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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下友仁

2014-05-31龚静

上海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琴家古琴老师

龚静

云 游

跟他已经很多年未见面了,因为物理距离,因为越来越宅,偶尔提起电话,却常常是那个熟悉的电话录音:“我现在不在家,有事请留言。”知道他云游去了吧,看女儿去了吧,偶尔听到他的声音,问:好吗?答:还活着。然后彼此哈哈哈,还是那脾气性情。该是午睡才起吧,或者中午又温了几盏和酒,喝了一锅萝卜香菇汤,电话里好似听得出汤的热气。当然,更多的时候,只是念一念他,想着总会有机缘见个面,喝杯茶,说几句,运气好的话,还能听他弹古琴,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好像那场景已经在眼前预演了,几乎很少想到这样的场景其实也许可能无法再现。

那么,这一次,是真的,他真的云游去了。

2013年10月13日,周六,下午一时三十五分,正想闭眼静坐休息,没来由看了眼微博,就看到“中华古琴网”发的消息:“昨晚九时四十分,一代古琴大家,上海音乐学院林友仁先生去世。先生千古。”心里一惊,倚靠的身子不自觉坐正了,先是转发悼念,然后愣了愣,林老师走了?确实走了。听同门小陈说林老师之前已在中山医院住了多时——食道癌。王兄在电话里却说可能和糖尿病并发症也有关,“林先生的烟酒实在太厉害了,到后来当然是哪里薄弱哪里就发作了。”哎,是呢,烟酒从来不会少的,可是没有烟酒就又不是林老师了。多日后致电戴树红老师,他却说林老师得的是喉癌,“我去医院看他,他自己说的。”好吧,无论哪种病,总之,林老师这次是云游远方不归了。

以前在他家上古琴课的日子,夏天太热必然是要停课几周的,冬天呢,过春节他要到北京看女儿,也必然是要停课一阵的,平日里有时他会去浙江的某间寺庙,那里有他的学生,住上几天,在庙里弹弹《普庵咒》。在林老师那里,课徒授业不过是他过日子的余兴,不会完全被此羁绊住的,喝酒聊天,高兴了弹弹琴,才是他生活的兴头所在。他不是那种把古琴作为事业功名来经营的人,“事业事业,有业就有障”,这是他喜欢说的话。

松钟功

那些在林老师家学琴的日子是十多年前的事。1997年,也许是对1990年代渐渐喧嚣起来的社会氛围有些感冒,也许是对外部世界的种种人事生出失望,当然其实只是内心发生的变化使然,总之就是对古琴发生了兴趣,自然也融合了少时学一门乐器而不得的想愿,性情中本也就喜欢书法绘画等古典文化,对“琴棋书画”之首的古琴似乎总有种古雅悠远之体认,之前是知道诸葛亮空城计中弹的是古琴,也了然黛玉潇湘馆里清寂起兴的也是古琴,孟浩然所谓“泠泠七弦琴”者也,已然为典故的嵇康之《广陵散》是古琴名曲,买了古琴的唱片听了,无论《阳关》还是《梅花》,不想用形容词来形容,好听安心便是,遂萌发了习琴之念。

那时,正参与编写一本审美主题的教材,写作音乐审美章节的“上音”老师郭树荟介绍了在《音乐艺术》做编辑的琴家戴晓莲。是年5月27日中午十二点半,去了上海音乐学院《音乐艺术》编辑部。戴晓莲比我略长几岁,同龄人,她复印了一些演奏指法给我,聊了聊古琴的一些基本知识。只是,与戴晓莲的琴缘并没继续,她说她比较忙,希望我跟林友仁先生学。于是,就与林老师结了琴缘。从当年的记事本上来看,是翌日就去了林老师家,付了当月的琴费,这算是正式开始拜在林老师门下了。

