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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文学“关不关键”词(之一)

2014-06-06何同彬

山花 2014年7期
关键词:饭局文学数字

何同彬

统计学

统计是一种实现欲望的形式,就像众多梦想一样。

——波德里亚:《冷记忆1》

辛波斯卡在其一首糟糕的诗里嘲弄了“统计学”,在她看来,人们无论以何种名目操弄或严肃或戏谑的数字游戏,最终都是“终需一死者”——“百分之一百的人。/此一数目迄今未曾改变”。但在一个工具理性主导的技术时代,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卷入一个数字型漩涡,在这一漩涡里,统计学经常以数字主人的面目出现,不断引诱和塑造着各种类型的主体。因此,罗兰·巴特所标记的主体差异——“我的身体和你的身体不同”——就不是非常确切了,似乎可以改为“我的数字与你的数字不同”。最终,一切对数字和统计学的嘲弄、抵抗都是徒劳的,辛波斯卡也很清楚,所以这首诗的题目叫做《对统计学的贡献》。

对于一个现代人而言,拒绝活在统计学的梦魇里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比拒绝工作还要匪夷所思,甚至于你可以拒绝活着,但你拒绝不了统计学。比如作为大学老师的我,每到年末领取绩效工资,或者需要评职称、申请项目、评奖的时候,都需要填写大量的表格,这些表格最终都可以简化为统计数据。比如发表了多少文章,其中多少是核心;申请到多少项目,国家级的,还是教育部、省级的;获得什么奖项,什么级别的……与此相应的是我银行卡上的另一组数字,为了显现科学性和公正性,它们经常随着统计标准的变化而发生极其细微的波动。

我的一位同样在大学教授文学的朋友被无休无止的表格和统计数据折磨疯了,他认为统计和量化是对人和艺术的羞辱,然后他辞职与他人合开了一家教育培训机构,结果当然是预料中的——他将面对更多的表格和统计数据。这一切不过是一座监狱与另一座监狱的区别,世界上总是不间断地出现可爱又“愚蠢”的理想主义者,等着被统计学戏弄。

文学深陷统计学的灾难很难被定义为“丑闻”,既然一切都要在生产和消费的层面上考量,那么在科学管理和提高效率的资本逻辑之中,把文学和文学主体数字化,并把后者的“工作态身体”调整到一个“理想”的境界将是再自然不过的。很久很久以前,雅斯贝斯就宣告,技术和机器已经成为群众生活的决定因素,其核心价值是生产和分配的合理化,这一合理化的实现不是依据于“本能与欲望”,而是依据于“知识与计算”。况且,就像波德里亚所说的,统计是一种实现欲望的形式,绝大多数个体都渴望得到统计数据形成的合理化的优越位置,因此它就与我们这个时代各式各样的“成功”哲学同谋共谵,诱惑主体走向它设置的囚笼。

比如,绝大多数的作家都无法摆脱统计学的引诱,看看他们的简介或者“传记”就会明白,完全被一种或含混或精确的数字化、表格化的统计思维控制着,身份的确立和认同完全依赖于等级不一的统计标准;同样,统计学的引诱也即统计学的囚禁,作家们的焦虑和痛苦也往往与各种形式的统计数据密切关联,因为没有理想的统计数据,就没有作家们希冀的虚荣和功利。当然,学院学者就更是如此,在大学变成彻头彻尾的“公司”之后,他们就蜕化为学术生产者,在量化模式下,一切不能数字化的、超越于职业范畴之上的价值都是无效的,所谓学问因此不过是知识的一些极其封闭和丑陋的“简单再生产”,在它们身上寄托任何高贵和智慧的假想都将是愚蠢的。

在统计学形成的存在论里,人将消失,而数字立于不败之地,因为人早已经被规训为数字。而此时的数字,已经不是毕达哥拉斯(万物皆数)、柏拉图(造物主是数学家)、伽利略(宇宙是一部以数学语言写成的巨作)眼里那个形而上的、本体论色彩的数字,它服膺于资本主义的统计思维,变成了“葛朗台”、马克思、“吴荪甫”、比尔·盖茨、巴特勒眼里的数字。这一切似乎难以抗拒,就像弗洛姆所说的:“人创造了种种新的、更好的方法征服自然,但却陷人这些方法的罗网之中,并最终失去了赋予这些方法以意义的人自己。人征服了自然,却成为自己所创造的机器的奴隶。”比如,如果在统计学的范畴内谈论文学是奢谈、妄谈,意味着腐朽和堕落,那不在统计学的范畴内谈论文学呢?文学将消失,这和人的消失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性。

