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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皮

2014-05-31陈仓

上海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雷管前妻兔子

陈仓

一、 兔子皮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西郊的真如古镇发生了一起爆炸,隔了三里路也能听到“轰”地一声,市电视台说,结婚还不到十天的小两口就被炸飞掉了,原因可能是私藏雷管引起的。

陈元的家便安在这千年老街的真如地区,自从当了市某剧团的副团长,为了迎合自己的身份,怕人家说他不懂业务,每天下午邻居都出门的时候,他便偷偷地潜回家里吊嗓子,他不唱黄梅戏,也不唱京剧,偏偏学了吴言侬语的评弹。第一次在真如寺前的广场上亮相时,他只唱了《杜十娘》中的一句,就把大家给震住了,但他却深藏不露似的,闭口不唱了。

其实,陈元就会这么一句。那一天,他正在家里摆弄着一把小三弦,仍然唱着“窈窕风流杜十娘,自怜身落在平康”,听到爆炸的声音,加上电视里的画面,陈元一下子紧张起来,赶紧钻到床底下,翻起那些箱箱柜柜。评弹本身就是绕来绕去的,陈元一边翻一边唱,一个词就哼了大半天,他不像是折腾一段戏词,倒像是折腾着杜十娘这个女人。

他像掏喜鹊窝似的,小心翼翼。此时正是夏末高温天气,累得陈元满头大汗,他干脆脱光了衣服,光着膀子一间间房子地清理,一个个抽屉地倒腾。把旧衣服,烂鞋子,统统地搜查了个遍,但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小老婆提前下班了,看他腾来倒去的,问他是不是升官了,又要搬家了?

陈元说:升个屁官,我看升天还差不多。

他不想告诉小老婆,自己要找什么。小老婆胆子小,做事谨慎,如果让她知道了,她会担心得坐不敢坐,睡不敢睡,恐怕吃饭也不敢张嘴了,最后会被活活地饿死的。小老婆常教导他,人是很脆弱的,菜刀这些东西,尽量少看为妙,看一眼目光也会受伤似的;用牙签剔牙吧,她也要躲得远远的,说是不小心被人撞一下,牙签插入脑子里,不死人也会变成傻蛋;为了万无一失,她从来不在有人的地方掏耳朵、剪指甲,要把一切隐患降到最低。

小老婆说:那你满屋子折腾啥呢?

陈元说:我在找徐志摩的诗集呀。

小老婆说:不就在床头柜上吗?你怕是找老情人的信物吧。

陈元责怪小老婆说:看你这醋劲又上来了。正说着,一只伸到大衣柜背后的手,一下子摸到一样东西,掏出来一看,竟然是一张兔子皮。白色的,摊开了,完全就是一只兔子被活剥下来的。

陈元像是掏出一条蛇似的,抖着手甩开了。小老婆被吓着了,闭着眼睛蹲到墙角去了:哎呀,藏得挺深的嘛。

陈元说:不是你买回来的围脖子吗?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家里是不是出鬼了?

小老婆说:别装了!“向兔子学习,向兔子致敬”的风流事,别人不知道是你发明的,我們是一张床上混下来的,还不知道?以为你与女学生只是逢场作戏,原来感情不浅呀。不但向兔子学习了,还拿兔子制成标本了。

陈元瞪了小老婆一眼,不再说话了。活兔子在城里已经很稀奇了,如今在家里莫名其妙地发现一张兔子皮,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陈元心头有些不祥的预兆,把兔子皮提起来看了看,然后远远地扔出了窗外。

他一口气也不敢歇了,把整个家翻了个遍,电视柜,冰箱,洗衣机,抽油烟机,连墙角的老鼠洞,也拿着手电筒照过了,却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东西。

晚上,陈元瞪着一双眼睛,在床上翻来翻去,小老婆贴到他的怀里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想要了?小老婆说着,就脱了衣服,朝陈元身上爬,爬上去后一边起伏一边大呼小叫起来。陈元则有些心慌,轻轻地放下小老婆说:还是我来吧。

小老婆说:你从来不在上边的,今天是大冰块化成小白云了。

陈元说:在底层的日子过够了,想尝尝上等人的活法了。

但是陈元的动作却轻柔得如一团雾,无论小老婆怎么催他,怎么快马加鞭似的拍打着他的屁股,他都似电影里的慢镜头。陈元一直提醒自己,轻一点再轻一点,不然的话就不是高潮了,就是爆炸了,他与小老婆就灰飞烟灭了。

电视里还在直播着爆炸现场,那血肉模糊,那救护车的尖叫,再加上哭泣声,把陈元带进了恐怖的氛围之中。陈元没有忍住,第一次早泄了。

原来早泄的感觉,与用雷管放炮时一样,导火索已经点着了,人们全捂着耳朵躲开了,等了再等却是一个哑炮,预想的飞沙走石与天崩地裂的场景并没有出现,这多么让人沮丧。

陈元想,在那个东西没有找到之前,危险就永远不会消失,在小老婆面前,他就不可能再成男子汉了。

二、 人是礼物中最不值钱的泡货

陈元不是找金子银子,也不是找什么名酒香烟,他一直在找的是一盒雷管。

第二天,陈元干脆请假在家,背着双手在真如镇光滑油腻的石板街上转来转去,专门回忆这几年交往过的人与事,希望把这盒雷管从生活的记忆中给排查出来。

陈元记得,自己当时在一个小镇文化站工作,那盒雷管是一个叫罗林的朋友送的。罗林在小镇一家水泥厂工作,负责石料开采,所以他管着很多雷管。多到什么程度,这样说吧,有个什么喜事之类的,罗林就把雷管用导火索串成一长串,当成鞭炮嘭嘭地放着。最厉害的,是拿雷管编成凉席,天热的时候,铺在床上。

