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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州笔记六题

2014-05-31孙方友

上海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宋亮陈州蒋家

孙方友

陈州烟厂

早在民国以前,陈州城就有了烟坊。北街有“同茂成”,西街有“同茂德”,十字街西路北还有一家“豫泰昌”。那时候的烟坊还不能卷烟,只是用闸子将烟叶压成硬块,经加工后再用宽大的刨子将烟叶刮成细丝儿,有高档的“雪丝”烟和低档的“皮丝”烟两种,用铜制水烟袋或旱烟袋吸食。

自从卷烟传入我国,上海和沿海口岸建立了卷烟厂,什么“哈德门”、“双刀”、“黄金”、“仙鸟”、“美伞”、“红锡包”等名牌香烟很快就进入了陈州市场,陈州随即便有了小型卷烟厂。最大的有大十字街南路东的同丰烟草公司,生产“美美牌”和“无比牌”香烟,开始与外地烟争市场。大概也就在这时候,原来生产毛烟的“豫泰昌”烟坊也购置了卷烟机,生产“金凤牌”香烟。由于配料好,配叶严,很快就超越了“同丰”生产的“美美牌”和“无比牌”,独占鳌头十年之久。

豫泰昌的老板姓毛,叫毛西丰。民国初年的时候,毛西丰正值年富力强,很有开创精神。改厂初始,他就从上海聘请来卷烟技师,而且从许昌襄县一带购买烟叶。他说襄县地硬,烟草有劲儿。在烟丝儿用料上,多用外国洋货,盘纸用日本卷纸,看利轻,很快就抢占了市场。

毛西丰能有如此魅力和胆略,主要是他曾去欧洲留过学,懂得西方经济管理。他的父亲叫毛大洪,就是当年专生产毛烟时的“豫泰昌”老板。这人不守旧,有了钱,就供儿子出洋留学。毛西丰从英国回来后,正赶上烟厂从手工作业向机械转行的紧要关头,便大胆购置了卷烟机。但是,扩厂之初,也曾遇到过很棘手的难题。

“豫泰昌”的厂址在沿湖街,紧挨东城湖。原来的厂地不是太大,购置了卷烟机,就需要建厂房。要想扩建厂房,第一个要解决的就是地皮问题。因老厂子东边、北边紧靠城湖,南边临街,所以只能向西扩展。而西边是一家大户人家的后花园,地势、面积都很理想,只是担心人家不卖。这家户主姓胡,叫胡一升,皖地人,为徽商,早年来陈州做丝绸生意,发了财,在大十字街处盖了陈州第一座百货楼。只是胡家人丁不是太旺,娶了三房两妾,只生了一男一女,而且儿子和女儿都是残疾。儿子五岁时患过小儿麻痹症,拐了一只脚;而女儿却因生天花落下一脸黑麻子。胡老板为此很丧气,只认自己命苦,但这又是没办法的事。

现在,“豫泰昌”的少老板要扩建烟厂,而且看中了他家的后花园,并且出价不低,使胡老板很有些犹豫不决。论说,自己也不缺这几个钱,只是他为后代问题曾请过不少阴阳先生,几位先生皆说其人丁不旺是因为这片宅基有问题,因为胡宅的北面正对着画卦台,画卦台上有一棵八卦柏,半歪了几百年,而树上有不少鸟巢,这些鸟每天都去胡家的后花园里觅食,将花园里的树籽、果籽、花籽全叼走了。占卜先生说,“籽”同“子”,你哪里还会有后?就是有,也是个“烂籽”,这不,儿子不残废了?开初胡老板不信,后来他又娶了两房,仍不见生儿子,这才信了。但尽管自己一心想卖掉这片花园,可又怕生意上的对手借机造谣生事,因为毕竟是卖宅基呀!所以,胡老板就一直犹豫不决。

胡老板犹豫不决,就苦了毛西丰。他虽然也想另选厂址,只可惜买过机器后资金紧张,再加上胡老板又没一口回绝,仍给他留着希望和念想,所以也只好耐心等待。不想这时候,胡老板托人送来了信息,说自家的后花园是给女儿准备的彩礼,怎么能卖呢?言外之意,那就是留洋归来倜傥潇洒的“豫泰昌”少老板毛西丰要想得到这片地皮,必须托人来求婚,娶走自己那个麻脸女儿!

这消息很快传遍了陈州城,许多人都说,这胡老板真是想得绝,这叫什么?这就叫“癞哈蟆想吃天鹅肉”!

可令人料想不到的是,毛西丰竟真的托人来求婚了!

这不但出乎陈州人的意料,连胡老板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他原来是想用此一箭双雕之计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你毛西丰若真想要这片地皮,那你就必须托人来求婚。你不想娶我的丑女儿,我又不是许亲,只说是给女儿当嫁妆,不卖,也顾了我面子!不想人家竟毫不犹豫地托人登门求婚了!这毛西丰,真是不可小觑了!

不可小觑的毛西丰很快就与胡老板的女儿成了亲。胡老板不食言,除去陪送丰厚的嫁妆外,还特意请了中人,将后花园那片地皮量了数目,立了字据,用红纸拦腰扎着,送给了毛家。因为是两家大户人家办婚事,自然很热闹,又因为男方是位很帅的留洋生,女方是一脸黑麻的丑女,不少人都怀着不同的心理来参加婚礼。毛西丰却很大方,他在酒宴上当众搀过新娘,掀开新娘的盖头,对众人说:“诸位,我与胡小姐结合,许多人很可能认为不般配!其实,你们错了!我从小就见到过患病以前的胡小姐,她美如天仙,从此就在我幼小的心中扎下了根!后来听说她患了天花,脸上落下病迹,我为此不知流过多少同情的泪水!这些年我虽然留洋在外,但心中每时每刻都在牵挂着她!有人可能认为我娶胡小姐是为了得到一块地皮扩建烟厂,现在我声明,造成这个误会,不是我的错!我本打算厂子投产后再去胡府求亲,不想我的岳父大人却为我设下这个难题!为讨回我的清白,现在让我的新娘为我作证!”

新娘毕竟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礼,接过毛西丰的话,很大方地说:“西丰君在欧洲留学时,每年都寄信与我,大家请看!”说完,让丫环取出一个非常精致的小箱子,打开了,内里果真有十几封域外来信!

众人这才信了,掌声如雷。

毛西丰又说:“为了爱情,也是为打破陈州陋俗,我毛某将与胡小姐厮守一生,决不再娶纳妾!”

