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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的餐馆

2014-05-31王威

上海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大厨餐馆

王威

我和麦芮住在她的小餐馆。那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餐馆了,只能放开三张桌子,可麦芮很知足。大学毕业后很长一段时间,麦芮没有找到工作。那时,每天清晨,她就披块毯子坐在出租屋的床上,用仇恨的目光看着我去上班。我的“班”说明白点就是扫大街。这份工作也是我挤破头才考进去的,而且还是事业编制。麦芮说情愿臭在家里,也不去扫大街,管他妈的什么编制呢。直到那天云凤来找她租下这个地方当餐馆,麦芮才复活了,才开始对我温存起来。不过这种温存的日子并不长。

云凤是麦芮老家出来的一个大胸姑娘,满脸雀斑。她在这个城市做过很多工作,包括工人、保险员、推销员,等等。麦芮上大学时,云凤经常去看她,穿着土布褂子,坐在麦芮床上,给麦芮和我洗袜子。她有着湖蓝色的眼睛,据说祖上有俄罗斯血统。我的眼睛经常自觉不自觉地溜向她的大胸,为她不足一米五的个子拥有如此硕大的乳房感到好奇和惊叹。那天我在厨房洗碗,当然边洗边偷打量她的胸,我就是这样一个不浪费丁点儿空闲的人。她从桶里拿出一摞脏盘子放进水池里,连看我一眼都没就从我旁边挤过去了。还没等我回身用目光继续追踪她,就感觉到屁股被人拧了一把。我一个激灵直起腰,她回头朝我眨了眨眼睛跑掉了。

餐馆刚开业的时候,还能一天接上几桌,赚的钱刚够各项开支。一到晚上,麦芮就坐在餐馆阁楼的地板上数钱,一个硬币也不放过,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可随着夏季的转换,生意一天比一天惨淡。偶尔过来几个客人,麦芮恨不得不要钱留住他们。店里太冷清了,那个厚嘴唇大厨在厨房里经常把锅子敲打得叮当响。云凤去其他餐馆看过,说比她们好不到哪儿去,也是惨淡经营。可人家底子厚实啊,可以支撑啊!麦芮拿个小本子对餐馆的客人进行访问,说是搞社会调查,调查生意不景气的原因。看着她在客人跟前弯腰赔笑的样子,我真恨不得把她的小本子夺过来扔炉子里。调查来调查去,没有什么统一答案。有客人说怕出来吃到地沟油,有的说单位不景气没钱吃,有一个回答得最搞笑,说如果不要钱就天天来吃。麦芮站在前台托腮看着门外,无限忧伤无限愁苦。终于有一天,一整天没接到一个客人。麦芮看着水池子里翻上白肚皮的鲤鱼,闻着里边冒出的恶臭,沉着脸一句话没说。

晚上打烊后,我光脚坐在阁楼的地板上喝啤酒,麦芮也在一边倚着墙喝。麦芮现在能一口气喝整瓶啤酒了,瓶底朝天,咕咚咕咚倒进喉咙,眉头都不皱一下。她身边横七竖八躺着很多喝空了的酒瓶子。“麦芮,会好起来的,会的!”我喝了一口,举着酒瓶子安慰她说。这批啤酒还是年前卸下的货,眼看要过保质期,这阵被我和麦芮喝得差不多了,有时云凤也加入我们的行列。我们的大厨是从不参与的,他是个忠厚老实的人,有妻儿要养,只要每月给他合适的工资,他就心满意足了。麦芮一声不吭,喝完一瓶又用牙齿咬开一瓶,只是这瓶不是喝,而是把酒瓶子举过头顶,咕嘟咕嘟倒在了自己头上。白色的泡沫顺着她漂亮的卷发、精致的五官、光滑的脖子一路直下。我没管她。这个夏天她经常这样,喝啤酒,倒啤酒,搂着我的腰哭泣,然后睡觉。

