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优干宁到拉卜楞寺
2014-06-06郭雪波
郭雪波
次仁顿珠和他的电影
小镇宾馆门口,拴着一匹马。毛皮黑黑发亮的乌骓马。
不是乌骓,是河曲马。从车上帮我拿箱子的次仁顿珠纠正我。
优干宁镇是县城,宾馆是县城里最好的,门口拴马让人想起古老的岁月。
在拍电影,拍我的本子《河曲马》。次仁顿珠再次为我解开疑窦。
就这样,我认识了次仁顿珠。一个操着藏语用藏文写作的蒙古族作家。我们用汉语交流,他不会说蒙古语,我更不会说藏语。国内大多民族作家间交流大多如此。
青海黄河南蒙古县海拔三千五的高度,让我心慌慌的,有些没着没落,想必做了贼或有奸情的人会有这种感觉的吧。
适应个两三天就好,这两天动作放缓,呼吸放缓,不能太激烈。次仁顿珠细心地提醒我适应高原的方式。他话语少,甚至有些木讷,但一开口都是关键之语。高原人特有的黑红脸庞稍显瘦削,不知为何,给我的感觉他脸上总是有那么点阴郁,木然,像是不开心的样子。也许是性格内向之故吧。
天,下着蒙蒙细雨,高原小镇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寒雨一下从七月夏季打进秋天了,气温下降到零上八九度。当听到他在宾馆门口冷雨中已等一个多钟头时,我心里一热,不由得想他还是个热心之人。帮助安顿完之后,称还要去剧组有事谈他便匆匆离去了。寒风苦雨中,他的高挑瘦长只穿件单褂子的背影,在那条已没几个人的小镇街头上看上去很是孤独而凄楚。
晚饭后,我和一同来的龙仁青在房间里聊起次仁顿珠。
他的脸总是那个样子吗?我问。
什么样子?
云遮月,那月亮躲在云后头还怯怯的样子。
郭老师比喻真形象。龙仁青笑了。仁青是省文联的,对省内作家们情况比较熟悉,告诉我,次仁顿珠受过打击,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受过打击?什么打击?因为什么?我的兴致被提上来。
还不是因为小说。他原先是县档案局局长,现在是双开,开除党籍,开除公职。
哦?我顿时愕然,这可是大出乎我的意料。这么严重?写了什么小说?反动小说?
还不是。不过我没读过,几年前的事了,小说先是在省内一家报上发表连载过,听说反响也不错。至于因为什么,深的情况我不太了解了,这两天你问问他本人吧,更清楚。龙仁青谨慎地这样说。
那他现在靠什么生活?
这里的阿琼县长还不错,力争努力后保留下了他的工资待遇。
噢,还算万幸。
我心中一时感慨,唏嘘不已。因小说获罪,这种文字狱现象,只有在文革中和文革前发生过,改革开放后很少听到此类事情。如果小说真有问题,顶多禁书或不予发表罢了,一般都不整治处理作者本人。偏远地区,难道极左流毒还未完全肃清?此时此刻,我迫不及待地想向次仁顿珠问个明白。
第二天下午他才从片场赶过来,陪我们去这里一座老王府看看。我和龙仁青虽都有各自的考察任务,但大同小异,我是在沿着上世纪二十年代第一支中瑞科考队大西北路线走,寻找亨宁·哈士纶足迹为新长篇做准备,而龙仁青在做民俗和民间文化调查。
车沿着伊克·哈流图河边公路疾驰,天是时晴时阴,飘过来一片云就淅淅沥沥下几下,一会儿又彩虹高挂在山与山之间。高地草原,沿着山麓无垠地延伸扩展开去,牧民在这天堂般的草原上自由地放牧,农耕无法侵入这高寒地带,他们很放心。外边天气依然凉爽得过度,我们都加穿了衣服,次仁顿珠还是穿着那件紫褐色短袖衫,对寒冷也显出麻木不仁的样子。高原人的体质的确不同一般。
车行途中,我小心翼翼提出心里堵了一整夜加半天的那个话题,还担心着揭开旧疤会让他不快,引起反感或不舒服。然而他的轻松答复,消除了我的一丝疑虑。
没什么,开了那两样,我倒是轻松了,更加能够全身心投入创作了。他笑一笑。
不限制你写作和发表吧?