说说那天见到林老师的情形吧。林家就在“上音”后面,拐个弯就到,临复兴中路,小高层,属“上音”老师宿舍区,坐电梯要付费,头几年是一角、二角,后来大概是五角。楼里学各种声乐器乐者众,也算对电梯每天负荷劳作之报酬。林家在十楼,小两室户,入门一窄小过道,窄小的过道靠墙还搁着条凳,凳上有大瓶,黑枣和药材浸酒,穿行须小心。走廊另侧厨房卫生间并列,均玲珑,过道尽头两间正房,皆十几平方的样子,都不大。一间有琴、单人床、书橱、柜子,一案靠北墙,墙挂佛像,案置一尊藏传佛教之佛,香炉贡品俱全,莲花茶筒伴佛像一侧,姑称为琴室。一间有四方桌、写字台、双人床,通一个小小的阳台。所有房间的地板为格子木板所拼,有年头了,踩上去不少已经松动。家具都是旧的,不过写字台和桌椅是旧而有味的那种,椅背镂空花纹,是民国的中式家具样子。写字桌上有架抽屉小台,讓我想起王世襄《明式家具》中之所见。不过,即便是老家具,林老师也不会小心介意,他的几张老琴就随意搁在琴室一隅。

林老师个不高,花白头发,圆脸广额,眼大略鼓,似笑非笑,胸略含,背略躬,姿态随意,初见面,“哦,来了”,让人没有压力。这一年林老师虚岁六十。

1997年5月28日下午,就坐在靠南窗的琴桌前练习右手指法。勾剔抹挑基本功。林老师是广陵派,遵从传统教法,不讲五线谱,也不讲乐理,只根据古琴谱来教。一开始也不先上练习曲,就是右手单手练习空弦,勾,中指下去,不能浮,也不能太用力,声音要浑厚,有余韵,不能飘。挑,拇指略斜上弦,声音清晰,不能松垮。身体放松,肩膀放松,手腕放松,心不要太紧,要放松。林老师的第一堂课是谓“松钟功”,身心放松,琴声如钟。这个很基本,人不放松弹不好琴。林老师的眼睑厚,眼睛略肿凸,看着你说话的样子既认真又似乎随意,有点“我反正说过啦听不听随便你啦”。嗯,明白了,跟林老师学琴可不能心急,不似有的按照现代教法的老师一上手就教你弹些小节奏、小曲子,让人很有成就感。林老师不,每周一次,一次一小时,每月四次,四次都是练“松钟功”,勾的声音不立起来他不点头你自己也听得出来,自己也心甘情愿地“勾”下去,直到像点样为止。“你听,你的右手出来的声音还是很不错的。”这是过了蛮久之后林老师跟我说的。不过,林老师也是理解初学者的心思的,第一次课让我抄了《湘江怨》的谱子,回去自己先打谱练习。

第一次就让我自己打谱?是的。我也就根据古琴谱自己瞎摸索了。去复课,林老师竟然没说不好,弹一遍给我听,再让我自己弹。当时紧张和惘然,其实后来感觉这是一种让人和琴曲贴合的教法,不把你作为一个生手,也不以乐理等框架来束缚,是先让你用手用心去感受,当然对学习者来说要求更多的感悟和自觉体悟。

好吧,就这么开始了。那时住淮海坊,每周一次经淮海中路到汾阳路右拐复兴中路,电梯,上楼,进门,琴桌边坐下,定定心,放松身体,尤其肩膀,先调弦,林老师这时一般午睡刚起,进出房间,喝茶,似乎不管你在做什么,偶尔说一句这个音没调准,一弦的音不准,慢慢来,弦调准了再弹,顿时后背一紧,对吾等从小缺乏音乐训练、耳音极弱者来说,调弦是件痛苦的事。林老师不用调音器,完全依赖耳朵,五分钟是今天有老天援手,十分钟貌似正常,十五分钟也不是没有啊,七根弦调下来只觉脊背汗蒙蒙的。有时林老师也出手相帮,让我听两根相关弦的尾韵,音高不同,但最后却殊途同归,两根弦这样才算准了。一次又一次,慢慢地慢慢地推进,现在古琴坊那种十二个课时学四个曲子的“大跃进”在林老师这里是不可能的。实话实说,一开始也是有初学者的心急和某种能弹点什么的虚荣心,看着琴谱上那些耳熟能详的诸如《阳关三叠》、《梅花三弄》、《平沙落雁》等曲名,何时也能手弹一曲的期待着实强烈,不过其时也是过了而立之年,到底不会那么少年心急了。就这样先是一个月的松钟功,调弦,同时打谱《湘江怨》,慢慢再上手短小曲子,《酒狂》、《良宵引》、《玉楼春晓》、《秋风辞》,然后则《普庵咒》、《阳关三叠》、《平沙落雁》,最后《忆故人》,这么写起来两行字罢了,其实倏忽间已经近两年过去了,琴也在林老师那里请了两张,一仲尼一蕉叶,均出自西安斫琴家之手,对林老师自然也渐渐熟悉起来,其实说熟悉倒也非那种通常意义上的熟悉,一周一次一小时,还不算暑假寒假他云游停课,前后大概也就三年多时间,只是多少也感受到一些他的性情脾气,一些他的观念和视角,一些他的生活态度。

