遍了世界。斯宾诺莎磨镜片的身影也留了下来,留在人们的想象之中。可能别的人对于哲学家斯宾诺莎有更多的话要说。但我和我的同学王晓芸,对于斯宾诺莎的了解仅限于此。
我拍了拍脑门:“我记起来了,你中学时候写作文,还引用过斯宾诺莎的一句名言呢。”
王晓芸说,好像有这么回事吧。王晓芸说,现在对自己最有用的就是斯宾诺莎的生活方式。斯宾诺莎是个哲学家,但他的生计不是哲学,而是似乎不算太体面的手工活儿。王晓芸说,其实很多人都想像斯宾诺莎那样生活,虽然必须去做一份谋生的工作,但还能做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事情。王晓芸说,其实我也是那样,我去夜总会上班,就相当于是去磨镜片吧。此时一阵微风从窗外吹来,让王晓芸的头发向脑后张开,王晓芸目光指向墙壁之后的,遥远的,不确定的地方。在我眼里,王晓芸像是一具洁白光滑的大理石雕像,让人觉得质感分明。
王晓芸关于自己生活的理论让我觉得有点儿奇怪,但好像又言之成理。我用余光打量着这间干净透明的小房间,心想,王晓芸去夜总会当一个坐台小姐是磨镜片,但不知道她的哲学是什么。
在斯宾诺莎黑白肖像前,我的中学同学王晓芸突然转过脸,盯着我:“你知道我最恨的一个人是谁吗?”
我疑惑地望着她。
王晓芸转移了一下目光,吐出一个字:“你!”
王晓芸刻骨铭心地回忆起当年的情形。她说,其实那个毛蟹的家和她家是邻居,从小就认识,关系也不错。他当时冲着王晓芸喊叫,其实是因为和同班的学生打赌说他和王晓芸很熟,还可以开玩笑。没想到我这个她素来印象不错的同学竟然不明就里地去引发冲突。王晓芸说,也可能她的前途不是百分之百地毁于那个事件,但没有那件事,她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在这年春节期间利用探亲假回到老家,我的妻子没有和我同行,她说听说那个城市是全世界污染最严重的地方,她得做好准备下次再去。事实上我有好几年没有回到老家了。探亲期间我除了陪伴父母之外,免不了还要和少年时代的同学和朋友会面,一起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我在滨河路的一个酒吧和高中时代的玩伴秦勇会面,见面时,这个彪形大汉过分热情地和我行了一个西方式的拥抱礼,显然,他的兴奋和欢迎是由衷的。秦勇在高中之后也没有继续上大学,虽然他的成绩本来是不错的。现在他是几个名牌服装代理商,感觉不错。和秦勇同来的还有一个人,穿着一身西装,身材笔直,站在秦勇的身后,冲我点头微笑。这个人让我觉得非常眼熟。秦勇说,介绍一下,这也是咱们同学,毛海鹏,有个外号叫毛蟹,我们俩在高三那年还是一起被学校开除了的呢,哈哈哈。毛海鹏说,是啊,是啊,那年咱们两个班打架,事儿闹得挺大的,没想到现在我和秦勇一起合伙做生意了,真是不打不相识啊,哈哈哈。
我在酒吧里靠着皮制的椅背,和我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秦勇交谈。我问他,你还记不记得咱们有个同学叫王晓芸。
坐在我对面的秦勇皱了皱眉,随后恍然大悟:“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好像,他妈的我还和她好过呢。唉,那时候不懂事,不懂事。”秦勇的同伴毛海鹏举起盛满啤酒的玻璃杯,连声说,咱们干杯,干杯。
在这个假期,我还抽空去了一趟医院,看望我在高中时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沙宏恢,秦勇告诉我,沙宏恢现在身患多种疾病,其中包括前列腺癌,实际上已经……我和秦勇都不忍说出进一步的预测。
我在一间单人病房里看到了我昔日的老师沙宏恢,他显得无比憔悴,和我印象中的形象已是大不相同,他无力的眼睛躲藏在倾斜的镜片之后。他的嘴唇,那个让我印象深刻的嘴唇无力地垂着。我不由得一阵辛酸。
