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2014-06-13惠雁
惠雁
1
斜阳穿户,将玻璃窗上窄窄的几厘米照得雪亮,在这一缕明亮衬托之下,整个房间仿佛愈发阴暗。众兴超市老板陈士俊呆看着这一片窄窄的阳光,知道又是下午四点了。
没有什么比阳光的明与灭,来与去更能提醒人时光的易逝。每当这些无聊的时刻,陈士俊心头会顽固地浮现出这样一幅图景来:他在前面飞快地跑,四、五岁的弟弟在后面哭叫着:“哥哥,等一等我嘛!”看到他和一群大些的孩子跑远了,弟弟就瘫坐在地上哭。
那哭声似乎一直要把他从这痴想里惊醒。
“说实话,我从小就不爱和那小子一起玩,差着五岁呢,根本玩不到一块儿,还老要撵我。唉!”陈士俊要出了声说出这句话时,才发现周围没有一个人,也就是说,他在自言自语。
这样的自言自语多半是发生在从超市回住宅小区的路上。从超市到小区,是三站半路,转过一个十字街口,继续走街面,或斜穿过一个公园,就到了。陈士俊越来越多地选择步行斜穿公园回家,差不多晚上九点半,待下了晚自习的学生回家之后。
陈士俊喜欢这公园的夜晚,那暗淡的灯光,静谧的草坪,稀少的人影,足以叫人生出浮生一刻的梦幻,人世的争斗与倦累在这一刻蒙上了一层软膜,一切都不再那么尖锐刺痛,一切都可以暂时糊涂地放下。而清晨就不一样了,每当清晨他穿过公园的时候,都会看到一群女人在那里唱赞美诗,跳基督教舞蹈,而在另一边,是另一群人在唱豫剧,打太极。在这个公园里,各有所需的人在这里各得所需。不断有衣衫简朴到寒酸,已经远远落后于时尚的女人将一册薄薄的基督教宣传册递到行人手里,陈士俊一次次回答:已经有了。
主啊,赐福与我吧!
陈士俊也想这样祈祷,他有房有车,安居乐业,内心的沟壑里却隐藏着无以名状的痛苦,如同一件器物内部的肮脏无法彻底清洗。
陈士俊还有一个场景藏在心里,他不会轻易说出来,但这个场景顽固地嵌在他心里。弟弟哭了,那道黄土坡上,立刻会有母亲追出来,扶起弟弟,拍打着弟弟衣服上的尘土,然后朝他叫着:“大毛,死小子!你给我回来,回来看我不揭你的人皮!”
那时候的母亲两条短辫子,黑色的,实在没有橡皮筋可用时,就用黑色缝衣线搓了细绳儿来扎。那时的母亲,喜欢说话时在牙齿间用劲。
眼看就到年根儿了,过了这个年,陈士俊就四十出头了。四十岁还不能说老,但一件件极无聊的往事在闲暇里,甚至在忙碌里钻缝觅踪地闯进心里,在五脏六腑间穿行。
积年的往事,在时光里堆积发酵。陈士俊内心咕咚冒泡时会躺在床上说家事,尽管是黑夜,尽管妻子未必在认真倾听,但他还是说得很动情。
许多次,妻子就在他的诉说时睡着了。妻子绝不是个憨笨的女人,而是个聪明沉着温婉厚道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你没法生她的气,但过于的善解人意,往往叫人缺乏一种贴心贴肺的感觉。妻子是在不着痕迹地佯装憨睡,而他无法指责。
一到年根儿,陈士俊就越发容易失眠。失眠的原因,一是喜欢在年节里总结一年的经历,二是连根扯蔓地想起这几十年。陈士俊这四十年的人生,是一地乱麻。积年的辛苦打拼,使他在这个大都市里有了一间店,四套房。而这四十多年的恩怨,却如一团乱麻,从来就理不清。
有的纠葛是命里带来的,无法理得清。
陈士俊清楚地记得,那是四年前仲夏的一个黄昏,他与弟弟陈士杰彻底决裂了。
当时夕阳如血,弟弟那满脸通红的醉态,自己那刀一般激烈的语言,都清晰地刻在心上。陈士俊再也不愿想起了!弟弟从此退出了和他共同经营的超市。
这四年时光里,离开了众兴超市的弟弟,再也没有找到挣钱的门路,日子每况愈下,听说已经欠下了近百万的债务。当初陈士俊帮弟弟与自己在同一个小区里按揭的房子也无法保住了。
“就是把我的家当全卖了,也填补不了他的债!”
不知为什么,陈士俊每激动起来,总会这样咆哮,对来自乡下的亲戚,或者仅仅是对自己。
“我要舍弃我的财产去帮助我的兄弟吗?不!”
是谁把这个疑问植进他心里,他也不知道。他一遍遍地给出否定的回答,但那个提问一直不肯停息。
2
陈士杰今年三十七岁,真是不小的年龄了。陈士俊心里隐隐为陈士杰担着心,害怕突然出现的灾难使弟弟措手不及。弟弟平平安安地过了这一年就好了,仿佛过了这一个本命年,弟弟就可以继续醉生梦死。
事实上,正是在这一年,陈士杰按揭的房子已经易主。
酒,这五谷精华之水,并未将弟弟养得滋润,而是将他祸害。酒水仿佛是激烈的清流,在弟弟原本圆润平滑的脸上冲开了一道一道深切的沟壑,这是皱纹的走向。还有那走路时微弓着的背影,越来越像一个人,那个人是他们共同的父亲。
小区里,偶然还会听到不醉的弟弟走过时打电话的声音。这时,陈士俊都会心中一怔,他以为是父亲来到了省城,那声音太像了!他忍不住藏在阳台窗子后,一动不动地望着弟弟的背影。
弟弟越来越像父亲,声音像,背影也像,像那个在乡下的菜园里摸索,弓着腰身,无限愁苦的父亲。
陈士俊不愿承认的是,弟弟也越来越像自己:声音像、神态像、身材像。年纪愈长愈像,像双胞胎一样。
这相像是从妻子那里知道的,在他一味咒骂陈士杰的赌徒嘴脸、酒鬼模样时,妻子在一边冷冷道:“行了,你叫外人看看,你俩那模样、脾气有啥区别?你还骂他那嘴脸,你那嘴脸跟他就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你放屁!”陈士俊暴跳如雷。
那么像?真的有那么像!这无法剔除的相像,叫他生出厌恶,拒绝有人雷同于己,尤其憎恨弟弟这样不思上进的醉鬼雷同于自己。
这摆不脱的相像!