欢呼声、掌声如潮一般震荡着婚礼大厅。

这以后,毛西丰果然遵守诺言,不纳一妾,并与胡小姐恩爱如初,生下两男一女,个个漂亮。由于毛西丰的人品端正,很受人尊重,生意也隨着人品与信誉越来越红火,十年后便成了陈州首富,还被选为商务会会长。

胡小姐为了丈夫的声誉,也从未向外人透露过关于那一箱子书信的秘密。

只是每当二人私下说起这件事儿时,都要笑得合不拢嘴……

陈州鞋店

民国初年,陈州鞋店设在平湖街北侧,店面不大,老板姓白,叫白金全。开初只卖军装皮件、马缰绳、马鞭、箱包类大型皮件制品。后来才开始兼营皮鞋、皮靴,尤以男士线缝小方头皮鞋受到市场的热捧。小方头皮鞋是仿武汉大方头皮鞋,结合本地的皮鞋鞋型创新设计的。采用方头夹圆头的角度形成一种扁平而带流线型的皮鞋头式,既没有大方头的笨相,又没有“小圆头”的娇相,别具一格,美观时尚,老、中、青穿着皆适应,很快成为市场上的畅销品,打进了开封和西安等大城市。生意好,赚钱就多;赚钱一多,就需要扩大生产;生产一扩大,就需要租赁或筹建厂房,增加人员。不料在这时候,老掌柜白金全患脑溢血身亡,其儿子白一凡年龄尚小,其妻是个小脚女人,眼见鞋店处于瘫痪之状,赶巧白老板的妹妹白冰花从北平回来,接替兄长担起了重任。

白冰花原在开封读书,毕业后嫁给了一位姓曹的军官,随夫进了北平。不想军阀混战,丈夫战死疆场,她只好回到娘家。

白冰花接任鞋店后,并不慌着扩建厂房。而是先抓皮鞋的质量。她说这叫以缩求伸,看似发展慢了,实则是快了。只有质量过硬,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为确保质量关,她很重视“做工”,对工人的操作技艺要求很严,规定个人所制成品均要通过其掌作师傅检验以及顾客的鉴定认可方算合格。小方头皮鞋的特点是:片帮薄厚均匀,叠帮棱角整齐,部位对称一致,车帮整洁牢固,采用双并线工艺,钳帮紧贴楦身,沿条宽窄适度,打蜡水线光亮夺目,花纹清晰,线条分明,轮廓清楚美观,包头硬扎平均,支跟坚挺舒适,不但能防潮,且包头部位脚踩也不致踩瘪,所以即使穿破了也不走样。从皮鞋的整体结构上看,前后部位匀称合度,具有外观美、质地牢、经久耐穿之优点。

除去重视做工外,在用料上也十分考究。无论面革、底革,一律精选上等的原料。皮革则从汉口牛皮作坊进货,面革质量也不亚于进口的“西纹革”。就连缝鞋的丝、麻线等材料也从不马虎。为更多地吸引顾客,白冰花还打出广告,可以画样订货,送货上门。由于皮鞋质地精良,服务周到,不但受到国人的喜欢,连外国人也前来订货。

当时社会上女老板极少,白冰花如此出色,很快就成了陈州名流。人这玩艺儿,无论你有权或是有钱,只要达到一定水准,就会引人注目。你有权了有钱人会巴结你,你有钱了有权的人自然就会找到你。就像现在的官员傍大款,旧世道也一个样。白冰花的鞋厂能赚钱,经济实力越来越雄厚,就引起了官员们的注意。先是让其当了陈州商会副会长,然后又让其当了政府议员,各种重大活动皆请她参加。白冰花见过世面,善于应酬,自然也乐意参与这等活动。女人都有虚荣心,白冰花也不例外。每次出场,她均要精心打扮自己。有一天她一连赶了三个场子,连换了三套装束,成了陈州人的美谈。

但是,人怕出名猪怕壮。白冰花如此招摇,自然会遭到妒嫉和眼红,尤其是陈州其他行业的老板,觉得白冰花抢了他们的风头,就想方设法攻击她。古今中外,攻击女人最好的手段是用桃色事件,于是就有人编排白冰花如何靠脸蛋当上了商会副会长,如何靠大腿之功攀上了某某政府官员,当上了参议员。而恰在这时候,陈州城新来了一位县长。县长姓田,叫田岱,刚过而立,潇洒又倜傥。这田大人在未来陈州之前就听说陈州城里有个漂亮的女老板,可能是心仪已久,所以到任第三天就以拜见商务会长为由,拜访了白冰花。对于田岱的来访,白冰花颇感意外和吃惊。因为过去与官员们见面,多是在县府或别的什么公开场所,像田县长如此屈尊还是头一次。又见新任父母官年轻潇洒,风度翩翩,白冰花就感到有种从未有过的激动和兴奋,当天中午特在陈州饭庄定下丰盛的酒席,用以回报县长大人的亲民之举。这本来是一次正常的接待,不想也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说白冰花真厉害,新县长刚上任就勾搭上了!不想田岱是个新派人物,去欧洲留过学,父亲为他订的婚约他不理茬儿,一心要找个具有现代意识的女子为伴,所以一直未婚。前天一见白冰花虽年过三十,但仍然朝气蓬勃,穿戴举止毫无陈腐之气,就起了爱慕之心。现在一听有人造谣中伤,非但不恼,反而很高兴,当下派人请来白冰花,问道:“有人在诽谤你我知道不?”白冰花笑道:“白玉无论如何被泼污,但终究仍是一块白玉!”田岱认真地说:“既然如此,那咱们就以假当真你看如何?”白冰花一听年轻的县长如此向自己示爱,颇有些感动,她深情地望了田岱一眼,说道:“你要知道,我可是个寡妇!”田岱说:“什么寡妇不寡妇,在西方,人家从不在乎这个!”白冰花此时已经冷静下来,又望了田岱一眼,问道:“请问你是看中了我的人呢,还是看中了我的钱?请你直言相告?”田岱笑道:“自然是看中了人!若论钱,你钱再多,也比不得我手中的权!你信不信?”白冰花沉思片刻,点头称是后,又说:“我可是比你大几岁!”田岱说:“这个我早已知道了,你比我大三岁。西方称此为姐弟恋,在中国,称为‘女大三,抱金砖。所以说,这应该是好姻缘!”见年轻的縣长把话说到这一步,白冰花甚感欣慰和激动,很真情地说:“真没敢想您能如此看重我!实言讲,鞋厂是我哥哥的,不幸兄长早逝,侄儿年少,我只好牺牲青春帮他们!首先请您原谅,婚后我不会跟你当专职太太。我还想再干几年,等侄儿长大成人,我们再在汴京或郑州开个分厂!”田岱见白冰花答应了婚事,很高兴,说:“有你对你兄长的这片真情,更证明我没看错人!请你放心,无论婚前婚后,一切全由你做主!”