马克·吐温说:“世界上存在三种谎言:一是谎言,二是该死的谎言,三是统计数据。”对于中国而言,就更是如此,因为很久很久以前费正清就忧心忡忡地说:“中国是统计学家的地狱”。你相信统计数据吗?其实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没有统计学就没有马克思的《资本论》,但他在论述“机器和大工业”的时候明确指出:“不论在什么地方,想要不掺假的统计材料都是很困难的”。所以,本质上讲,统计学没有真假之分,信与不信,也并非那么泾渭分明;反正你只要活着就无法离开统计学,当然死后也不例外,如果你“有幸”死得稍微与众不同一点(譬如自杀、癌症、过劳死、强拆死、秤砣死等),那作为统计学的对象,你将占据一个稍微显眼的位置。

威尔斯(H.G.WELLS)多年前宣称:“统计思维总有一天会像读与写一样成为一个有效率公民的必备能力。”在一个全民拜金的大时代,这一预言已经空前地实现了,我们的作家、艺术家们也早已和商人、政客一样,学会在睡觉前摘下面具,统计一下银行卡上的余额,然后做个好梦。

据统计……

请客吃饭/饭局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

朋友张某,诗人、散文家,多年来的习惯就是隔三岔五打电话问我:今天晚上有没有饭局?若说有,他就不无揶揄地说:你们大学老师、批评家太腐败了;若说没有,他则不无嘲弄地奚落道:看,混得不好吧?都没人请你吃饭。无独有偶,另一位小说家朋友余某,因为工作的原因,常年应酬不断,不胜其烦,遂决定,除非自己请客,其余的饭局能推就推,因此多半情况下都是回家吃饭。结果给他家做饭的阿姨为此惴惴不安,私下里说:余老师越混越惨,顿顿都赖在家里。

在“舌尖上的中国”,或饭局上的中国,成年人大都拥有很多很多饭局,其中成功人士、知名人士尤其多,因此大腹便便、脑满肠肥者众,因此餐饮业总是很繁荣。看看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饭馆、酒店,有时候难免发出莫名的慨叹:这是那个微博上矛盾丛生、危机重重的国度吗?然而这就是我们的饮食文化,或者这就是我们根深蒂固的政治文化:一面忧心忡忡、愤世嫉俗,一面觥筹交错、大快朵颐。endprint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水浒传》里有多少饭局?一部中国革命史隐藏了多少饭局?因此革命并非不是请客吃饭,相反,没有请客吃饭、没有那些各式各样的饭局,中国革命乃至全球林林总总的革命都无从成功。虽然毛泽东在《念奴娇·鸟儿问答》里讥讽了“苏修”赫鲁晓夫的庸俗食物论(他把“福利共产主义”比喻为“一盘土豆烧牛肉的好菜”)——不须放屁!但“试看天翻地覆”,革命真的不过就是“几盘菜”。吉拉斯在《新阶级》中描述斯大林时代的苏联政府时就曾指出:“国家大事都是在亲密交谈的晚餐中、狩猎中,以及两三个人的交谈中决定的。”

以此类推,在中国,文学也即请客吃饭。文学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属于这样一个关于“饭局”的社会学范畴,可人们总是“高傲”而“倔强”地谈论着审美、爱、自由、反抗、崇高、灵魂……这种伪善已经成为一种顽固的习性。事实上,在饭局上的文人和政客、商人、民工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他们谈论女人比谈论文学要多得多,除此之外还谈烟、酒、星座、房价、股票、同事的老婆、东莞、乌克兰、消失的马航飞机……

如果一个作家从来不屑于请客吃饭,也不屑于“被”请客吃饭,而他却功成名就了,那只有三种可能:1.他的运气真是太好了,有伯乐和招财猫的双重庇护,建议去买彩票;2.他是个天才,一千年出一个;3.真是活见鬼了。如果有谁认真地统计一下,每年中国文坛由多少饭局构成,那这一数字肯定是惊人的。不过做这样的统计是很无聊的,和统计一年有多少屌丝靠撸解决自己的性欲一样无聊。

有一本有趣的书叫《狗子的饭局》,但这种酒和菜的结构只适合于狗子这样的非主流作家,如果同样克隆一本《莫言的饭局》,或者《贾平凹的饭局》,就未必那么有趣了。饭局里面有太多的真相,而在中国的文坛,很多至关重要的真相是不能示人的。即便是《狗子的饭局》这样稍显率性的文本,也不过是中国文学饭局的“洁本”。

当然,革命本不该是请客吃饭,把文学变成一场场饭局,也非我们所愿,但这种灾变却是一个顽固的现状,显现着文坛那让人无法容忍却又“其乐融融”的世故。人们在吃饭的时候,因为诸种复杂的动机,愈发难以抑制自身那丑陋又平庸的欲望。让那些假惺惺的敬酒见鬼去吧!