罗林用雷管编成的凉席陈元睡过,身子下边凉丝丝的,而且透风透气。陈元那时候年轻气盛,什么也不担心,更不害怕在雷管上边睡觉。陈元每在上边睡一次,就做一次春梦,见到的都是当红的大明星,也见过林黛玉与花袭人。所以,陈元每隔几天,寂寞无聊了,就去罗林那里睡上一夜,不过也很稀奇,这东西夏天垫着挺灵验的,到了春秋冬三个冷兮兮的季节,就屁也没用了。

有一次陈元过生日,或者是中秋节,陈元记不清了,反正挺高兴的。罗林特地赶来,送了一个金色的盒子给陈元。陈元以为是首饰什么的,便说:男人之间用得着吗?你们厂子困难,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就省着送哪个女人吧。

罗林说:你以为是求婚的戒指呀?我说实话吧,这是一盒子雷管,够雄壮的吧?我现在穷得叮当响,让我弄几个大闸蟹比较困难,但是弄一盒雷管给你腐败一下,还是挺容易的。你也没有什么山呀水呀仇人呀要炸的,所以闲着胸闷的时候,你就拿到河滩听听响声吧。

陈元其实很喜欢罗林的这个礼物。他觉得在这个世上,特别是在官场上混,做什么事情都得忍着,都得闷在心里。就是在家里做个爱什么的,你窗子关得再好,帘子拉得再严,照样得把口水吞到肚子里,因为现在的墙壁根本不隔音。万一你失控了嗷嗷几声,第二天碰到邻居,别人会同情地问:昨晚跟老婆打架了?你只有脸红的份儿。人活着,得小心再小心,在胸口里埋着的那盒雷管,永远没有爆炸的时候,所以就特别想用真实的雷管发泄一下。

罗林在盒子上边还绑着一根红丝带,好像是蝴蝶结。这样好看的蝴蝶结,陈元一打开就不会再绾了,所以陈元当时没有打开,看看里面有几个雷管,就高兴地藏起来了。陈元碰到升迁呀分房呀获奖呀什么的,要高兴一下,会想到这个盒子。让陈元纠结的,是罗林送雷管的时候,好像没有配好导火索。陈元往往骂一句,这个鸟人,给个后宫三千吧,却不给个鸡巴,让人干着急嘛。

所以陈元慢慢地也就把这盒雷管给忘记了。

陈元后来从文化站调到区委办,给区委书记当秘书,再从区委办调到市某剧团当了副团长。这其中换过几个女人,搬过四五次家,认识过一大帮的狐朋狗友,还巴结过无数的领导。每次挪窝的时候,最让陈元担心的,不是这地盘上的风流旧账,而是别人送来的瓶瓶罐罐。里边有个铜水壶,是送礼者的祖宗从山西逃出来时,一路用来烧开水煮茶叶用的;还有一件石器,据行家称年代相当久远,极有可能是春申氏当年开凿母亲河时所用的工具,属于这个城市最久远的记忆。所以每次搬家,陈元都会提醒自己,不能把什么给落下了,或者是摔坏了。

这几年,摔呀偷呀什么危险都想到了,陈元唯独没有注意,罗林送给自己的那盒雷管才是最可怕的,每次搬家的时候都是怎么搬走的。

陳元在悠长的老街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唱着“窈窕风流杜十娘,自怜身落在平康”,一边在脑子里放着有关雷管的小电影时,小老婆打电话来问:有一个同事坐月子了,你看送什么东西比较合适?雷氏奶粉怎么样?

陈元一拍脑袋:好好,就送雷管。

小老婆说:你疯了?我说的是雷氏。

小老婆纠正他的时候,陈元已经挂断了电话。小老婆一个“雷”字提醒了陈元,心想这么多年,自己送了多少礼啊?恋爱的时候给女人送过花呀草呀,调动工作的时候给领导送过烟呀酒呀,逢年过节给亲戚朋友送过米呀面呀。为了把女人带进单位的宿舍过夜,连那个看门的老头也送过两箱啤酒。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陈元自己也会收礼。按照陈元的意思,开始收的都是烟酒这样的泡货。泡货基本是消耗品,你不及时解决掉的话,就会过期或者烂掉。检验这个礼物是不是泡货,能不能打动人心,就看你送的东西怕不怕时间,随着时光流逝这件东西就慢慢贬值,那它就是泡货了;反之如果随着时间越长,这东西却越值钱了,那它就是宝贝了。在所有泡货里,人是最不值钱的,四十岁脸上就长皱纹了,五十岁有些地方就力不从心了,活到六十七十八十的,那基本就是一个摆设了。烟酒与人比起来,更幸运一些,这些东西放一百年,虽然不能吃喝了,起码还有做文物的可能性,有人就从一个皇帝的墓里,挖出过一坛子红烧肉,成了过期一千多年的文物。但是人呢?人死后,皮呀肉呀骨头呀,没有一个能当成文物的,特别是现在提倡火葬,连骨头也是留不下来的,只能留下一小把灰尘。人虽然是最大的泡货,人创造出来的东西,不见得也是泡货,人画的画,唱的歌,写的字,还有装骨灰的盒子,或许能经得住时间的考验。