不久,二人成婚。

因为是县长大人和商界名媛的婚礼,办得极其隆重,几乎轰动了整个陈州城。

二人婚后,相亲相爱。田岱当官,白冰花经营鞋店。一个掌权,一个挣钱,虽是夫唱妇不随,倒也相得益彰。田岱为官一任,由于受西方影响,他力革陈弊,锄恶霸、严法纪,办学校,抓教育,颇受陈州人爱戴。不久,由于政绩显著,被提升为副专员,刚上任不久,又被提任为省府教育厅厅长。这时候,白冰花的侄子已经长大成人,白冰花将鞋店交付给侄子后,也随夫君到了省城。他们在省府前街置买了一套宅院,乔迁新居时,田岱显得格外兴奋,对夫人夸耀道:“如此这般顺利,不出几年,我说不定能坐上省长宝座!”白冰花见夫君年轻得志,提醒他说:“别忘了,官场黑暗,尽量往坏处着想,往好处努力才是!”田岱说:“往坏处着想无外乎是下台不当官!可我怕什么,夫人早已替我铺好了后路,在省城办个鞋厂,当大老板就是!”白冰花一听这话,禁不住苦笑了一下,望了望丈夫,好一时才说:“只可惜,我已用办鞋厂的钱为你换成副专员和厅长的乌纱帽了!”

陈州盐号

陈州盐号在东关,名为“鼎记盐号”,归县盐务局管辖。

盐政在清朝时由内务府掌管,下设巡盐御史,省设盐法道。民国后改设盐务署。财政总长兼督办,监督全国盐务。盐务署下设总务处及场产、运销二厅。省设盐务管理局,下设盐务分局管辖县,是一整套由上而下的专管机构,在这机构之下有运商、销商、代销商。陈州“鼎记盐号”就属县级代销商。

“鼎记盐号”的老板姓吴,叫吴三才。因其姐夫是开封盐务税警警长,所以他才有机会弄到这一肥差。因为盐一直是专岸承包性质,运商、销商、代销商都是专岸承包者,即属一个县或地区独家经营,行话称为引商或专岸。“引”的含义是盐,包括盐的计算单位,盐从盐场出来多以“引”计算斤数,每引两包,每包二百五十八斤,五百一十六斤为一引,盐的产地也称引地,划定的运、销区域界限称引界。“专岸”的“岸”字含义是边沿,指划定的区域边沿分界。“专”是指专卖即独家经营。因是独门生意,不但好做,利润也丰厚,据行内人士透露,代销商除去正常的盈利外,主要是赚卤耗。按清朝《六法全书盐铁法》规定,每引有五十六斤卤耗,不纳税,不计价,行内叫“空白格”。“鼎记盐号”每日可售二十五或三十引,卤耗约占一千五百斤左右,除此之外,盐商还要用沸水把盐先拌后闷,盐内掺水嫌黑心钱。开初,吴三才还不会这一招儿,后来是他的姐夫专让他到别家盐号学习了几天,才掌握沸水拌盐之法。

当然,拌盐加水是个体力活,需要雇工,为保密,吴三才雇用的多是哑巴。

自从清朝起,陈州盐局销售的一直是天津塘沽的芦盐,盐运商在周家口,芦盐从天津卫装火车,到漯河站转运走水路,一直到周家口西新集盐码头,然后分运到各县盐号。盐运来之后吴三才先将新盐入库,要掺水后再出售。因為数量大,掺水入盐也算是大工程,首先需要场地,所以,“鼎记盐号”的盐库很大。仓库全是青石铺地,因为青石不怕盐蚀,连库墙的根基也全是石头。拌盐的雇工除去哑巴,也有不少智障人。吴三才为让这些人掏力气,不怕他们吃,而且经常让管家买肉犒劳他们。在那些兵荒马乱的年代,这些残疾人能碰到吴三才这样的老板,已算是烧到了高香。

哑巴中有一个叫宋亮的,很聪明。他属于半路哑,九岁那年患了一场怪病,高烧不止,后来遇见一个游方和尚为其开了一剂中药,喝后高烧止了,却成了哑巴人。但无论是聋是哑,总算保住了一条命。那游方和尚对宋亮说:“你虽然成了残疾人,但也有好处,就是你听不到人世间的是是非非,省得烦;你嘴巴不能说话了,又省了很多是是非非,心里静。只要你的心和眼睛能明辨是非,就足够了。”宋亮家是村里王财主家的佃户,宋亮长大后本该还为财主家种地,可宋亮心野,便来到城里当伙计。他对吴三才比画说,若在家种地,这辈子不但残疾,连老婆也娶不上。在你这里挣下大钱,买个媳妇,生一个会说话的娃娃!吴三才笑着向他竖起了大拇指。宋亮又比画说:“吴老板你是好人!”吴三才先拍拍心,然后笑道:“我对你们好全凭的是良心。因为人有旦夕祸福,说不准就会有灾难降临在身。比如你,本来聪明伶俐,不想一场病改变了你的命运!”说完,同情地按了按宋亮的肩头,很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时候,宋亮的双目里早已噙了泪花儿。

其实,吴三才能对哑工们好的原因除去让他们好生干活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有一个哑巴儿子。吴三才的哑巴儿子叫贵贵,刚满十岁,虽然失语,但也很聪明。他常来盐仓里玩儿,尤其见到宋亮,又笑又“哇哇”,也不知道二人说的是啥,但看样子很高兴。有时候,贵贵还拿糖果水果什么的让宋亮吃,宋亮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吃,只是每当宋亮伸出手时,贵贵就又惊又叫。原来宋亮他们整天与盐打交道,手、脚全被盐蚀得褪皮浮肿,每当贵贵看到宋亮那又白又褪了皮的手,就“哇哇”不止,然后跑过去找他爹。吴三才见儿子又叫又比画,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后来还是宋亮来了,聪明地伸出双手让吴老板看,吴三才这才明白,当下就买了几口澡缸,让哑工们洗澡净身,高兴得哑巴们直给贵贵磕响头,笑得贵贵直掉眼泪。