可是那亲昵?
有一年,陈士俊的小儿子高烧住院,开始查是贫血,后来市医院又初步诊断为白血病,妻子痛哭流涕。医院里的楼道那么漫长,仿佛地狱一样走不到尽头。他抱着儿子,茫然站在漫长的楼道里。弟弟站在楼道尽头,面向着窗户,他叫了两声都没应,再叫,见弟弟慌忙抹了一把泪,才转过身来,叫了一声“哥”。那时弟弟还住在老家。
弟弟在哭,在为小侄子哭,这一幕深刻在陈士俊的心里。
陈士俊果断地带着儿子转院,在省城医院里,儿子被确诊为再生障碍性血症。提心吊胆地渡着岁月,儿子终于摆脱了疾病的骚扰,成长为一个健康的小后生。陈士俊对自己的儿子比较宽容,也非常的珍爱,从内心里舍不得将人生的重担压在儿子肩上,因为这儿子仿佛是失而复得的儿子。
四年半时间,兄弟陌路。陈士俊其实很清楚,弟弟没有一技之长,又没有其他任何凭借,再加没有上进的意志,要在城里谋生,并且供给那高额的房贷款,那是要依靠奇迹。陈士俊历经其中的艰难,所以更清楚其中所需的奇迹。也就是说,弟弟今天的结局是他当初完全料到的。那么他为什么要一脚踢开弟弟呢?
因为酒。
除过酒呢?这个问题只有天知道,只有陈士俊心里最深的沟壑才探寻得清。
姨姨的笑骂不时戳上心来:“陈士俊,你生分得要死哩,你就差将娘老子分开了。你就差不让小毛叫爸爸妈妈了。你这是人做的事么?”姨姨才长陈士俊几岁,又是长辈又是朋友。
不是人做的事,但我陈士俊也是人啊,凭什么谁也担负不起的那个醉鬼就要我来扛着!
城里,这是一个除了呼吸之外,举手投足都要钱的地方。一个不大的超市,负担不起弟弟的任意索取。桩桩件件堆在心中,笔笔支出就在眼前,陈士俊眼看着可以完全属于自己的钱一笔笔流走,实在忍无可忍。若任小毛这样任意下去,超市必败。
当然,是小毛出局!
超市是陈士俊半生里打下的基业!
3
陈家坪,距县城不过三十里,但要过一条小河才能上国道。这一片相对宽展的平畴在外人看来如世外桃源。村里百余户人家,家家有梯田,户户门前桃树、杏树、枣树。但对居于此的人们来说,这里多少有些像一片被遗忘的土地。
被遗忘的感觉在陈士俊高中毕业后更加突出,陈士俊考大学无望,只有将考大学的希望留给弟弟,自己出去打工挣钱。建筑工地苦力、卡车司机、超市配货员,陈士俊都干过。后来,陈士俊冒险贷款参与了运输业,在几年的时间里,步步冒险,步步前行,每一步都很艰辛,每一步都可能全然赔个精光,所幸的是拼搏的最后总算是成功。
就在陈士俊在城里拼搏的六七年里,陈士杰成为一个屡考不第的老补习生,之后懒懒散散地和父亲守着那几畦农田。
这时,家乡一带突然刮起了一股风,这股风将所有的年轻人全部赶进了城市。所有的年轻人都进城去,好像一进城就是城里人了。农村男青年一进城,立马就有人来说亲事,订了婚的女子们在乡间的公共车上大声笑问:女婿是哪里的?
“女婿在省城里打工着哩。”
陈家坪老一代人传唱的《走西口》《揽工调儿》,在这些年轻女子的笑言里成了“打工”。“打工”仿佛是个极时尚光鲜的词儿,打工和城市连在一起,和源源不断的钱财连在一起,和一片模糊的七彩前景连在一起。
就在这样的风气里,陈士杰顺理成章地跟着兄长来城里打工。陈士俊也正从高风险的运输业中转过来,兄弟俩一起开办了超市。超市第一笔资金周转过来,陈士俊就给弟弟在同一个小区里按揭了一套房子。
一切向着光明处走。
陈士杰一进城,就是一个超市副经理,在兄长看来,他走得太顺利了,也太不知珍惜这一切了。
这点点滴滴的看法,日积月累,最后终于在兄弟间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陈士杰被踢出超市。陈士俊这一做法,在家庭内部塌陷下去一个看不见的深坑,连同周围的一切都在塌陷。
妹妹小静突然变得不再说话,见了陈士俊也只是简单的问候。母亲变得木讷,只是唉声叹气,偶尔回忆下小毛童年时多么可爱。仿佛只有小时候的那个小毛才是小毛,而如今这个醉鬼就不是小毛。陈士俊几次三番地叫不应母亲,母亲坐在炕上,常常眼神呆滞,神情迷茫,好像她的魂魄已经离开了她的肉身。
这个在乡村长大的女人,她所见所识就是周围几个村庄的人与事。别家的兄弟生分她听说过,兄弟打架也亲眼见过,但那是别人,那是乡村人情故事,当自己生的两个儿子再也不能在同一屋檐下聚首,她淳朴的心还是不能接受。亲兄弟这样老死不相往来,让她无法承受。她开始时还不断地唠叨、咒骂、哭泣,当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她退回了沉默。
作为一个十几岁男孩的父亲,陈士俊能理解父亲母亲的愁苦。但仅仅理解是不够的,陈士杰的处世,完全要依靠他才能生活的方式,让他无法承担。
那一年,陈士俊一个人回家过年,一进院子,父亲眼里的光像电力不足的灯泡突然亮起来,父亲叫了一声:“小毛!”父亲的眼光随即暗淡了,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把眼睛埋下,嘴里嗫嚅的:“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我还以为和小毛一起……”
父亲没有再说下去。那一年,靠喝酒混日子的小毛已经有三年未回家了,小毛怕见债主,也无颜见父母。
邻居没有一个前来,屋里空荡荡的。先前陈士俊回家来,总有邻居、儿时玩伴前来,问长问短闲谈一阵子,那是多么随意亲切的欢迎仪式。父亲问到了陈士俊路上的一些情况,问到了大孙子,遵照陈士俊的意愿,一句也不曾问到小毛一家,就像小毛一家不存在似的;母亲偶尔木木地应对一句,一会儿出去寻这个,一会儿出去找那个,仿佛无法在这个大儿子面前安坐下来。小毛未回来,但这个年节里,又无处不是小毛的影子,小毛是父亲母亲心里的地下河,看不见形迹,却感觉得到河的气息,甚至听得见河的流响。
陈士俊见父母这般强装着对他的尊重,一时间怨怼之情高涨,滔滔不绝地讲起小毛的种种不堪来,甚至越讲越激动,言辞越来越激烈。陈士俊说得嘴角唾沫飞溅,额头汗珠儿零乱,更用尽了他想用的刻薄词,小毛仿佛是哽在家里人喉头的一个软塞,叫人不吐不快,吐了还不快。
父亲接受批斗似的,没有一句话,只回应以极大的沉默;母亲瘫坐在椅子上,只是大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睛。
陈士俊说完了,说得心里的塞也空了,喉间的堵也空了,起身去村里转悠。将走下坡时,却发现无处可去。展眼一望,满村里都是熟悉到生出厌倦的院落窑洞。这十几年间,村里好像就没有再修起过新窑洞。这些衰败院落的主人大都和父亲一样的年龄了。
陈士俊在硷畔上站了一会儿,只得又折回来。进了屋,看见父亲侧身蜷睡在炕上,他心里突然一惊,父亲躺在那里流泪。
父亲蜷缩在那里,奄奄一息,或者在无声流泪。
父亲真的是在哭吗?
