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头是道
2014-06-06余一鸣
余一鸣
一
为我接风的那场酒宴,我记住了丁大民这个人。那顿酒设在金陵饭店,到场的都是我儿时的伙伴,后来都做了南京城里的有钱人,现在称做“土豪”。我姓丁,那天在座的人都姓丁,我们丁家村没有一户旁姓。三十年前,丁家村的支书是我爷爷,丁村中学的校长是我爸爸。政策一松动,我爷爷就组织了一帮工匠进了南京,他们先是修修补补小打小闹,后来就盖起了高楼大厦,再后来就占据了南京建筑市场的三分天下。我爸爸学校的学生,就像是被黄鼠狼盯住的鸡窝里的鸡,渐渐见少,等不及的初中没毕业就到工地上做了小学徒。丁校长很生气,可他是我爷爷的儿子,我爷爷除了盯上丁校长的学生,还盯上丁校长的儿子。我爷爷那时已经有了另外一个头衔,丁村建筑公司经理,他后悔让儿子读书做了教师,大男人只能哄哄小孩,即使是做了校长也不入他的法眼。他不想自己的衣钵没人传承,周末经常用公司的桑塔那接我进南京城,吃大餐,逛大街,丁校长急得要跳楼也没用。按我爷爷的设想,我高中毕业直接进建工学院学工程预决算,只学实用的,学完了进丁村建工公司掌管财政,等待他交班。他用车把我拉到建工学院转了一圈,说,校长们都搞定了,不稀罕那什么文凭,你多少得学点什么。你爷爷这位置多少双红眼睛盯着,不退,就是为你留着。偏偏那一年高考,我一不小心考了全校第一,并且是全县第三,原因是那年头百废待兴,县中还没来得及做强。我拿到了北京某大学的录取通知,爷爷找不到让我放弃读大学的理由,丁校长大获全胜。我硕士博士教授博导,最后以特聘教授的身份落脚在金陵大学天文系,突然发现,我爷爷的徒子徒孙我爸爸那些厌学的学生几乎都成了丁总,在南京城或大或小都有自己的公司。显然,爷爷当年远见英明,只怪我和丁校长目光短浅,丁家村错失了一位丁总。
饭局牵头的是丁大头,我的远房堂兄。那一年我去北京上大学,他顶替我去南京学了两年预决算,又顶替我接了我爷爷的班,改制年代他顺手把丁村建筑公司顺手变成了私企。我爷爷说,嫡传就是嫡传,远房毕竟远房。果然,属下纷纷揭竿而起,各自招兵买马,丁家村居然一村就拥有了十几家建筑公司。这些名号纷繁等级不一的公司都给我爷爷挂一个“顾问”的头衔,表示没有数典忘祖,我爷爷一边骂他们人心涣散,抱不成团,一边盼望他们争来斗去,只有起了纷争才会请他出面,他骂个娘,断个曲直,仿佛当年。我爷爷死了举丧那一回,他们终于抱成了团,将葬礼变成了他们炫富的排场,将我这亲孙子打压成灰孙子。这一回,听说我调到南京工作,丁大头一招呼,他们居然来齐了,连大头也惊奇,说都学会了摆谱,多少年凑不成席了。我只能说是他们怕我爷爷阴魂不散,他们都怕挨我爷爷的骂。地点安排在金陵饭店,我这人念旧,二十多年前,我爷爷常带我来这里吃饭,那时它是南京最高的楼,最贵的饭店,尽管现在它那个头在新街口只能算小弟弟了。一桌十四丁,十三个丁总请一个丁教授。我不能替他们节省,说到底他们是借我的名义喂自己的肚子,便宜了他们不便宜我。将大菜点全了,我要点洋酒,洋酒刀快,宰土豪过瘾。大头说,饶了我们,喝惯茅台了。就茅台了,我点头,大头说,来四箱。我说错了,四瓶。大头说,是四箱,只喝四瓶他们会为抢酒喝打架,非弄出人命不可。酒上桌,一人一瓶,大头说,老规矩,喝完了才可以敬酒,今天是为大镇接风,不想敬酒的慢慢漱嘴。