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岛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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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潭水库有五六个大小不等的岛屿，其中桃花岛最为知名。一提起桃花岛我们通常都很兴奋，脑子里总是产生许多联想。但去过的人都说那岛不应该叫桃花岛，上面没几棵桃树，倒是有一大片槐树。难道叫槐树岛？这是多么倒胃口的名字。桃花岛，很有诗意很暧昧的名字。管它有没有桃树，桃花岛已经叫响开来，深入人心。我们四个朋友在盛夏的周三下午去往桃花岛，选择这个时间是我们的刻意。果真，下了船，登上岛，游人也就十几个，避免了周末的人山人海。先期到达的游人打扑克的打扑克，钓鱼的钓鱼，游泳的游泳。老游酷爱钓鱼，我们另外三人便选择游泳。在浅水区里游泳的是三个少妇，她们嘻嘻哈哈地打闹，见我们下水急忙以击水来挑逗。我们笑笑没有回应。这三个少妇一定是有主的，贸然与她们打闹有可能惹出事端。我们越过她们往深水区游去，一个回合后我们回到浅水区。这里是桃花岛主划归的游泳场，做过许多安全和舒适处理。浸在水中的少妇们皮肤很白，三点式泳装紧紧贴着她们的肌肉，乳头及下面的那条水沟清晰可辨。我们三个朋友假装视而不见，注意力却又无时不在她们那些部位。

对于老游的钓技，你不得不佩服，在这么一个巨大的水库，在有人游动的桃花岛岸边，老游钓到了一条重十六斤的金色鲤鱼。鱼一上钩，老游就知道奇迹已经到来。他对我们喊道，快来，大鱼来了！我们朝他望去，他的钓竿弯成弓形，随着鱼线一张一弛地弹动。老游兴趣盎然地溜鱼。我们问他这鱼估计有多重？他说至少十六斤。等他将鲤鱼力气耗尽，将鱼完全拉出水面时，一道金光在阳光下闪现，岸上所有看热闹的人惊叫：我的天！一称，正好十六斤。都说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金色鲤鱼。人们争相与金色大鲤鱼合影，三个泳装少妇跟鲤鱼合了一张又一张。老游笑着说，你们有完没完，我手提累啦！老游说着将鱼搁在地上。少妇没完，她们分别躺在金色鲤鱼旁边。这样我们就更充分地欣赏到了她们的卧姿，近距离地看到她们下边紧贴着游裤的深沟。

晚餐我们吃全鱼宴。之前老游已摸清，三个游泳少妇结伴而来，别无他人。我们热情地邀她们参加我们的全鱼宴。有了三个少妇的加盟，这餐饭吃得更有滋味。我的这三个朋友泡妞都很有一套，很快一对一地泡上了，全然没有把我这个老大哥放在眼里。说是老大哥，其实我也才三十六岁，我们这个圈子里不论对方年龄多大，都习惯在其姓氏前加一个老字。

天刚刚擦黑，我们的晚宴已如火如荼地进行。远处传来突突突的机帆船声音。坐在我们邻桌上的男人欢呼起来，我们这桌的男人也跟着欢呼。我莫名地看着老游，老游说，你的菜来了！

发动机声越来越响，船上的灯火越来越近。靠了岸，一群少女走下船，拾级向桃花岛走来。

这是一群妓女。有人说。

桃花岛本身不养妓女。来了男客，桃花岛主才根据来客情况向外发出信号，外面会酌情地派出妓女前来服务。

妓女队伍从我们面前走过，她们把最风骚的一面展现给正在吃饭的嫖客们。然后妓女们风一样散了。

酒足饭饱，老游他们有了玩伴，很没良心地抛开我。我回到房间。我的房间在二楼，在这个四面环水的桃花岛，你站在任何一处都能感受到水的清凉和柔情。我在阳台上坐着，面朝大湖。大湖漆黑一片，不时传来游者的击水声和快乐的喊声。

我想了會儿老婆儿子。老婆带着儿子随学校同事到云南旅游去了，现在他们也许在丽江也许在香格里拉。然后我就回到房间。电视只有四个台，没什么可看的节目，便看书。我出门有带书的习惯，一旦碰上无聊时光，就需要书的陪伴。

晚上十一点多，桃花岛安静下来，我也开始迷糊着睡觉。门却意外地被敲响。我想，肯定是老游他们三缺一，又要拉我去打麻将，便假装睡着。但过了十几秒钟，敲门声又响起，似乎有女人在叫，先生，先生……我起身拉开门，微弱的灯光下，站着一位少女。先生，先生……她声音很细，怯怯地。我说，有事吗？她说，你要按摩吗？我说，不要。我关上门把她拒之门外。可是睡下去不到十分钟，她又来敲门。我说，我说过了不要按摩。她说，我比她们便宜，我还比她们年轻和干净。我说，请你离开！

睡眠被她搅了，怎么也睡不着，书又看完了，只能看电视。深夜的电视节目更加无聊，无聊也没办法，就把电视当作一条陪伴自己走山路的狗吧。

我一边想，如果少女再次敲门我应该怎么办？带着期待和担忧胡思乱想着，门真切地第三次被敲响。我拉开门，我说，你真的没完了？

求求你，大哥，睡我吧。她说。

我说没你这么赖皮的。

能让我进来吗？她不容我点头挤进房来。

我合上门。我说，这么多嫖客为什么就赖上我？

她说，嫖客们都有主了，只有你没有。

我说，我为什么要有？

她低头不语，她浑身透出来的土气幼稚羞涩和胆怯可以说明她是新手。

我说，太晚了，你走吧，别影响我睡觉。

她说，我进来了就不会出去。

我说，为什么？

她说，我没地方睡，你睡不睡我我都要在你的房间睡一夜。

她说完钻进洗手间洗潄。我这是单间，只有一张床，待会她睡哪儿？从洗手间出来后，她和衣在床的一角躺下来，侧身蜷缩着背对我。怜悯之心浮上我心头。我把另一只枕头丢给她，然后熄灯。之后我听到她轻轻的哭泣。我说你为什么要哭呢？她不作答。我说，你放心地睡吧，我好像也困了。

我钱包里有两千元钱，原准备用来与老游他们打麻将的。我把它塞给少女，说我全给你，你陪我睡觉不能白陪。她说，不要这么多。我说，就算我全输掉。

我心无杂念，睡意很快袭上身来。

天刚麻麻亮，迷糊中我听到湖面传来汽笛声，身边的少女也急忙爬起来，夺门而去。不多久，我听到人们离开的声音，听到开船的声音。

一切归于平静后，我睡了一个回笼觉。此时，老游老李老石都已起床，他们坐在二楼平台上闲聊。不多时，那三个少妇参与进来。他们六人老熟人似的说笑。昨晚他们玩到什么时候我不知道，是不是玩一夜情我也不知道。这三个少妇虽然有些风骚，但应该还属于良家妇女，不至于这么糜烂。可是，我想错了，后来他们公开表示，昨晚就一对对地睡在一起。见我吃惊，老游拉我到一边说，你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们，我们三人睡的是良家妇女，你睡的却是妓女，哈哈，当然，如果没有这三个良家妇女我们也同样睡妓女。我辩解说，我没有，我没有睡她，我们只是睡在同一张床上。他们六人哄然大笑。老李那个情妇说，我都看见了，汽笛响起后妓女从你房里钻出来。你眼光真的很差，那么土气的妓女你也看得上。老李接过话说，不是眼光问题，是饥不择食。

他们六人提出还要玩一天，但我没时间了。我下午还得回报社编稿。按计划，早餐后就该返程的。我的坚持破坏了他们的兴致，他们埋怨着随我踏上返程的路。事实上我们是最后一批离开的。桃花岛主特意为我们准备了小船，并亲自驾驶。湖水宽阔而平静，桃花岛在我们身后一点点退去。他们六人站在船头或船艉拍照留念，我坐在一个角落一动不动，没有留影的雅兴，心里有说不明白的惆怅。我对老游老李老石产生了羡慕嫉妒恨。为了快乐，他们可以抛弃兄弟情谊，丝毫不顾及大哥的面子和内心需要。出了老虎潭水库上到大坝，老游对我说，老大你一点不好玩，下回不要再带我们出来。我说，我扫了你们的兴，你们送我回城后，继续找地方玩去吧。三个少妇开一辆车，我们这边也开一辆车，他们六个人重新组合，而我非常多余地坐在老游的车里。

不几天，老游在桃花岛钓到十六斤金色鲤鱼的新闻就传遍我们那个圈子并扩散到别的圈子，而且在传闻中十六斤就夸大成二十六斤甚至六十一斤。而我和少女同床共眠的新闻，圈子里也都晓得了。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嫖娼并不是什么丑事，他们时常谈论某一次嫖娼的经历，交流嫖娼心得，还会炫耀自己嫖娼的技能。问题是，他们并不相信我像柳下惠一样不为色所动，我的“吹嘘”令他们反感，嫖娼不可耻，吹牛才可恨。我觉得我在这个圈子待不下去了，于是退了出来。