所以后来送礼的,已经摸到陈元脾性了,知道陈元是一个文化人,就直接投其所好,送金石玉器秦砖汉瓦。陈元就任剧团副团长不久,有个人为了让自家刚从戏剧学院毕业的孩子,能在《天仙配》中扮个傅员外,干脆挖开自家在山区的老坟,在棺材里摸出几个玉佩银钗之类的东西,送给了陈元。投资当然得到了回报,后来这孩子把傅员外这个小角色,唱红了大半个江南。

在陈元看来,这个社会要说人际关系,就是一个送礼的关系。大事有大送,小事有小送,为了平安无事,也得送。送出事的才是腐败,没出事的就是人情。送礼如今已经成了一门学问,听说跟计算机一样,分为硬件专业与软件专业。硬件是专门研究开发新型的礼品,比如玉石麻将,黄金毛选等等;软件就是研究如何把礼品送出去,包括什么时候送,怎么送,送什么,送完了之后,还要怎么办。送早了耳目多,送晚了人家睡了;像伟哥适合送到办公室,而水果适合送到家里。

接到小老婆的电话后,陈元想,在这送来送去的时候,自己会不会把这盒雷管送给了什么人?或者是在送别人什么东西的时候拿错了?反正这盒雷管现在正躺在什么地方,除了他陈元之外,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隐形的爆炸就在自己的身边。

路过千年古刹真如寺的时候,陈元犹豫了一下,第一次买了一张门票,进去烧了一炷香,然后又磕了三个头,祈求神灵保佑那一盒雷管,像几个婴儿一样安静地睡觉。大街上的屏幕里,还在播放着爆炸的跟踪消息,说在被炸死的妻子体内,发现一个六个月大的婴儿。陈元不敢想了,他赶紧收起嗓子往家里赶。

接下来,他想给所有认识的人一个一个打电话,来排查自己埋在人们身边的这个隐患。

三、 这辈子认识的人实在太多了

陈元这辈子认识的人实在太多了,不仅认识安装玻璃的,刷墙的,收购旧书报的,甚至还认识几个乞丐,原因是他经常会把家里的旧衣服捎给他们几件。陈元与每一个认识的人,好像都有过大大小小的礼尚往来。

这么多人,电话应该从谁打起呢?陈元发现,过去与自己瓜葛较深的几个人,反而早就没有联系了,多数是心怀愧疚,想联系却不敢联系。所以陈元决定每次拨打电话之前,先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完整地唱一句“窈窕风流杜十娘,自怜身落在平康”,给自己鼓鼓劲打打气。

最先浮上陈元脑海的,是他的前妻。陈元与前妻离婚已经四五年了,当中他多少次拿起电话,想问问她过得好吗?想问问自己女儿手臂上划伤的那道口子有没有落下疤痕?考试成绩怎么样?有没有去上钢琴补习班?想不想他这个若有若无的爸爸?但是每次拿起电话的时候,他都没有勇气开口,他不希望自己这把盐撒在前妻的伤口上。

有一次,他带着剧团送戏下乡,唱的是黄梅戏《天仙配》,来到前妻所在的小城,借机偷偷去了小城唯一的幼儿园。他躲在远远的地方看了半天,终于在一群小麻雀中间,发现了一个小红点点,梳着马尾巴,在操场上跑得飞快,这样子与前妻十分相似。他哭了,他真想冲过去,让女儿叫一声爸爸,然后再送她一个布娃娃。最后他还是听从了前妻离婚时的请求:女儿还小,说是离婚,对女儿伤害太大了,所以还是告诉女儿,爸爸死了比较好。不会说他死在癌症上,也不会说他是被枪毙的,尽量告诉女儿他是抗洪救灾死掉的。所以无论什么时候,请他不要露面了,就当自己真的死了。

陈元从手机里翻出了前妻的电话。前妻在手机里是没有具体姓名的,只有一个代号“姑姑”,《神雕侠侣》里的杨过就是这样称呼小龙女的。陈元怕哪一天小老婆查起来,或者哪一天突然接到前妻来电,也好以“姑姑”掩护一下。

陈元慌慌张张地拨通了前妻的电话,连着三次,电话接通了,都不超过一秒,就被一下子按断了。陈元还是挺高兴的,因为按断电话的时间越短,说明自己是被前妻储存了的。

电话终于接通了,依然还是前妻不紧不慢的声音:你想干什么?我们现在还有关系吗?你已经毁掉了一个少女,我现在只剩下一个青春的小尾巴,还想摇一摇招惹一下男人,你也想杀猪一样把它割掉吗?