陈士俊被这个想法搅得不得安宁,却没有勇气走过去招呼父亲,甚至没有勇气,装作无事地轻轻走过去,看看父亲的脸。
父亲,一向在他眼里健康的,永远不会倒下的父亲,此时蜷身侧躺着,看起来那样瘦弱,就像一个无人疼爱的孤儿在哭泣。
他疑心蜷身躺着的父亲是在哭,这疑心,一直萦绕心怀,挥之不去。陈士俊多么希望,父亲真的只是累了。
兄弟嫌隙,这是一场发生在最亲血缘之间的较量,没有一个外人愿意插进来,或能够插进来。仿佛是血液内部的战斗,没有任何一种有效的力量进行干预,能干预的也许只有自身。
眼看就到了年根儿,最重要的事情是回去过年。
年是一个怪物,逼迫着这充满问题的家庭奢想团圆,逼迫着贫困的家庭比照着富贵。对于陈家这样有着无法解决矛盾的家庭来说,只有极平淡的日子才能勉强敷一层膜在这深深的创伤上,让家人互相忘记彼此的存在。
时若流水,人似浮萍,到了年这一个浪尖激流上,是一定要硬着头皮挨过去的。
说实话,陈士俊怕过年,怕回家。可今年深秋,父亲刚刚过了七十岁生日。七十岁,对一个人来说,是存在的倒计时。陈士俊能将老父亲扔在家里单独过年吗?这还是人做的事吗?当然没有人过问他,这两年里,随着他和弟弟矛盾的加深,连责备他一句的人也没了,小姨也保持了沉默。
今年,妻子早早就做开了准备,衣物糕点,种种礼物皆备齐,要求全家去娘家过年,原因是娘家祖父已经90岁了,全家要过一个团圆年。儿子赞成,因为外婆家有好多表兄弟可作玩伴。
也许妻子心里想的是娘家的荣衰。每个人心中都有家,只有他陈士俊没有家。
陈士俊的儿子,已经十多岁了,他有着无忧无虑的童年,但是没有同胞玩伴,没有来自血缘姐妹的亲情。儿子的孤单似乎一直传到他的心里来。儿子何罪之有?
陈士俊痛爱儿子至此,令天地动容,更叫自己心酸。
4
众兴超市配货员李平腊月二十六结婚。陈士俊要等这一件事过了,再着手处理回家的事。不觉间,回家成了一件事,需要处理。
李平负责超市上货,勤恳又实诚,这样的小伙子再挑剔的雇主也不能不喜欢。陈士俊有意给他放几天假,以便他做一些必要的准备。李平回说都已经准备好了。这段时间,李平的电话繁忙起来,多半是他弟弟打来的,大到订饭馆,小到买对联,一一向哥哥汇报。李平极不在意似的说:“行,你说行就行。”还笑对陈士俊说:“年轻人就是个积极,准备得比我都仔细。”李平二十六岁,却是一幅老大哥模样。
李平的手机铃声是一句歌:“你说你是哥哥我是弟……”陈士俊听着李平的电话几次三番的响起,心里有些酸涩。这一首歌,弟弟小毛酒醉的时候曾在他家门口唱过,他后来也从网上听过,他对这一首歌有瘾似的,那个曲调似乎总游走心中,却无法用自己的歌喉抓得住,他就反复地听,仿佛这一首歌是极为心爱的把玩件,他要将它抓住,仔细地抚摸。
为什么你是哥我是弟
哥你总是那样严厉。
哥,在风雨中看见你,
为什么你始终没泪滴。
哥我要和你站在一起,
我知道你也没大力气。
……
在歌声里心思飘飞,陈士俊幻想自己也有个哥哥,幻想有个哥哥来分担心头的忧愁:哥,你快来管管小毛,看小毛把咱爸和妈气成什么了,哥呀,小毛害得我左右不是人了!
一首歌听得耳朵困,心里疼。这首歌,抚摸着陈士俊的心,有些痛,有些舒服。仿佛儿子小时候把稚拙的手搭在他胸上,像弟弟小时候终于爬上他的背,毛茸茸的小胖手,终于攀住了他的肩头,高兴得大笑。梦里那只手是儿子的手,也是那个三四岁弟弟的手。多少次从梦里醒来,陈士俊分不清了梦境里的那个小男孩到底是儿子,还是弟弟?总之是一个毛茸茸地让他疼爱、让他担心的一个小男孩。梦里,小男孩似乎总是傻乎乎地笑着,而且是面对危险还傻乎乎地笑着,他焦急万分,总是恨不能舍命去救,他全副神经紧绷着,直到一脚踢开被子才被惊醒。
没有人会相信,面目凶悍的陈士俊会做这样的梦。
一年四季,小毛总有几次要醉到不省人事,借酒耍赖,深更半夜,几次三番来敲他家的门,一边打门,一边痛骂陈士俊不仁不义,冷血无情。骂无人应,又叫喊着:“我要我的哥哥哩。陈士俊是谁?我不认识!我只要我的哥哥!”