如果到了那份上,我只能自杀或逃亡了。还好,阳光还温暖着我,这两年我出版了小说集,还发表了不少新作。没有影响到我的实质生活。
聊天中得知,让他获罪的小说名叫《寒风呼啸》,根据一位当地蒙古族活佛的命运,写出了不愿被提起的一段沉埋的历史。如果光凭这点,就有些过了,文学作品何必又上纲上线复辟往日文字狱呢?而且省级报刊公开发表过,不会有什么太大现行违法问题,肯定有人在借机找茬整他,或是左爷们吧。
这小说,后来被法国著名文学杂志《21世纪》译成法文,重点推出了。沉吟片刻,次仁顿珠如是说,尔后眼睛默默注视着窗外的峡谷草原,脸色依旧漠然,像是说着别人的事与他无关一样。
这点倒是令我没有想到,顿时替他高兴,说了些好的文学作品不会被埋没金子总会闪光之类的话后,立刻感到后悔,觉得多余。人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写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外界肤浅的肯定与否定,对他还会产生什么影响吗?他那张并非颓唐的沉静脸色,说明了一切。
他倒始终惦念着他电影的事,放不下。称这是他第一部根据自己小说搬上银幕的电影,本子又是自己写的,心里忐忑中抱着期望。另一边,又因与制片方在版权合同上产生分歧而有些苦恼,使他内心矛盾的是制片方还是有恩于自己的县长的弟弟。当我还在为他已翻过去的旧伤疤唏嘘不已时,人家已为现实面临的新问题而苦恼,往事似乎早在他心里画了句号。我理解他现在的苦恼了,这是很多国内作家触“电”后产生的共同的“抽搐”现象,或称酒后反应也可。无非是利多利少或剧本被乱改的苦恼。不过次仁顿珠除了干干的工资外没有任何其它福利待遇,对利益之事看得实际,也是自然,谁也不是圣贤。
因他的“问题”小说,我对他的电影内容也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河曲马》写的什么呢?
第二天早上,次仁顿珠请我们去他家喝早茶。我有机会询问他了。
这是一座大院,大门外皮上钉着一层灰白色薄洋铁片,显得牢固。门口长满荒草,当从过腰的灰蒿丛中,猛地窜出一条杂毛狗冲我们狂叫时,着实吓了我们一跳,幸亏用铁链拴着它,再凶狂那两排呲露的寸长白白利牙也咬不到我们。闻狗吠,次仁顿珠从里边打开角门迎我们进去。院子里头也拴着一条藏獒式大狗,次仁顿珠告诉说是藏獒和蒙古犬的混合种,吼叫声如开火车,呜呜的,主人一招手倒是立刻噤声摆尾巴。院子可真大,有半个多足球场面积那么大,而且也像足球场那样长满绿草,只不过长的都是到膝的高原杂草,参差不齐。空旷如草场的院子里座落着三栋平房,东侧靠北的那栋是属于他连襟的,也就是他老婆妹妹家,两姊妹合住一大院。东侧属妹妹的那边,草长得稀疏又似整理过,而次仁顿珠的专属区则是任由草儿疯长着,茂密而随意,一派无拘无束的样子,蔚蔚然煞是野猛。
沿着一条几乎被两边草蔓侵掩住的铺砖小径,次仁顿珠领着我们,走向属于他的西侧两栋房前。门口站着一位脸色白净气质温雅的中年女性迎候我们,是他夫人。餐厅兼会客室的这房子里烧着炉子,炉旁纸箱里装有牛粪,新熬的奶茶香和牛粪火特殊的味道顷刻间把我带回老家的草原,暖乎乎而温馨的居室让人里外感到舒坦。长满荒草的自家院子,烧着牛粪火的生活,在这天堂般的高原小镇,无官无党派追求自由写作,作为文人的次仁顿珠夫复何求?这种世外桃源般的宁静生活,着实令人羡慕。
喝完早茶,仁青出去工作,我留下来单独和次仁顿珠聊天。我甚至萌动一个念头,可否把他列为我新长篇的一个人物,他这种作家类知识分子形象文学中已不多见。
次仁顿珠领着我去了后边那栋房子,也是沿一条铺砖小径,从荒草和野花丛中穿过。在中间书房中,他拿出刊载他小说的法国《21世纪》杂志给我看,很精美。
河曲马,是个属于什么品种的马?我翻着一字不识的《21世纪》上他的照片,问他。
我们这里地处青藏高原东南隅,九曲黄河头一弯的湾地,藏语称黄河为玛曲,所以这里叫河曲草原。河曲马,是蒙古马和本地土著马杂交培育出的优良品种,身材颀长个头大,鼻梁如兔鼻带鹰沟,鼻孔大,呼吸量也大,耐力极强,元以来一直征做战马,是国内三大名马之一。这里土地肥沃,气候湿润,高原牧草优良无污染,非常适合河曲马的培育繁殖。
那你的电影《河曲马》,写了个什么故事呢?
