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问题”学生
2014-06-07华东师范大学语文教育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中文系教授中文自修杂志主编王意如
■ 华东师范大学语文教育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中文系教授,《中文自修》杂志主编 王意如
如何看待“问题”学生
■ 华东师范大学语文教育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中文系教授,《中文自修》杂志主编 王意如
走进中小学校园,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标语:“一切为了学生,为了一切学生,为了学生一切”。这话看似绕口,但它确实体现了教育的真谛。一切为了学生,即一切教育工作都要围绕学生来做,以学生发展为本,而不是其他任何功利的目的,这也应该是教育工作者必须坚守的底线;为了一切学生,是指为了所有学生的发展,不能忽视有“问题”的学生;为了学生一切,即为了学生德智体等各方面素质全面发展,不能顾此失彼,比如重智轻德或重智轻体等。但是在应试教育的压力下,“分数”成了“功利”的代名词,由于教育工作者世俗的功利与学生的分数捆绑在一起,以致在一些地方“一切为了学生”演变成了“一切为了分数”,“为了一切学生”演变成“为了少数高考有望的学生”,“为了学生一切”演变成了“一切为了学生考出高分”,至于学生心智、品德和身心健康发展乃至终生发展等方面就顾不上了,于是除了传统上所谓的“差生”(指学习成绩差的学生)外,现在的“问题”学生越来越多,中小学阶段竟然会出现自寻短见的,即使如愿考上了大学,不少学生在情感、态度、价值观方面仍是不够健全的。我们不禁要问:我们的教育究竟是怎么了?我们究竟该怎样看待教育中的问题和有“问题”的学生?某高中的一个“问题”学生的经历就很能说明问题。
在应试教育这个大背景下,很多真问题被有意无意地忽视,而很多不成其为问题的却被当做了“问题”。因此,按照教育的本质和规律,我们有必要区分出哪些是影响孩子成长的真问题、大问题,哪些是在教育学生过程中必然会碰到的正常问题,没有必要小题大做,做出过激反应,从而放弃了正常的教育。
据媒体报道,某高中高三年级学生的一篇期中考试作文,文通字顺,语言简练,材料丰富,思维活跃,仅仅因为观点尖锐,或者说偏激,他就此退出了学校教育——我不愿意说他是“被退出”的,尽管老师确实说过“反思好之前不许回教室上课”的话。我想如果不是后面弄出了那么大动静的话,班主任应该是松一口气的。只是有一点让人不明白:从作文来看,该生的学习成绩、尤其是语文成绩,应该不会很差,班主任为什么这么不待见他呢?
理由似乎也说了,是因为他“很叛逆”。的确,从作文不难看出,这学生有“反骨”。可是,正如该校校长所说,学校把学生的情感、态度、价值观教育放在首位,班主任有批评教育学生的权力,班主任如果看到了这样的作文无动于衷,那就是失职。校长的话当然没错。按照柏拉图的教育理论,“一个社会的生存能力取决于它把该社会的共同生活的基本原则适当地传授给年轻一代的力度。一个社会必须确保学校把必要的社会规范和价值观灌输给年轻人”(弗兰纳根2009)。尽管柏拉图小心翼翼地加了两个起限定作用的词:“适当”和“必要”,还是挡不住之后杜威对他的“理想国”的反思,强调“共同性规则并不要求整体的‘千篇一律’。恰恰相反,公共生活为个体学习‘如何成为一个人’提供了机会,为他们‘如何发展……成为共同体中独一无二的成员的强烈愿望’提供了机会”(弗兰纳根2009)。
我们先不讨论这位班主任有没有进行有效的情感、态度、价值观教育,他看到学生作文“讽刺老师和学校”就不能忍受,仅就其教育方法而言,就颇有可议之处。眼瞅着一个学生出了“问题”,怎么办?这位班主任祭起了两大法宝:第一是请家长。对年满18岁的学生来这招,应该说不太高明,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家长左右不了孩子。第二,也是最匪夷所思的,竟然是让“问题学生”离开教育现场。他都不在场了,你还如何教育?美其名曰的“反思”,掩盖不了教师想把这个难缠角色一推了之的真实动机。若真是要帮助他,为什么要他转班转学?
实事求是地讲,老师的这种推卸倒也并非出于职业懈怠或是不负责任,而是因为——他管不了他!看到作文后,班主任老师是批评过该生的,假如这时该生低头红脸,嗫嚅着说:“老师我错了,我以后改正,再不写这样的文字了。”想必老师也会大度地拍着他的肩膀说:“知错就改就好,没事啦,上课去吧。”糟糕的是,该生非但没有认错,居然还和老师辩论起来;而且老师居然还说不赢他;更糟糕的是,这种情形的发生已经不是一两次了。据说这之前,两人就经常为一个观点激辩不休,就这点而言,该老师真算得上尽职尽责,问题出在每每落败的阴影笼罩在老师的心头,影响了老师心情。总之,老师生气了,后果很严重——除非承认错误,否则他不得再回到教室。悲哀正在这里。该生冷嘲热讽的“专制”,竟让老师用行动来证实了。
其实,即使老师辩不赢学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因为学术争论有分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如果能从情感、态度、价值观教育的角度考虑,以此为契机,正好可以培养学生谦逊的美德与宽容之心。“从教师的领导方式来看,师生人际关系主要有专制型、民主型和放任型三种。在专制型中,教师主要依靠自己的权威,采用强制手段管理学生,只准学生服从,不许有不同意见,对学生不够尊重、不够热心甚至刻薄。学生对教师往往存在畏惧或敌意,或一味服从,或阳奉阴违,或当面抗拒”(崔允漷2009)。该生是当面抗拒的,而老师呢,我们不得不说,至少其教育方式是专制型的。为什么不想想这个世界或许有些不同的东西可以并存?为什么非要学生服从?该生有自己的想法,这不是罪错。该生对专制反感,总体的价值取向也是对的。要是他撰文说赞同专制,那才是出了大问题。如果他对什么是专制的理解有偏差,那么纠偏的方法应该是说理而不是强制。学养有欠缺不要紧,可以请出高手来,比如语文老师,他们对《左传》,对李白、杜甫、司马光,还有鲁迅,应该比学生理解得更深一点吧?或者请思品老师,他们对罗素、卢梭、黑格尔、马克思、马基雅维利,或者古德里安、布什、萨达姆以及苏联模式、日本历史界风范,也应该比学生懂得更多些吧?为什么我们没有看到老师对这样一个显然比一般人多读了些书、多想了些问题的学生流露出爱惜之情,多加呵护,多加教育,反而要赶他走呢?