陈元说:你不要急呀,我是找女儿的。

前妻说:找女儿干嘛?你有女儿吗?她现在不姓陈了,而且我已经告诉她,你早就死了,掉到茅坑里淹死了。

陈元说:不是抗洪救灾死的吗?

前妻说:我是告诉她,你是抗洪救灾死的,不过不是捞人死的,是上厕所的时候掉到茅坑里被屎尿淹死的。

陈元说:算了,反正我知道我已经死了,怎么死的就随你吧。不过我有要紧的事情,要问问女儿。

前妻说:开始说你死了,女儿就问,死了是不是就能像麻雀一样在天上飞了?但是女儿现在懂事了,知道人死了不是飞掉了,而是要埋掉的,在土里埋掉的,所以总吵着问你的墓在哪里?

陈元问:你怎么说的?说我埋在哪里了?是不是埋在了垃圾堆里?

前妻说:你倒想得美,垃圾场里还有蚊子苍蝇的。我说你掉到茅坑里后,捞起来的时候真是太臭了,就直接进行了海葬,扔到春申江里喂王八了。我说王八就是你的墓,小鱼儿可能也是你的墓。女儿也信了,刚刚从市场上弄回一只大头王八,天天养着,经常还去小河浜里,摸一些小鱼小虾喂喂它。过年过节的,还对着王八烧香烧纸,磕头下跪的。你看看,你个陈世美,养出来的孩子,倒是有情有义。

陈元苦笑了一下,分不清前妻是在开玩笑,还是寻着法子在骂他。前妻又问:你既然死了,喂王八了,就应该闭嘴了,你找她干什么?说吧,我传话给她。

陈元说:我只想找一个金色的盒子。

前妻说:这辈子可没见你有什么金色的盒子,结婚前你送的一个破盒子,里边装的戒指还是塑料的,离婚后我已经扔到厕所里去了,如果你想要回去的话,找掏大粪的吧。除此之外,你有什么是金色的?如果你说得出来,我现在就还给你。我一个黄花大闺女,连只暖和点的袜子好像也没有捞到,还不如人家烟花柳巷、千疮百孔的婊子。我当初瞎了眼,怎么就看上你了,还真不如做个婊子。

陈元说:都过去了,就别提了。我只是想问问,我有没有送过一个盒子给女儿?我有件东西不见了,非常要命的东西。

不提女儿,前妻口气还平和些,一提到女儿,前妻就有点恼火地说:有一年六一儿童节,你是寄过一个破文具盒,这是你唯一送给女儿的礼物,我都不好意思说,你现在还有脸提?你这个喂王八的死人,真不是个东西!

前妻说着说着就哭了,一下子把电话给挂掉了。陈元苦笑着,再次把电话打过去的时候,不想再绕弯子,想直接说自己在找一盒雷管。但是前妻并不在乎什么雷管,哪怕就是原子弹核武器,只要牵扯到陈元,只会令她伤心。

所以她还在哭:所有与你有关的,我早就一把火烧掉了,就是那个破文具盒吧,也是绿皮的,孩子说太土了,早就送给一个要饭的了。我们娘俩与你毫不相干了,你一定要清楚你现在是一个死人,死人怎么可以打电话呢?你以后真被车撞了,被刀砍了,得肝癌了,要断气了,也不许再打这个电话。听到没有?你个死人陈世美!

电话再一次“啪”地一声挂断了。前妻在与自己划清界限的时候,把所有与自己有关的东西,一件件处理掉了,这说明前妻与女儿身边基本不存在雷管。陈元受到了责骂,没有趁机听到女儿的声音,但是她们的危险警报解除了,除了对她们更加内疚之外,他的心情还是挺高兴的。

人与人之间真奇怪,为什么关系越亲密,反而越危险了;关系越冷漠了,甚至是仇恨了,才更安全了。这让陈元有点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是不是送礼的原因,如果没有礼尚往来的话,你心中就是埋着欲望的雷管,这种危险恐怕也不会像疾病一样传播的吧?

四、 从脑海里浮上来的人很重要

第二个浮上陈元脑海的,是自己昔日的小情人,正是这个女学生才搞得自己离婚了。

當时陈元从小镇调进区委办做秘书不久,整天夹着一个皮包,提着一壶热水,缩头缩脑地跟在区委书记屁股后边,很像狼狗夹着的一条大尾巴。

陈元当了区委办的秘书后,一下子就成了大红人,有人想结识书记就找他,找书记批条子也找他。就是有人想给书记拉个皮条吧,也得让他先过目一下点个头。找陈元牵线的人,都会先送礼给陈元,然后书记能享受的,他陈元还要再享受一份。有人问他,当书记是不是最有油水?他便说,还是秘书好,低处的粪坑——屎尿兼得。

有个医学院的女大学生,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陈元的手机号码,打电话说是陈元的老乡,想见面汇报汇报学习情况。陈元光听这声音,嗲得让他发抖,临到一见面,立马把陈元给看傻了,以为自己是在戏中。她穿着齐膝的黑色短裙,上着一件淡粉色的半身旗袍,袖口有蕾丝绣边,留着一头齐耳短发。她笑眯眯地看着陈元,左一个元元哥、右一个元元哥地叫着。那时期,陈元的前妻怀孕几个月,正处于饥饿期,这个女学生的出现,无异于在干旱季节的天空,突然划过的一道道闪电。