简单讲就是,一个年轻牧民有一匹跑起来如风的河曲马,被一个经商有钱的儿时伙伴连哄带骗弄走了这匹黑骏马,去参加赛马大会争夺奖金很高的头奖及广告酬金。商人为保证万无一失,在驯马期间给马偷偷喂兴奋剂,当然也有女人戏。结果,当群马争先时,这匹骏马突然发疯失控,冲进了观众群——
后来呢?
马撞死了,很壮烈。
可惜。我说,为什么要让它死呢?罪责并不在马的身上。我有个感觉,如果让马发疯逃进无人草原成为野马自我救赎,或者让主人召唤疯马,带回牧场调养恢复,岂不更有些人性的关怀?也许我心太软了。
是啊,看得出郭老师心善。也许我可能太想突出马的风骨了。次仁顿珠沉吟片刻后又说,跟导演商量商量,您的建议不妨也是个不错的结局呢。
马的风骨。暗暗重复这句,我怦然心动。马的风骨,何尝不是人的风骨,写马何尝不是写人呢?不与世上污浊同流,“不自由,毋宁死”。这是剧作者追求的境界。
不能再说什么了,次仁顿珠他有自己的独立思考和追求,我不能以己之见干扰人家。赶紧放弃《河曲马》的话题。反正这样的故事,不会再给他带来什么麻烦,我心里也宽慰不少。
外边有暖暖的午阳照着满院的荒草和绽放的野花们。我信步走进草丛花丛。
这是黄芪,这是藏红花,这棵是金露梅——次仁顿珠如数家珍般向我指点。
夕阳正照着他紫铜色的瘦削脸庞。这个河曲草原上王府铁匠的儿子,操着藏语的蒙古汉子,没学会打铁,却学会舞文弄墨,痛并快乐着,得到的和失去的不可同日而语。生活的阳光依然温暖着他,如此的惬意而坚韧如高原上的一棵树。
回京后,我把他的《寒风呼啸》推荐给了台湾印刻出版的老总初安民先生。
一年过去了,就前几日,收到次仁顿珠短信告知,央视电影频道将播出他的《河曲马》了。欣喜之余在想,马的结局最后如何了呢?
于是乎,心中便有了几分期待。
在果多的牧场上
路边几米远处一座小土包上,有两只塔尔巴亥——旱獭在嬉戏,调情,接着是媾欢。这兔子般大的东西,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一点也不回避。仁青、次仁顿珠拎起相机冲下车去抓拍,那劲头如抓贪官黄事一样冲动。
我扑哧乐了。只配用傻瓜机的我,只好就近低头拍几张发现的另样情爱结晶的一窝鸟蛋。惊飞的云雀在头顶上叫。他二人引以自豪的上万元好机子里,只留有惊逃的旱獭撅尾巴钻进洞的屁股,而我傻瓜机中清晰可辨带雀斑的三只鸟蛋,引足了二人忌妒。可回头再去找那个鸟窝时,居然找不见了。隐藏在斑斓多色而茂密的杂草丛叶下,看来那东西只能偶遇,不可相约。二人固执,尤其仁青酷爱拍摄,找得正起劲时,只听啪哧一声。我喊,坏了,仁青你踩碎了!他咧了咧嘴说我踩到牛粪了,一边拔草揩拭鞋上屎。我捧腹,很少笑的次仁顿珠也在一边乐着俯下身去,说,在这儿呢,乖乖,这鸟窝隐藏的,人和牲口想踩也踩不到。我说,是啊,鸟是筑巢专家,北京鸟巢只不过是人类的拙劣模仿。
这时见一青年牧民牵着两匹马走过来了。脸色白皙中微红,高原的太阳愣是未能把他的脸像次仁顿珠那般晒成紫铜色。听人说过这是天生高贵的肤色,贵族血统才会如此,不知真假。次仁顿珠认得这青年,上前搭讪。
你不是老果多的儿子吗?我们正要去你家,这牧场是你们家的吧,草长得真好。
是次仁老师呀,是我们家的,就是旱獭多了点,这几年发疯地繁殖,又不让打。欢迎去家里做客。果多儿子露出白白的牙齿笑一笑,很有礼貌。
上边来的二位作家想找你父亲聊一聊,他在家吧?