为着独生儿子是个哑巴,吴三才很犯愁。虽然他纳了几房姨太太,但除去这个贵贵,剩下的三个全是女儿。为此,他还曾多处求医拜佛,药没少吃,庙没少进,但均不济事。算命先生说他命里本无子,只因他有善心才得了这么一个哑巴儿子。吴三才回来给大太太一说,大太太冷笑道:“你有啥善心,天天往盐里掺水!为啥贵儿是哑巴?就因为是盐淹了口,说不出话了!”吴三才说:“往盐里掺水的又不是我一个,为啥人家都有儿子,偏让我生下个哑巴?”大太太说:“人家赚了昧心钱,总会拿出一些救济穷人,为的啥?就是赎罪过!可你赚了钱,不是纳太太就是去巴结你姐夫和盐局的那些人,上神不惩罚你才怪哩!”吴三才一听有道理,问:“那依你说咋办?”大太太说:“咋办?好办!你别再往盐里掺水,就是行了大善了!”吴三才苦楚地说:“若不朝盐里掺水,赚的就少了。这每年都要朝省盐务局、运销二厅、盐务分局和盐税局进贡,可是需用一大笔钱。我实话告诉你,去年个拜的门头多,朝盐里兑水的赚头还包不住!若不兑水,去掉他们的,咱们可就所剩不多了!这么大一摊子,没钱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大太太想了想说:“你不朝盐里掺水了,就可以解雇不少人,负担不就轻了?”吴三才一想也是,就决定做善事,从此不再朝盐里兑水,将几十个残疾人也全都解雇了。

“鼎记盐号”从此不朝盐里兑水,对于陈州人来说是个好事情,可对于宋亮和那些智障人来说,可算是被踢了饭碗。从吴家盐号出来的智障人又开始流落街头,有的讨饭有的拣垃圾吃,宋亮挣钱娶媳妇的美梦也破灭了,只好回到村里跟着父亲当佃户。这一下更苦了贵贵,由于见不到宋亮他们,整天哭闹,后来又双目发呆,有时坐在盐库里,一坐一天。为此,吴三才很犯愁,最后还是管家出了个主意,就是专雇宋亮来陪少爷玩耍。吴三才一听是好主意,当下派人去找宋亮,宋亮一听又让回盐号,很高兴,随来人回到陈州。不料他刚走到“鼎记盐号”大门前,突见那里聚了好几个智障人,定睛一看,全是原来的工友。原来这些智障人虽脑子不太好使,但能知道何处有饭吃,所以他们肚子一饿就朝“鼎记盐号”跑。宋亮跑过去与他们比画一阵后,这才去后院找贵贵。贵贵一见宋亮,一下就蹦了起来,高兴地直掉眼泪。宋亮心中惦记着那几个工友,与贵贵比画了一阵,贵贵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拉着他就去找吴三才,两个人给吴三才又“哇哇”又比画,吴三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后来还是管家弄懂了他们的意思,对吴三才说:“这两个孩子的意思,是让你还往盐里兑水,好给那些傻呆人弄饭吃!”吴三才望了望宋亮和贵贵,长叹一声说:“那好吧,就依你们吧!”

宋亮和贵贵一听,高兴得手舞足蹈,二人一同跑到大门外,先领回那几个工友,然后满陈州城地找另外的残疾人,第二天,“鼎记盐号”就又恢复了朝盐里兑水的工序。

听说吴老板又收留了被他赶出的残疾人,众人都佩服吴三才这一善举,尤其是那些残疾人的亲人们,更是感激不尽,到处为吴三才唱赞歌,很快,吴三才便成了陈州城里的大善人。

为此,吴三才很是困惑,问管家说:“当初我解雇这些傻呆人和哑巴,是不想再朝盐里兑水行大善,可也没有人夸我好,如今,这么一弄,反倒落下善举之名!真是怪哉!”

管家想了想说:“这大概就是大善行天下,人人都觉得本该如此。而小善是人人看得见,所以才换得一片赞美声!”吴三才一听有道理,说:“早知如此,真该早早地解雇他们一回。”

二人大笑。

有一天,当初给宋亮治病的那个游方和尚来到鼎记盐号,说是能给贵贵治哑,但条件是不准再朝盐里兑水和解雇这些残疾人。吴三才说你的条件我可以答应,但贵贵的病能否治好让我怀疑。那游方和尚说你若不信,我可以先治好宋亮的病让你看。吴三才一听这话,急忙派人叫来宋亮,让那和尚为其治哑。那和尚说治哑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需要足够的时间。吴三才说:“那好,我就信你一回。这样吧,你就住在我这里,专给宋亮治病吧!”说完,让下人为那老和尚打扫客房,安顿其住下,并让宋亮与他住在一起。那和尚很高兴,当下就取出银针,先给宋亮扎下第一针。这样过了两个月,宋亮果然恢复了嗓音,能说话了。如此奇迹,颇让吴三才惊喜,当下就答应了那和尚的条件,让其给贵贵治病。不想那老和尚说:“贵公子的病比宋亮的严重,需到山中静养静治,时间会更长一些,不知你能否信我?”因有宋亮在前,吴三才坚信不疑,便让其领走了贵贵。

贵贵走后,吴三才就收了宋亮为义子,供他读书识字,目的是等贵贵回来后再陪贵贵。不想自那天贵贵一走,杳无音信。几年后,宋亮又由义子变成了吴家的门婿。后来吴三才患了偏瘫,盐号交给宋亮,宋亮继承岳父之志,将当初的工人们一个个送入另一个世界,而且从不朝盐里兑水,所以,在民国年间,整个河南,唯有陈州人吃的是不兑水的纯盐。

贵贵哪里去了?

就有许多人猜测:有人说宋亮是个半路哑,所以那老和尚能将其医好了;而贵贵是先天性失聪失哑,压根儿无法治愈。那和尚怕丢手段,所以再不敢带贵贵回来,让其出了家……还有人说,那老和尚是宋亮的大爷爷,从小因家穷出家,为让宋家后人发财,先将宋亮治哑,然后让他去鼎记盐号,恋得贵贵离不开他后,又将其治好,为让宋亮能继承吴家家业,老和尚故意带走了贵贵……还有人说,宋亮压根儿就不是哑巴,这是那老和尚的一个阴谋,为是的巧夺盐号,原因是他与吴家有仇,并说他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和尚,只是一个游方郎中云云。

后来,宋亮一直经营鼎记盐号,直到1938年陈州沦陷。

再后来,有关鼎记盐号的许多传说与猜测就随着知情人的离去,被封在永恒的时光里了……

郭家药号

郭家药号的老板叫郭心增,又名郭鸿义,出生于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郭老板九岁时被其父送进私塾读书,跟着老师学《三字经》,老师不讲含义,只念句子,让他反复朗读。由于聪明,他很快就把《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受到老师赞扬,就教他全文含义,不久,他便心领神会。此后老师专给他开小灶,教他《千字文》、《名贤集》、《劝学》、《忠言》等。接下来又让他攻读四书五经。光绪十九年,郭心增參加了科举考试,被录取为附生。光绪三十年,他赴开封赶考,被录取为廪生。在清末年间,廪生为秀才中的最高等级,每月可以从官府领取廪生膳米若干作为生活费。考取廪生后,他还参加过开封咨议局的意选,获得成功,被授予官服。官服式样为蓝色长袍,咖啡色马褂,圆形黑圈的红缨帽,帽顶上装配有铜质葫芦形饰物。郭心增在任职期间,为官清廉,常为百姓着想,得罪了一些权贵。见清政府官场腐败,他毅然辞职。辞职后本想潜心苦读力争考举人当大一点儿的官惩治腐败,不想科举制度被废除,他只好作罢,回到陈州,开了一家药号,走上了经商之道。