佯狂笑骂,流涕流泪,吐痰撒尿,丑态百出,陈士俊的同情都给耗尽了,只剩下了日复一日的厌恶。如此个性不同的两个人竟然是亲兄弟,真不知老天是怎么安排的。
哭叫够了,小毛干脆唱起来。断断续续的,不知道他是唱还是念:
你说你是哥哥我是弟
你要为我遮风挡住雨
再难的路也要在一起
一心找到人生的路
……
这样的醉与消沉,外兼怨恨,前前后后持续了数年,就像一台重复不止的戏,不曾停演。
李平结婚这一天,陈士俊只安排了两个收银员上班,其余十几人全部放假参加婚礼。陈士俊自己也起得晚,十点多钟直接去参加婚礼。一到婚礼现场,就感觉到这里气氛十分怪异,一问才知是李平的弟弟于清晨六点骑摩托车买菜时出了车祸,正在手术抢救。李平的老父亲刚从医院回来参加婚礼,母亲尚且不知此情。
李平的弟弟李安,来过店里几次,陈士俊见过面。
陈士俊一闻此言,就说他去医院里照看,让李平安心结婚。
手术正在进行中,李平的姐姐、姐夫、叔父守在手术室外。他们满眼里都是惊恐,汪着泪,谁也不愿多说一句话。
手术终于完成了,李安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医生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冬天的清晨,陈士俊在医院院子里走来走去,焦急地等着李安醒过来。他浑身发抖,十分害怕李安醒不过来,害怕醒过来了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好像李安就是自己的亲人。
弟弟!骑摩托!
陈士俊在医院的院子里来回走着,忘记了冷,想着弟弟小毛骑着个摩托进出小区,心里由不得发起怵来,仿佛危险很快就会发生,他想立刻叫来弟弟耳提面命一番。弟弟那个醉鬼模样,出这样的车祸概率很高。他曾恨不得弟弟立刻从他的视线里永远消失,但此刻如此强烈地惧怕弟弟会发生任何意外。
四年半了,没有和弟弟说过一句话,突然打个电话,会不会把弟弟吓一跳,把自己也吓一跳?陈士俊赶紧发了一个短信,简述事件原委,要弟弟以后不要骑摩托车了,实在要骑,哪怕距离再短,也一定带上头盔。一分钟一分钟地等着,过了五十分钟,就是不见弟弟的回信。
是又喝醉了吗?是晨睡没醒吗?他将弟弟的生活规律扯心扯肺地想了一会儿,还是弟弟看见了也刻意不回?
一样的血液,一样的强硬。
弟弟不醉,绝不向他发来任何信息。
也许,弟弟一时没有看到他的短信。
陈士俊一时焦急难耐,一股热血在这医院里终于冲破冰障,就像一股激流冲走了河道堆积的垃圾,他拨打了弟弟的手机。手机在空响着,陈士俊心跳加快,阳光耀着,看不见手机屏幕有任何消息,会不会是打错了?弟弟会不会接电话,会不会接起电话就是一阵咆哮与怒骂?
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弟弟,他从那未出声之前的气息里就感觉到是弟弟。
“小毛?”
“嗯。”弟弟冷淡而短促地嗯了一声。
陈士俊觉得自己的呼吸一下正常了,再次简述了交通事故。叮咛以后不要骑摩托了,实在不行就坐公交车,再不行,骑摩托车一定要戴上头盔。
陈士俊完成报告一样飞快地说着。
他听不到弟弟任何回音,只好惶恐地匆匆打住了话。
他静静地拿着手机,直到听见弟弟挂断电话的声音。
陈士俊的心从热血灌注,又渐渐回到冷凉。即便是亲人,也会因为一些细节,一些极细微的神态而生出无法摆脱的厌恶。弟弟不知从哪里来的那一种傲慢,那渗透到骨头里的傲慢实在叫人难以接受。眼下都要被逼到卖房子了,还在傲慢,眼下是当哥哥的把心都掏出来往你手里递了,你还在傲慢,这傲慢生出钢刃一般寒光闪闪的冷酷。
当初与弟弟分崩离析,未尝不是因为弟弟这无端傲慢。天天昏醉无作为,却俨然天下第一功臣。
还有说话声音里的那一种高声大气,即便平常话语也说得大旗高举,同人吵嚷似的。即便有情也是语气坚硬,怎么会是这样呢,天生就是一个村野狂夫。
陈士俊又给父亲打电话:“爸,我刚给小毛打电话了,叫他不要骑摩托了。爸,你再给他叮咛一下。”陈士俊没提小毛接他的电话从始至终只哼了一声。
电话里,父亲连连的答应着。他听出了父亲声音里那压抑着的哭腔。四年半了,大毛陈士俊第一次以正常的语气说起小毛。
5
是谁害得我没了房子流落街头?是父亲的大儿子,仇人陈士俊!
我的房子就要完了,高利贷要压死我了,这个年我就过不了,他们说要砍掉我身上的一件子,陈士俊你知道不知道!你还在这里假仁假义,我宁愿被车撞死,换两个赔偿费回来养活妻儿!陈小毛心里恨恨地咒骂着,恨不能立刻就去找哥哥陈士俊理论,可他只气愤豪迈了一刻,便抓起酒瓶喝开了,一边喝一边心里痛骂着。
陈小毛一贯如此,生计出路在哪里,寻觅思量未免费神苦恼,千愁万恨全付出一杯酒,还自认为很悲壮、很无辜、很善良、很伤情。
他陈士俊能如此狠得下心肠,全然不念亲情,宁愿雇用别人也不用自己的弟弟。对于兄长的憎恨,更比恨别人时痛彻心怀。盼望陈士俊立刻死了,去死吧,死了才去了我眼中钉。陈小毛常常做着白日梦,想象着哥哥突然死了,哥哥死了之后会如何,他是再也不知道了,他半醉半醒的想象力只能发挥到这里。如果哥哥死了,他的心是悲伤,还是欢欣,都不能知道,他的想象到这里便进入了一个灰茫茫的区域。
偶尔清醒着的时候,陈士俊成了叫小毛又亲又痛的哥哥,是给了他一个平台进城,帮助他买下房子的哥哥。酣醉时,陈士俊是他心中的一块欲除之而后快的拥堵。一切都是陈士俊造成的,陈士俊害得他糊里糊涂进了城,成了悬崖上的危客。城市是一面悬壁,小毛快要抓不住了,掉下去就再无落处,粉身碎骨是因为有个承接处,而小毛面临的是无限止的悬空。
这样的梦境经常出现在小毛梦里:一面陡坡,竟然就是经常回家的路,哥哥上得去,姐姐上得去,独有他上不去。陡坡瞬间又变成了一面悬崖,他在悬崖上扒不住了,手脚并用,抠得指甲缝里满是鲜血,极害怕掉下去,但就是掉下去了,无限止地往下掉,往下飘,就是没有着地的感觉,人掉进太空中的感觉就是如此吧!在一身冷汗中醒来,这时,小毛多么想放声大哭,多么想向哥哥求情:哥哥,你救救我,救救我的噩梦,我错了,我改!