我退出圈子的次日，老婆携儿子旅游归来。云南高原的阳光很毒辣，儿子的小脸蛋立即成为“高原红”，一直到后来我搬离这个家也没完全恢复。和老婆分别接近半个月，新婚的感觉很强烈，我们忘我地做了许久的事。完事后，老婆比往常兴奋，她滔滔不绝地讲述云南之行，而我想给她讲讲桃花岛那一夜竟然没有一点机会，直到第二天晚上，我们再次干活之后。听了我的讲述，老婆不动声色。她伸手关掉灯，说，睡吧。第二天中午我下班回家，我告诉老婆我要出一趟差。老婆说，是去桃花岛吧？我说，你开什么玩笑，桃花岛能采访吗？老婆说，去哪里是你的事，把这个字签了吧。老婆递给我一张离婚协议。

……离婚的过程痛苦而漫长，耗尽了双方以及家庭所有人员的精力。在此可以省去不記，总之最后，老婆胜利了。

祸从口出，你说我跟老婆说那个干什么呢？老游他们坏事干尽，对老婆却守口如瓶，家庭生活过得好好的，而我，唉，不说了。

这一晃十二年过去，我今年四十八岁了，仍然单身。你知道我仍然深深爱着前妻。我和前妻逐渐成为好朋友，但前妻说什么也不会再次嫁给我，尽管她也是单身。我们可爱的儿子去年就上大学了，最大的幸运是儿子没有因为父母婚姻的破裂家庭的离散受到太大的影响，身心都是健康的。去年送儿子到外地上学，我和前妻一起去的，但我们却住在不同的房间。就是说，前妻不仅不会嫁给我，就连身体也不让我碰。我现在独居在离前妻不远的一个小区里，空闲时会邀请前妻一起散步聊天。我最大的计划是请前妻游玩一次桃花岛，这个计划一直到这个暑假才得以实现。前妻又送走了一届高考生，这届学生考得不理想，校长不让教职工出去旅游。我说，我请你出去玩吧。前妻说好啊，我说我只有两三天时间，外地去不了，就在郊外游怎么样？前妻说行。我说，去桃花岛，带上儿子。但儿子已长大成人，上了一年大学之后更不愿跟父母待在一起了。

和十二年前一样，也是一个夏天周三的下午，我开车载着前妻去往桃花岛。遗憾的是，桃花岛成为死岛，据说桃花岛主因为债务纠纷伤了人，坐牢去了。桃花岛主租期是三十年，租期未到有关方面不便租给别人。但对方是劳改犯，合同可以单方撕毁。有关方面苦于找不到承租人而没有撕毁合同，而且桃花岛主被判五年，就快要出狱了。我们的车停在大坝前的停车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愿去桃花岛的船老大。前妻是随学校来过老虎潭的，但一定没去过桃花岛。如果没有我的那件事发生，她早就上桃花岛了。桃花岛上衰败不堪，建筑物外杂草丛生。我引着前妻在岛上游走，我告诉她哪里是当年的泳场，哪里是老游钓上十六斤后来社会上胡传的六十一斤金色鲤鱼的地方。往山上走时，为数不多的桃树上结满了桃子，都熟了，有的掉在地上。前妻说，真可惜。我摘下一个饱满的桃子递给前妻。前妻小心地撕掉皮，吃一口后说，好甜。我也吃了一个，感觉比市面上买的好吃多了。我们采摘下三塑料袋，准备带给她父母我父母以及我们的儿子。

我们坐在高处的草地上，脚下就是桃花岛曾经的旅馆。前妻说，说说吧，你那个所谓柳下惠的一夜。我说，我不想再说，那是一场灾难。前妻说，明知是灾难为什么还嫖妓？我站起来，向一旁走去。

泊在湖边的小船响起汽笛声，船老大在催我们离开。

在桃花岛上我们前后待了两个小时，时间不长，总算了了我带前妻来游玩的这桩心愿。没在老虎潭住上一夜，我有些不甘，建议前妻再往别的岛去。最后我们选择了仙湖岛。仙湖岛比桃花岛小一些，但有一些水上游乐项目。老板曾经是国家级举重运动员，退役后当过编剧，据说还跟张艺谋合作过，挣了一大笔钱，然后就投资了这个旅游项目。因为不是周末，游客不多，房间也非常有富余。我问前妻，要一间还是两间？前妻盯着我，目光火辣竦的。我受不了前妻的目光，便要了两个相邻的单间。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倦鸟回到它们的巢穴。吃完饭，天全黑下来。我和前妻在小岛上散步，我试探着去牵前妻的手试着去搂前妻的腰，都被她严厉拒绝掉。前妻跟我谈起我们的儿子。前妻对儿子在校情况了解很多，因为儿子跟他妈说了许多；还因为在儿子上学的那所大学，老师队伍里有前妻一位同学。儿子极少谈起他们的大学，平时我问三句，他最多回答一句。儿子不喜欢跟我交流，这很像我，我从初中到大学到三十六岁，都不喜欢跟父亲说话。我们谈到儿子的恋爱问题。前妻不希望儿子过早地恋爱，而我倒希望儿子现在就恋爱，多谈几次。男孩子只有多谈恋爱才会成熟懂事。我和前妻的观点虽有分歧，但我们只是很平和地交流，没有争吵。

回到旅馆，前妻首先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说，不再一起聊一会儿？在你房间或者我的？前妻不语，回手将大门关上。我去到我的房间，打开电视，然后躺下来一个个频道地寻找喜欢的节目，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喜欢的。最令人不满意的是，居然连个央视的科教频道纪录频道都没有。有文化有思想的人都喜欢看这两个频道。还是看书吧。这才想起，书在前妻那里。在来的路上，前妻顺手拣起搁在座位上的我的书，下车后我叫她帮我带上。敲开前妻的门，她以警觉而拒绝的口吻对我说，你要干什么？我说，我的书。前妻回身去取书，我趁机跨进门。前妻见我进来，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进来了呢！拿上书快走！前妻将我推出门去。

接近十二点，我熄灯睡觉。快要睡着时，房门被敲响。心想，可能是妓女来袭。我屏住呼吸，让妓女死心。可是过了一两分钟，门又响起。我怒从心头起，从床上跃起来拉开门。门外站着前妻。我呆呆地看她。她说，不认识吗？我说，有事？她推开我，挤进房间。我急忙关上门。前妻说，你刚才睡着了？我说正要睡着。前妻说，我要和你睡。前妻脱掉外衣，躺下去。我立即压在前妻身上。前妻微微地拒绝，然后身子就软了，并且积极主动地配合。十二年了，整整十二年。汽油遇上烈火。我们都很疯狂。之后，我们疲惫不堪，但身子像在天空飘飞。我想和前妻说说话，前妻却用手堵住我的嘴。十二年来，前妻的身子发生了变化，表面看仍然苗条，但身子似乎臃肿了些，皮肤松弛了些。尽管如此，前妻依然诱人。她不让我搂她亲她，不让我靠近，我们俩默默地躺着，一直到不知什么时候睡着。

醒来时，前妻已不在身边。我忆起之前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从我身边起床开门，那是梦境也是现实。我靠在床上又眯了一会。

前妻已经起床，正在洗漱。经过昨晚的亲密活动，我觉得前妻已经给了我复合的信号。可是，我想错了。她的逻辑是这样的：孤男寡女躺在一张床上，关系是不可能不发生的！

我又错了。昨晚如果我让前妻躺在我身边而我坐怀不乱，事情便有了转机。这个，谁预料得到呢！

我早已从记者转岗到了编辑岗位，并且是文化旅游部的主任。不过，这个在报社内部的肥缺，在我中学同学们看来比芝麻还不起眼。在我们家乡这座城市，我们来往最多的是中学同学，中学同学大部分在本地，大学同学因为天南海北的，平时很少有相聚的机会。中学同学中最大的官是国家某部委的副部级干部，就是在省内，也有五个副厅以上干部，处级干部就更不用说。中学老师校友们都说，七八级是出人才的年级。后有人研究说，七八级时，学校还没搬迁，与千年古刹融为一体，多得它的庇佑。这些说法只是闲聊而已，不可当真。不过，我也有我的优势，同学们聚会进景点我能拿到最高优惠价甚至免单。虽然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部门主任，但同学们觉得我的利用价值还是不小的。前天，粮食局的那个副局长同学叫我帮忙安排他们单位去桃花岛之游。我说，桃花岛现在荒无人烟，你们上去没吃的没喝的，只有野果充饥天当被子地作床。同学说，桃花岛又开业啦！我抬头问小珉，桃花岛怎么啦？小珉反问，桃花岛？我说，又开业了？小珉摇头表示不知道或者不理解。小珉到我们报社工作已经三年多了。她是硕士应届进来的，也是过五关斩六将获得的宝贵职位。现在的孩子就业太难，进好的单位更是难上加难。我记得那年报业集团三家子报才招二十个人，报名应考者就有三百多人。我时常为那些落选的同学感叹，不是他们水平不行，是他们运气不好。都是应届毕业生，没有经过磨炼，能有几个人写得出写得好标准的中国式新闻作品？光凭一次考试又怎么能分出水平的高低？小珉是幸运的。当然，报社能得到小珉同样也是幸运的。小珉进报社不到半年就成了新闻一姐，加上人品好，深受老新闻新新闻的喜爱。其实小珉还有一大特点，就是脾气特别好。我时常幻想，要是我有这么样一个女儿多好。特别是和她一起去了一趟欧洲之后，这种感慨更加强烈。我们集团有奖励措施，凡是获得过两届报业十佳的编辑记者或者部门获得最佳部室的主任，都可以享受免费出国旅游一次的政策。同去的同事一共九人。一路上，我和小珉都坐在一起，她像照顾父亲一样照顾我。我打听了一下，她父亲只比我大五岁，她去年三十虚岁，理论上我完全可以当她的父亲。去年年底我们商报内部人员调整，我想法将小珉弄到我们文化旅游部，下一步我想办法提携她一下，当个副主任什么的。小珉到我们部门后，工作又上了一个台阶。但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三十一岁了，还没有男朋友。据说，她曾经倒是有过的，现在分了。分手的男孩丢失了人生最大的福气。