麦芮像往常那样,扔掉啤酒瓶子,把挂满啤酒沫充满啤酒味的头靠在我腿上,搂住我的腰开始哭。我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啤酒,在想是否下楼拿盘油炸花生米。我有些厌烦麦芮喝上酒哭,很煞风景。第一次见她酒后哭是在大学里,她的心理学考试没过,得补考,她在学校旁的小吃店里端着一茶碗白酒边喝边哭,哭得很伤心,说从小到大学习都是第一,从没补考过。我很心疼她,夺过那茶碗白酒一口干了。我发狠说,去他妈的心理学!我教你作弊。那时我很爱麦芮,我现在也不是不爱,只是一切太乏味了。我抹了一把眼睛。云凤的大胸又在我眼前晃动起来,晃动得我头晕。我抱起麦芮开始亲。她脸上的泪水头上的啤酒都蹭到了我身上。“小锣,太艰难了呀日子!我晚上做梦都梦到怎么让生意红火起来。你做过这样的梦吗?你就知道每天抱着你那把狗娘养的大扫帚,狗娘养的事业编制!”麦芮开始尖声骂我,说明天再没客人登门,她就把餐馆砸了,把我甩了,让她小姨来领她回老家找个大款嫁了。我看着麦芮皱成一团的脸,有些泄气。我下楼从货架上拿了一包壳牌香烟靠着前台吸。天亮时,我成了一个吸烟老手。

雨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一直下到第二天早上。麦芮没有起来,睡得眼泡都肿胀了,还没有醒。云凤打着一把花伞进来了。云凤在市郊的棚户区租住的民房,那里的房租也贵得要死。她今天穿了一件低胸的连衣裙,巨大的乳房呼之欲出。我很想跟她一起做做开门前的准备工作,可大厨来了,我只能穿上雨衣走了。

我扫着雨中的大街,脑子有些乱。我想起云凤进餐馆时没有跟我打招呼,而且是低头进来的,步子很快。发生什么事了吗?昨晚麦芮喝到最后说过:“如果大凤离开,我也不会怨她,要是我,说不定也会离开的。工资发不下,她拿什么活啊!可,可她如果离开了,我一切又得从头开始啊!”然后便是大声哭泣。云凤会走吗?我拄着笤帚发了一会呆。城市的建筑笼罩在细雨中,或者那不是细雨,昨晚电视上说那是“霾”,因为大气污染造成的一种很脏的颗粒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我懒得去细想“霾”,真毒死了倒也过把瘾。

前面的胡同里有家酒吧,那是我经常去的地方。我喜欢那个地方,价位不高可很隐蔽。有时麦芮哭累了睡着时,我会穿上衣服到这里来继续喝酒。我请我们队长进去消费过,临走队长拍着我的肩膀说:“钱是其次,主要是安全。小锣,安全!”

一想到队长说的“安全”,我就激动,浑身发热。我下班是借队上的破捷达开着回来的。回到餐馆,天都黑透了,里面照例一个客人也没有。我发现大厨和云凤都坐在餐桌前,低着头,想事的样子,或者只是愁闷。麦芮呢?我怀疑麦芮还躺在床上。大厨慌忙站起来,搓搓手又坐下了:“麦经理……麦经理取钱去了。我,我要辞职了。”我一愣,直直地看着他。云凤没走,他倒领先了。我不禁对云凤有些感激。“你要去哪儿发财?”我眼睛仍直直地盯着他,显得漫不经心地问道。我是不会在意他去哪儿的,他去首都和去地狱于我来说没什么两样。我是在想今晚怎么把云凤带到酒吧去。“我买好火车票了,我,我要去项城。他们……他们说那里的钱好挣。”大厨脸上的肥肉随着他的话音抖动。云鳳怔怔地看着我,湖蓝色的眼睛水汪汪颤悠悠。我看了她的眼睛,又看她的身上,我发现她今天穿了一双跟非常高的鞋子,显得挺拔了许多。我想起了她拧我屁股的那一把。

麦芮回来了。她没拿包,苍白的手指头卡着一摞红色的钞票,钞票上面是我的工资卡。麦芮把钱放到大厨跟前:“小锣工资卡上就这么多了,欠下的我下个月给你打过去,你数数。”麦芮的眼泡还肿胀着,头发乱七八糟。我看向大街。有个男孩大口吃着雪糕,一块奶油滴在了他的胸前,立即遭到了身旁女人的责骂。男孩根本没在乎,依旧伸着舌头舔雪糕,一下,一下。雪糕在他舌头不懈的努力下,越来越单薄。