大概林老师觉得我是个还不错的交流对象,练琴间隙也时常和我聊聊,谈谈儒释道,也聊聊时下的社会世事。我1997年出的一本随笔集子《城市野望》送他指正,他真是认真读的,还连说写得不错,与他不少话题观点颇有共鸣。那些年城市开始到处是工地,玻璃幕墙大楼在被拆除的老房子地基上幢幢矗起,从琴桌上的窗户往外看,即是塔吊高高直立。林老师指着说:“这个就是现代化?!”他对古琴现代音乐教育化也是不以为然的,一个老师同时教几个学生那样的开办授课林老师是断断不会做的,师傅徒弟式的,不着急慢慢悟,修身养性为先的态度才是林老师承传的;他对有的琴家搞古琴齐奏也是不认同的,胡闹,怎么可以这样弄呢?能听出来的潜台词是:如此何来古琴琴韵?

乐器和道器

在林老师那里学琴,想手把手那样的教法是不可能的,他更希望你自己悟,或者按照王兄的说法是“你不到那个程度林先生是不会说的,因为教了你也达不到啊”。林老师弹的时候得仔细观察他的指法是如何驾驭的。比如《良宵引》,说起来似乎是首短曲,难度并不大,但有个需要跨弦的左手指法也是得琢磨才能自如,自己弹的时候怎么总觉得这里疙瘩不顺畅,请林老师弹,特别观察这个部分,再请他分解动作,其中奥妙才得以解。还有像《普庵咒》下半部的跪指,手指痛,很难跪好啊,又是四徽五徽的徽位,音准要求高,手指是一定要破几次皮的。《普庵咒》是林老师的心水曲子,他给我示范,一开始大量的撮音而生的庄严肃穆,到跪指部分的从容自如,弹完,说“在庙里弹感觉更好啊”。不过,闭起眼来听《普庵咒》,窗外塔吊的轰鸣似乎消失了,身不在寺庙又何妨呢?现在想跟林老师说的是,当时我的跪指貌似过了关,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不天天跪,已然没有跪好啊。不过,林老师当不会责怪的,他是不执著一些东西的,弹得不好,想着去弹弹,心里欢喜,也是好的。