这是什么规矩,至少丁家村没这规矩。我说我不行,我没听说过这规矩。大头说,你是教授,文明人,又是今天主宾,可以自便。我没来得及庆幸,邻座说,你今天要喝,必须喝,你今天不把自己喝倒,怕是在场的兄弟再也没人会认你是兄弟。我的邻座是个小个子,个子矮,身子也单薄,尤其脸上的五官长得拥挤,像是被一只大手拿捏了一把。他与我有一处相同,就是鼻梁上也架着一副眼镜。刚才大头介绍他时我没注意听,一时也想不起来他是谁,看年纪比我怕是要小上一轮,反正姓丁,反正是丁总。我说,丁总,我酒量是真有限,别说一瓶,喝下去半瓶我就会出洋相。邻座说,教授,我是为你着想。说话间,酒令就传过来了,老家的习惯,过一句酒令,巡一轮酒。我举杯将酒灌下喉咙,把空杯朝向邻座,交酒令。邻座举杯一饮而尽,将酒令下传。我分明看见,他那一杯酒没有进嘴,而是倒进了领口。也可能我眼睛看花了,第二轮酒令到,我确凿看见他把酒倒在了领口的羊毛衫上,我看四座,没有人惊讶或不满。邻座小声说,教授,别少见多怪,这就是我的喝法。
听说我是第一个从酒桌上趴下的,丁氏老总们一致称赞我不愧是我爷爷的孙子,酒量式微,酒风可嘉。我只记得我半醒时发现是在一个巨大的包厢里,我横躺在长沙发上,在昏暗的灯影下有群魔乱舞,音响里鬼哭狼嚎的歌声带着亲切的乡音。我觉得枕头尤其柔滑,想换个姿势,侧过脑袋发现我枕的是女孩子的大腿,大哥醒了?一张浓墨重彩的脸俯下来,长发在两个脸孔间做了屏障。我努力撑起上身,发现我的双腿搁在另一个姑娘的腿上。诡异的是这俩个女子穿着一样裸露的衣衫,一样的身材,还长着一样的脸孔。我疑心是现在女人的化妆标准趋同,喝了一杯冰水,震耳的音乐有了片刻的安静,酒桌上的那位邻座朝我走来,刚才那歇斯底里的歌声居然就是从这小个子身体里发出来的。这是哪里?我打听。双曲线夜总会,邻座补充说,我们订的是B座,小姐都是双胞胎。我明白了,陪我的这俩女孩子难怪长得一样。我的眼睛总算适应了包厢暧昧的灯光,丁氏老总们确实各自被两个女子拥护着。陪我的姐妹各端着一个酒杯对着我,我本能地跳开,俩人用手臂围成玉环,把我缠住,一副要硬灌的架势。我知道这场合的小姐有喝酒的硬任务,可我实在不能喝了。邻座说,我来。邻座接过酒杯,顺势朝女孩子胸罩倒下去,我来不及阻拦,他接过另一个小姐的酒杯,也把酒倒在了人家胸口上。我的醉酒被吓醒了一半,怕这俩女子受了这侮辱会哭闹,要知道,是夜总会都有混混看场子。想不到她俩不但没哭,反倒挺着胸笑了,笑着又去斟了第二杯,邻座照例倒在老地方。如此五轮,俩女子上下小内衣都湿透了,邻座给俩人各点了五张票子,说,换衣服去。双胞胎姐妹欢欢喜喜地暂且走了,原来还有这规则,真是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
我说,陪你的小姐呢?
邻座说,我不习惯点小姐陪,我的小费付给公主。
夜总会的称呼很奇怪,“公主”是指女服务生,明明是给客人和小姐端茶倒水,服侍人的工作,称呼却贵为“公主”,是不是提醒客人不容亵渎?公主从业者据说多是大学在校学生。这邻座不知是标榜不俗,还是真的不喜欢与小姐打情骂俏,做派还真与众不同。我奇怪的是从酒场到歌场,不知何时他里外的衣服都已换了一套,身上嗅不出酱香酒的一丝浓香了,看来是喝酒前早有准备。
我觉得这人有意思,我说,丁总,你大号叫什么?