“小锣。”我一个愣怔回过神来,发现大厨已经走了。麦芮把工资卡递到我鼻子下面,“对不起,小锣。”我摇摇头,把工资卡推了过去:“麦芮,实在不行,我们……”“不!”麦芮往后退了一步,弯腰尖声叫道。她是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人。我转移了话题:“麦芮,今晚我们队上开会。”麦芮左边的眉毛一挑,作了一个“你随便”的表情,迈步上了阁楼。

“咱们今晚去哪儿?”云凤贴身挨着我,舌头舔了舔嘴唇,等待我的回答。我大吃一惊,心中狂跳不止:“你,你怎么知道?”云凤笑了,伸手在我屁股上拧了一把,比第一次拧我的那一把轻柔:“我喜欢你的傻样。”云凤在我耳边说。有些热热的风吹到脸上,脸倏地红了。我抬头看了看阁楼,上面有走来走去的声音。云凤去了厨房。我拿不准是不是跟着她过去。

麦芮从楼上一溜烟下来了。她手里还拿着一个打火机。那是啤酒商送的精致打火机,卖十箱啤酒才能得到一个。我喜欢这种打火机,可眼下没工夫理会它。麦芮化了妆,显得她的脸突然间无比鲜亮。她看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玫瑰色的嘴唇,歪了歪嘴,耸了耸肩膀,跟电视上那些外国人一个熊样。然后,把头伸向厨房。我靠在前台,用手胡乱按着台子上的计算器,我猜不透她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麦芮在厨房门口跟云凤嘀嘀咕咕。我观望着。我有的是耐心。正如刚考进环卫处时,人事科长跟我讲政策,他们招收的虽然是清洁工,由于是事业编制,所以他们不得不谨慎,讲明白,考进来头三年不能改换工作,就是说得扫三年大街,哪怕你是哈佛毕业。我一一应着,告诉他,我有的是耐心。“耐心是个好东西!”他笑了,露出被香烟熏黑的牙齒。

麦芮离开了云凤,朝我走过来。我的面前又出现了大学时候的麦芮,美丽,素雅,令人神往。我不禁逗了她一句:“小白兔不会是要往狼口里送吧?”麦芮像是没听见我的话——实际上她肯定听到了:“咱们打烊吧。小姨来了,找我有事。”云凤的手水淋淋的,站在厨房门口没吭声,白炽灯把她湖蓝色的眼睛照得晶亮。麦芮看着我:“你也去吧,咱们一起。”她知道我是不会去的,即使不“加班开会”,我也不会去。她小姨是个干瘦的女人,有着小县城女人特有的势利和精明,一个月要来几次,差不多每次来都带着一个或高或矮或精或傻的年轻男人,让麦芮相亲。这些或高或矮或精或傻的男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非官即富。每次麦芮回来都会仰躺到床上,把这些男人从头到脚拆散了分析取笑一番。

麦芮开开心心地走了。看得出,她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我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直到从我的视线消失。我于是走向云凤,云凤退了几步:“不,在这里不行。”我停住脚步,忽然感到了乏味。如同小时候渴望得到邻家男孩的小火车,等拿到手时,才体会到,自己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兴奋。云凤认真地看着我:“我跟麦芮是好朋友。”我微笑着回望她,显得温文尔雅。我想起了麦芮走时手中拿着的打火机,第一次见面就送礼物吗?我的微笑僵硬了一下。云凤不再理会我,开始拉餐厅的窗户,关闭厨房天然气,做离开的准备。

我出门发动捷达。车年岁久了,如同一个有哮喘病的老人,剧烈喘息了好一阵子才启动起来。我透过玻璃看着云凤锁上门走过来。看着她的胸脯在衣服中汹涌澎湃,我心里也跟着澎湃起来。我为自己的澎湃感到高兴,我害怕那种对所有事情都无所谓的感觉,那种感觉会毁掉我。从抱着大扫帚开始,那种感觉时时缠绕着我,让我心田枯竭身体乏力。