郭家药号,专经营白芍、菊花和蒲黄。陈州有万亩城湖,盛产蒲黄,每到蒲黄下来时节,郭家就张贴告示广收。要求纯、净、干,不达标决不收购。收白芍时,更讲究,必须个匀、粉足、条净、光泽好,加工时要两头见刀,不留一个虫口黑疤,装包分伏贡、方贡、伏顶、天奎、天斗、尾勺片、剁头片七个等级。对菊花也同样严格,采来后,无论数量多大,皆不惜花钱雇年轻的姑娘一朵一朵地挑拣。初拣出的菊花,再分拣成小箱菊花王,箱菊花两个档次,剩下的统称包菊,算等外品,以筒席另装成件,送往禹州、安国或亳州药材大市场。郭家的蒲黄、白芍和菊花的另一个特点是包顶包底一个样,绝无质量不一的现象。由于郭家药号的信誉好,所以生意很兴隆。

郭家药号在南湖街街口处,建筑是仿杭州胡庆余堂的式样,整个形状宛如一只仙鹤栖居在南湖岸边。店铺分两进,一进为厅堂,宽敞明亮,也是营业大厅,二进是账房间。营业厅内金碧辉煌,陈设琳琅满目,厅两旁清一色黑漆木制大柜台,梁上边学胡余堂悬有“戒欺”、“真不二价”两块横匾,给人一种庄重、信义的感觉。柜台后边的“百眼橱”上,陈列着各种色泽殊异的瓷瓶和锡罐,与柜台上的乌木镇纸和铮铮发亮的铜药臼相映增辉,皆显示出郭家药号的气魄和威严。

药号大厅的一侧,有一大门,可进轿子和车子。其实,郭家药号与别家大药号一样,大宗生意多在后院交易。后院是方形的,有交易厅、药库和制药坊。交易厅里摆放着药材样品,可供药商们挑选。每到菊花和蒲黄下来的季节,也正是郭家药号最忙的时候。

民国十几年的时候,郭鸿义已年过不惑,正值年富力强。由于经济基础雄厚,还被推选为陈州商会会长、陈州中草药务会会长、河南中草药研究会理事。为扩大经营,他还在安国、禹州、亳州等药材大市场安有分号,一举成为了药界名流。

因为是陈州商会会长,所以就常出席当地的重大活动。这样,就必须与陈州地方官员打交道。

民国十二年春,陈州调来一位新任县长,姓石,叫石宜金。石县长上任初始,就先来郭家药号拜见郭鸿义。因为郭鸿义平常爱看曾国藩的《冰鉴》,所以也养成了与生人见面先观其相的习惯。他见石县长门齿外露,一脸奸笑,就觉得此人不可深交。可是,若换上一般人,可以与其少打交道或不打交道,而这石宜金乃是一县之长,无论他如何奸猾凶诈,自己身为县商会长,是少不得与其打交道的。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这姓石的上任初始,就专来郭府拜访,无论是凶是吉,自己是决不能失礼的。

郭鸿义将石县长让到小客厅后,命下人们上了香茶,抱拳施礼道:“石大人上任伊始,就光临敝店,真让敝店蓬荜生辉呀!”

石宜金笑道:“哪里哪里,卑职未来陈州之前,家父就一再嘱咐,让我先来贵府拜访!”

郭鸿义一听这话,深感疑惑,先是怔了一下,最后还是禁不住问道:“据我所知,石大人府上是杞县,令尊大人怎会认识我郭某?”石宜金意味深长地看了郭鸿义一眼,说:“郭会长真是贵人多忘事,十多年前,你曾在汴京城咨议局任过要职,而那时候,家父也正在那里任个小官,只因多占了些银两,你就将其贬官为民了,还记得不?”郭鸿义想了想,仿佛还真有这码子事,因为他当时只顾与当地极贵斗,对石父等小人物记忆不是太清。可自己忘了,人家没忘,看这架势,人家还将自己当成了仇家,大有明目张胆的报复之意!石宜金看郭老板一直不言语,笑道:“虽然郭老板对家父处理过重,但家父对你还是挺佩服,常夸你官虽不大,但敢斗大人物!只不过,那些年你可苦了我们了,家父没了俸禄,我们一下子陷入了困境!那苦难的日子,我至今记忆犹新!不过也就因了那苦难,才促使我发奋读书,方有今日呀!”郭鸿义听了石宜金这段诉说,更是捉摸不透这石某到底想干什么了,只好应酬道:“石大人如此一说,可更让郭某担当不起了!当初黜退令尊,也决不是郭某一人能决策的。石大人已为官场中人,想必对这一点儿是清楚的!”石宜金笑道:“是呀是呀,这个我自然懂得!郭先生请放心,本县此次拜访,决无他意,只不过是替家父来叙叙旧而已!等我稳定下来,一定让家父来陈州与郭先生细叙,你看如何?”郭鸿义平生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觉得好笑又好气,心想若是自己仍在台上,这石某岂敢如此放肆?说穿了,他是有意欺负人!郭鸿义本想发火,可又一想人家眼下是自己的父母官,又一片热情,不能僵持,更不能冷淡,只好借坡下驴道:“那样再好不过!郭某时刻恭候令尊大人的到来!”石宜金笑笑,拱手告辞,走到门口处又回首望了郭鸿义一眼,又笑笑,这才走了。