他愣了一下,说,丁大民,丁大镇教授。这是对我没记下他姓名不高兴了。
二
因为房子在装修,每天我基本在办公室待到天黑,然后去临时住所。偶尔,图方便,会在学校到住所之间的途中某个茶楼吃份简餐。这天饭后,我的助手找我有事,就让她来了茶楼。刚给她加了茶杯,就有人朝我喊,丁教授,你也蹲茶馆?是老家的方言,我就看到几分熟悉的小个子灵巧地穿过沙发座椅到了我面前。丁总,丁大民,我报出他的名字,他开心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竟然还记得老弟。
丁大民挨着我坐下了,他看了一眼我的助手,又怪怪地看了我一眼,说,要不,给你换进包间?我明白他的意思。谈公事,这不是合适的时间,我打量了一下大厅,好像这里也不是合适的地点。这个茶楼今天巧了,来的客人都是双双对对的情侣。我说,用不着,这位是我的学生李小舟。丁大民说,我正要找你,你就让我撞见了。我纳闷,有事打电话给我不就行了,那天分手时互存了号码。丁大民说,我是郑重其时地找你说这事,要当面说才是回事。你房子装修的活儿让大头包揽了,第二件事该轮到我帮你办了。我没听懂这位丁总的意思。丁大头是我堂兄,而且是我爷爷培养的接班人,大一点的建筑公司都养着一支装修队伍,主要是用来为甲方领导等重要关系户服务,我冒充一回丁大头的甲方领导不算过份。丁大头如果在装修中用料不高档或者工艺不精,我必定会把他丁大头骂得狗血喷头。但这位丁总,除了知道他是丁村人,他的来路我还没摸清楚。我说,丁总您抬举,我还真没什么事要惊动您大驾劳动。丁总说,真没事用得着我?房有了,你买车可以找我,我认识好多4s店老板。孩子上学,想上哪所名校你点名。这最后一件事我倒是想到过,我先过来了,老婆儿子还在原来的城市,老婆调动工作的事由领导解决,儿子上学的事我还顾不上跟领导提。我迟疑了一下,我的助手李小舟插话了,这位丁总,我们导师儿子转学的事正没着落,您要是肯帮忙,那可真是帮了大忙。这个李小舟,她是我的研究生,兼做我的助手是挣一份助学金,年轻,说话不经大脑思考,也不晓得看我脸色行事。我说,别,我得跟夫人请示了再定。丁大民像是抓住了一次千载难逢的商机,说,用不着请示,本市最好的中学就是国粹中学,肯定是不二选择。李小舟是本地人,吐了吐舌头说,丁总真是牛人,国中说进去就能弄进去,让本姑娘顶礼膜拜。
李小舟把工作上的事汇报完就走了,丁大民却没有走的意思。丁大民盯着李小舟的背影,说,老兄,我没搅你的好事吧?我笑笑,我如果说不是那回事,估计他也不会相信。这年头,白天做教授晚上是禽兽,几乎是全社会的通识。我倒也不是不沾腥的猫,但兔子不吃窝边草,对自己的学生还是下不了手。丁大民说,听说你们现在招研究生都要面试,面试时前面是讲台,里面房间摆的是床,真有这事?这当然是胡扯,但这种编造已然侮辱,我反唇相讥,丁总,我可听说你们这帮老总把甲方都当爹侍候,肥脸专拱人家的屁眼。丁大民说,错,哪里轮得上做儿子,能做上人家的龟孙子都荣幸。不过,说到底,那不是冲着人,我们是做钱的龟孙子。丁大民说,实话实说,我今天就是来做龟孙子的,订了包厢,侍奉几位大爷打牌,倒茶递烟,谁输了钱都算我的。
这小矮子在丁村究竟算哪根葱?我不得不向大头他们打探他的底细了。我怎么也想不到,丁大民做建筑老板其实是半路出家,丁村中学在我考取大学后,丁大民是第二个考上大学的人。前面说过,并不是我们丁村中学教师水平差,主要是胳膊拗不过大腿,我爷爷的粉丝远超过我老爸,丁村中学的学生普遍心不在焉,偶有有志少年欲步我后尘,中考后也被强大起来的县中搜罗而去。丁大民当时从丁村中学考入省城本科高校,实属不易。丁大头介绍丁大民的这段历史时,他正在我装修的新房子里。电锯电钻刺耳地叫嚣,各种尘粒在空中悬浮,工人们没想到老总会亲临一套公寓房的装修现场,不敢小瞧我了,趁机在老总面前卖力表现。我把大头拉到阳台上,关上门,这里噪音减了一点。既然是一个村里的人,就算丁大民年龄比我小,我不认得他是谁,但一定认得他家的父兄。丁大头说,他爸是丁文凤,他哥是丁小头。看官您别笑话,我老家给孩子起名往往是根据脑袋的形状大小,有的人一辈子乳名用到死,有钱有文化的人家讲究,读书才会另起学名。丁大民的爷爷是地主,所以他爸的名字文绉绉,等到他哥和他出生,他俩面世就是地主狗崽子,他哥丁小头跟我差不多大,那么他乳名应该叫二小头,学名肯定是读书后才有的。我猜的没错,大头说你这下子应该明白了。我明白了,丁大民为什么选择把书读到底,他是别无选择,我爷爷是苦大仇深的贫农出身,他作为党的支部书记一贯爱憎分明,当兵当民兵都把住政审关。按道理当年进城搞施工也不是什么积极上进的事,但是按我爷爷的思维,只要有好处的事地主富农就只能靠后,我们生产队哪怕是分鱼分肉,剩下的最小最差的那份肯定是给丁小头家。可以想象,地主儿子丁文凤一定也求过我爷爷,恳求丁书记带上丁小头或二小头进城发财。我爷爷断然拒绝,这才有了丁大民的发愤读书。
那丁大民干得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放弃公职也做了包工头呢?