小珉打听了一下，告诉我说桃花岛的确在重新建设，不多久就要开业。我征求小珉的意见说，周末我们去桃花岛看看？

到头来，周末上桃花岛的，不仅有我和小珉，还有部门里的三个年轻人，我们五个人挤在一辆车里。小珉主动坐在后座中间，那个座位是最不好的。我心疼她，便叫她开车，而我无论从年龄还是职务都理所当然地要坐在副驾驶座上。小珉车技不错，她说她平时开得少，但主要是悟性好，注意力又特别集中。说到开车，小珉还是用我的车练熟的。也就是小珉，别的人别说拿我的车练车，就是开高速我也不会借的。总之，我为能为小珉做点事感到高兴，时常有一種为女儿做事的成就感无私感。

开往桃花岛的专线船只还没有启动，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位要价很高的船老大。我们五人三男二女，除去我这个老男人，他们四人都是同时代的年轻人。但是小珉跟那三人不一样，显得更加成熟稳重。一路上见有载着建筑材料的船只去往桃花岛，接近桃花岛时，果真看到热火朝天的建设场面。桃花岛重建得差不多了，现在的规划设计比原来似乎更科学美观。那幢十二年前发生过悲惨故事的住宿楼还在，只不过重新装修了。仔细看时，重建桃花岛已接近尾声。我们记者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一下子就找到了桃花岛主，一下子就弄到了免费的吃住。桃花岛主答应开业前夕上我们商报做广告，还准备在我们文化旅游部门的版面上发文章，给我们宣传费。桃花岛主给我们安排了三间房，安排了最新鲜的老虎潭鱼和土鸡。太阳落山后，工人们都收工了，他们裸着身子跑向大湖，扑腾扑腾地游泳洗澡。我们的餐桌摆在高处，能够真切地看到湖里的情况。这帮年轻人能喝，轮番敬我酒，还没大没小地叫我老大。我说，你们应该叫我叔叔或者伯伯。酒一喝多称呼就乱，我也主动地叫他们小老弟或者小老妹。小珉叫我别喝了，我不听，她一把夺下我的酒杯。她说，一喝多你的眼睛又会矇矇的。这个事她也记得呢。最近一年，我确实有这个现象，酒一过量，眼睛就不好使，醉一次要三天才能恢复。小珉夺掉我的酒杯，我高兴，幸福感在身子里旋转着。小珉夺我的酒杯，他们不干了，针对起小珉来。小珉说什么也不喝，小珉平时就不喝酒。趁他们闹酒时我起身离开。我不是逃离不是不保护小珉，小珉不需要保护，她能战胜他们。站起身子我才感到真的喝多了，眼前矇眬一片。刚走几步，我身子被扶住。是小珉。她扶我在一旁坐下，然后弄来凉茶和热毛巾。喝掉一杯凉茶，敷了热毛巾，眼睛恢复视力，头脑也清醒起来。我说，什么时候我们搞一个仪式，正式收你为干女儿。小珉笑着不置可否。后来小珉告诉我，她十一岁那年父亲就去世了，母亲艰难地把她和弟弟养大。她还告诉我她老家就在离老虎潭不远的地方。我说，明天，我们一起上你家看看？小珉答应下来。

新装修的房间，还有些气味，但也只能将就住了。巧的是，十多年后我再次住进同一间房。小珉送我进房间，我邀她进来坐。她为我泡好茶。她脸上表情复杂多变，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或许需要数个不同的词语共同来形容。我说，你怎么了？小珉望着我，眼里噙满泪水。我说，某种东西刺激你了么？她点点头。

干爸——小珉冲动地向我扑来。我张开双臂极幸福地接纳了她。

小珉情绪稍平静后说，干爸我想喝酒。我说，你不是从来不喝的吗？她说，此刻我很想喝，很想醉。我调侃说，一向稳重深沉的干女儿也有这种时候，既然想喝，就喝点吧，但不能喝醉。我帮小珉擦干泪，她出去弄酒，不多时，弄来两瓶啤酒一小壶土酒。我说，这也太夸张了吧？她撒娇说，干爸你陪我喝。我说，行。小珉启开啤酒，分给我一瓶，她抓起她那一瓶碰过来说，干爸，干！她仰脖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啤酒。我说，慢点，小心呛着噎着。小珉全然不管，一口气喝掉半瓶。

真痛快！她说。

隔不了三分钟，她把另一半也干掉了。

我说，现在你感觉痛快，等会儿醉了你就知道什么叫痛苦了。

我不管，干爸你也别拦，我要痛痛快快地喝一回！

小珉好不容易有一回雅兴，那就让她喝吧，喝不动了，自然会停止。我说不能干喝，得弄点下酒的东西。小珉出去向桃花岛主讨来花生米和酸菜，很豪气地对我说，干爸，继续，干！

我象征性地喝了点，至此一瓶啤酒还没喝到三分之一。而小珉干了一杯又一杯，不多时，土酒下去了一半。我劝她别再喝，她说，我说过要喝个痛快的。

结果一壶酒（大约有两斤）一点不落地全进了她的肚子。她仍然思路清晰，口齿伶俐，只有脸微红，一点看不出醉的样子。土酒一般二十五六度，但是量在这里摆着呢。小珉天生好酒量。

我说，你碰上什么痛苦的事了吧？跟干爸说说。

她说，总的来说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幸运的事。

喝多了，尿多，我叫小珉待我方便之后再说。可是，等我摸摸索索完事回来，小珉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我怜爱地看着她并露出调侃的笑。后来我把她抱起，她伸出手来勾住我的脖子，喃喃地说着什么。我说，那就好好地睡一觉吧。她平躺在我的床上，一声不响地睡着了。我关掉电视，靠在床头，紧挨着小珉看书。我腾出一只手不时抚摸小珉的头发和脸，这场景像抚摸小时候的儿子。

我记不得是何时睡着的，醒来时已经平躺在床上，而小珉面对着我，一只手搭在我的肚子上。我轻轻地把她的手拿开，她又固执地搭回来。

时间不早了，该叫醒小珉。小珉撒娇地说，让我再睡一会嘛。我说那就再睡半小时。我想起床，却被小珉搂着按住。半小时后，小珉彻底醒了。她脸上显露出幸福的笑容说，我昨晚梦到父亲了。我有两个父亲，一个是死去的生父，一个是活着的义父，梦中两个父亲交叉重合。

我得回去洗个澡。她又说。

小珉出去后，我也进去洗了个温水澡。

太阳已经把桃花岛晒得热气腾腾，建筑工人们正在紧张地忙碌。部门那三个年轻人靠在走廊上闲聊或者照相，见到我时他们的眼光怪怪的。我想，刚才小珉出门时他们一定看见了。我将他们的军说，你们在坏笑。他们就大笑起来。我说，有些事有必要说明白。他们反将军说，什么事什么事？我说，关于喝酒关于睡觉。他们摇头表示不明白。我说，小珉从我房间出去，你们都看到了。他们点头。我说，小珉是我干女儿。他们再次点头。我说，你们老是点头，什么意思？

小珉从房间出来时，带上了行李。我宣布撤离桃花岛。

我们是到离老虎潭不远的小珉的老家吃的早餐。其实这不叫早饭，是一种比早饭晚比午饭早的一个幺餐。小珉她们村洋楼林立，但建筑格局混乱，毫无章法。小珉说，在农村，谁家势力强谁就是老大。小珉家是根本没势力的，父亲早逝，弱母拉扯两个幼子，吃都成问题，不要说别的了。小珉家还是住在爷爷留下的半座老屋子里，屋子破旧。我还想要说的是小珉的母亲，她比我大不了几岁，却老得不成样子，看上去像六十五岁的老太。小珉弟弟读过职业技术学院，现在广东珠海打工。我对小珉说，你应该把母亲接去城里跟你一起生活。小珉说，母亲不愿，她过不惯城里的生活。从去年三月开始小珉租住着我的房子。当年前妻把我扫地出门后不久，我贷款买了一个五十平米的一室一厅。过了些年了，有了更多的积蓄，又买了一套八十平米的二居室。那套一室一厅我用来出租，租金可以还八十平米的月贷款。最近几年报社效益好，收入高，我提前还掉了所有贷款，还买了私家车，儿子上中学以后所有的费用我都包了。小户型租期到后，我不再租给别人，主动把它交给小珉。小珉要按市场价付我租金，我说随你，少给或拖欠我都没意见。房子让小珉住着令人放心，她会像爱护自己的房子一样爱护我的房子。