郭鸿义一下就陷入了恐慌与无奈之中。

可是,令他想不到的是,一連几个月过去了,不但没见到石宜金父亲来陈州,也很少见到石宜金了。有关新任县长的消息全是派专人打探来的,有消息说新上任的父母官很有魅力,自上任以来,几乎每天都下乡察看,扬言要根治几条河,以改变陈州灾区的面貌;有消息说这石县长是个清官,有人送礼被他拒收,还罢了那人的官;还有人说,石大人不畏强暴,城南颍河镇上的一家恶霸依仗其兄在省城做官,横行乡里,已被石大人将其押进了南监……当然,也有负面消息,说这石县长新官上任三把火,全烧的是假火,他下乡察看专访有钱人家,根治河流只是喊了喊,颍河镇那家恶霸是真的被收监,只不过那人的兄长被罢官……反馈回来的消息有好有坏,这更让郭鸿义摸不着头脑了!后来他仔细想想,觉得这石宜金无论是好官还是赖官,当初来府上谈往事很可能也没什么恶意,只是一种巧合而已,有种探奇的意思。你想,是我郭某罢了他爹的官,恰巧他又来陈州做官,这里边肯定有种好奇的意思。反过来想,如果他想替父出口恶气或挟嫌报复,何必专来讲明,暗中使坏不就得了!人家是不是想以父为戒,在仕途上有更大的作为?如果真是那样,反倒是自己多心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决不是我郭某人的秉性……如此思来想去,郭鸿义就释然了不少。可令他想不到的是,那种“释然”只是暂时的,石宜金临走时的奸笑像是刻在了他的脑际间,挥不去,打不走,还时常在梦中出现,吓得他半夜惊醒大汗淋淋。为此,他常为自己的这种提心吊胆而苦恼,心想自己当了一回清官,本该坦坦荡荡,却料不到会碰到这种事情,反倒像做了贼一般!再想想自己当初在仕途中的受挫,更觉得“自清”是多么地不容易!自己早已退出了官场,本想清静为民,想不到仍摆脱不掉官场的阴影……这一下,郭鸿义不单单是陷入了恐慌和无奈,同时也被懊恼、苦闷、痛惜所包围,吃饭不香,睡眠不足,不久,一病不起,很快就与世长辞了。

闻听郭老板英年早逝,石县长大吃一惊。为表敬意,亲自到郭府吊唁。他悲痛地说家父过几日就要来陈州,原想让两位老朋友叙叙旧情,不想您老却提前走了,实乃悲哉!说着,泪水横流不止。

因为郭鸿义为陈州名流,又是商会长,所以丧事很隆重。商界大贾,地方长官,远亲近朋,都来吊唁,很是热闹。

郭鸿义去世后,其长子郭增茂接管药号。这郭家大少爷虽然年轻,但对业务并不陌生,将药号生意做得井井有条。只是与郭鸿义不同的是,其性格比较随和,不像他父亲那般耿直,而且会走官路。他说经商不靠官,只能是小打小闹的小家子气。于是,他开始与石县长来往。很可能是同龄人之故,二人很谈得来。由于关系越来越亲密,郭增茂就让石宜金入了药号股份,而且是干股。石宜金欣然接受,每到年底,就有一笔可观的收入。

当然,这些外人皆不知道。

有一天,石县长的老爷子来了,听说独生子与自家仇人的后代成了朋友,很是愤怒,大骂儿子不孝,说让你来报仇,你竟与仇人之子同流合污!石宜金先劝下老爹,然后说道:“冤冤相报,何时是了!现在我每年都拿着郭家药号的干股,若把他们整垮了,不等于白白朝外扔银子吗?再说,那郭鸿义已死,这仇就已经烟消云散了!再弄下去,还有什么意思?”石父怒气未消地说:“我是想让你把他们整得家破人亡方解我心头之恨!可万万没想到,他竟早早地死了!”石宜金笑道:“如果说他是被我略施小计吓死的,你会信吗?”石父一听这话,方悟出儿子的心机比自己高明得多。他呆呆地望着儿子,许久没说出话来。石宜金见父亲呆了,这才说:“你当初为何会栽在郭鸿义手中,就是不谙当官之道!为官者,要先落下好名声,然后再贪大不贪小!收点儿小礼小钱,收益不大,还会坏了自己的名声。贪大的捷径是贪商不贪农,官商勾结,才能捞钱。捞到钱才能去买更大的官!”

可令石宜金万万没想到的是,此时已有人将他告下了。原来他不只收了郭家药号一家的干股,其他商号也均有股份。有人一串联,便将其告到了省府。尽管石宜金上有保护伞,可这么多陈州大贾联名上告,他们也只能丢卒保车,摘了石宜金的乌纱帽。

当然,这带头串联的人,就是陈州年轻的商会长郭增茂。

石宜金被押走的那天,不少人来看热闹,更让他想不到的是,那个几年前“死”去的郭鸿义也在其中!此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全是这个郭鸿义“死后”操作的。

郭鸿义对石宜金说:“我们自清的人,并不是没有手段,只是不肯用而已!因为你来势汹汹,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石宜金长叹一声,说:“领教了!不过,这回你可要真死了!”

郭鸿义一听此言,怔了一下,不料正在他打怔的瞬间,只见他身后一老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把匕首刺进了他的后心!他痛苦地扭脸望了一眼凶手,只见那凶手拽掉假须,笑道:“郭大人,没想到吧!”

郭鸿义这才认清了,原来竟是当初被他撸下去的石宜金的老爹!

石父“哈哈”大笑着对石宜金说:“怎么样?我就猜他是假死!”然后又对即将咽气的郭鸿义说:“郭大人,我告诉你,你这清官永远难斗过贪官的!我再告诉你,我的长子虽然完了,但他早已为他的弟弟买通了官路,不久就会到一个县任县长了!”

蒋家饭庄

陈州东湖街口,有一家蒋家饭店,因为距县府近,又加上老板蒋孩很会做生意,所以整天宾客满座,顾客不绝,门庭若市,真可谓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蒋家饭庄生意兴隆的原因除去蒋孩会经营外,最主要的是几道看家菜,其中最著名的是一道“吃鱼还鱼”,堪称陈州一绝。

据知情人讲,这道菜是一个外地人传给蒋家祖上的。

因为蒋家饭庄距府衙、县衙近,前来就餐的多是达官贵人。一天,店里来了一位老人,穿着褴褛,蓬头垢面,肩背钱袋,进店站了许久,饭馆堂倌、掌柜只顾招待贵宾,对其不理不睬。老人见无人理,只好自己寻了个空位坐等,直到众宾客散席,堂倌才过来,漫不经心地问:“吃点啥?”老人望了那堂倌一眼,不屑地说:“看你们出的菜也没什么像样的,给我做盘吃鱼还鱼吧!”堂倌一听傻了眼,不晓得这是道什么菜,忙去后堂禀告主人。蒋掌柜听后惊讶不已,也不知此菜是如何做法,于是慌忙趋前向老人赔礼说:“老人家您见谅,敝人实在无才,见识不广,还望不吝赐教!”老人看蒋掌柜甚为谦诚,朗声说道:“生意兴隆靠技艺,财源茂盛看侍承。老夫坐这半晌,没人答理,还不是因为我穿得破,一副穷相嘛!如此衣帽取人,岂能让生意长久兴隆呢!区区一道小菜,就让你们如此作难,饭店怎好再往大里做?好吧,老夫看你诚心道歉,今天就献一回丑吧!”言毕,老人净手挽袖走到案前,手捉一尾活鱼,片刻之间,去鳞鳃净肠肚倾油入锅,猛火烹炸,再文火熏煮,佐料入味,煮到鱼腹膨胀,盛入盘中。此道菜的吃法也别致,不用筷勺,仅以一段中空麦秆插入鱼腹,用嘴徐徐吸吮,其味鲜美香醇,待将鱼肉吮尽,盘鱼依然完整如故,原盘端回,故称“吃鱼还鱼”。