车子颤抖几下上路了。我觉得自己要燃烧起来,因为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云凤把手放在了我的腿上。我好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云凤跟我说,从在麦芮宿舍里第一次见面,她就喜欢我,她是认真的。我没有在意她的絮叨,我发现那个吃雪糕的孩子在我车前晃来晃去,手中的雪糕变成了汽水。我按了一声喇叭,孩子吓了一跳,回头看了一眼躲到了路边,他的眼睛里露出艳羡的神色,他是在艳羡我的车?我转头看了看云凤,她眼睛里有些泪水似乎要流出来。我努力专心听她说话。“日子过得太苦了,麦芮知道。麦芮的父母那时在我们村子教书,我们羡慕麦芮,穿白裙子,扎蝴蝶结,我们都向往她家的日子。现在当我跟她一起时,我才知道,她更不容易。幸亏她有餐馆,还有你。”云凤看了看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发现她没有涂口红。我喜欢她不涂口红。心中振奋了一下,脚下加大了油门。

这是我跟云凤第一次约会,也是唯一的一次约会。这是个糟糕的晚上,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

在停车场停下车时,我感觉有些不对头,哪里不对,我说不上来。有几个发型呈鸡冠状的男人靠在没有熄火的摩托车上喝酒,事实上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他们穿着马甲,露出粗壮的手臂,其中一个的耳朵上还拖着一个巨大的耳环。他们盯着从车上下来的云凤,用眼睛追踪着她。进了酒吧,站在玻璃门后,我又看了他们一次,他们的头凑在了一起。

酒吧里人不多,大概还不到多的时候。舞池里那几个小妖精陷入了狂热,头摇得天昏地暗。灯光把她们照耀成红红绿绿,鬼魅一般。我在吧台找了个高脚凳子坐定,云凤的身子一下贴了过来。我要了两杯相同的酒,搂住了云凤。云凤没有挣扎,只是又强调了一遍:“我跟麦芮是朋友。”我对这话有些厌烦。我报复般搂紧了她,亲她。她巨大无朋的胸脯挤压得我喘气艰难。我们亲了很久,直到全身是汗。我的嘴唇有些发干,我想喝了这杯酒就带她离开这里。

可是,森旺来了。

森旺是个光头,人称“光头森旺”,在这条街上是个无人敢惹的主。据说他家的墙上钉着人的手指头什么的,说是用作标本。他此时光身穿着一件没系扣子的皮马甲,油光肥硕的肚子随着他的步伐有节奏地颤抖,我有些恶心。从他进门到现在,血红的小眼睛一直盯在云凤身上。我在高脚凳上一动不动,紧盯着他那张满是粉刺脓包的脸,有些呼吸不匀。森旺毫无顾忌地朝云凤走过来。云凤朝我身后躲了一下,这个动作让我很满意。她跟麦芮不同,麦芮是个事事争强的女人,哪怕在床上也是如此。

森旺打了个响指,服务员端过来一小瓶酒,可能是外国酒,我不认识。我故作轻松地朝他点了点头,把吧台上的酒递给云凤。“你不是扫大街那个家伙吗?”森旺的声音尖利单薄,跟我想像的不一样,我觉得这不应该是一个地痞流氓应该具备的嗓音。我举着酒杯朝他示好。森旺没理我,目光贪婪地粘在云凤胸脯那片雪白的区域不想离开。我的眼睛开始搜寻酒吧那个大块头保安,他跟狗熊一样健壮,帽子盖经常斜向一边。上次来我坐在前台等队长时,看到过他处理纠纷。他会很亲热地把手揽在闹事双方的脖子上,嘴伏在双方耳朵上叽咕上几句话,然后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森旺把手中的酒瓶朝云凤举过去:“美女,来,干一杯,哥买单。”云凤大方地碰了一下他的酒瓶。我断定,今晚要坏事。“狗熊”明明朝这儿看了看,却又飞快地把眼神转向了别处。所以今晚肯定要坏事!