我们吃掉了小珉母亲养的一只大母鸡，这是正宗的土鸡，还吃了她母亲用土肥料种的青菜。如果只用“味道好极了”来形容，是远远不够的。吃过饭，小珉带我去她父亲坟前。她说，爸爸你放心在下面生活吧，我上面有干爸照料呢！小珉一只手紧紧抓住我的手，汗水沁透了我的手心。我也说，放心吧老哥，小珉有我。

回来路上，部门三个年轻人一致表示，小珉跟我的父女关系是真的。

我是很想听听昨晚到了小珉嘴边的她的故事的，可是，现在有三个“外人”在场，很不方便。

我一直惦记小珉的故事，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听她讲述。这就到了桃花岛开业时间。这天，桃花岛主邀请各路神仙前來助兴，我们文化旅游部自然在重点邀请之列。小珉告诉我，桃花岛主特意为我们安排了那间房。开业时间在周末，我们部门除了两个值班做版的，全都上了桃花岛。我们并不想去白吃白喝，是桃花岛主的意思，还说，不去绝对不行。隆重的开业仪式上，我代表商报领导在台上发了言。桃花岛主介绍我时说我是总编，搞得我很尴尬，发言时我想纠正，桃花岛主却用眼神阻止。桃花岛主的用意很明显，是想提高整个开业仪式的文化档次。老总就老总吧，谁告到老总那里我也不怕，反正不是我说的，就算是我说的，又怎么样？我有实力，让我当商报总编，组织部门不会用错人。同样道理，小珉代替我当主任完全行，甚至比我当得更好。中国的官场，好多为官者其实都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庸才。这个，你懂的。

我们部门这帮人太闹，以副主任为首的一干人马，提着酒瓶端着酒杯行走在各酒桌之间，把桃花岛搞得天翻地覆，闹酒声全老虎潭都听得见。小珉一如往常，安静而淑女地坐在我身边，轻轻地和我说话，谁来敬我的酒，都要为我挡架，挡不了就替我干掉。她有这个实力。她是一个有酒量而克制力很强的好姑娘。趁场面混乱时，小珉挽着我的手臂离開。路上碰上别人，我就多一句嘴说，我女儿。对方发出含意不明的浅笑。进了房间，小珉说，干爸你干吗老要解释？我说，他们怀疑嘛。她说，你解释了他们就不怀疑了？

坐着喝茶时，我突然想起小珉即将讲述而最终没讲的故事。这回是跑不掉了。

以下就是小珉讲的故事。

那一年我不满十八岁，高考在我预料之中惨败下来。当时我就想，这一辈子不可能再有机会上大学了。因为父亲得了不治之症到最后去世，使得家里债台高筑，接着母亲病倒，我们家雪上加霜极度贫困，亲友们几乎全都离我们而去。在他们眼里，我们家是烂泥巴，谁沾边，谁就惹上大麻烦。那时我很恨他们，也恨我父亲，有父亲在的年月家里一切正常，父亲走后，我入学的事就变得很不正常了。母亲极力反对我上学，我坚持要上，母亲便跟我设立了许多条件。条件大都是完成农活家务的时间和质量、数量。由于干活时间与学习时间相互冲突，最终什么都没干好，每天我都处在被母亲和老师责骂之中。初中毕业自然不能考入县中，而只能在离家几公里的乡村高中。乡里高中，不是一个培养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地方，倒像一个放牛场，老师的想法只是与同学们一道混过这三年。学习环境不好，我又成天奔波在田地与学校之间，根本就没学到什么东西，高三上学期寒假，我向在县中上学的初中同学请教时，发现我与她的差距太大太大。事实也证明了我的结论，来年高考她以超过一本线五十分的好成绩考入一所重点大学，而我总分还不到二百二十分。要知道，只要达到二百二十分就可能上职业技术学院，读大专。拿到成绩单时，母亲笑着讽刺说，这回你甘心了吧！母亲的话像尖刀刺在我的心窝。我想逃离母亲的视野，走得远远的。而逃离母亲的唯一途径是和千千万万农村青少年一样外出打工。可是，我身无分文。

情急中，我想起了一个远方表姐，听人说她有钱。我去表姐家向她借外出打工的路费。表姐说，你都十八岁了，应该出去闯闯了；在外闯荡又有各种各样的闯法，一定要找到一个环境好、轻松而来钱又多的工作。我说，哪有这样的好工作呢？表姐仔细看看我，说，只要你跟着我，好工作就是你的。表姐最终没借给我钱，说，给你介绍的工作无本万利。我听不懂表姐的话，问她她只是笑笑。到了出发那天，表姐才叫她的姐妹告诉我，工作就是当妓女。我一听当场就哭了。表姐却变了一副面孔，说，你就是一个卖B的命！除了卖B你还能干什么？！我从大家集中的房间里逃出去，可是没走多远就被两个凶恶的男人抓了回去。表姐说我已记录在老板的花名册里，已经成为正式员工，要是当逃兵，介绍人还要被罚款一千元，就是说我逃跑的话表姐要被处罚一千元。表姐说，妹妹，姐是为你指条明路，不就是跟男人睡个觉吗？不花力气钱就挣到手了，这样的好事，天下不多。只要你好好干，不出两年你就可以回家砌洋楼。对了，你还是处女吧，价格上一定要狠一些。表姐伙同别的人连哄带骗地把我留下来。我糊里糊涂地跟着大部队出去。

我们的目的地是桃花岛。一路上姐妹们说说笑笑，她们轻松而兴奋，而我全身紧张，恐惧蛇一样缠住我。表姐看出来了，她不时给我鼓劲说，不要怕，就是陪男人睡个觉，小事一桩；只要你走出第一步，以后的道路就平坦了。对了，出发前，表姐叫人临时培训了一下我，这种事表姐大约不好直接教我吧。那人说得很露骨，不停地做着挑逗男人的动作。我脑子一片空白。最后她发现什么似的说，你这个打扮不行，你这不是去勾引男人，倒像是防备男人，大方些，开放些，嫖客就喜欢女人风骚。

我身不由己地伸出手掌。小珉说，干爸你怎么了？我说，没事，你继续说吧。

干爸，你听得不耐烦了？我就长话短说吧。故事的精彩在后面。我是毫无经验的新手，同行的姐妹们，对，是有比我还小的，十五六岁就当妓女了。她们饿虎一样扑向男人，谁是嫖客谁是潜在的嫖客，谁是正经男人，她们只需一两句话一两个动作一两个眼神就能判断得出来。而我，看谁都不像又都像。能干的做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还能陪男人过夜。而我，一个没找到。很晚的时候，我碰上表姐，表姐拍拍口袋说，三百元进账了，你挣了多少？我低头不语。表姐说，你以为自己是谁呀！活该饿死！你怎么就这么笨呢！表姐教我说，你一间一间去敲门，只要有单身男人你就挤进去。我一路敲过去，大部分没回应。临近最后，一个男人开了门，伸出头来说，隔壁有个单身男。最后我终于敲开了他的门。可是，他并不是嫖客。当时已经非常晚了，离岛的船只早已停开，我连个睡觉的地方也没有。我下了狠心一定要在开门的这个男人房里住一夜，否则我就得露宿野外。这个男人虽然拒绝但最终还是好心地收留了我，而且令我感到十令意外的是，他给了我两千元“陪睡”费！我把他给的钱塞在胸前，脑中闪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要回到学校，我要上大学！当晚我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一早汽笛响起，我立马从美梦中醒来。出了老虎潭，我立即逃离了“魔掌”。

我用男人给我的两千元重新去到县中，在一个好心老师的帮助下，我插入二年级，两年后，我如愿地考上省大中文系，四年后，我又被保送上了本校新闻系研究生。

那男人拯救了我，从灵魂到肉体。他是我没齿难忘的恩人。

小珉已经泪流满面。我拿出纸巾为她擦干眼泪。

我说，你还记得那男人吗？

小珉说，相貌基本不记得了。当晚我没敢正面看他，是怕，是羞，是耻。不过，只要碰上他，我就能认出来。

我笑了，心里调侃说你就吹吧。

她说，干爸你不相信？

我说，相信。转念一想，都十多年过去了，一面之缘且在晚上，又是那种状态，谁还记得？对小珉我不也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其实我并不像小珉说的那么高尚伟大，那只是一个意外。当时她太小了，我不忍下手；她样子十分可怜，我一冲动就做出了将赌资送给她的决定。要是敲门的换成三个游泳少妇中的任何一个，我都有可能把持不住自己。不过，值得欣慰的倒是我的行为阻止了她的堕落，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并为新闻事业拉回了一个人才。嗯，说到底我还是伟大的，尽管是无意为之。