小毛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怎么可能去向哥哥求救呢!他明知道哥哥不会管他,更不会相信他。往往,为了证实自己活着,小毛会在噩梦醒来之后离开卧室,离开房间,离开小区,到附近的公园里独自喝酒。夜深时,天上地下无人可倾诉,只有酒,只有空旷的灯火稀疏的公园。
天将亮时,小毛又醉着回来了。
悬在城里的小毛,年年月月日日如此。
6
越是到年节天寒地动时,菜价也越高。为此,七十岁的老陈在天麻麻亮时出门倒也不觉得多么冷了,他担心的只是车上的菜受冷。菜筐上捂了两层破棉被,还有一件破毯子,老陈将它披在毛驴身上,老陈给毛驴披好毯子,在毛驴前肩上拍了一巴掌:“咱走!”
毛驴应声起步,不紧不慢地走起来。老陈跟着毛驴走了好一会儿,才坐在车辕上。老陈是个孤儿,父母早早就去世了,他无法在记忆里打捞起父母的面影,年纪小小时便跟着婶母过。他十三岁辍学,十七岁就成了一个独自顶门立户的大人,那是农业社时期,十七岁的老陈挣十个工分。
孤儿老陈,他生来就知道什么都得靠自己奋斗。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都是血肉亲人,这多好啊,老陈不再是孤儿了。他的儿女们多好啊,有人供他们念书,有人心疼他们,有人为他们的艰难操着心。虽是穷家薄业,但孩子们,你们没有体会过真正的艰难,没有体会过孤儿的滋味。
走了一半路,早晨的太阳突然耀眼地冒出了山洼,照着长长的国道,照着个子矮矮的老陈在赶着一头身量小小的毛驴。每当此时,老陈和毛驴的影子被打在国道边的黄土崖上,老陈和毛驴一下立得多高,变得多辉煌。过了这一面照出辉煌影子的黄土立崖,离县城只有十里了。
流年四季,朝阳有多少次将老陈的影子高大神奇地打在这面土崖上。那时老陈还年轻,那时毛驴走起来也是意气风发。那时世俊、世杰兄弟俩都在县中学里上学,一个高中,一个初中。那时他满腔地希望两个儿子能考上大学。为了给两兄弟的努力加油,别人歇凉儿,他挑水浇菜;别人种几畦只满足自家,他贪多租种别人的地,老陈的心里满是劲儿。
世俊的大学没考上,跑去了省城打工。
世杰高中毕业,也是连最次的大学也没考上。没考上就没考上吧,偏不,偏要补习。补习三年后,还是连最坏的一所大学也没考上。
个子低低的老陈,终年四季赶着一头身量小小的毛驴,穿一双黑色高腰雨靴,戴一顶破草帽。草帽下鼻梁挺直,眼睛温和,皱纹悠然,这是一张英俊的脸。多年来生活的磨难,破坏了这一张英俊的脸。
年复一年,除了老伴,已经很少有人问老陈卖菜所得多少,老陈也感觉到,这样早起去卖菜是有些不够光彩了,这是自今年秋天过生日之后的事。
老陈七十岁生日前一天,女儿带着外孙女来了,给他带来了里一身外一身,里外三新的衣服,一件新的防寒服,一顶新帽子,还有两个绒毛布面的电暖宝。电暖宝当即插热了,一个给老陈放在腰上,一个给老伴放在膝盖上。
老陈看着整套齐备的新衣服,倏然间想到:能死了,就是死了,这些新衣服也就行了!这些衣服,对只是在县城超市里打工的女儿来说,一件件都是从她牙缝里省下的钱才买来的。
过罢生日,他就要到大棚里去看,打发女儿也回去。女儿却不走,女儿说:“爸,咱今天啥事不做,今天是你生日,你就当一天清闲人。爸,我想和你拉个话。”女儿拉着他按坐在椅子上,便忙手忙脚地去泡茶了。老陈想,家里没茶了,他是极少喝茶的,但见女儿从包里拿出了一袋茉莉花茶。女儿什么都想到了,女儿常常会说:“爸,我有个话要和你拉。”女儿总是泡好了茶再开言,这让老陈极平淡的生活里仿佛生出些隆重的意味了。
“爸,不管如何,明年你这大棚是不能种了。我不是怕人家笑话我们几个不孝顺。爸,你仔细想一想,你一个大棚能供得上小毛在城里的生活吗?就是有十个大棚也未必能保得住小毛在城里的生活。况且小毛自己并不是在那里拼命地保房子,拼命地想着去挣钱。爸,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再做了,你七十岁了,不是再奋斗的时候了。爸,你想,万一哪天你再晕倒,我妈靠谁去!你好好在家,你们俩多活几年,不比什么都强?”