后来陈元就与她频频去喝茶,去KTV唱情歌,去周边的苏杭游乐。有一次,两人正在一座荒岛玩得起劲,只见两只白兔子在草丛里穷开心,而且是那么目中无人。关键的时候一只兔子喘着粗气,一只兔子还吱吱地叫着,像是专门示范给面前这对男女看的。

陈元红着脸说:走吧。

女学生嗯嗯地应着,被钉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女学生最后叫了一声“元元哥”,双眼一闭就瘫软在陈元的怀中了。两个人,便学着一对白兔子,在草丛中摸爬滚打了半天。陈元发现,这个看似苗条的女学生,穿着衣服时不显山不露水,等宽衣解带之后,那一对大奶子在眼前抖动着,把人的眼睛都抖花了,绝对超过那一双惹是生非的白兔子。女学生在高潮时,不是呻吟,也不是尖叫,而是一边扭动着身子,一边伸出一只小拳头,喊叫着“向兔子学习,向兔子致敬”。

云雨一番后,陈元站起来正提裤子,竟然看到有个游玩的男人,站在不远处笑嘻嘻地,举起一只拳头,学着女学生的样子高喊着。后来,也许就是这个游人,在网上发了一个白兔子做爱的视频,还配上了“向兔子学习,向兔子致敬”的画外音。

這名画外音,一时成了最牛的一句网络口号,传遍了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好多人在床上激情演练的时候,脑子里不再想着苍井空,而是一边想着白兔子,一边喊着这句口号。这句口号就跟伟哥似的,让许多男人重振了雄风。不过大部分人不知道,这句壮阳补肾的口号,是陈元激发出来的。

离开荒岛时,陈元说: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女学生说,你办得挺好呀。

陈元说,我是说,对不起你。

女学生说:我心甘情愿的。

陈元说: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不安呢。

女学生说:你真的不安吗?那我大学马上要毕业了,你如果有心的话,就帮我安排到区卫生局吧。

过了不久,陈元告诉当时还是老婆的前妻,说自己要陪书记出差几天,到下边的小镇去考察工作。这个城市地方不大,方圆也就几百里地,下乡过夜的机会并不多,其实陈元是偷偷地带着女学生“向兔子学习”去了。快过元旦了,区委机关给每人分了两箱子香蕉,香蕉这东西容易烂,但是死活找不到陈元,只好通知了陈元的前妻。

前妻到了区委办,发香蕉的那个大叔说:你家陈元是什么人?是秘书。秘书是什么人?是书记的影子。书记现在就在院子里站着,影子怎么可能出差去了?前妻正想辩解,顺着大叔指着的方向朝窗外一看,书记确实笑呵呵地正在院子里迎接市里的检查团。

等陈元回来,前妻便问:你这次陪书记出差还顺利吧?

陈元说:只是有些累。

前妻说:书记也回来了?

陈元说:是啊,我是书记的秘书嘛,我能离开书记,书记离不开我呀。

前妻说: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就当区委书记了,真是年轻有为啊,刚刚调来的吗?

陈元顿了一下说:没有呀,你听谁说的?

前妻说:我亲眼看见的!说着,就剥了一个大香蕉插进陈元的嘴里,然后举起整箱的香蕉,一下子掼在了陈元的头上。

此后一段时间,前妻便跑到区委办三天一静坐五天一大吵。纪委就在同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况且是书记身边的人,所以装作什么事也没有。但是上边不断接到投诉,说是搞女人是严重的作风问题,于是派人前来专门调查。陈元一看不妙,赶紧找到区委书记,把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就招了。书记怕秘书的桃色事件给自己惹上一身骚,就上上下下打了一通招呼,送了数不清的小礼,不但不了了之,还把陈元调到市某剧团做了一个副团长,升成了副处级待遇。

陈元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借着机会,干脆与前妻离了婚。经这么一折腾,女学生从医学院毕业时,不但没能进入区卫生局,就是区中心医院也不敢接收了,只好跑到一个小镇当了一名赤脚医生。

陈元离婚后,第一个就给女学生打了电话,想试探一下对方,看看小三有没有进位的可能。没有想到女学生淡淡地说:恭喜你呀,升官发财死老婆,人生三大喜事你占全了。陈元说:她没死,只是离了。女学生说:离了跟死了,差不了多少吧?陈元说:当然差了十万八千里,一个可以放屁,一个只能发臭。女学生说:离了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陈元才知道,女学生没有毕业前就有男朋友,是医学院的同学,学麻醉的,发生“兔子事件”时,他们已经领证结婚了。这让陈元失落了半天,从此不敢和女学生再联系了,怕女学生的麻醉师一旦找上门来,稀里糊涂地给他注射一支麻醉剂,他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有一次女学生来市里参加医疗培训,陈元给她打了个电话,两个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见了,只是默默无语地喝了一杯咖啡,连陈元续水时伸手碰了碰她,都被她躲开了。陈元一时不明白,是约会时间不对头呢?还是两个人已形同陌路了,如果再有一双白兔子在面前张狂着,又会是什么情况呢?