我忍不住大笑，笑得小珉无所适从。她有些失望地说，干爸你从骨子里并没有相信故事核心部分的真实性。你在想，那晚我不仅卖了淫，而且整个假期都在卖，新学期开学时，我用卖淫得来的钱重新回到校园。

我严肃地说，谁说我不相信了！我一百个相信！

小珉说，你不会相信的，我两任男朋友都不相信。我的想法是，作为他的女朋友，我应该告诉他我过去的一切。每次当我的故事讲完后我就全身轻松，甚至有一种畅快感。在给第一个男友讲述前，我很有信心，可是我错了。给第二个男友讲述前，我仍然信心满满，可是我还是错了。

我接过小珉的话说，也许他们并不是不相信，而是接受不了你曾经有过那样的念头和行动，受不了你和别的男人同居一床。记住，有关男女方面的隐私永远也不要轻易告诉你的爱人。

中秋节前夕，部门的年轻人吵着要我组织他们去桃花岛搞活动，我婉言拒绝。我对桃花岛已经不再惦记。最后我的副主任代表我带领他们上桃花岛，而我和小珉去了仙野神境。我和小珉的关系，商报全体人员都知道了，报业集团里别的报社也有不少人知晓。有一天，晨报的老姜悄悄地拉我上她的办公室说，看得出你和小珉的关系很像父女，她成天像女儿一样黏你。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看，他们会认为小珉是你的小情人，这样下去会害了小珉的。老姜的话也许有几分道理，我这次带她去仙野神境就是想和她好好聊聊，交流一下感觉。小珉只订了一间双人房，这就意味着我们又要“同居”。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能这样了，就是亲父女也不带这样的。当我复述老姜的观点时，小珉并不赞同，她说她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过自己的生活为什么要在乎别人呢？我说，你还是不够世俗，人再强也强不过世俗的。

仙野神境风光很好，我们沿着小河岸穿行在森林中。南方的仲秋白天气温仍然很高，小河及森林带给我们几许清爽。小河的源头在山的高处，路上有许多小瀑布和三个瀑布群。小珉一路留影，拍得我腻歪歪，内心恶毒地希望照相机电池耗尽。游人不少，小珉时不时叫人给我俩拍合影。她总很亲热地挨着我或者搂着我。说实话，自从知道桃花岛那一夜的女主角竟然是小珉后，我的感觉就有那么一点点怪异，甚至有一点点逃离她的想法。

白天爬山涉水穿林海很疲惫，但晚上躺在床上又有一种飘飞感。小珉靠在床头一张张欣赏拍的照片，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埋怨，一会儿赞赏。说到欢快处，还过来强行邀我共赏。

熄灯睡觉后，我继续严肃批评小珉对我的依赖，希望她保持一定距离，父女间虽然亲密无间，但也要有分寸，毕竟男女有别。小珉覺得委屈，她表示她的所作所为并没有过线。我说，也许是你太早失去父爱的缘故。

这次带小珉出来，我的一个主要目的是想再听她讲述一遍桃花岛那一夜，我要录音。小珉在我的要求下答应重述那个故事，我明确告诉她我要录音。她问我录音干什么呢？我说，有用，很有用。她便没再追问。

第二次对我讲述，小珉从容多了，故事讲得起伏跌宕情绪饱满。因为我早就知道结果，所以我心里比较平静。小珉讲得非常详细，我不时插话，提出疑问，她一一解答。

故事讲了两个小时，听完故事我非常困倦，我说了声睡啦，立即进入梦乡。

回到城里，我给前妻打电话，希望能请她吃个饭。她说就咱俩？我说儿子又不在家，否则就仨了。前妻说她在父母家，不想出来。我赶到前岳母家楼下，打电话叫前妻下来。我给她带了些礼品，有一盒法国产的护肤品，一盒上等红枣，一盒宁夏极品枸杞。前妻穿着休闲装，很运动很青春的样子。我说，我昨晚又梦见你了。前妻说，梦见我干什么？我痞笑。前妻转过脸说，我上去了。我说，对了，还有一样东西交给你。我拿出录音笔。前妻说，是什么？我说是录音，麻烦你仔细听听。前妻接过录音笔说，该不是梦话吧。

中秋节和国庆连在一起，一共有八天假。假期里，从仙野神境回来后我拒绝一切社会活动，拒绝接小珉工作之外的电话。审稿的事，我通过远程完成。

假期最后一天早上，我手机响了两秒钟即断掉，一看，是前妻来电。我打过去，前妻说，没事，是按错了。我想，前妻一定有事，她就是这么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我提醒她说，录音你听了吗？她说，什么录音？我急起来，说就是那天给你的录音。她停了一下，说，哦，你说的是这个事，只听了开头，觉得不好听就关掉了。什么时候来要录音笔说一声，如果不想来要，我就邮寄给你。我说，你一定要听完。她说，到底是什么意思，有那么重要吗？我说，当然！求你一定要听完。她说，那我试试吧，但我不能保证能听完。可是，我有理由相信，前妻一定听完了，而且当天就听完了。这些天她一直在等我的电话，实在熬不下去，才有意按响我的电话。

中午我打电话问前妻听了没有，她说，没呢，急什么，等哪天有空再说。我说你就别等了，我现在就要见你！

我在我曾经生活的家楼下等前妻。前妻磨磨蹭蹭的，她洒了香水，全身香气四溢。她说，你要干什么？我说，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她说，人家还有事呢！我说，你就别推辞了，快上车吧。

我载着前妻去到附近一家茶餐厅。我问前妻想吃什么，前妻说，随便。我就自作主张地为她点了鳝片饭。前妻喜欢吃鳝鱼。在饭菜上来前，我问妻子听到哪里了。妻子问我，讲故事的人是谁？她讲的是什么故事？我说，是小珉，是那年桃花岛一夜的女主角，非常巧合的是，她现在是我的同事。前妻说，是你们的一次合谋吧。我说，不是，听到她讲述这个故事前，我们根本就没相互认出来。前妻说，多么美丽传奇的一个故事啊，可惜，编造的痕迹太重。实际情况是你把桃花岛一夜的故事告诉了小珉，让小珉复述出来录成音，然后以此来强迫我相信，并且试图打动我。或者我这么推测，小珉不是女主角，是你找来的一个替身。

见到前妻这个态度，我沮丧到了极点。

前妻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嘴里还哼着小曲。过了良久，前妻说，怎么了，无话可说了？我说，我还能说什么呢？前妻说，小珉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

我说，长相还行，最重要的她有很好的人品和性格，特别可亲可爱，在我们商报人缘极好。我还想告诉你一个重要事情，不过，算了，话讲出来又是祸。

前妻说，有难言之隐？她不就是你的小情人嘛！

我说，你错了，她是我的义女。我们的关系是纯洁的父女关系。

前妻不可名状地笑笑，说，有个女儿确实不错。

我说，哪天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前妻轻声说，我为什么要认识？是你的干女儿又不是我的。

吃过饭，送前妻回到楼下，我提出上她家坐坐，前妻没同意，她说，你安排个时间让我见见小珉。

当天下午我就把小珉叫来，我们三人坐在一个茶庄里。我没有明确地给小珉介绍我的前妻，我只说前妻姓张，是一位中学老师。小珉就叫前妻张老师。我们漫无目的地聊着，前妻很巧妙地了解了小珉的过去。小珉穿着时尚而不妖冶，说话大方得体，给前妻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从前妻兴趣盎然的闲聊中可以得出结论，因为她有个习惯，一旦碰上话不投机的场面，不是沉默不语就是借机离开。中途前妻上洗手间，小珉以神秘的口气对我说，张老师是单身吧？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凭一个女人的直觉，而且我还发现，张老师对你有好感。如果你对她也有意思，就让她做我的干妈吧。我笑她人小鬼大，并说还是多考虑一下自己的事吧，别操那么多闲心！前妻回到座位，小珉说我有事要先离开，你们聊吧。她还向我们做鬼脸。前妻说，小珉你不要找借口，多陪我坐一会。她俩聊着聊着就把我甩到一边去了，我成了多余人。我开玩笑说，我有事先离开，你们聊吧。没想到前妻说，好的，你走吧。弄得我很尴尬，最后只好离开。出了茶庄刚走到小车边，前妻电话打过来说，你还真走了呀！我说，不是你叫我走的吗，我一向很听你的话的嘛。前妻说，贫嘴，快回来。我回到茶庄，小珉已经离开了。

前妻一个劲儿地夸小珉，最后说，我愿意收她为干女儿！

节后第三天，我和前妻手拉手走进民政局，在外流浪十余年后我终于回到妻子身边。因此，我结了两次婚，讨了同一个老婆。我们的二次婚礼办得隆重而低调，我们请来了少量的亲朋好友，一共五桌，没设祝贺水牌，没搞仪式，没放礼炮，不允许任何人送红包。但是气氛很热烈，大家不像参加婚礼倒像一次节日的聚会。儿子特意从学校请假赶回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儿子说前次你们婚礼我没赶上，这回终于逮着了。小珉呢，也在我们特邀之列，她作为我们的干女儿坐在主桌上，与我儿子聊得很投入。事后小珉问我，原来你们原本就是一对，那你们又是因为什么离的婚，现在又为什么复合？