在家。今天家里有活儿,爸离不开。
牵着两匹马,还步行?我好奇地问他。
他告知,这两匹马刚参加了乡上的赛马会,在醒汗。当知其从十多里远的乡上一直牵着马走回来时,我更是佩服蒙古人的这种爱马劲头,视若生命。我问拿了第几时,他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一百多匹中勉强六七名吧。次仁认为这已经难得了,河曲草原好马太多,是你自己骑着赛的呀?难怪嘛,明年换个小骑手肯定头名!老果多是育种高手,他家的马肯定不差。
果多儿子牵着马继续走,马不能停下。北边数里外的家隐约可见,他让马依旧在柔软的草地上漫步,不走旁边平坦的硬板水泥路,为的是保护马的蹄子。我陪着他走,想从其嘴里搜刮点他爹的事情,却很快变得索然,人家憨憨一笑,便沉默了。次仁笑话我在北京呆得久了,全然忘了蒙古人的传统,蒙古孩子连父亲的名字都忌讳叫的,别说事儿了。我一想,可不,自己至今也从未叫过父亲的名号,除了事非得已。
果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已听到不少他的神奇传闻。
次仁顿珠对我描述过这样一段真实的情节:
男人们扛着枪赶着畜群都上山了,担心牲口无端地以和平方式合作公有了。女人们把小男孩都埋在黄河滩上的软沙子下边,只露出鼻孔呼吸。不远处山上枪声,吓哭了一婴,招来了一顿机枪扫射。鲜血从沙子下缓缓渗了出来。也许是怕遭到埋伏吧,也许什么也不为只为可疑就开枪——
据说,果多就是这些孩子当中的一个。
草原那达慕大会重头戏博克比赛的冠军争夺战,持久、激烈乃至壮烈地进行,两个摔跤手已经摔了整整一天还未决出胜负。这有点折磨人,简直是残酷,观众都不忍看下去了。不只是比耐力、毅力、智力,而且也是比着种族血统遗传基因等等综合因素。当太阳落山时分,三十八岁金牌搏克手一个大背挎胜出,第四次夺冠。从此退出江湖,留给年轻人玩。他就是果多。
一只怀羔的母羊,在前边走,右后腿走道一歪一歪的。主人和果多打赌母羊肚里的羔是公是母,果多说一公一母双胞胎,主人不信,说若准到时母羔归他。生时母羊难产,请来果多剖腹取羔,果然是一公一母双胞胎。
神人果多之名,河曲草原上几乎家喻户晓。
果多是简称,全名叫官布扎布。意思是菩萨保佑的人。
一个身高一米八的壮硕大汉,在门口弄马鞍子,等候着我们。寒暄过后,果多从儿子手上接过那两匹马,放进房后的草场。那片草场好大,一直延伸到北边山口那里,主人自豪地告诉我们,他八口人有将近五千亩草场,放着近一千只羊,近二百头牦牛,二十来匹河曲马。说他富了时,他感慨是富了点,有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像做梦一样。我们这里蒙古人叫“德都蒙古”,365年前祖先随顾实汗从新疆征战过来留在这里,顾实汗是成吉思汗二弟哈萨尔后人,跟科尔沁部有渊源。我是个一岁就失去父亲的孤儿,在爷爷手上长大,童少年吃尽生活苦头。
当我问起父亲去世情况时,他低下了那颗硕大的头颅,轻轻叹口气。
有些过去的事,不愿意提起,可又无法回避,说不清楚,说了别人也难以相信。当年,我们这儿也和平解放了,后来让牧民和畜群入合作社,草场也归公,牧民们想不通赶着畜群扛着猎枪就上山了。有人就把事扩大成政治事件,上纲上线,调来军队了——父亲死后,孤儿寡母生活艰辛,男人们死的死走的走散的散,草原上只剩下老人和妇女儿童。我爷爷是个神奇的“古尔图木”(萨满别称)后人,会看气象,会看牲口优劣和各种病灾,会辨识草原百草及药材,他有自己的很多神奇秘方。我小时因家庭问题一天书也没有念成,是爷爷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并把脑子里东西一一传给了我。我现在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针、刀、锥子等工具,为乡亲免费看牲口和看草场。有一年外出回来受伤腿骨折,就是我自己按爷爷传的正骨法接了断骨,也没上医院。