老陈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女儿的话句句有理。女儿没有大本事,但就是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尽心尽力,做不了的,女儿从来不多发言,也不去瞎操心。女儿这一点真好,老陈总是从女儿的言行里,知道有一个人是真心为他着想,是他的亲人。鼻腔里由不得就是一阵热,为了安慰女儿,老陈脱下新帽子挠挠头笑了,就像一个还能顶得起天的父亲一样笑了:“我知道哩,不怕,我胳膊腿儿都好好的,呆下还心焦哩。我明年不去城里卖菜了,能种多少是多少。”
生日那天,是在高档酒店里吃饭,一起来吃饭的只有五个人:女儿,十岁的外孙女,专程赶回来的大儿子。老陈有生头一次到这样的大饭店里吃饭,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高档的酒店里吃饭,却感觉像是在讨饭一样。尘世里行走了七十年,才讨来了这一碗不三不四的饭,看相很好,可吃到嘴里,并不是可意滋味。展眼一望桌前没有小儿子一家,更感觉这饭像是偷着吃一样,一股极复杂的热流一时在老陈胸腔里涌上来滚下去,甚至涌到了眼睛里。
老陈笨拙地舀了一碗汤,碗掩住半个脸,碗里徐徐的热气冒出来,更模糊了老陈的视线。
小儿子没有回来,电话也不曾打来,是颜面羞愧不敢来见老父亲,还是纯粹就忘记了老父亲的生日?老陈只是心疼儿子处境窘迫。
要说对着一桌丰盛的饭菜没有吃饱,那无论如何也有欠妥当,尽管这是实情。老陈喝着汤,连说:“吃好了,吃好了,别给我夹菜了。”
老陈想着村里几个相熟的老兄弟,他们也在这一二年里先后过了七十寿,大都是在村里过的,儿孙侄男来了一大群,喝一碗粉汤,炸几盘油糕那也是热闹的,那就足够好了!
自己也过了个生日,承蒙儿子的盛情,是在县城最好的宾馆里吃的,却像是偷偷摸摸做了一件事,总也不便对人提起。
儿子在当天走了,千里路上回来,再千里路上返回,能不领儿子的情么,得领!
小儿子没有回来,老陈的心里空出了一个洞,他时时感觉到这个洞的存在。
城里啊,小儿子在城里靠什么来维生呢?
小儿子就不应该在城里买房子,或者,小儿子就不该进城里去。
城里把多少小毛这样没本事,又不肯坚持上进的人闪进去了,那是一个多么吸引人的高台。都往上跳,往上爬,上去了,可是能安稳么?
小儿子的房子保不住了,要卖掉了。小毛会成为城里的一个流民,天知道醉酒的小毛会做出什么意想之外的事情来?城市是一个黑色的洞,一个危险的高台。
待在陈家坪就不是人了么?
陈家坪眼下没有小学了,孩子们要上学要到二十里外的镇中心小学去。
老陈多么希望他有能力种十个大棚呀!让小儿子、小孙女待在城里。
七十岁的他,真不是再奋斗的时候了,可老陈还想伸出强大有力的手臂来,再扶儿子一把。
7
在这个菜市场里,老陈有固定的顾客,精打细算的老太太,务实的主妇等等。这些老顾客们看得出,老陈的菜看相不是那么水淋淋,但没有上过化肥,是从前农业社时期的绿色蔬菜。对这些老顾客,老陈总是由衷地给人家一个微笑,称够了,又捡几根送去,再加上一句话:“自家地里种的,那还有个多少。”
这天早晨,老陈两块钱一把的菠菜卖得飞快,再看别家摊儿上的菠菜,这叫老陈心里直怨自己将菠菜把儿扎得太肥了,心思移动间,手脚越发忙乱,收钱装菜颇有些应接不过来。一个穿着富贵的女人买了一把儿菠菜走了,身边卖菜的同伴突然戳了他一下,悄声道:“那个女人没给钱。”老陈闻声,慌忙追出几步抢到那个女人的面前:“唉,你刚才买了我的菠菜没给钱!”
“给了呀,我是手上拿着两块零钱,先给钱,然后自己拿了一把菜的。”
女人穿着一件毛色溜光水滑的貂皮大衣,高筒靴子,老陈得仰起头来才能看到她饱满的脸。老陈胆怯地望着女人,幸而看到她脸上并没有怒气。她又说了一遍:“你再想想,我肯定给了!”
“你没给,我想不起来你给了。”
女人两只手里坠着沉甸甸的菜,又说:“老人家,你肯定是记错了,我真给了!”
“你没给!”菜场里的眼光一下全集中到老陈这里来了,老陈有些怯乎,那一刹那,从那个女人诚恳的态度上看,老陈想一定是自己记错了,这钱多半是收过的了,现在,他该怎么下台呢?
“算了,那我就再给你两块钱吧,老人家真的是你记错了!”女人从钱包里扯出两块钱,递了过来。老陈从围观的目光中做梦似的伸出手,接过了那卷皱的两块钱。
老陈一边忙着卖菜,一边在心里回放刚才与女人对峙的一幕,人家要是骂他两句呢!回想女人买走菠菜时的情形,更加相信那两块钱似乎是收过了,老陈只是觉得羞臊无比,一把菠菜卖了两把菠菜的钱,这不和讨吃一样吗?
两块钱,老陈向人家讨了两块钱!
两块钱,总能买到小毛房子上的一块砖吧!老天,你谅解我!
老陈的心里,一颗颗菜都不再是菜,每一棵菜都是儿子房子上的一块砖,买下所有的砖,儿子在城里的房子不就保住了了吗?
小毛,就成了这个家的一个大窟窿,老陈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办法才能将这个窟窿填平。这是一个父亲的思维方式,更是小毛的父亲,孤儿老陈的思维方式:那几年种玉米的钱给小毛补习了,那年贩棉花的钱给小毛赔烧破同学的被子了,那年养猪的钱给小毛赔醉后打伤别人的治疗费了。
平心而论,亲人对他无原则的深厚情谊把小毛害了,导致小毛认为万千败退里总有一个情字来兜底买单,所有的亲人都应该像父母一样的承担他,一旦有亲人不买账小毛就受不了了,想了三四年也想不开!