我说，离婚是因为你，结婚也是因为你。或者说，因为桃花岛一夜发生的事。

后来才知道，这是多么有杀伤力的话，这是多么惹祸端的话。面对生活，我们内心里有许许多多的话，真不知道哪一句该说，哪一句须永远埋藏。但有一点要永远铭记：关键的话，说不说出来一定要三思再三思。

小珉知道桃花岛一夜的男主角是我，大感意外。但是当我补充她没有说到的细节后，她不得不相信。男主角是我的事实让小珉备受打击，她整个人就像秋后的茄子蔫蔫的。她有三天时间没来办公室了，我委托部室里的小年轻联系她，回话说她一直躺在家里。我丢下工作去看她，发现她瘦了许多，屋子里乱糟糟的，完全不是她原来的风格。我就不明白了，我的“出现”怎么就打击到小珉了？

小珉双手揪住头发狂叫：我爱你，我要嫁给你！

我说你是我义女，你要冷静。

我冷静不了，知道你是他之前，我一直把你当父亲，可是知道你就是他后，我的感情发生了逆转！

我说，不管从哪方面说，我俩都是不可能的。你仍然做我的义女吧，如果你固执己见，我们义父女间的情分也将彻底完蛋。

小珉并不在乎我的威胁，她跑到我单身时的那套房子找我，幸好我不在。接着又到处打听我现在住的地方。当晚妻子上晚自习，我又在接待外省来的大学同学。没人开门，小珉就坐在门洞前的石凳上等待。夜晚十点二十，妻子出现，小珉立即迎上去。

张老师。小珉说。

前妻愣了一下，一是因为小珉突然出现，二是因为小珉改口叫张老师，之前都叫干妈的。

前妻说，你怎么在这儿？

小珉说，我等你很久了。

前妻说，有事？

小珉说，有，很重要。

前妻说，那到家里说。重要的事为什么不找你干爸呢？

我们家住三楼。进了屋子，小珉不像第一次到家里来的客人那样东张西望，她对我们家不感兴趣。小珉坐在沙发上，前妻问她想喝点什么，小珉开门见山地说，我就是为你爱人来的。前妻说，马卫兵怎么了？

张老师，我来向你道歉，我作了伪证。

妻子问怎么回事，小珉说，那个录音，我说的都不是事实。妻子说，这是怎么回事？小珉说，我应该实事求是。当时我答应马卫兵录那个音是因为我觉得他很可怜，他无数次地在我面前提起你，说要和你复婚。我鬼使神差一边抵抗一边录下那个音。故事都是马卫兵事先编造好，为了让你相信，把我编为桃花岛那一夜的女主角。张老师，你想想，我进商报三年多了，和马卫兵相处这么久，要是真的难道我早没把他认出来？！

妻子生气地说，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小珉说，录下那音后我就一直痛悔，没有勇气面对你。可是，同为女人，感同身受，不能让道貌岸然的男人欺骗一辈子啊！今天，我终于迈出了这一步，尽管长期以来马卫兵对我很不错，可我怎么能见你被欺骗呢！

妻子说，桃花岛那一夜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

小珉说，凭我的直觉，应该发生了。一男一女同居一室，女的又不是什么良家妇女，是专干卖淫工作的小姐，你想想，会什么事也没有吗？

妻子说，够了，你走吧！

小珉刚跨出门，我就回来了。一见小珉我知道坏了。我把小珉拉回来。妻子凶狠地说，马卫兵，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说，小珉说了什么？

小珉说，我说了实话，我是來揭露你的虚伪的。

小珉当众撒谎令我万分失望，以至于全身无力。我挥挥手，轻轻而有力地说，小珉你走吧，真不想再看到你！

接下来，家里的物件在妻子的怒火中因为“搬家”乒乒乓乓地响，妻子一边喊，你滚，你这个流氓给我滚！

我还没住上一个星期就被妻子扫地出门。妻子已经提出了第二次离婚，只是不想现在就去办手续，不然不好向亲友们交待。我回到我单身的家，成了一个有婚姻无老婆的人。婚姻的打击使我精神不佳，比较严重地影响到工作和生活。好在我毕竟是经过风浪的人，不多时便调节到二次结婚前的状态。而小珉不仅工作不成，而且病倒在床。

我当然不想再次失去妻子，同时，我也不想看到小珉颓废。我恨小珉，可是我又一直在原谅小珉。我要拯救我的婚姻，拯救小珉。拯救我的婚姻唯一的途经是让妻子相信桃花岛一夜我是清白的，证明我清白的人有小珉和老游老李老石，当然小珉暂时指望不上了。

已经多年没和老游他们联系，桃花岛发生的那一夜之后，我和他们断断续续地来往过一段时间，后来就失去了联系。不过，找到他们并不费劲。我在醉仙谷山庄安排了一桌，叫老游老李老石过来喝酒。三小子一呼即应，让我略感意外的是，当年三位游泳妇女也悉数到场，她们分别姓赵钱孙。老游看看我身边的空位，说，你一个人？小蜜呢，老情人呢？我摆摆手。老游说，老马就你爱装，都这个年龄了还在装，没有三个五个就不是你马才子。我说，本来可以有，可是真没有。据老游介绍，赵钱孙三妇女与老游老李老石，从一夜情发展成情人关系，这种关系保持到现在。人说婚外情一般也就二到三年，老游他们这种不正当关系能够保鲜十余年，说明这三个小子很有手段。老游说，我最大的体会就是不要把情人当老婆，不要往骨子里投入感情，要想到这个女人是自己偷来的，本来就是别人的东西，如此，就不会轻意吃醋，心里踏实。我说，女人可不这么想，大多数女人最后是要一个结果的。老游说，女人是要哄的，精神的物质的东西满足了她，她再闹也闹不到哪里去。老游话闸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他在传递经验的同时带有一点自豪，可是我并不感兴趣，因为我不打算找情人。我说，如果有一个女人缠住你，要跟你结婚而你又不情愿，怎么办？

老游指着我笑，老马你遇上麻烦了。

我说，怎么办嘛？

老游说，心要狠。置之不理，她要跳河要上吊都不要阻拦。或者向她借钱，不停地借，请她吃饭叫她买单。方法很多的，只要耍赖，弄出许多令她失望的事，她早晚会离开。

我忍不住大笑。心想，老游的方法不是适合所有人的。有什么样性格的人才会做出什么事，才会遇上什么样的女人。老游老李老石跟赵钱孙三女人纯粹就是肉体关系，很难谈得上什么情啊爱啊。

我和老游在包间外的亭子里聊着，老李牵着情人钱出来催我们进屋去。我突然说，你们亲热得像夫妻，就不怕狗仔队拍照？老李一把将情人钱拉过来，亲了一口，提高声音说，狗仔队们，快来拍照。

算下来快十三年了，情人赵钱孙老了许多，但老游咬着我的耳朵辩解说，她们只是我们的备用品，我们哥三个都是讲老感情恋旧的人。我推开老游的臭嘴，说，去你妈的老流氓。老实说，我很佩服老游他们哥仨，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未倒。而我，什么也没做，婚姻却破裂了，而且破了两回。

我破费请他们喝酒的主要目的是想找他们作证桃花岛那一夜。他们回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老游说，怎么突然想起这事来？我说，因为它，我的婚姻破裂，我要你们帮我证明我是清白的。

老李说，我们不能做伪证。

老石说，你说了谎，我们用一百个谎言也圆不过来了。

我说，我再次告诉你们，我是清白的。

情人赵说，那天清早汽笛响起，我挣脱老游的胸怀出来看稀奇，一眼就看到了从老马房里钻出来的妓女。

我说，你们见到我睡小珉了吗？

他们六人哑然失笑。

我说，你们不相信我真没办法，除了我和小珉，一百个人有九十九个半人不相信。那就求求你们帮我作作“伪证”吧！谬论说的人多了就会成为真理。

隔天，老游老李老石分别去到我妻子的学校，为我作证。

老游说，老马真没嫖妓，当晚我俩住一房。

老李说，老马从来不会在男女关系上犯错误，他不是那样的人！

老石说，嫖娼？给五个胆子老马也不敢。他不仅胆小，还不懂泡妞，还爱在嫖娼找小蜜上面吹牛！

回答老游哥仨，我妻子分别只用了一个字：滚！

老游哥仨作完证，情人赵钱孙又前去作证。她们三人是一起去的，她们在我妻子学校附近找了一个茶庄。妻子下课后如期赴约。妻子很有风度地听情人赵钱孙你一句我一句地争相表述。