在打电话向女学生询问雷管之前,陈元再次深深地吸了口气,完整地唱了一句“窈窕风流杜十娘,自怜身落在平康”。电话接通后,虽是阳光明媚的正午,竟然冒出一个男人“向兔子学习,向兔子致敬”的铿锵有力的声音。

麻醉师喘着粗气问:你是谁呀?

陈元顿了一会儿说:我是她的老同学,好久不联系了。

麻醉师说:我已经听出你了,你怕不是什么同学吧,是原区委办的陈秘书吧?打个电话嘛,又不是耍流氓,用不着掖着藏着吧?

陈元说:你是她老公吧?怕你有什么误会呀。

麻醉师说:误会个球,倒是挺误事的,你半个小时或者明天再打吧。

陈元说:事情倒是挺急的,不能等啊。

麻醉师说:你没有听出来吗?我们正在池子里洗澡,一起洗澡你知道吧?

陈元说:呵,要不你们洗干净了再打给我吧。

麻醉师骂了一句“傻逼”,然后气呼呼地把电话摔掉了。电话并没有关,从电话里传出女学生扬鞭策马的呵呵声。陈元这才明白,人家不是简单的洗澡,搓污垢,是光天化日之下洗鸳鸯浴。陈元是倒在床上似睡非睡地打这个电话的,加上女学生浮上心头的一对白花花大奶子还在晃荡,所以陈元身子一阵燥热,无缘无故地泄掉了。

陈元在等电话的时候,抱起一把小三弦,半闭着眼睛,边弹边唱他的那句“杜十娘”。等了大半天,电话终于响了,接通后原來是自己小老婆打来的。小老婆让陈元现在就出门,一起去医院看望那个月子婆。

这是寻找雷管后第一次送礼,陈元把小老婆准备的礼品,一件件翻出来检查了好几遍,对那盒雷氏奶粉很不放心,在没人的地方还故意扔出去,发现没有什么意外,然后才捡了回来。从医院里回来,天已经黑透了,还没有接到女学生的电话。

陈元不敢当着小老婆的面,与昔日小情人打什么电话,一时心急,说家里的安全套存货不多了,哪一天牛气冲天,要了还想要,怕是不够的。

小老婆说:你什么时候要过两次了?上一次吧,轮胎还被人扎破了似的。

陈元当初以为小老婆不知道自己是“兔子”口号的创始人,进行房事时也像其他男人一样,喊喊“兔子”的口号,想想那对白兔子,雄起一次。没有想到有一次自己刚刚张口,就被小老婆一脚踢到床下去了。小老婆说:难怪你总是闭着眼睛,原来与我上床的时候,心里还想着那个女学生呀,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个口号是被你弄出来的?陈元说:哪有啊?以后不管白天黑夜,我都把眼睛睁得铜铃似的,看着你行了吧?陈元从此以后,就不敢再喊口号了,只能疲软着。

陈元说:安全套就跟原子弹一样,虽是太平年代,要有备无患嘛。

男人虽然力不从心,哪怕他有这种雄心,也让女人相当满足。小老婆对着陈元说:那就多买几盒吧,不过快点回来啊。

陈元一下楼,就躲到马路对面的小巷子,黑咕隆咚地打电话去了。这次电话接通后,陈元没有急着出声,当他听到是女学生的气息时,他才开口说:我是陈元,我下午打过电话给你,你老公接的,他说你们洗澡去了,大白天的洗什么澡啊?他是骗我的吧?

女学生说:我这有个病人等着救命,你有什么事情就说吧。

陈元说:这么多年你还在那里?也不想着换一换?你如果不介意的话,你的这根线,现在是可以牵牵了。

女学生说:真有一个病人,快要断气了!

陈元听到电话那边鬼哭狼嚎的,确实要死人似的。他不敢再废话了,直入主题地问道:这样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有没有送你什么特别的东西?

接电话的又变成了麻醉师:她救人去了,你什么意思就说吧?你知道人家背地里怎么叫她吗?赤脚医生,就是鞋太破了,跟光着脚差不多了,陈秘书,你什么意思就说吧。

陈元说:别人对她怎么称呼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看她。

麻醉师嘿嘿一笑:我还要让你提醒吗?我今天就告诉你吧?我怎么看她,她都是一只白兔子,白兔子你知道吗?千刀万剐的白兔子。

陈元感觉十分悲哀,而这份悲哀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真想把电话挂掉,但还是抖着声音问:我有一盒子雷管,现在死活找不到了,说不定什么时候送给她了,如果一不小心爆炸了,可不得了了。

麻醉师应该已经给病人打过麻药了,他不紧不慢地说:你拿这种方式危胁我们吗?别说是雷管,你就是用飞毛腿对着我们,我们也不怕。说实话,你当年把个大鸡巴对着我晃来晃去,我也没有怕过。再说了,她哪怕就是个破鞋,这辈子也不会跟你回头的,你再这样缠下去,我看送炸弹的不是你,应该是我了。

陈元说:你误会了,我只是想问问,我有没有把什么东西送错了。

麻醉师说:她当初是学什么的?学医的,睡觉时都拿尸体垫背,男人身上什么玩意她没见过?如果不是你送了一条红丝巾给她,她怎么会因为两只流氓兔子,和你做出那种不要脸的事情。我已经把那条丝巾捐给地震灾区了,不记得是玉树还是汶川,你找灾区去要吧。

陈元说:除了丝巾,你确定我没有再送她别的东西吗?