小毛享福过了,快四十了,还不懂得人要靠自立,没有谁欠着你的,而这些,是老陈九岁时就已经懂得了的。
情只是独立之后的美好,无限度的承担那是人心和人力所办不到的!为这,老陈渐渐感悟到婶母当年拉扯着他一起过的难处,无论如何,婶母总给了他一口熟饭吃。
小毛心里有许多的想不通,同样,大毛心里也有许多的想不通。可是,老陈心里就能想得通吗?他和老伴珍宝似的呵护着你们哥俩,你们哥俩怎么就不能好好的呢?一个自小孤儿的农民,一个自小失去父亲的农妇,他们宠爱自己的孩子,滴尽最后一滴血地宠爱自己的孩子有错吗?尽管他们可能是错了。
唉,人要达到超出自己现实处境一寸的高度都很难!老陈知道这一点,所以老陈不抱怨、不委屈,甚至不奢望。七十岁的老陈,赶着毛驴车走在冷风里内心达到了平和。
七十而耳顺,孔圣人早把话说到家了,到七十了,就谁都能体量,什么都能理解了。
走过十里铺,老陈下意识地看自己的影子,只见自己的影子短短地贴在路面,压根儿就没上了那面陡立的墙,头部的影子被陷进了崖下的雨水沟里,毛驴的影子贴在地上,像一只被强拉着走的灰羊。
影子啊影子,不同的时间里,一样的人,不一样的影子。
老陈在毛驴身上拍了一下,想着一回到家,就给毛驴解下所有的甲套,饮一盆温热的水,拌好些的料。毛驴又跟了他一年了。
8
过年,
回到生身的故土,
故土,你在北方,
故乡,你在哪里!
过年,
脚踏在故土上,
却找不到亲情,
亲人啊,你在哪里?
人还在城里,魂已经看到故乡的种种境况,陈士俊走在公园里的枯草坪上,心中茫茫地念叨起一些慢节拍的句子来。这在他来说,是可以叫作一种诗意的心情。
儿时一同长大的一茬人,大都进了城,混得好或不好,各有各的悲壮,相见也是无话可说,甚至在尽力回避相见。那一段婉转的坡道,那几棵古老的槐树,那一扇老旧的门,那一石一木里透着亲切的村庄并没有改变多少模样,却怎么也找不到从前那亲切的感觉了,年节的乡村因此而隙入一种奇怪的悲欢之中。有在城里混得好的,回家来放鞭炮,似乎在刻意地宣扬自己的富贵。混得不好的,那脸上都是强撑的笑,看了叫人格外的难受。城市的余痛,如一场病症,暗中游走传染到了这个陈家坪。
那与国道一河之隔的陈家坪,是偏僻了些,若村里的人不过河去,很少有人来往。在这个繁华城市里,下了楼,就四通八达。可陈士俊觉得这个小区越来越偏僻了,车水马龙,熟悉的人,陌生的人都那样匆忙,老死不相往来。在这繁华的闹市区,他的这一套房子成为一个偏僻之地,仿佛比陈家坪还要偏僻些。
回家,回到那个生身的故土,那一个院落。再一想,仿佛就闻到了家常饭的香气。过年,清贫的陈家必做两道菜:一道是红枣丸子,一道是炸红薯块儿。红枣是自家树上结的,母亲留意存到过年,红薯是自家地里种的,要吃多少有多少,不过在过年时油炸一下,顿时盛装,再撒上白糖,就有了甜蜜富贵味了。这两道算不上菜的菜,兄妹三人都爱吃,筷子不停点,直到吃饱。父母看着他们忙碌的吃相,连劝慢慢吃,连窑洞的空气里都是亲情与温暖。
那个家里曾经最亲的五个人,有好多年不曾坐在一起吃饭了。那时弟弟不喝酒,那时兄弟无嫌隙;那时大家年幼小,挤挨着簇坐炕头,一连声嚷着饿了,焦急地等着母亲开饭。终于,母亲用力将石锅盖从铁锅上推离,一阵白气蒸腾,母亲的手就在白气里穿梭。母亲的手仿佛是从来不怕烫的。白气消散时,每个人的手边都有了一碗红薯,有的裂开了细细的缝,有的翘起了一点点皮。三人各自端了碗散开去,母亲麻利地将一只细小的红薯捏开,吹了一口气,放在小猫跟前,猫甩着脑袋,爪子打着红薯,焦急的喵唔喵唔。弟弟小毛将红薯捏开了,咬下小半口,边吃边发点感叹。妹妹小静一言不发,全神贯注地将皮剥尽了才吃。陈士俊总是咬下一大口,烫得直哈气,直到不得已吐出来。
那以红薯当主食的时光,那样单纯美好。食物多了,财产增加了,幸福却并没有多多少。人为什么会这样?人总是执着地寻找幸福,却离幸福越来越远。
吃红薯时那个声声赞美生活的小毛,还是如今那个醉鬼小毛吗?
腊月二十八,陈士俊晚九点半关了门回家。这是今年最后一天开门营业了,明天他就得回家去。许多事乱成一团,不能不想,一想便是千头万绪的理不清。
这千头万绪里,有一件事凉凉地压在他心上。早上李平打来电话,那声音就像是埋在土里的人发出来的,说暂时不能来上班了,他得料理弟弟的后事,弟弟李安逝于事发后次晨八点。
还有许多隐在暗处的心事,如湮灭在夜色中的一切,他无力将他们清数,但知道这些事存在着。明天他得将妻子和儿子送至娘家,再出发回到陈家坪。他多么希望这一切能有所改变,甚至希望弟弟一家能回家去,或者他和弟弟一起回去。
节日迫近,风冷极了,阔大的公园仿佛是被弃的一个狩猎场一样阴森。
他弓着腰走着,糊里糊涂地想着心事。行至花园一角,忽然听得一声远远的呼唤:“陈士杰!”又有人将他认作弟弟小毛了。他想起了妻子那一句话:“你自己看看,你和他的嘴脸有什么两样!”是的,他和小毛嘴脸像,身形也像,连同他们的父亲也会认错他俩。陈士杰未加理会,依旧弓身往前走。
“陈士杰!”又听得一声叫,不疾不徐,平静安定。看来这人认定他是陈士杰了,陈士俊极自然地转过身去,他看到公园的角落里有三个人影,他脸上露出一个笑意,想开口说,你们认错人了。但就在他张口发出声音的刹那,他惊讶地发现,那三人迅速向他奔来!