综合起来她们的话就是：桃花岛那一夜之前我们仨和他们四人还不是朋友，我们一般不会轻易地和陌生男人交朋友。可是他们四人不一样，我们一看他们就是正人君子，于是我们一起钓鱼打牌喝酒，然后各自回到房间，他们每两人一间，我们三人一间。那晚，整个桃花岛不到二十个客人，很安静很美好。我们痛快地呼吸着桃花岛的清新空气，甜蜜地做着美梦。凌晨，一声汽笛响了，把我们唤醒。有汽笛响起的地方是美丽的地方，像远山寺庙的晨钟暮鼓拂去人心灵的灰尘。我们靠在阳台长廊欣赏桃花岛清晨的美景，留影，闲聊。回城后老游老李老石和我们赵钱孙成了朋友，老马却淡出了我们的圈子。不是我们玩不来，而是老马有了新朋友圈，或者因為工作忙碌而渐渐地跟我们联系少了。

妻子表面很认真地听着，思想的野马却飞到她的考试题上。她正准备出一套最能检验学生知识水平的题目，上回组里的周老师出的题目很糟，受到全年级甚至全校师生的批评。灵感来时，妻子从包里拿出一本作业本，把题目写上去，当她旁若无人地将题目出到大半，情人赵钱孙已经不知不觉离开。

我和妻子的二次破裂，亲友们并不知情。我回到父母家或者去到岳父家，老人们总要问张数呢？我说她忙呢，我就代表她回来看望老人了。我去得最多的是岳父家，岳父是酒鬼烟鬼，七老八十，还好着这两口。有人陪喝酒，岳父总是很兴奋，时常重复一句话：你是我的好女婿！昨天我去找妻子了。前天傍晚我也找了她。前天我在她家门口等她，她正下班回来，手里提着一条活鱼一把青菜，几个辣椒。一见她我就迎上去，讨好地说，回来啦！妻子面无表情，对我视而不见。她开门后，用脚踢我，说，滚。我说，昨天我又去看望你爸妈了，他们身体不错，日子过得很幸福，你放一万个心。现在，我想进去为你做鱼。妻子毫不犹豫地把门关上。我轻轻拍门，不多时又按门铃。妻子在厨房忙碌，淘米声、煎鱼声、洗青菜声都是那么的悦耳动听。最后，妻子吃饭了，她吃得不紧不慢无声无息。

我给她发了一个短信：我饿了，我要吃饭！

明知不可能，我还是在她门前站了三个多小时。我离开时，看见街边灯光下有人卖石榴。我上前买下几个大大的石榴。妻子最爱吃石榴。回到妻子门前，我又敲门又按门铃，妻子不回应。我把石榴挂在门把上离开了。

今天我又来找妻子，我去了妻子的学校。这是中午十一点五十分，我来到妻子他们教研组，她教研组的同事我都不认识了，以前认识的都已退休。我介绍了我是谁，妻子的同事很客气，给我让座倒水。接着，妻子就到了，她的同事们要么回家要么到食堂吃饭，办公室就只剩下我们俩。我说，石榴很好吃吧？妻子说，我丢进垃圾筐了，以后，离我远点！下次再去我父母家再来我这里，我一定不会给你面子。我说，我们和好吧。妻子说，凭什么？！我说，看在双方父母和我们的儿子面上。妻子说，你能考虑这些，当年就不会干肮脏的事了，更何况他们已习惯接受了我们的破裂。

小珉仍病着，继续这样下去一切将完蛋。我去她老家，叫她母亲来做思想工作。她母亲乍一聽不相信小珉会病倒，从小到大小珉就没生过病。她母亲说，小珉得了什么病？我说，这个病很怪，她喜欢上一个比自己大差不多二十岁的男人，发誓非他不嫁，那男人有妻儿，男人并不答应，她就病了。她母亲激动地说，一定是男人欺负了小珉！我说，没有，那男人对小珉很好，当小珉是女儿。她母亲说，我不信，等下见到男人我要打他的耳光，把他告上法庭，让他臭名远扬，让他下地狱。看上去很弱的她母亲，骂起人来像放机关枪，样子也十分凶恶，十足一个农村泼妇。也许长期以来为了生存为了保护一对儿女，养成了自强好斗敏感的性格。我只将她母亲载到楼下，没随她母亲上去，如果她母亲是一个冷静的不主观臆断的人，我会跟她一起上去做小珉的工作的。

她母亲的劝说没有成效。小珉已经一根筋地非我不嫁。小珉表示如果不能嫁给我她就会寻死。可以想像，小珉一旦出现什么意外，我必定痛悔终生，身败名裂。她母亲不知怎么就找到我们报社，好在小珉并没有告诉她那个男人就是我，否则我的丑就出大了。她母亲坐在我们接待室里哭泣，声音高低不定，内容有控诉那男人也有对小珉前途的担忧。她母亲让我救救她，我说，大姐你别着急，一切会好的，总有一天我会把她救过来的。

我没有好办法拯救小珉。要想让她解开心灵的疙瘩，只有和她交流沟通。可是，我又不能见她。

一次中学同学聚会，我无意中听说有一位同学是全省有名的心理医生。我找到那位中学毕业后就没见过面的同学，详细讲了桃花岛一夜的故事，向他求助。同学说，小珉严重缺少父爱，所以依赖你。后得知你就是她生命中第一个同床的男人，你的父亲形象又成了她的爱人形象。同学又说，你错在两个关键地方，一是把真相告诉了妻子，二是把真相告诉了小珉。我说你分析的这些我早就分析过了，但现在的问题是，怎样才能使小珉放弃对我的所谓爱情。同学说，你叫她来吧，到我的心理治疗室来。我不便出面，叫我们部室的小年轻们连哄带骗把小珉弄到同学那里，但是并没疗效。同学说，治病哪能一次就好的。我又叫小年轻把她第二次骗到同学那里，可是一见那场面，小珉又哭又闹。同学烦透了，挥手叫小年轻把小珉弄走。因此，我怀疑同学是个江湖骗子。

这天报社老总叫我派一个人去中国记协培训，我第一个想到了小珉。这次培训有四个月，也许四个月是她自我疗伤的最好机会。我叫人向小珉转达了我的决定，并把相关文件转送给她。当部室里的小年轻从机场给我电话说，顺利把小珉送上去北京的飞机时，我略感轻松。过了些天，我叫小年轻找各种借口联系小珉，得到的回答是一切正常。

妻子拒我于门外，我很不甘心。这天，我在她家门口堵住她强行进入室内。那天我气愤极了，十几年来的委屈喷发出来。我说，张数你算什么，你以为你是仙女，以为我非你不娶！没有你我过得更好！是，我嫖娼了，你怎么着吧！

我的吼声吓着了妻子，妻子愣在沙发上。她怯怯地说，我能把你怎么着？

我说，那一晚我嫖妓了，还是个处女！我值！

心中的怨气发泄完，我平静下来。妻子倒从头到尾比较平静。她轻轻说，我的第一感觉是很对的，你第一次说那个故事我就知道你嫖妓了。但我又很善良，当你把小珉虚构成女主角，编出那么一个纯洁而动人的故事时，我的确被打动，相信了你的鬼话。要不是小珉及时指出，我要被你蒙骗一辈子，以为你就是那块纯净无瑕的美玉。你为什么早不讲实话呢？！男人就该敢作敢当，遮遮掩掩只能害人害己。

我哼哼笑着，全身突然异常轻松。妻子是黄金也罢价值连城的美玉也罢，我不惦记了！

我向门外走去，准备离开。

你要干吗？妻子说。

我回过身，说，回家！

妻子说，你有几个家？这不就是你的家？！

我摸摸脑袋，说，你说什么？

妻子说，德性！要是你早说实话，我早就原谅你了。男人犯一回错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重犯错误。一个好男人，只要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对妻子的感情就会更加深一层。我一直相信你能成为一个好男人。

料想不到，这样破坏性的方式居然解决了横在我心头十余年的重大问题。

原以为日子会逐渐步入正轨，却得到小珉根本没到中国记协参加培训的坏消息，现在人都不知道上哪儿了！老总立即叫我带着人上北京找寻，可是我们花了许多时间和精力都没找到小珉。那天，站在北京天安门广场，望着茫茫人流，我狠狠地说：桃花岛那夜我就应该睡她！睡过她我就不会告诉妻子，她就成了妓女，大家就没有了后来的烦恼！

北京城太大，小珉太小，用大海捞针来形容都不为过。一周后我向社长汇报，社长说，既然没一点线索，那就回来吧，先回来再说。连续几天来我身心疲惫，渴望能搂着妻子好好睡上一觉。我一边寻找一边崩溃，又十分不甘。得到社长命令时我说，我再找找吧，也许明天后天就找到了，要不我们报案让警察帮忙？社长都不同意。与我同行的两位办公室干事归心似箭，立马订下最快的航班。飞机上，两位同事呼呼大睡，这段时间以来他们同样也是负责的辛苦的，而我却困倦得无一点睡意。顺利回到家时，妻子正靠在沙发上看一个肥皂剧。我说，我回来了。妻子没看我。放下行李，我挨妻子坐下说，累死我了。妻子移了移身子说，你那个宝贝情人女儿找到了？我说，没呢！