他似乎也很少评价学生弹得如何,也不太在学生面前评价各路琴家的风格琴艺,当然他心里自然是有杆秤的。像他这样专业的古琴家,十七岁开始习琴,启蒙于金陵派琴家夏一峰,师承广陵派刘少椿,为上海音乐学院1958年首届招收的本科古琴专业学生,学习时得卫仲乐的指导,又转益多师受学于梅庵派的刘景韶、川派的顾梅羹、沈草农等琴家,对中国古代音乐史和琴学多有研究,对古琴艺术,对古琴流派,对各代琴人,都是有自己的考量的。或许是我不喝酒,很少有机缘和林老师把酒论道,没有看到林老师微醺后的状态,也就很少听到他的“世说新语”,但明白他有他的观点的表达方式。吾等是琴界外人,只是在我跟他学习的那几年里了解到他比较少参加琴界活动,即便参加了,也是不发言,不弹琴,不过抽几支烟,坐一会儿,和熟人寒暄几句罢了。1990年代后期那几年我也常参加两月一次的今虞琴社活动,也曾在1999年12月19日躬逢今虞琴社世纪雅集暨张子谦先生一百周年诞辰盛会,林老师也都来,但不弹琴不发言。他虽是古琴名家,但不怎么抛头露面,也去德国台湾等地演出过,但并不频繁,因为在本质来说,林老师不喜欢演出,不喜欢做演奏家。当然,有些事他也一定会参与的,在著名琴家龚一老师主编、戴晓莲女士责编的专为纪念今虞琴社成立六十年的《今虞琴刊·续》上,刊有林老师的两篇文章《上海琴史概述》和《平常人和平常心——纪念刘少椿先生逝世25周年》(笔者也同刊发表了小文《清心明魄古琴韵》,感念/致敬古琴和今虞琴社)。须要说的是,在这期琴刊上,老中青三代琴人都有琴心琴论的表达,在上海现当代古琴史上留下珍贵资料。是故,以我的陋见,林老师他更心意于一个琴人,兴会而弹,兴尽而止,古琴和生活方式人生态度在一起。

有一年,请林老师去我其时任教的大学给班上的学生上古琴课。课一开始,林老师即携起古琴介绍琴制,并说“古琴,既是乐器,又是道器”,是古人修身养性的一种方式,而非全然只是演奏表演,是弹给自己和知己听的。当然,课上林老师也拿出绝活,给学生弹了几首曲子,《流水》之汤汤,《普庵咒》之端穆,听得一教室的年轻学子满室宁静,曲终韵不散,大家猛然醒过来似的鼓掌感谢。不知道那些学生是否知道这样的相遇其实是多么殊胜啊!

乐器和道器,两者相融,确为古琴之质。心的贴近,才是古琴之本。

当然,林老师也不会玄化古琴,古琴自然是一种乐器,是乐器,自然要音准节奏。上课时他会拍着手让我注意节奏。王兄说有一次“上昆”演出伴奏缺古琴人手,林老师介绍了他去,电话里一再叮咛“音准要把握好哦”。但光是弹准了,没有味,林老师又是不以为然的,心不在手里,就没有琴韵。好比他弹的《忆故人》,泛音过后的吟揉,慢慢的、稳稳的、不动声色的,往复之間似乎已经没了声音,但仔细仔细地感受,仿佛空白的正是缀连起乐曲内在的情感,仿佛尖锐的叹息升起,回肠荡气百感交集,让人沉浸在追思怀念的氛围中。第一次听《忆故人》,就是在琴课间歇,在练习《酒狂》吧,那天林老师有兴致,在宋琴戛玉上弹的,听得人心里好似被揪了起来。虽然后来也听过其他琴家的《忆故人》唱片,各有特色,有的处理得比较干脆一点,没有那么多的吟揉,也有的琴家觉得林老师这么细腻的揉有些黏,但我还是喜欢听林老师的《忆故人》,倒非先入为主,也非是自家老师,是感到在那些细腻的处理间那份刻骨的情感表达,和《忆故人》的内涵贴合。那些不止是泛音按音,不止是吟揉绰注,不止是勾剔抹挑,看似平静的表达,却总像凝聚成了一个点,在这个点上,能感到一种尖锐的痛,好像弹的不是古琴曲,而是一些已经不太去拨动的旧日,以及旧日里的伤情。

乐器和道器的关系,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琴 吟

学琴的日子里有几件事情颇难忘,听林老师弹《忆故人》和《普庵咒》自是其中两件。三则是在他那张宋琴戛玉上弹过。那张宋琴平时也就搁在一边,林老师很少过分宝爱和炫耀。琴身通体林老师已修缮过了,色泽沉稳,琴面闪烁着老琴特有的各种纹路,那是时光和人的气息共同抟练的脉络(老琴向来讲究琴面之富有沧桑感的灰漆断纹,如蛇腹纹冰裂纹牛毛断等,现在的人就在新琴上故作纹路,欺世欺人),弹起来手感特别,对我这种新手来说老琴好像有意托一把,吟揉起来别样顺畅,在四弦五弦的十徽上作无名指的撞,分外顺手,右手的声音出来非常浑厚,宋代的琴啊,吾等生手就这么随意地弹将了起来,何等的殊胜因缘。