你可真是神人,名不虚传啊。我对他说。
那会儿我们孤儿寡母举目无亲,现在,走到哪里都是亲戚。
我被他这句自嘲之语逗乐了。
走进宽敞的房间,喝着他老伴熬的醇浓奶茶,我感觉如回到久别的自己家般亲切。
墙上挂满各类奖状、锦旗、劳模或政协委员代表证什么的,还有十世班禅和强卫等领导人参观他牧场的照片。看来都是“亲戚们”。这社会永远都是承认成功者,奉承成功者。当然这也往往使得有些成功者就此忘乎所以,倒在盛名之下。果多还清醒,会看气象一样,能看清自己和这片草原。
果多的牧场,是个有历史记忆的牧场。千百年来,岁月风霜铸造了它的风骨。从不远处的黄河岸沙滩下爬出来的那个孩子,如今守护着这片河曲草原,续写着祖先的记忆,这一带是江格尔史诗发源的地方。
再过半个月,该举行旗那达慕大会,祭敖包了。
果多送我们出来,瞩望着他的牧场,这样恬淡地说。
他那肤色如玉的儿子,把两匹骏马牵回来,正用铁刷子刷着它们的皮毛。一红一黑河曲马,从云层里出来的阳光下毛色更显得发亮,昂首奋蹄,英俊无比。
河曲草原,在九曲黄河第一个套湾的地方,海拔三千五的天堂般的草原。在这里生活着四、五万穿着藏袍操着藏语的蒙古人,藏语称他们为“苏虎Suhu”。果多,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苏虎Suhu”。是个勤劳善良智慧的牧民,一位受菩萨保佑的人。
拉卜楞寺的一位老喇嘛
拉卜楞寺是一座喇嘛寺,位于甘南夏河。
机缘是个很微妙的东西,其中透出的奥秘你只能感悟却无法说明。应该说七年前吧,偶然西行参加一次文学话动时走进过那座神秘寺院一次,朝拜宗喀巴佛,便认识了他。
我家族跟很多蒙古家庭一样,与宗教渊源颇深,早先出过萨满教艺人,后来笃信喇嘛教。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还有我,三代人都曾朝拜活着时的十世班禅,受过他摸顶祝福,禅语称“阿迪斯勒那”。奶奶土改挨斗从大拇指拴绳吊梁上毒打时没掉过一滴泪,当被人从脖颈拽下念珠散了一地时,她忍不住哀哭,泪流满面。小时常坐奶奶怀里,摸她额头上的一小肉包玩,感到那小包包神秘而神圣,那是她常年拜佛磕出来的。奶奶说这是为你们修的,的确如此,她多半辈子都在惊恐和饥饿中度过的,没享过什么福。我当时疑惑,自己的一生贫贱与富贵,难道真的都装在这一小包包里吗?其实,奶奶讲的无数个古老故事,对我来说倒是最初的文学启蒙。
也许因为奶奶和家里供奉着宗喀巴佛像的缘故吧,那次特意走进拉卜楞六大寺所属的宗卡巴寺,待那些信佛的和不信佛的嘈杂观光者们退出之后,我悄悄一人留在寺殿里,长跪在喇嘛教创始人宗喀巴佛金塑大坐像前,默默祈祷。心中并无祈求什么,只是感念,想到了奶奶。空无一人的大殿中,香烟缭绕,很静很静,此时从垂挂的经幡咒绸后边缓缓走出一老喇嘛来,站在我旁边,开始低声为我念经。之后,他又拿羽翎沾一下佛前铜钵中净水,滴洒在我的身上和脸额上。那水滴冰凉冰凉,有些神秘,冥冥中感到身上的尘世污垢正在被清涤。
那位老喇嘛,就是当时的宗卡巴寺住持,名叫云登嘉措。
你是个蒙古人,一看就知道。他这样说。