一切完毕,蒋家主人惊诧不已,细问了,方知老人原是京都名店大厨,由于八国联军进北京,家遭横祸,只身逃出,要回安徽老家,又途遭土匪抢劫,方落到如此地步。蒋家主人为讨技艺,诚恳挽留。那老人念家心切,执意要走,蒋家主人送其银两,又雇车相送。老人见蒋家主人也是善良之人,这才留下几日,又授给蒋家主人几道京城名菜。消息传出,蒋家饭庄的生意更加兴隆。

到了民国二十几年的时候,蒋孩当了掌柜。这蒋孩是个聪明人,不但对饭店管理得当,对菜的质量也毫不放松,尤其是店内的卫生,抓得更紧。其中分得很细,从店员的服装、言谈到指甲、发型都极讲究。并要求送菜不准对着托盘说话,端汤时注意大拇指的位置,几乎是事无巨细。蒋孩说别看这等小事儿,可影响大局。你的大拇指碍着汤,顾客就会“膈应”,端菜时说话不扭脸,唾沫星子就会乱蹦。别家饭庄的操作间,一般是不让顾客进去的。而蒋家却可以随便参观。因为蒋家饭庄的干净不只是表面,而是内外一个样。做菜的大师傅一律光头,戴厨帽,穿洁白上衣围洁白围裙。厨间灶台都时刻保持清洁。只是顾客不能入内,只能隔着玻璃观望。当然,这也是为了卫生。除此之外,蒋掌柜很注意名牌效应,雅间大厅都装得很富贵,让人觉得到蒋家饭庄就餐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又因为饭庄距县府近,各机关都在那一条街上,蒋家生意就越做越活了。

可不想就在这时候,日本人占领了陈州。国民县政府欠了蒋家饭庄近万块大洋,南迁项城。近万块大洋,在民国二十七年的时候很扛值。县长许茂金已许下到年底还五千,不想日本飞机一来,政府实行不抵抗政策,仓皇逃到了项城。蒋家饭庄虽然生意兴隆,但多賺的是政府各机关的银钿。这些机关也多是先吃记账,到年底还上一部分。老账摞新账,账账不清。蒋掌柜称此种经营法为“狗吃糖稀,拉拉不断”。但开饭庄若不如此也很难发财赚大钱。为对付这些官员吃喝,饭店多将菜价算高。就是说,一万钱里要有二千元的“水账”,防的就是这突然的变故。因为官员更换不定,若老官调走或下台,新官不认怎么办?开饭店是需本钱的,赊本的买卖干不得。这叫你有千条计我有防范法,也算是私家饭店对付官府的公开秘密。可这一次不同了,政府连窝端了,别说多记的“水账”,怕是连本钱也难以讨回。蒋家饭庄虽然资金不缺,但一万大洋毕竟也不是小数目,若再加上其他机关欠下的饭钱和酒钱,几乎占去了饭庄的半拉底金。蒋老板为此很着急,最后决定亲自去项城讨账。

当时陈州为黄泛区,黄水虽然下去了,但冲出了一道“小黄河”。小黄河距陈州只二十里路,若去项城必须要乘船渡过小黄河,然后再渡颍河才能到达项城地。也就因有了这两条河,才算阻住了日本鬼子往南侵的铁蹄。那一天蒋老板只带了一个账房伙计,让其背着陈州机关的欠账簿去了项城。他们先搭马车到姚路口,此处有一大码头。小黄河水面很阔,朝南望白茫茫一片,足有七八里宽,必须雇船才能到对岸。此岸为沦陷区,有日本人把守,过了颍河是国统区,有国民党军队守卡。为躲开日本人的检查,蒋老板与那伙计跑到下游几里处雇了一条小船,悄悄朝对岸划去。

事情本来很顺利,不想船行到半路,突然来了日本鬼子的飞机。因为他们没在日本人规定的水域内过河,日本飞机就认为他们是偷渡,先扔了几颗炸弹,然后又用机枪对船扫射。蒋老板和艄公中弹身亡,船被炸翻,那个小伙计被掀到了水里,亏他命大,抱着一块船板划上了岸。

小伙计姓万,叫万来。万来上岸后见账本已湿,急忙掏出晒干,他觉得老板已死,自己有机可乘,便将账本放在一处,然后才回陈州报丧。蒋家闻此噩耗,悲痛万分,办过丧事,才问万来账本一事。万来说账本被飞机炸飞后沉在了水里,没了。蒋家人信以为真,反劝万来不可为此事担忧,那钱权当为抗日募捐了!万来见蒋家人没起疑心,便说自己因惊吓过度,已落下病疾,然后就辞了工。

万来辞工后找到账簿,去了项城。他先试探着到税务局,悄悄对局长说:“贵局欠我们饭店三千元,我只要一半,剩下的归你如何?”那局长自然同意,当下就签字让会计付账。看试探成功,万来很高兴,接着,他就用此法讨得了近万元,然后带钱去西安办了一个饭庄。为感谢蒋家,他仍命名为“蒋家饭庄”。那时候陈州的蒋家饭庄基本上已经破产,万来就将大师傅高价聘走,由于蒋家名菜货真价实,很快就在西安打出了名声,生意很是兴隆。

几年后,发了财的万来回到陈州,出资将陈州蒋家饭庄重新办起。蒋家人很是感激,称万来为恩人。但由于万来的大恩,也引起了蒋家人的疑心,便雇人侦探当初账本落水一事。只是事情已经过去几年,受贿的当事人也不会泄露半点信息,算是白忙了一场。最后此事被万来得知,苦笑道:“看来,改恶从善也不是易事哦!”