第四件是与他一起弹唱《秋风辞》。那天下午,林老师兴致颇高,拿出张膝琴来,坐在琴桌边的床沿,置于膝上,随手而弹,我们一起边弹边唱《秋风辞》,当然我是跟得磕磕绊绊的,汗都出来了,不过确乎颇有微醺之感的。林老师穿着惯常的白色棉麻对襟衫,房间里回响着苍厚的歌声和琴韵。过去了十多年,回望如昨。

第五乃唯一一次和林老师一起吃饭,那次我买了菜和黄酒去林家,林老师亲自掌勺煮了一锅林氏红白萝卜香菇汤,王兄同在,吃吃讲讲,讲点啥真忘了,感怀的是其间愉快气氛,随性畅达是也。

还有第六件,是受尔冬强先生委托邀請林老师等一起在汉源书店开过两次古琴会,均在1999年。其时古琴会还不多。第一次11月28日,晚七点开始。林老师和我们几位学生。当然是林老师挑大梁,《流水》、《忆故人》、《醉渔唱晚》和《渔樵问答》都是他的金曲,晚饭喝了黄酒的林老师弹了两遍《流水》,滚拂指法下的汤汤流水也溢出酒意了。我献丑了《平沙落雁》和《良宵引》,另有一位同门弹《良宵引》和《忆故人》。这次比较小型,但气氛怡然。第二次就隔了不到两周,1999年12月10日,依旧晚七点始,这次阵容强大,琴家戴晓莲弹了《醉渔唱晚》,林老师弹了《流水》,还有特地从苏州来(琴会结束当晚即返)的琴家汪铎先生弹《韦编三绝》和《阳春》,另有戴晓莲的学生澳大利亚人安东尼吹单簧管,我也和大家分享了《平沙落雁》。这次琴会受尔先生之邀来了不少人,宾客中有作家赵丽宏先生、《新民晚报》记者杨展业先生、荷兰驻沪副领事夫妇,及影视演员和媒体编辑等,大家听得很安静很舒适。琴会是纯纯粹粹的琴会,琴家们友情出演,就是爱琴人的聚会。汉源书店内室的摆设皆为中式桌椅,屋子最里面还搭了个小亭子,水声潺潺,颇合琴境。杨展业先生在日后一篇《弦上诗意悠悠》的文章中报道了这次古琴会,文章中也特别提到作者自己听林先生古琴唱片的感受。

其实说几件事情难忘,不过是回忆中几个节点罢了,真正难忘的是那段日子里的心境,每周一个午后从淮海中路走到汾阳路,走进小小的林家,琴桌前坐下,虽然练琴的紧张心情难免,渴望学会的虚荣也难免作祟,只是大抵总是清心宁静的。实在而言,难忘林老师的林林总总,也怀揣着一点私心,难忘彼时彼刻自己的各种经过和体悟。

琴 相

这么说起来似乎林老师全然的仙风道骨了,其实不是的,人世间哪有这样的人呢?红尘中的超拔也不过是能随时反观反思红尘而不被其淹没罢了。林老师也不完全排斥商业演出,他也会参加几次的;他退休后也设帐授徒(上世纪90年代末一小时六七十元的学费虽不高,但也是一笔收入呢。不过有意思的是,若是常常一起喝酒谈天的,兴致来了,你主动请教,他自然就会点拨一二的,学费不学费的当然是免了。回首想来古琴名家这么一对一地传授,是怎样的福祉。现在名家一对一传教也有,但不多。有的名家学费还是不菲的),但他确实不经营古琴,不以古琴追逐名利,以持守琴之修身养性之本为本。《琴曲集成》第五卷中的“琴书大全”是他常常翻读的。林老师会弹很多琴曲,但其实常弹的就那么几首,他是推崇精而非多的。他确乎是体认着传统文化赋予古琴的蕴藉的。