坐在他住处小平房前树荫下,喝着他的酥油茶,我们聊了一会儿。他十五岁入寺,正赶上拉卜楞寺复建劳动,十分艰苦。拉卜楞寺是三百年前由蒙古和硕特部亲王所建,一世住持活佛嘉木扬也是蒙古人,有数千喇嘛,被世界誉为“世界藏学府”,属格鲁派六大名寺之一。因与蒙古人渊源很深,这才是我能喝到住持喇嘛醇浓奶茶的缘故吧。
云登喇嘛话语不多,他是藏族人说的西北口音汉话又不够熟练,我们的交流遇到些困难。好在心灵沟通有时不需要太多的语言,人世间现在说的话太多了,可真话又有多少呢。他话语简朴,生活也简朴,一间十平米土房里除去小柜炕桌,就是经书佛书。酥油茶也许是他最好的奢侈品了。
匆匆相识,匆匆告别,人在旅途中的偶遇还能如何呢?好多人好多事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就淡忘了,又不是海誓山盟,即便是海誓山盟也会被时间的滴水击穿,最终荡然无存。之后的忙忙叨叨生存艰辛中,有时脑子里偶尔闪过一个穿紫袍行走在空旷寺院中的老喇嘛身影,还有那碗酥油茶。也就如此了。
当年春节我在老家,接到一个听着很遥远的电话,信号不好,言语又吞吐不清,以为是错电话差点摁掉。后来一句向你老妈妈问好,以及那似曾听过的别扭西北口音,顷刻间把我拉回遥远的拉卜楞寺。是云登喇嘛。那次我对他讲过家有老母八十多岁半身瘫痪十多年,在我们兄弟姐妹五人手上精心照料还很安康,我拜佛也是为她祈祷,他记住了此事。接电话时我正好在炕上躺在老母亲膝前说着话,转告了他的问候。母亲数着手上一串从不离手的黑檀念珠,道一声阿弥陀佛,那串珍贵念珠也是一过路的老喇嘛在我家歇脚时赠给母亲的。佛缘之事,与生人熟人山高路远之类无关。
后来,每隔一年半载总接到他的电话问候。令我颇为惊异的是,他每次问候电话都是在一些事情发生之前来,似乎他的问候是一种预告,耐人寻味。我暗自思量好久,不知是巧合还是喇嘛教密宗学的神秘预知。弄得我每次接完电话,都要细细研判人间之事,如地震啦洪灾啦民众之乱啦,从此自己也更加的认真做事,坚守善念。当然,每次电话内容其实都一个样,问候我妈问候我,没有其它。
今年的电话来得晚一些,开春之后的事了。他邀请我再次去拉卜楞寺,聆听有关五世嘉木扬活佛的法事念经大会。可当时我有事离不开,答应在夏秋时节争取过去一次。我想,也许他又有什么预念要暗示我吧。
这次来河曲草原是重访他那里的好机会。龙仁青这位汉藏血统的作家,如他名字仗仁仗义,我搭他车完成了难得的一次考察,现在又一起奔赴甘南夏河。拉卜楞寺原就属于后来迁至优干宁的和硕特部旗王所建,也连着边界,但现在已是跨了两省,间距也有数百公里。
车窗外的河曲草原如油画般地浓烈展开。天气凉爽而明亮,百草花香一阵阵被吹进车里来,润透了人的心肺。从车窗朝外望去,蓝而苍茫的天底下,远近绵亘着无边浓绿的山和草地,时而晃过两三家黑色藏帐,时而见白色蒙古包戳在草地上如朵朵白云。因高寒而把农耕挡在外边的高原草地,看着是如此令人舒畅,完全的天然而纯净。只是当路经一处草坡时发现有三、五人在盗猎旱獭,见我们下车拍照时仓皇而逃,他们的鸡鸣狗盗一时破坏了我的好心情。犹如美妇脸上落了蝇屎,让人不舒服,据说是一些受雇于国际富商的内地盗猎团伙铤而走险来此谋利。
到达夏河时已是下午,县城小镇上人来车往熙熙攘攘,因了拉卜楞寺这里已成为夏季旅游圣地。多亏甘肃作家铁穆尔兄弟托朋友提前安排,我顺利住进宾馆,然后联系云登喇嘛。