见到我来了,沙宏恢一下子显现出惊喜的样子,打算从病床上起身。我连忙抢步上去扶着他,制止了他。沙宏恢拉着我的手:“唉,好多事真是想不到啊,想不到啊。”
沙宏恢对我说,你为老师和咱们学校争了光呀。沙宏恢说,好多事确实是想不到的,想不到啊,想不到啊。沙宏恢此时在一个已经完全是成年人的学生面前放下了所有当年的矜持,原因可能也包括他目前的身体状况。我的老师最后甚至流下了泪水,他说,也许他注定得受到种种惩罚。
看着我不明就里的样子,沙宏恢说出了他内心的秘密。他问我,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班和四班学生在毕业考试时打了一架,一个四班的学生用菜刀砍伤了我们班的秦勇。
我说记得,那个学生好像姓倪。
沙宏恢悲恸地说,是的,他后来染上毒瘾,后来,后来从十几层的宾馆楼顶跳了下来。
沙宏恢接着告诉我真正的秘密,倪志峰,也就是尼古丁,其实是沙宏恢和前妻的孩子,随前妻姓了倪。沙宏恢和前妻离婚时,倪志峰五岁,在用菜刀砍人的那一年,倪志峰是十七岁。沙宏恢在和前妻离婚后一个月内就和现任的妻子结了婚,而他的前妻再也没有结婚,在儿子从高空跌落下来,摔得血肉模糊之后,她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沙宏恢流着眼泪喃喃道,我注定得受惩罚,受惩罚。
我和中学班主任的谈话并不始终处于悲痛之中,我们还谈到许多过去的,开心的事情,我的老师也破涕为笑。在我告辞前,我的老师侧卧在病床上,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我其实知道你们当初在背后叫我什么。”
沙宏恢说,他比较喜欢“沙僧”这个称呼,“沙僧”毕竟是个兢兢业业的老实人嘛。“沙通天”算什么,一个坏人。
我从老家返回单位后立即向部门主任报到,我们的主任见我回来很高兴,说你总算回来了,有好几个活儿得派给你呢。我们主任年龄不大,现在和我的个人关系良好。我站在他的对面,恍然大悟般地找到了什么。我说:“你长的样子很像我的一个中学老师。”我说,我那个老师的绰号叫“沙僧”。
主任一愣,笑了起来:“什么沙僧?我还害怕你们嫌我一天到晚唠叨太多,把我当成《大话西游》里的唐僧呢。”
下班后,我直奔这个城市的最大的书店。我买到了两本书,都是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一本叫《神学政治学》,一本叫《伦理学》,这两本书的作者是荷兰的思想家斯宾诺莎。这两本书有着相似的外貌,是橘色、白色和绿色相间的样子。
我在家里打开新买的书,在作者的自序中看到这样一句话:迷信是由恐惧而生,由恐惧维系和助长的。
我思考着:我们的迷信是什么,恐惧又在哪里呢?
我其实并不想看这两本书。我把它们翻了翻,随后就插进了书架。我是不会真正对哲学或者哲学家有兴趣的,这是一个没有必要存在的领域。我会保持自己对这个领域的厌恶和疏离的,我这辈子不会对斯宾诺莎的哲学感兴趣,也不会对其他任何哲学感兴趣。
在我往书柜里放书的时候,我的妻子,也就是局长的女儿开门回来了。她拖着肥胖的身体,一下子蹿到我的身后。我看到:她额角的汗珠滚动到了她的小眼睛附近。她夸张地笑叫着:“呀,买书了呀,你这人居然还会去书店买书,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打算改邪归正,从此好好学习吗?嘿嘿嘿……”
我严肃地看着她,说:“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她似乎没有见过我如此的严肃,有点儿奇怪和不知所措,滚圆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
我说:“我想离婚,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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