妻子又移移身子，我顺势躺下来。我说，好饿。妻子说，飞机上不是有吃的吗？我说，当时我没一点食欲。妻子说，饭菜没有了。我说，我不是告诉你我要回来吗？妻子说，是告诉了；你自己去做去吧，我没空。我说，我太困了，你就不能帮我做一餐饭吗？去北京前，我天天买菜做饭呢。妻子说，这是你应该的，谁让你曾经当嫖客！我忍气吞声地强打起精神去做饭，却发现冰箱里没有青菜肉类，我生气地重重关上冰箱，甩门上街找吃的。吃饱回来，我也不洗潄直接进了客房蒙头大睡。经过一夜迷迷糊糊的折腾，第二天我精神好了许多。睡在主卧的妻子已经离家去了学校。

上午我赌气不去买菜，而且接近中午时我去了报社。我以为妻子会打电话给我质问我为什么不买菜，可是没有，傍晚下班回来，妻子已经吃过了，她只做了她自己的饭。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你没资格说。我还没说话妻子就堵住了我的话。离婚前的妻子是温柔的勤劳的，现在她变了。我想了想，就不跟妻子计较了，我是男人，应该大度。今天冰箱里有挂面，我给自己做了一碗，算是应付了一餐晚饭。妻子坐在沙发上批改作业，不时看两眼肥皂剧。

睡前，妻子进浴室洗澡，接着我进去洗，然后我习惯性地把两人换下的衣服洗掉。

与妻子冷战几天，到了发奖金的日子。妻子居然连这个日子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妻子扣下了我的奖金卡，连同上次我上交的工资卡，我就只剩一个稿费卡。事实上，我已经一年多没有稿费进账，卡上早已空空如也。妻子说，我知道你已经身无分文，这样对你最大的好处就是你想嫖娼嫖不成。

男人没了私房钱，在同事朋友面前就没了话语权。这天，从另一座城市来了一位同学，暗示我请她吃饭，我悄悄地向同事借钱。这女同学多事，她叫来一大帮同学，害得我借的那点钱根本不够用。我只好向妻子求援。妻子说，你以为是公款吃喝？看你逞的能！妻子其实说得对，那些当官的如果不是用公款请客，绝对比我们这些长年自掏腰包的平头百姓小气。妻子埋怨是埋怨，但还是赶在我们酒席结束前送来了银行卡。妻子是当着同学们的面把卡交给我的，妻子一箭双雕，既让我颜面丢尽，又告诫了外地女同学下次不可再找我请客。

周末我和妻子去岳父家，岳父让我陪他喝酒。我推不掉。开席不久，岳母妻子都离席。岳父的脸被酒精烧得通红，说话开始不太利索。岳父说，趁我今天喝得多，胆子也大，我问你一句，你的老毛病改掉没有？我望着岳父说，什么毛病？岳父说，你就跟我装B吧！什么毛病？你嫖娼的毛病啊！接着岳父狠狠地把我教训了一通。最后说，就算张数原谅了你，我和你岳母并没真正原谅，你这个致命的污点在我心里永远也抹不去。

岳父让我气急败坏，回到家我对妻子大发雷霆，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委屈和压抑全部爆发出来。我警告妻子说，要是你再说我是嫖客，要是你父母再说我是嫖客，我就跟你离婚！

妻子并不示弱，说，看把你能的，我就说了，嫖客，嫖客，嫖客……我气得失去理智，给了妻子平生第一个巴掌。

这一巴掌再次把我们的婚姻打破。

还好，小珉失踪不到半个月，中国记协来电话说，小珉来到了培训班。我赶紧给她打电话，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说了一大堆关心她的话。小珉一言不发。对于小珉的失踪报社没作任何处理决定，我非常感谢领导的开恩，提出请老总吃饭，老总说饭就不吃了，你送我一条一百元以内的香烟吧。什么年头了，一百元一条的香烟怎么拿得出手，我一冲动就买下一千元的。老总看了脸色大变说，你想让我成为网友唾骂的对象？我说你别在公开场合抽，最好躲在厕所里抽。老总说，虽然我们是朋友，但也算上下级关系，你送我香烟就是行贿，再说，这么好的香烟我太太知道了也会怀疑我私藏私房钱的。我哈哈大笑。我说，你太太连你买烟的钱也扣下了，你真够可怜的；怎么办？把香烟退了？老总抓住香烟说，就别退了，就不能让我开开洋荤？！下班后，作为回报，老总请我喝酒。我们就在报社门前的一个小酒馆里喝，两小碟荤菜，一大碟青菜，一碗西红柿蛋花汤。聊着聊着就聊到小珉。说到小珉我内心就隐隐作痛。我说，我要去北京看小珉，明天就去！

第二天我只简单地向副手交待了工作，便往机场赶。没想到老总要开车送我。我说，坐大巴到机场也挺方便的，就算要人送我也可以叫部里面的小年轻送。老总说，你想得倒美，你以为我专程送你？我是去接太太。看得出，你爱上小珉了。我说，瞎说，她是我干女儿。老总痞笑起來说，你八成是爱上小珉了。后来才知道，老总是刻意送我的，因为他太太的飞机落地在四个小时后。送我上了飞机，老总回到报社，处理一批公务再去机场接太太。在这样的老总手下干活，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对于我的突然出现，小珉脸上并没什么反应。我带她去吃烤鸭，因为正宗店人太多，我们就在偏僻的地方吃了一顿伪北京烤鸭。小珉总是沉默不语，问她情况她不是摇头就是假假地浅笑，心思重重的样子。我说，我带你出去玩吧，爬长城登香山看十三陵，北京可玩的太多了。小珉总算说话了，她说，这些我都去过了，到北京的前几天我没到记协报到，全用来游玩了。我是有意迟到的，就是想气气你。可是后来我发现，我的这种自虐行为很可笑。我迟到又怎么样缺席又怎么样失踪又怎么样？这种自我惩罚毫无意义。我想告诉她，在她失踪的日子里我非常着急，我和报社办公室的干事寻找了她整整一个礼拜。最终我没说出来。我说，你一个人去游玩与跟我去是不一样的，两人多好玩啊。小珉以培训时间紧婉言拒绝了。

我并没有马上离开北京，我在小珉她们培训的酒店要了一个单间住下来。白天上网以及远程审稿签发稿件，晚上就出去瞎逛。有时候小珉进房间来小坐一下，有时不来。第三天她一整天都没跟我联系，我打电话问她情况，她说她很忙。第四个晚上我叫小珉过来玩。我说我一个人很无聊甚至很孤独。小珉说，你无聊孤独就回去吧。我说，你很好吧？她说，很好的。

怀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心情我退房离开北京。小珉没来送我，她只给了我一个祝“一路平安”的信息。我的北京之行显得非常无效和多余。

回到我们的城市，我坚持每天晚上给小珉发一个信息。但小珉并不是每一个信息都回。自尊心受到伤害，时间一长，我也就不再给她发信息。说实在的，我心里还是很着急很煎熬的。

四个月就这么糊涂着煎熬着过去了。小珉回来那天报社办公室派车去接，干事问我去不去，我考虑了一下还是跟着去了。小珉出机场后，我第一次感觉到她是那么的陌生。

回来不久，小珉搬离了我的那套房，她花重金在报社附近租了一套一居室，而且，她申请调到集团的晨报去了。此时，我已经下决定娶小珉回家，可我开不了口。

这天晚上我想到许久没联系的老朋友老游老李老石，想明天请他们吃个饭，让他们带上当年艳遇来的情人，我要当众宣布我和小珉的大事。老游老李老石按时来赴宴，但除了老游，老李老石的老情人都没带来，老李老石解释说，无所谓分手，就是不常联系了呗。当小珉出现时，老游老李老石三人表示出明显的不高兴，纷纷对我说，你什么意思嘛！我说，允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更何况我们是正规的嫁娶。但我还是没有明确地介绍小珉，其实这样的场合介绍是多余的。酒至一半，老游说，马卫兵，你是得不到幸福的！老李老石急忙附和。最后，老游老李老石以及老游的情人带着不屑的表情离席。不一会，老游返回来，郑重地说，老马，你错大了，严重地错大了！

我一天天焦渴地等待小珉提出嫁给我，可小珉就是只字不提。忽然有一天，小珉请我喝茶，并带着一个小伙子。小珉介绍说，小伙子是我们报业集团的同事，在晚报，她的男朋友。

我呆看小珉几眼，然后大度地说，好啊，很好，小伙子不错。

我家楼下那只流浪小狗向我摇头摆尾，它时常在这里等我。第一次见它时，感觉它饿得不行，便把手中的两个肉包子给它吃了。从此它对我有了好感，每天都对我迎回送往。我蹲下身，抚摸它，说你饿吗？我感觉它在说是的。我到街边的小摊上买下一块肉丢给它。它欢快地吃起来。我带着复杂的心情漫无目的地散步。后来发现流浪狗跟在我身边，我说，你来干什么？快离开！骂它，它不动，驱赶，它不走。就这样，它一会跟在我身后一会跑到我前面，有时与我并排同行。我行走了两三个小时，走得脑袋空空眼前茫然一片。走过那个小花园，我头脑清晰起来，原来这就到前妻的住地了。

我坐下来，双手抚摸流浪狗，说，你这个骂不走赶不跑的贱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