陈州浴池

陈州浴池在北关蔡河桥北,是一回民建的,建筑样式考究别致,雕花描金充满民族风格。浴池名为“清华楼”,三层高。“清华楼”三个红漆大字呈半月形阳嵌在门脸上方。走进一楼,迎面置一红色玻璃影背,“欢迎”两个大字异常醒目。一楼设普通木制浴床六十多张;二楼设雅座,以大池为中心分为南北两部分,共十六个房间,三十二个钢丝浴床,什么大围毛巾、真皮拖鞋、面盆、香皂、香水什么的设备齐全;三楼辟为特座五间十张“美人榻”——一种较高级的钢丝床,榻头置一退光漆蛋圆形茶几,上放有景德镇产细瓷茶具一套。“美人榻”夏着凉席,冬铺红缎子镶边真狼皮褥子,翻领浴衣挂在衣架上,全是富贵型设备。房里是西洋产大瓷浴盆,内盆边靠近墙设有轨钢精电光活动皂盒,台上放有高级香皂、芝兰香水、玫瑰香水、白美人香水等,另置有梳洗用具一套。另外,三楼还设有凉台一处,十二张白漆木架竹身凉躺椅分开摆放,中间以绿漆竹帘隔开,头枕处放一花瓷片镶面的白色茶几,躺椅上方悬布制人力风扇两部,东西两厢置有巨画两幅,东为日出之景,西为日落之色,暗含提醒浴客时间之意。凉台地面为彩色镶铜丝水磨石,四边为蓝色,中为槟榔池花,四只蝴蝶图案围绕着园花富贵图,四周包柱上挂有古铜色木制阳刻楹联:

@ 石池春暖人宜浴

@ 水阁冬温客更多

清华楼的一楼和二楼都砌有洗浴大池,全镶白瓷片,楼梯、走廊、房间均铺的是棕色全毛地毯,门、窗、墙壁均用白漆漆就,布帘全是淡青色杭绸,素雅又不失其豪华。

老板姓艾,叫艾都力,其兄艾都文在汴京任省财政厅厅长,常去汴京的“浴华楼”洗浴,便出资让弟弟在陈州仿建了一座。因艾厅长是陈州城第一个考入清华大学堂的,所以特为浴池取名“清华楼”以示炫耀和纪念。

“浴华楼”是开封城的名澡堂,许多达官显贵、名士红伶均前去洗浴。据传北洋巨头曹锟、河南省主席胡立生都曾到“浴华楼”洗过澡。为此,胡立生还曾作过竹枝词一首:“名震中原浴华楼、西天滛池孰与羞。明塘碧水冬春暖,堪笑大河空自流。”由于“浴华楼”名声远播,不少外国人也时常光顾。生意好自然能赚大钱,据知情人说“浴华楼”日常收入是六百至七百大洋左右,而当时,四毛即能买洋面一袋,真可谓是日进斗金了。

也可能是“浴华楼”这棵摇钱树,让艾都文动了心,才出资让弟弟艾都力在陈州建了“清华楼”。“清华楼”开业之前,又让艾都力在陈州挑选二十名精壮小伙子专到开封“浴华楼”培训学习其一流的经营管理,一流的服务技艺。赶巧“浴华楼”的老板魏子青也是回民,同族自然亲,再加财政厅长的面子,魏子青不但接纳了艾都力,还专派锅炉师傅去陈州传授经验。

陈州虽比不上开封省城,但因艾都文是省财政厅厅长,开业那天,陈州政要,富豪大贾,地方名流都前去捧场。艾都文那天还专程回到陈州,并带了好几位省府同僚助威,很是热闹。艾都文对弟弟说,陈州毕竟比不过省城,办浴池不要太贪,主要是在家乡人面前树立一下咱艾家人的形象。就是说,在理念上要清楚。鉴于此,开业后大池要大众,小池要小众,大众的意思就是大池收费要低到一般富裕人家能消费得起,小众收费高,要高出档次,差距要拉大,大得让有权有钱人一听就是他们的地位象征为最好。

艾都文如此细心,主要是因为他的弟弟艾都力只是一个在城北关开羊肉铺的小老板,现在突然掌管如此大业他不放心。据知情人说,艾家祖上当年从青海过来时,全凭着一把刀一杆秤置家立业。到了艾都力父亲掌管家业时,开始注重文化,省吃俭用供大儿子艾都文读书。艾都文也十分争气,清华毕业后又去日本留学,回国后进了省府,眼下又混到了财政厅长的要职,但尽管如此,艾家在陈州人眼中还属暴发户,常被世家贵族阶层瞧不上。艾都文极力办这座“清华楼”,确有出口气和显摆之意,只是楼好建,人才难寻,他就兄弟二人,把此重任交给别人又不放心,眼下让一个卖羊肉的弟弟来管理,他确实放心不下。

可艾都力对此却不在乎,他对哥哥说:“哥,不就是开澡堂子吗?这有啥难?你看好了,兄弟我决不会给你丢脸!我跟魏老板再多讨教几招儿不就是了!”艾都文一听弟弟说这话,知道是自己太多虑了,心想既然如此,就放心让他去折腾吧!

艾都力那时侯四十岁刚出头儿,正值壮年,开羊肉铺的时候,宰羊是把好手,最快的时候十分钟就可以将一头活羊宰杀剥皮开膛扒肚,二十分钟后能将肉、骨两分开,由此练就了一副急性子,由于性子急,他最怕去清真寺作“奶妈子”。当然,也由于他这种性格,当初父亲便没像供他哥哥那般供他读书,只教了他卖羊肉的本领。现在哥哥将此重任交给他,尽管他嘴上很硬,但自己心里也很发虚,虽然也去开封“浴华楼”向魏子青请教过,但那些只是外表,他知道,虽同是浴池,由于地域不同管理也不能生搬硬套,必须找一条自己的路子方能取胜。生意人想赚钱必须要依靠政府,自古官商勾结是最快的生财之道,艾都力开羊肉铺时,就曾靠着兄长的面子与陈州政府各部门拉上了关系,所以每到春节各部门送礼的羊肉多是由他供给。现在自己不卖羊肉要洗人肉了,如何傍上政府呢?艾都力想了半宿,最后决定印洗澡票,票分两种,有金票和银票,金票上小池,银票上大池。印好澡票之后,他就挨部门送票,先用金票贿赂头目,然后劝说头头们为属下买福利票,价格优惠。为着省府艾厅长,又为着让下属们洗个便宜澡,各部门的官员无不接受,只这一招儿,艾都力就稳赚了一把。接下来,他又派人四下推销澡票,由于价格优惠,销量很可观。艾都力旗开得胜,十分高兴,专给兄长打电话汇报,艾都文没想到这个卖羊肉的弟弟竟有如此奇招儿,大喜过望,夸赞道:“没想到你还是这方面的奇才!不过,送给官府的价格定得太低了!”艾都力说:“哥,我认为已经不低了!”艾都文说:“不,还太低,要涨上去,翻倍涨!”艾都力一听这话,惊诧地问:“什么?翻倍涨?”艾都文說:“对,翻倍涨!”艾都力担心地问:“人家要不买咋办?”艾都文笑道:“你放心,他们一定会买的,而且比现在还积极!”艾都力不解地问:“为什么?”艾都文压低了声音说:“因为我要升副省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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