如果说,这也算是一种教育方式的话,那么,这可以说是惩罚性教育。从惩罚的角度来说,无非是或者通过剥夺你应有的权力,或通过强迫你做不想做的事来达到惩戒的目的。对该生来说,显然是第一种。教育中不是不能用惩罚,而是要“保证它们与要惩罚的行为逻辑上是相关的”,“教师要用合理的后果来保证自己的决定对学生来说不是专制的”,并且“教师应该了解实施的情景,知道学生会怎么理解对自己的惩罚”,避免“教师实施了某种惩罚,学生却并不认为是惩罚”(崔允漷2009)。在此作文事件中,“不让上课”的惩罚措施与“学生和老师意见不一致”的要惩罚行为,两者之间恰恰缺乏必要的逻辑联系。从惩处的效果来说,也似乎不妙。该生非但没有悔过自新,反而变本加厉,以学校生活为素材,针对现实社会和现行教育,创作出版了15万字的畅销小说。我们无意说,创作出版小说就算是成功人生,而是说,在图书馆泡三天,在家里写小说,这两件事情是惩罚的后果,但对该生来说,却很可能比让他去上课更加享受。从老师希望达到的目标来说,完全是落空的,是惩罚性教育的失败。
再进一步,老师想惩戒的,到底是什么?这点老师并不隐讳,他说,作文事件只是个导火索,即使没有这篇作文,也有可能被处罚。也就是说,惩戒不仅是针对这篇作文的,而是针对他一贯的“叛逆”。我们不知道该生除了写和说,还有什么“叛逆”的行为。一般情况下,在学校这个学习共同体中,“每个人的学习权和尊严都应得到尊重;各种各样的思想方式与生活方式都应受到尊重(佐藤学2010)。“叛逆”就要受惩处,似乎有点《红楼梦》中贾政的味道。你也可以说,在当时的社会环境里,贾政称得上是个好家长;但如果现代教育中的教师还扮演着贾政的角色,却不能不令人感到沮丧。如果仅仅是言论上的“叛逆”就要惩处,这更加说不过去。言论上的所谓“叛逆”,不外就是想了别人没想的,说了别人没说的,有点“另类”,有点别出心裁而已。“从压抑个性的应试教育制度里一路走过来,每个人都有许多的无奈,这时候尚能保留质疑的胆量,实在弥足珍贵。”“独立精神是需要呵护的,是要在平时点点滴滴的的小事中培养的。”(黄玉峰2011)。如果学生想的、说的有问题,那正是教师的用武之地。教育不是要培养应声虫,而是要培养会思想的人。思想和思想的碰撞,是学会思想的最好途径。更毋庸说“在教学过程中,保护学生的好奇心和异样行为,解除学生的恐惧心理,鼓励多样性,让学生有充分的心理安全和心理自由,是培养学生创造力的必要条件”(程红兵2012)。从这点上说,老师对该生的惩戒,其动机就有问题。
说到底,这里有一个重大而隐秘的因素,左右着老师对该生的态度,那就是高考。大家可能都注意到了,该生那篇要命的作文是在语文期中考试时写的,这一类的考试作文几乎毫无例外地指向了高考,是奔着高考去的,是高考作文的模拟和操练。语文老师毫不留情地给了不及格(60分中25分),并把这个情况告诉了班主任。不难想象,比该生作文写得差的,应该大有人在,为什么偏偏是他这么引人注目?问题就在于,别人是没能力写好,是“天灾”;而他明明有能力写好却写坏了,是“人祸”!就如孟夫子所言:“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没人会否认,该生的作文属上乘之作,仅仅因为观点尖锐(而不是错误),或者说偏激,就要如此“痛下杀手”,不仅让人想起《苏武传》中左伊秩訾说的话:“即谋单于,何以复加?”想来语文老师给这么低的分数,也是为了痛下针砭,目的是让他死了这条心,别老是剑走偏锋,是要他回到“正道”上来。只要他愿意按照规定的路子走,拿高分是指日可待的。正是出于这样的一份期望,班主任才万分痛惜,说“胆子太大了,竟然在考试作文中讽刺老师和学校”。“考试作文”啊,派什么用场的?拿分的!你“讽刺老师和学校”还能拿分么?这不是“自毁前程”嘛。所以你走吧,不在我班上,不在我学校,就不影响我们的升学率。
这位所谓“问题”学生踩痛的,是我们最敏感的那根应试教育的神经。各方反应强烈,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至于里面牵扯出的其他种种,其实倒是“副产品”。正如医生诊病一样,如果我们改善了病灶周围的生态环境,是可以根治某种疾病的;反之,生态环境不变,即使切除了病灶,那毒瘤不仅还会再生,而且还会生出许多变种,防不胜防。所以,要减少乃至杜绝此类“问题”学生的出现,恐怕还要从应试教育的根子上去找。
责任编辑 向保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