林老师去世后,上网看到一些怀念他的文章,说及林老师2005年后大概基本上是不出来了,至多在相投的琴馆教几节课(其实主要还是喝酒聊天)。而2003年11月7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巴黎宣布古琴为第二批“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之一以来,古琴也慢慢成为了一种时尚,各种琴坊竞相开出,老师的资质也各有不同,有的甚至学了一阵就当起老师来了。热潮中自然良莠不齐,传播古琴文化自是其好的部分,不过以琴为功利的做法乃至远离琴韵实在也不奇怪。古琴界和其他一旦成了界之后的领域一样,何尝不是名利场?古琴的雅致只属于古琴本身,并不能遮盖弹琴人的各种心机利欲。作为著名琴家,林老师也偶尔做做讲座,但更多的还是喝酒抽烟聊天,兴致来了弹几曲。看过林老师弹琴的视频,中式对襟衫,抱琴而出,坐定,挽袖,静,抬手,表情是没表情,一曲了,站起,微微鞠躬,携琴而回。波澜不惊,所有的惊也都在琴曲中了。

我是觉得不同的琴家有不同的风格,有的比较现代,希望实践古琴在现代社会的传承和发展,希望有符合时代风格的古琴曲;有的则比较传统,持守古琴的比较个人化体验和修为的文化渊源。想来各种不同的面向,也与个人性情、生命内在和价值取向渊源有关。表面的繁华种种其实也都不过是浮相罢了,发乎真心,诚恳面对自己和古琴,当为本相。

其实,在2001年后就很少与林老师见面了,因为寓所远离市区,去一次林家虽说不上跋涉,也算长途,当然物理距离不过是个借口罢,还是自己懒惰和不精进,渐渐地觉得难以坚持,就停课了。没有了回课的压力,本来就粗疏的琴艺更是退步得不像样子,倘若面对林老师实在是要赧颜的。耳边一直记得一次弹完《平沙落雁》林老师说了句“不容易啊”,他知道我耳音差,自然也看到那时我的努力。每每念及这句“不容易啊”,又是分外地汗颜。只是自己的琴艺退步,听琴的感受应该是渐丰的,其他琴家的唱片听,从林老师那里请回的《广陵琴韵》、《中有真味》当然更是随常听,夏天清心宁神,冬日悠远冥想,春则灵韵,秋则听出苍苔润衣之感。几次用电脑过度而目疾,就听林老师录制的《广陵琴韵》,从《普庵咒》的肃穆,《梅花三弄》的轻盈,《醉渔唱晚》的放达,到《樵歌》的质朴洒脱,《流水》的畅达,当然,《忆故人》是要循环播放的,听着听着,时而冉冉空茫中的痛,时而却是白云淡然远去,凡事凡物归于平寂,不知不觉眼睛也不那么痛了。

遗憾的是,《忆故人》其实并没完全学好就停课了。原本也是在我的坚持下才上的手,当时一腔热情,满怀信心,现在想来其实林老师不提议学是因为我的琴艺还不到那份上吧,而林老师不反对怕是不忍拂了我的热情,也就这么让我自己摸索,他从旁指点地学下来了,但流畅、准确和精妙其实根本无法到家的,现在只能摸索着重新学习了。

遗憾的是,停课后少与林老师见面,无法听到他更多妙语,自然也无法更深地了解他了。

更遗憾的是,那时无数码相机,也没随身带相机的习惯,胶卷似乎都要留给风景,殊不知身边的日常琐细正是人生的无法复制啊。在林老师那里学琴几年,或许出于羞涩,或许觉得这样的时日还有着呢,竟然没有拍过合影(只有一帧在2004年同门王兄的画展上的三人合影)。如今那种事无巨细的“随身拍”当然更是没有了,那些过去的场景和气息只能通过文字来凝固。明白影像和文字无法互相替代,可是流逝的已然流逝。

只能在回忆中忆了。

王兄说林老师落葬于天台山。他是喜欢在天台山的庙里弹《普庵咒》的。

与山林与僧人在一起,他喜欢的。

友仁归林泉,林下有友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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