陈士俊被扑倒在地,来人没有一句话,只是拳打脚踢,木棒痛击,每一下都似乎要置他于死地。慌乱的躲避中,木棒击中了他的左眼,陈士俊惨叫了一声,只觉眼前一黑。一摸,血流出来了,而且,还有什么肉乎乎的东西突出来。那三个人中有人说了一声:“糟了!”随即风一样地消失了。
陈士俊想睁开眼睛,赶紧逃离此地,赶紧到医院去,可是他努力地睁眼,什么也看不到,看到的只是一片漆黑。
他想大声呼救,不知是喉咙里出不了声音,还是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想拨打手机号码呼救,可是摸不到手机在哪里。
左眼里的血在不断地流,流进了右边眼睛里,还是右边眼睛里也流出了血,陈士俊只觉得冷,冷得他打战,他也不敢走了,回为他知道前面不远处就是一道水渠,渠里的冰极薄。陈士俊两手摸索着前行,他模糊地判定,他要朝着路灯明亮的人行道上爬行才有救。
他在心里祈求着:“好人呐,快救救我吧!”
“主啊,快救救我这可怜的瞎子吧!”
不自觉地,陈士俊心里发出了这样虔诚的祈祷!
9
冬天的早市仿佛是一场短暂的激战,在寒气里,交易很快就完成了,即便卖不完,菜贩们也不再在城里转悠。老陈也收拾起剩下的几棵芹菜回家去,消消停停还赶得上午饭。卖菜时他已经抽空买了些年货。对联花炮先买,唯恐一时忘记了;羊肉三斤,大儿子好这一口;羊杂碎一副,女儿爱吃;猪头一个,小儿子爱吃。五花肉好几斤,做丸子,红烧肉。质量好的大米买了二十斤,老伴牙不好,喜欢吞咽白米饭。老伴说:“米饭蒸好了,只吃米饭也可香哩。”老伴可真憨,米饭要香,不光要蒸得好,关键是米要好。老伴跟了他四十四年,就只这样孩子气地说过:“米饭蒸好了,只吃白米饭也可香哩!”
终于坐上了车子,他想象着老伴吃白米饭时的情景。自从牙掉了之后,老伴吃饭就变得十分笨拙,常有饭粒掉出来。老伴怕饭粒掉下来,往往转着碗边吃。这情形常常让他想起老伴的童年。老伴父亲早逝,跟着母亲,在这个亲戚家两月那个亲戚家三月,挨着日子等着孩子长大,就差讨饭了。那粒粒珍惜的吃法,是儿时养成的习惯。老伴跟了他这些年,也只是不缺吃而已,最美好的奢望也仅仅是米饭蒸好了,只吃白米饭也可香哩!
老陈缩在毛驴车上,一路盘算着这些肉怎么洗,怎么做。老伴前几天切菜时,竟然将自己的左手指切了一个深深的口子,还上了一回镇上的小医院。医生说要隔两天就去换药,医院离家有二十里,老陈还是自作主张买了纱布、消炎药。他埋怨老伴:“自己怎么能把自己的手切了?左手右手都长在你身长,切的时候就没点感觉,怎还能切那么深?”老陈说了一半,突然说不下去了。看着老伴肿胀的手指,老陈总觉得自己身上也在疼。
前几年,孩子们进了城,充满希望的日子那样短暂,就像个梦一样。他这一家之主,没把孩子们教育好,让老伴担惊受怕。但是他相信,他一定会让老伴有足够的白米饭吃,孩子们也一定会一年一年慢慢懂事,双双回到他们膝下的。若不能团圆,能帮小儿子保住了房子,让小孙女在城里上学,那也是好的。
看眼下的情形,明知道吃一顿团圆饭是无望的,可老陈还是在心里幻想着。
小儿子已经四年没有回家过年了,中间小儿子趁着夜色回过两次陈家坪,是回来贷款。
当然,小儿子的房子要是没有了,会回陈家坪来的。老陈盼望小儿子回来过年,又不希望他回来。
过年,大毛总会回来的,年根儿底下回,正月初头走,最多待三天。就是这三天也是福音啊,一对老夫妻,大年夜身边没个守岁的人,年节是个力量庞大的怪物,无端会在人的心里压出一种恓惶来。
腊月二十九早起,老陈就在引颈盼望,来来回回地去硷畔上眺望。那道漫水桥忙碌起来了,来来回回的人,来来回回的车,大包小包,孩子媳妇。人活着,不就活这么个人气儿么。就是蚂蚁也要你来我往,热热闹闹地闹腾一回世事呀。
大年三十了,大毛和小毛谁也没有回来,老陈也不便打电话去问。老陈想,孩子们挣钱忙,孩子们不容易,就是年夜饭摆开了回来也是不迟的。如果他们真的不回来,一定会提前打来电话的。
吃过早饭,老陈和老伴在冷风里哆哆嗦嗦地忙碌着,手脚哆嗦,心里慌得厉害。老伴往门框上刷糨糊,老陈小心登上梯子将对联贴好,再挂上灯笼。春联往年是儿子们贴的,家家户户的对联都是由儿子来贴,女儿们是站一边儿的。贴对联,挂灯笼,这里面多少有着些增耀门楣的意思。
老陈走出院门,却见有麻雀在啄食对联下露出来的那一点面糊,老陈一挥手,麻雀又飞上了树,一树的麻雀在叽叽咕咕地商量着什么。这些小东西,也是没个好吃食,没个住的地方,树上就是它的屋它的家。老陈望着这些麻雀,把新春联被啄的那一点不快也忘了。
年夜饭快要开始了,邻居们的鞭炮炸响开来。老陈回到院里,摸摸索索直到把院里的每一件家什、驴棚里每一个事项都收拾妥当了,回到屋里蜷伏在炕上。
天色暗下来了,在一缕虚弱、胆怯的蒸气中,老陈晕晕乎乎地想象着儿子大毛一家三口在开饭的前一刻推门进来的场景。老陈想象得过于出神,仿佛是真的看见儿子进门来了。老陈想象得过于急切,禁不住鼻腔发酸,继而老泪纵横。
蒸气还在徐徐地漂浮着,蒸气里看不清老伴的脸。只见老伴倚靠在灶台上斜立着,右手捂抱着裹着纱布的左手,呆呆地望着蒸气,毫无所思的样子。自从两个儿子相互成为路人之后,老伴的言语神情也慢了半拍。
望着呆呆的老伴,老陈觉得,他就是个孤儿,他这一生的开头和结尾都是个孤儿!他摆不脱这孤儿的命。
老陈多么想哭出来,大声地哭。
在越来越淡的蒸气里,越来越暗的天色里,村前村后,鞭炮热烈地响了起来。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