电话又转到了女学生的手中,女学生说:有啊,还吃过你几顿饭,怕是吐不出来了。陈元不想再说什么了,对着电话唱了一句“杜十娘”,女学生以为陈元疯了,赶紧挂断了电话。

陈元与女学生之间交往时间不长,所送的东西有限,而且都是偷偷摸摸的,所以她应该是安全的。但陈元放下电话后,有些莫名的失落,女学生很明显误会自己了,如果说他与她之间,原来还存在兔子一般的美好记忆,现在就像一幅凡·高的油画上边,被人泼上油漆一样,更加抽象而难以理解了。

陈元糊涂了,当初女学生扑进他的怀里,到底是因为他送了一条丝巾呢,还是因为那两只多事的白兔子?

五、 送礼是一门大学问深不可测

接下来,这座城市又升起了几朵蘑菇云,每一朵都牵动着陈元的心。

电视里说,有一个已经查明原因,是煤气泄漏,但是还有两起具体原因不明,有关部门初步分析,仍是易燃易爆物品引起的。陈元想,易燃易爆物品是指什么呢?不就是烟花爆竹、炸药以及雷管吗?

这时候,陈元从真如寺前练太极的几个老人嘴里,听到了一些小道消息。说是有个北大荒的知青,把身家性命都送给了人事处长,希望把自己的子女从林海雪原中调回城里;有个人把新婚不久的老婆拱手让给了顶头上司,希望自己混个科长。两件事最后的结果都一样,礼物收了,事情没办,回头一问,不知道这礼是谁送的,所以送礼者气不打一处来,干脆再送了一个炸药包。

其中有个练太极的老人,大家都叫他疯子。他神秘兮兮地告诉陈元说,这几起爆炸发生之后,闹得整座城市那阵子谁也不敢送礼了,就是有急事送了礼,也没人敢留着享受,收礼的人看也不看,就直接扔进了垃圾桶。所以产生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引起了拾荒者的兴趣,认为一夜暴富脱胎换骨的机会来了。大家纷纷从全国各地向这座城市赶,有人害怕错过最佳时机,于是坐飞机都嫌慢,因为飞机常常晚点,干脆打了长途出租车,有个陕西的垃圾佬,光打车费就花了五千块。不过投入和回报是成正比的,他们有的捡到了茅台五十年陈酿,有的捡到了奥运版的中华香烟,有的捡到了金条银碗铜香炉,还有个人捡到了半克拉的钻石。反正没过几天,他们个个都腰缠万贯,甚至干脆让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都跑到这座城市来了。这座城市一时间流动人口上了千万,最热门、最有地位、最牛逼的职业,就是环卫工人与拾垃圾的。这还直接催生了房价暴涨,连外环的房子也要两万块,整个城市迅速繁荣起来,到处是歌厅酒吧五星级豪华酒店。而且大街小巷变得干干净净,就是树上落下一片梧桐叶子,也有人抢着捡起来,放在嘴里咬一咬,看看是不是金子的。正好上级爱卫办检查团前来评比,感叹从没见过如此干净的地方,一下子就被评成了卫生城市标兵。

疯子一边来了个白鹤亮翅,一边对陈元招招手,附在陈元的耳根子上说:还有第二个反应呢,陈团长不知道吧?这座城市一下子清廉无比,原因是大家发现,以前是不送礼,就办不成针尖大的事儿,就串不了门子,就搭不上个话。现在发现,无论你送什么,不明不白的,都装入了垃圾佬的腰包,所以大家不再送礼了,哪怕一棵大白菜也没人送了。这可愁死了一些想办急事的人、想拉关系的人、想巴结领导的人、想增进感情的人。尤其害苦了想泡妞的人,在这个只认钱不认娘的城市,不谈钱,不送礼,根本就没有办法打动女人的心。大家不送礼,实在没有办法,他们不管见到谁后,只好不停地微笑。因为微笑是藏不进炸弹的,是安全的。一时间,到处都洋溢着喜悦的笑脸,大家之间的关系,变得简简单单、欢欢喜喜起来了。

疯子对陈元微微一笑,接着说,正当国家加大反腐力度之时,这座城市不正是一个典型吗?有关研究机构决定在这座城市召开反腐倡廉研讨会。有个教授提出,现在是大有大贪,小有小贪,麻雀能贪,蚂蚁也能贪,那如何打击贪官呢?这座城市的经验值得借鉴。有人问,这座城市的清廉是两起爆炸引起的,如果这样的经验要推广,那炸弹谁来制造?造好了送给谁?这个过程,与其说是经验推广,不如说是预谋犯罪。而且,随着爆炸渐渐远去,人们又会蠢蠢欲动的,因为长时间不送礼、不收礼,手就痒了,脚就乱了,心就慌了,上下级之间就生疏了,朋友之间就不合了,小情人之间就冷淡了,就是夫妻之间吧,性生活也不和谐了。所以送礼收礼之风,像夏天的微风,还会慢慢刮起来的。有关专家在研讨会后悄悄地说:几起爆炸虽然死了几个人,给人民群众造成了巨大的财产损失,但是社会效益却是明显的,大家不敢收礼送礼了,所以只能寄希望于某些有正义感的人,自行地制造几起爆炸,来震慑一下贪官。