在宾馆门口台阶上恭候时,我心里有一丝莫明的忐忑,甚至压过了七年后再度相逢的喜悦之情。街对面,远远有两个一老一少喇嘛走过去。远来的,近寺的,镇街上穿紫袍行走的出家人颇多,有的购物,有的单纯闲逛或会亲友。早该到了,老喇嘛依然不见人影。正在纳闷儿时,见刚才从街对面走过的一老一少喇嘛又从北面转回来,向人打听着什么。难道他就是云登喇嘛吗?可我住的宾馆属政府开有着较明显建筑特色,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疑惑中,我走过去认他们。穿过水池和停车场,我高喊一声云登师傅。
果然是他。相逢较简单,甚至淡然,相互问好,笑一笑。七年的岁月流逝,甚至在他身上没留下什么痕迹,脸上依然无褶纹,表情还是那种出家人特有的温和宽厚样子。他歉意地说,平时很少离寺,不熟悉镇上楼堂馆所。我心想,拉卜楞寺离此也就三五里,他在这儿生活了几十年,居然对县城跟我们一样陌生。
他已搬到新住处,在喇嘛住宅区小巷里一个独门小四合院,他住北边一小间。对我的恭喜,他依旧淡淡说自己是租住,小院属于另一位喇嘛,又告知我,他现在已不是宗喀巴寺的住持了,身体不好退休了。我一怔,颇感意外,过去一直以为喇嘛住房不花钱,住持也可以住持到圆寂为止呢。想起来,与内地寺庙开宝马腰缠万贯传闻私下有妻小并送出国外的住持们相比,云登这位住持喇嘛可是寒酸了许多,可以说是清贫了。不过,他不计较这些,从他始终温和微笑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安于此,十分知足。租住的小屋干净又明亮,安静小院子里菩提树更绿,敬佛香正浓,隔绝了门外无边的滚滚红尘。
跟七年前一样,还是一碗老味道的酥油茶,两碟酸奶干。
我们寺院中有不少蒙古喇嘛,有一个七十多岁老喇嘛叫额尔敦,跟你是老乡。他说。
第二天傍晚,我被邀请到那位老乡喇嘛住处吃饭。他合住的是一座老房子,夜雨中漏了水,我去时正有两个年轻喇嘛在房顶上苫塑布。我们三个一起在变暗的厨房里吃饭,没有桌子没有菜,地上放着一锅蒸好的牛肉馅包子。高寒地带喇嘛徒是可以吃荤的,这我知道,只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场面。吃惯了外边盘碟之餐,我为自己来时想象的那种晚餐而脸红。毕竟出身农家,眼前的场面还不算陌生,我就盘腿席地而坐,围在锅边跟二位老喇嘛一起手抓牛肉馅包子大嚼。噎的时候,喝一口苦苦的山茶。其间,二人商量着一件什么事,我问了一句。
云登喇嘛说,我们二人都老了,趁着还能走动,唯一愿望是去一趟五台山朝拜。正好有三天假期,计划后天出发。我一听愣了,只三天,从夏河坐长途车到兰州改乘火车到五台山,路上来回就得需要三天那还是提前买到火车票条件下,这样才能在五台山待一个晚上。可二人在兰州并无熟人替他们购票,汉话交流又不够好,他二人把外边的事想得太过简单。
我隐隐有个感觉,自己这趟或许正是为此事而来,这是冥冥中的安排,出盘缠是小事。仗仁仗义的龙仁青又出手,让兰州朋友负责这边的接送,我又向太原的哲夫求助,他帮助五台山那边的事情。终于圆满了二位老喇嘛的终生夙愿。
他们出发前的那天,云登喇嘛引领我再度跪拜宗喀巴佛。不知为何,这次他念经的时间较长。半年后,我的床上躺了十六年的九十岁老母亲安详地与世长辞。
到了那会儿,我才终于明白老喇嘛云登嘉措电话召唤我去的真正原因。
四十九天上接到他电话,用一贯的温和嗓音告诉我,你母亲挺好的,在那边。
又过一个月,收到了他快递来的绿度母镀金佛像,是由尼泊尔的寺庙特为敬制。
我双眼湿润。感念中默诵绿度母心咒: Tāre Tuttāre Ture Svāh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