大头将烟蒂一扔,那烟蒂从四楼落到一楼,还好,落在水泥地上。大头说,包工头来钱快,眼红呗。
我也眼红,我为什么没有勇气下海?这话我没说出口,我不想在大头面前掉身份。大头说,有什么事办的话,找我,离他远点。
三
我不想和丁大民走得近,可丁大民不肯放过我。他隔三岔五地约我喝茶或足疗,有时还会到我办公室聊天,我说你一个老总,别人都忙得恨不得分身,你倒有兴致闲逛。丁大民说,教授,你的眼睛看的是天上,我的眼睛盯在钱上,可是总不能把二十四小时都搭上去。学问也好,钞票也好,都是换取人活得体面。我一个包工头,除了敬重钞票,就是敬重有学问的教授。这话要真是从捉泥刀出身的包工头嘴里说出来,我说不定受用,可是丁大民这样说,我怎么听都阴阳怪气。我不接他手机,接了也说我正在外地,并且我跟李小舟交代,以后这位丁总找我,就说我不在。不就托他给儿子找个重点中学读书吗?当年我丁大镇在丁村中学不也考进了一流大学?小舟说,您那是什么时代,现在是什么状况?你只要看看我们金陵大学的学生,有几个人是从非重点中学考来的?再说,你不挑好的中学,师娘肯定不答应。李小舟讲话在理,我说,那这件事包括接待那丁总都打包交给你了。小舟说,这本来就是助理干的活。
李小舟并不讨厌丁大民,这位同学学业上的事拖三拉四,丁大民一个电话给她,她就立即屁颠颠地去了。丁大民喊她去,有时是与我交付的事有关,有时就是吃饭唱歌。我甚至疑心,这丁大民走近我的目的,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想借机泡大学校园里的女学生,头回在夜总会唱歌那次,这小子就标榜不爱小姐爱公主,说不定就好女大学生这一口。李小舟是成年人了,是研一的学生,用不着我担心什么,但是李小舟毕竟是为我的事才与他打交道,我有责任在适当的时候提醒她。李小舟告诉我,丁大民其实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他在商学院读工商MBA,所以他有事没事顺路来骚扰我,我不理他,现在他就喊上李小舟。这类MBA班,各大名校都办得火爆,学生大多是老板,轮流做东请客是常态。我说,李小舟,女生想找“高富帅”是人之常情,可那帮人都大伯大叔级的,你别惹得一身臊。李小舟说,老板,现在女生都是“大叔控”,喜欢吴秀波那样的,不过你放心,你那位丁总怎么也入不了本小姐法眼。看官您没读错,我也没写错,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学生都喊导师“老板”,教授就莫名其妙地冒充了先富起来的人。有一天下午,李小舟打扮得花枝招展,来我办公室请假,说丁总弄了两张《你娶我嫁》相亲节目的票,邀请她去做现场观众。《你娶我嫁》是个家喻户晓的节目,我也看过几期。我准了假,我说,丁大民有诚心应该请你去夏威夷,而不是去做拍手的观众。节目中相亲成功的男女可以免费去一趟夏威夷,许多年轻人或许就奔这去的。李小舟说,丁总是说下次要请我去夏威夷,我告诉他,我家在夏威夷有度假别墅,我厌倦了那里。李小舟一本正经地说,她说话的样子把我逗笑了,也一定把丁大民逗笑了,没有人会相信她说的大话。
丁大民泡妞的套路实在不敢恭维,从吃饭听歌星音乐会,到送鲜花送手机送IPAD,一步一个脚印地追求李小舟同学,这基本上是走土豪泡妞的路子,亏他还读过四年大学,严重缺乏新意。李小舟来者不拒,我说下一步丁总要攻城掠地了。李小舟说,城筑了就是让人攻的,地生来就是让英雄掠的,这丁总是不是英雄且不论,只是,那火候我看还早,至少得送个钻戒跑车什么的。我说,李小舟,你以为你是皇室公主?李小舟说,老板,那你说说,你们村那丁总凭什么就敢打本姑娘主意,要不是完成老板交给我的任务,我能有心情多瞅他一眼?言归正传,李小舟汇报说,丁大民通过MBA的同学也就是某教辅公司老总,已联络上教育局某局长夫人,某局长夫人已联络上国中校长的夫人,离目标越来越近。每次联络就是吃饭美容唱歌,丁总既耗时间又费银子,对您的事还真上心。我嘴上不说,心里嘀咕,不说他是别有用心,他至少是搂草打兔子两不误,我未必肯领这情。