森旺转到了云凤的另一边,毛茸茸的手搭在了云凤的手臂上。云凤皱了一下眉。森旺手臂上密集的汗毛和汗珠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亮光发出狐臭酒气等等若干难闻的气味。我在估算自己的力量能否撂倒他。我干了手中的酒起身把云凤拉在身后:“森哥。”我听他们都这么叫他。“森哥,回见,我们得回去了。”森旺血红的眼珠子一下瞪大了,似乎要撕裂了眼眶蹦出来:“你叫我啥?森,森哥是你叫的?你放开她!”我看到他握酒瓶的手作成了投掷架势,肥厚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你走,走,她留下!”云凤居然没有害怕,平静地看着我,等待我的抉择。我的眼睛看向旁边的高脚凳,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用它砸向森旺的头。我从没有打过架,上大学时没有,扫大街的日子更没有。犹豫间,我觉得我的腿在打战。就在我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森旺忽然把瓶子竖起来喝了一大口酒,而后把酒瓶放在吧台上,涎着脸看云凤:“对了,让你看看,哥有的是红票子。”他摸摸索索地从裤袋里掏出了钞票,厚厚的一沓。“美,美女,跟哥出去一趟!小子,你,你愿意在这等,也行,我们很快,很快回来。”森旺把那些钱举到云凤跟前。云凤把头埋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咬牙伸手摸向吧台上那个酒瓶。狗娘养的!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脖子和森旺的脖子被“狗熊”揽住了。我松了一口气,摸酒瓶子的手从吧台上撤了下来。狗熊亲热地揽着我们:“怎么样,好朋友们,玩得开心吗?森旺,听说去柬埔寨了,没带个妞回来?”森旺在狗熊的挤压下,一屁股坐在了高凳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别提他妈的柬埔寨!”狗熊的手臂放下了,我拽住云凤朝外面大步走去。出了门口,有几个人鬼祟地看了我们几眼。我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那些喝酒的摩托车手。

上了车,我才发觉后背湿透了,靠在驾驶座椅上,有种虚脱的感觉。云凤把头埋在我的腿上,身子索索发抖。她嘴里呵出的热气透过薄薄的裤子钻进我的心里,可我已经没有心情了。我发动起车,一脚油门蹿出了狭长的胡同。

云凤直起身子,看了我几眼。“你知道麦芮今晚干嘛去了吗?”她的嗓音干涩,发出的声音支离破碎。我没吭声,我已经没有多少精力去考虑其他了。我不知道明天森旺会不会带人找到我所清扫的大街,或者麦芮的餐馆。“她小姨今天来,带来的是我们县副县长的儿子,那个儿子除了一只眼不好外,其他一切都好。副县长承诺……”我眼睛看着车前方,沉默得如同石头。我强烈渴望自己石化。

车子到云凤租住的棚户区停下时,云凤突然哭了,声音不高,可很悲伤,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渗透出来,湿了手背。我现在只想回餐馆,没有心绪看她哭泣。云凤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擦着眼睛:“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家里盖房子需要钱,弟弟结婚需要钱,我的鞋得换了,外套也得换了。可,我一无所有,餐馆里一无所有!”“去項城吧。”这是这个晚上我说给她的唯一一句靠谱的话。“为什么去那里?”云凤诧异地看着我。“因为大厨去了,他说那里的钱好挣,只要你愿意。”云凤轻轻摇着头:“我从没想过去那里,我奶奶会想我的。”云凤的眼睛放出湖蓝色的光芒,“我想离开餐馆,离开麦芮,可我还没告诉她。”我的眼睛看向了反光镜,因为我发现远处来了几辆摩托车,我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轰鸣声。我不确定是不是酒店门口那些摩托车手跟来了,或者他们是森旺的人。我从里面锁上车,蜷缩了起来。云凤没有察觉到我畏缩的样子,她用腿顶着下巴,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直到从反光镜里看不到摩托车手的踪影,我才松了一口气。“小锣,我要离开餐馆了。”云凤继续着方才的话茬,膝盖依然顶着下巴,这个姿势使她变得很无奈又很动人,像个纯真的小姑娘。“同意去项城吗?”我想伸手摸她的头发,可半路上又放弃了。云凤摇摇头:“我,我想……我很需要森旺那些钱。”我嗓子里“哦”了一声,就打发她下了车。

回到餐馆上阁楼的时候,我站在狭窄黑暗的木头楼梯上发了一会呆。我记起初见云凤时候的情景,土里土气的小褂子,在我们大学宿舍楼下面的公用水龙头前面,挽着袖子给我和麦芮洗袜子。

上了阁楼,我发现麦芮还没回来。拿着打火机的麦芮去了哪里?那个副县长的独眼儿子吗?我猛然觉得身上发冷,试了试额头,开始翻动床头柜的抽屉找药片。床头柜上的账本掉到了地上,继而是手电筒,麦芮的眉笔口红……最后是台灯——台灯斜躺在地上依旧亮着。我没管它,继续扒拉抽屉,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扒拉了出来。止疼药哪儿去了?或者狗娘养的壳牌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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