在饭局里,一切尖锐的声音皆变成亢奋的行酒令,一切神圣的理想都变成了地沟油,一切严肃的事物也都不过是各种各样的招牌菜。但我们却离不开饭局,它是通往成功的中介。很多的“和事佬”都是饭局的主角,而多少的矛盾斗争都是在请客吃饭的过程中化干戈为玉帛,和为贵、和天下,所以饭局之恶也就在这样一个“和”字,但和则生财。由此,多少革命的火焰湮灭于请客吃饭,多少文学的良心被饭局吞没。

诺基亚被微软收购之后,引发了诺粉们喧嚣一时的怀旧,其中涉及到诺基亚的一款经典游戏:贪食蛇。小蛇吃得越多,身子就越长,它离死亡也就越近,当它撞上墙壁或者咬到自己尾巴的时候,游戏就因它的猝死而结束了。可游戏毕竟是游戏,寓言的企图也不过如同“饕餮”——只是个古老的图腾而已。

但贪婪始终是个不错的预言家和告密者……

开 会

他每天都这么忙着,要到刘主任那里去联络,要到各学校去演讲,要到各团体去开会。而且每天——不是别人请他吃饭,就是他请别人吃饭。

——张天翼《华威先生》

和饭局类似的道理,一个人“会”越多,就证明他越成功,证明他已经越来越重要了,比如领导们、著名作家们、学术明星们“会”最多。如果按照这个荒诞的逻辑,那我离成功也越来越近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会的机会与日俱增。但不幸的是,我却因此患上了严重的“恐会症”,只是这种恐惧除了鼓励我在开会的时候说几句不痛不痒的“风凉话”,并没有成功“唆使”我效仿兰波,在开会的桌子上当众撒尿。也许我和那些同样在开会的时候“心猿意马”的人一样,属于广义上的斯德哥尔摩症候群(Stockholm syndrome)。

当然,我个人“成功”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似乎间接证明着文学的成功。中国文学每年要开多少大大小小、名目繁多的会?仅仅概括性地想一想,我都会一瞬间患上密集物体恐惧症(Trypophobia),生理性的恶心和情感上的“欢欣雀跃”混合在一起,油然而生。文学边缘化了?文学不受重视?这种观点真是滑稽。

开会的时候,我经常臆想,如果一位领导讲话或者一位教授发言的时候,会议室上的吊灯掉了下来,或者有一只发春的野猫窜上了会议桌,或者一位仁兄,没忍住,放了一个声音极大的屁……但这样有趣的事情终究没有在我参加的会议上发生,它们永远是那么严肃、刻板,漫溢着不同程度的虚荣和恶俗、疲惫与亢奋。所以,在开会的时候睡觉不应该受到非议和指责,因为在那些让人昏昏欲睡的会上,睡觉是正常的、健康的生理反应;那些装模作样地倾听、记笔记,靠浓茶、咖啡或者咬手指维持清醒的人才真的有病。我的一位诗人朋友曾经神秘地告诉我,他开会只做两件事,一,写诗;二,“打飞机”(此处不是指手机游戏)。后者的确让人钦佩不已,非等闲之辈能为之。但悲哀的是,你可以在参加会议的时候做很多匪夷所思的事,却有一件事难以做到:拒绝参加任何无聊的会议。

开会,不过是中国政治文化的宏伟病相之一,而文坛也不过是这一病毒不起眼的携带者。文学陷入开会的泥淖,不过是一场场向政治献媚的自取其辱的闹剧,有着显而易见的让人厌憎的仪式化外观和虚头巴脑、假模三道的表演痕迹。比如,会议上的座次和发言顺序,显示的不就是会议文化在权力等级面前渗入骨髓的奴性吗?那些冗长的、不着边际的、大而无当的会议空话,不也是官僚主义体系运转的“摇头丸”吗?

据李洁非先生的考证:“《说文解字》段玉裁于‘会字注曰:‘器之盖曰会,为其上下相合也。原来,‘会的本义竟是盖子,‘开会也即把盖子打开。‘命佐食启会,‘开吃之谓也。如此,以中国而言,开会的起源在吃那里。”所以,如前所述,开会也即请客吃饭,会议的题目、内容并不重要,人们多数情况下也不在乎你在会上说了些什么,而吃什么、见到什么人、在哪里开、去哪里玩儿要重要得多。开会,于是变成了标题党与老饕、交际花、旅游达人们的狂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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