有一天,李小舟下课后说要我请客喝茶,有我感兴趣的情报要透露,有关丁大民。我说这是你的工作范畴,算在助教工资里了。李小舟说,与任务无关,剧透-下,丁大民世纪末下海缘由。这情报有卖点,我答应成交。喝完茶,我打车直奔丁大头办公室。丁总的办公室在河西新城大厦,三十八层顶楼敞开式全景玻璃办公室,只可惜楼外没有蓝天白云,雾霾天。丁总大头说,咱们丁氏大教授怎么屈尊光临了,沏茶。我说,边喝边聊,丁教授是来给丁总讲故事的。
从前,有一个寒门子弟,十年寒窗修成正果,顺利考上大学。丁总说,老套,才子落难遇佳人。我摆摆手让他闭嘴。这孩子没遇上佳人,大学毕业,分回县城上班,小公务员一个,他兢兢业业,仰人鼻息,得到领导信任,被派往驻南京办事处。丁总说,有点意思,往下说。小伙子供职的部门是建工局,这办事处干的活儿听上去是迎来送往,其实真正的任务是攻关,这小伙子的工作就是与招标部门和甲方领导疏通关系,为本县建筑公司争取业务。丁总给我的茶杯续了水,说,打住,下面的故事我接着说。这人叫丁大民,本县丁村人氏,他在短短几年内任劳任怨,同时眼观八方耳听四路,在南京建下了广泛的人脉,很快,他升职为办事处副主任。丁副主任心中惦记着同村的父老乡亲,丁村建筑公司的业务大多靠他帮助。说的是二十世纪末那年,丁副主任为丁村建安公司揽下一个大活,经理丁大头承诺交付后送他一套公寓做婚房。事成之后,丁大头却忘了承诺,过河拆桥。可怜丁副主任只能说服未婚妻,在租住的简易房完成人生大典。那一夜新郎无心鱼水之欢,想,丁大头不就欺我是公职人员,打掉牙齿只能往肚里咽。天亮,丁大民决定辞去公职,下海做包工头。丁大民吃得苦,受得怨,在行业内左右逢源,只五六年,他公司的规模就超过了丁大头公司。但是丁大民不计前嫌,以德报怨,几次丁大头遇坎他都出手相援。
这确实是我本来想讲完的章节。大头说,这是你从丁大民嘴里听来的版本,我照葫芦画瓢,基本没走样吧?我点点头,大头哈哈大笑,说,教授老弟,阶级敌人亡我之心不死,阶级斗争这根弦千万不能松一松。这话我爷爷常说,大头接过了我爷爷的衣钵,可我听了却觉得不是那么回事。现在如果要划分阶级,他们属于同一个阶级,剥削阶级。
丁大头说,这故事是真是假,故事中的人说了不算,我不说什么,你自己判定。
丁大头说,你如果跟丁大民来往,不久你将听到下面这个故事。
知道我们省实力强大的李氏集团吗?常常在电视上报纸上肥头大耳露面的那个李总你肯定知道。你细心点会发现,他的左耳豁了一个裂口。当年丁大民承接了李氏集团的一处办公楼。私企,再有钱也抠门,丁大民让出很高的优惠点数才接到工程,可到年底时甲方还是拖延付款。工人要跳楼,丁大民说,不急,要跳也应该我跳第一个。丁大民没跳,而是找到了李总的办公室,进去之前丁大民先躲进厕所,灌下去随身带去的大半瓶白酒壮胆,丁大民历数李总种种劣行,激昂处揪住李总耳朵,决心抱住李总与他一同从窗口跳下去。李总被震慑住了,答应马上付款,答应再也不会剥夺丁总的尊严。丁大民松开手,李总的耳朵鲜血淋漓,留下了永远的纪念。从此,丁大民成了工人们敬仰的英雄。
我说,你不是这个故事中的角色,可以告诉我这个故事有几成是真。
大头说,灌酒是真,从那以后他戒了酒,躲不过就顺脖子灌。扯耳也不假,姓李的耳根确实有裂口。但是大民松开手后,被姓李的手下揍得昏死。被尿浇醒后他酒也醒了,他跪在李总办公楼门口一直到第二天天明,最后主动提出扣除叁百万工程款抵李总耳根上的豁口。
那工人们不是还拿不到工钱吗?
你是真笨还是假笨?工人见了他的惨相,谁还好意思逼他?只能拿了白条先回家过年。我临走时,丁大头说,你这人奇怪了,不去琢磨天上的星星,琢磨那丁大民做什么?
四
丁大头的预言并不准确,丁大民并没有在李小舟面前讲起这个故事,这样的英雄壮举,李小舟听到了是忍不住要告诉我的。有一天李小舟告诉我,工作做到了关键一步,国中校长出场了,我作为当事人,作为家长,必须参加这次的饭局。
饭局设在郊区的农庄,现在城市廉政之风盛行,很多私企都把活动转移到乡间。据说丁村的建筑公司几乎都在郊区置地,或称会所或称农庄,图个行事方便。丁大民的农庄占地五十亩,有山有水,规划得很有些模样。冬至到,农庄里的树却多是绿叶,草坪居然也是绿油油一片,不知引进的是什么稀罕品种。国中的校长和老师一行加上我和小舟都坐在商务车上,进了农庄大门,十几条大狗跟着车追赶,一直追到主楼前,车门打开,有狗就朝我们呲牙大吠,吓得我们不敢下车。正惊惶间,那狗们忽然噤了声,缩了身子,闪到了一边,从车窗看,还夹起了尾巴。丁大民下来了,狗们是见到他识相地闪了,看来这些狗是害怕这位主子的,按常理狗见了主人应该是摇尾巴的。
参观了一圈下来,丁大民说,下面我们做一个热身活动,他把我们带到一间地下室。灯打开,所有人都被屋里的陈设惊了一下,猛一看,像是进了电影里的刑具室,细看,我却基本都见过,这是全套屠宰匠的工具,那尖刀是专捅猪心脏,铁条是捅猪身吹气,方便刮毛,木盆用来接猪血,大斧用来开膛破肚,梯子上的吊钩用来挂猪头猪内脏。丁大民说,这里是很多客人最喜欢的地方,有人喜欢杀猪,有人喜欢宰狗,也有胆小的只敢杀鸡杀鸭。丁大民报了一串名字,有几个姓名我初来乍到已如雷贯耳。咱先报名,杀什么项目自选,丁大民一一征询,从校长开始,每个人都摇头。丁大民有些失望,说,嗨,知识分子就是知识分子,心中无冤,手下无恨。还是我来,天冷,咱们吃狗肉,杀狗。立即有俩人抬了一只捆绑好的狗进来,脖子上已勒了麻绳,四肢还在踢蹬。丁大民双手各自揪住一只狗耳朵,猛一发力,把一条与他身高差不多的大狗吊在梯子的横档上。我突然联想到,他当年揪住那个李总的耳朵也一定如此既狠又准。
李小舟胆小,吓得退了出去,我跟在她后边,忍不住盯了一眼她的耳根,玲珑而美丽。我说,小舟,你爸的左耳朵是不是有个豁口?李小舟说,老板,你怎么看得那么细致?一般人都发现不了我爸那里的伤痕。应该是扎实让我吃了一惊,这姑娘还真是李氏集团的公主。
菜肴很丰盛,校长和老师们都称赞味道好。席间,丁大民不时暗示我向校长敬酒,我装做没有看见,顾左右而言他。李小舟着急,我狠狠白了她一眼,把她杯中白酒抢过来喝了。我小声说,傻公主,故事已近尾声。
回去的车上,我告诉丁大民,其实用不着麻烦校长,金陵大学给我的住房就在国中学区,我儿子本来就能上国中。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丁扁头,你存心耍弄我?
忘了告诉看官,扁头是我小时候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