陈元听到这些街谈巷议时,明白基本是假的。但是听归听,笑归笑,陈元每次听到爆炸声时,心情都非常沉重,甚至有人提到这两个字,他的心都要抖动一下。那段日子,陈元基本不到剧团上班了,要么说是感冒发烧,要么说外边有个小会要开,躲在家里一边唱着“杜十娘”,一边小心翼翼地又把家里翻了两遍。他不仅仅是翻箱倒柜,还把橡木地板撬起一条缝,甚至连大衣柜能拆的,也拆开看了。

让陈元惊慌的是,当他绞开床垫子,向中间一摸,竟然又摸出一张兔子皮,而且与前一張一样,都是白色的。因为受潮有了水渍,活像一张带着咒语的藏宝图。

陈元越看越像从草丛中快活的那两只白兔子身上剥下来的。他吓得不轻,觉得这样的事情,是人没有办法说清的,所以赶紧跑到真如寺,向老和尚寻求帮助。老和尚听到描述,取出一张黄纸,给陈元画了一道符,又念了念经,让陈元把符带回家,与那异物一起烧掉。符水下肚,异物深埋,便会平安无事。但是等陈元赶回家,兔子皮又不见了。

陈元心想,不管如何,把那盒雷管找到了,一切就无关紧要了。

他怕自己记错了,也许装雷管的盒子根本不是金色的,而是银色的,恰恰有人送了金色的东西就误会了。或者根本没有盒子,只有雷管也是可能的,因为罗林有时候双手一伸,就能掏出一大把雷管。于是陈元又给自己的前妻与女学生打了电话,换来的还是破口大骂与冷冷冰冰,但他觉得值得,起码换来了自己一时的安心。

陈元接下来要找的人是老领导,也就是自己当初跟前跟后的那位区委书记。他之所以第三个浮上心头,也许是对陈元有知遇之恩,也许是他长得肥头大耳,葫芦大了容易在水里浮起来是有物理学道理的。

陈元大学毕业时,有关系的人都分到县处级以上的机关,只有陈元祖宗八代都是大字不识的土农民,最大的官就是地主,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成了拖后腿的反面人物。陈元毕业前,敲过许多领导的门,要么把门敲错了,坐了半天才知道不是要找的人,不好意思只好把东西留下了;要么把门敲对了,送完东西后就石沉大海了,再没机会问人家什么时候办事。

陈元那时候,不但不会送礼,而且家里也穷。有一次,在一位文化局局长家的楼梯口,陈元摔了一跤,把鸡蛋给摔烂了,等提进家门时,黄腊腊的。局长家的保姆怕弄脏了地毯,干脆直接扔进了垃圾桶。保姆好意地提醒陈元说,以后要送呀,就直接送老母鸡,又新鲜又方便。陈元随后照着做了,抓了一只老母鸡,刚进局长家的门,从袋子里放出来,它就扑棱着翅膀从窗口跳楼了。

就这样,陈元毕业时直接被分到了一个小镇的文化站。文化站只有陈元一名职工,平时给老百姓放放录像,为了增加一点人气,还放过不少三级片;大厅中放一张乒乓球案子,一副拍子,一个球,让连拍子都没有摸过的人,看看乒乓球到底是实心的还是空心的。

全市大搞乡镇文化建设的时候,区委书记带着一帮人来镇上视察,陈元瞅准机会认识了区委书记当时的狗尾巴——秘书。陈元一改原先送鸡送蛋的习惯,给秘书塞了一个信封,说是平时写下的一点文章,让秘书转给书记看看。书记视察离开后不几天,就接到秘书电话:我给你安排好了,你来一下吧。

书记见了陈元,便说:我约过你吗?我怎么记不得了?

陈元说:您视察我们文化站的时候,我们还打过一次乒乓球的,书记的高吊球可是一绝,怕是奥运冠军也接不住吧?陈元说着,又把一个更大的信封递了上去:我在电视里听书记讲话的时候,随手记下来的几点体会,请书记有空时指教一下。

其实这个信封里,除了陈元写的几篇小散文,还有陈元一年多不吃不喝的工资。书记接到信封后,并不立即打开,而是往旁边一放,只是问了一点小麦种植呀,体育比赛呀,尽是不着边际的话。这次汇报之后没多久,陈元就接到了一纸调令,一下子从文化站调到了区委办,直接当上了这位书记的秘书,原来的狗尾巴则升任了办公室的副主任。

当陈元风流兔子事发,调离区委办之后没有多久,这位区委书记就出事了,经过上级部门查实,他收了几家房地产公司的钱,被抓起来了。有纪检部门的人找过陈元,说他是书记的前任秘书,如果知道什么内情,一定要及时报告。陈元则说,自己平时只替书记拎拎包,提提水,写写讲话稿,如果知道他是一个贪官,他宁愿在小镇上做个文化干事,也不愿意到区里给贪官当个狗尾巴。

陈元依然带着他的戏班子,唱着他仅会一句的“杜十娘”送戏下乡,有次下乡回来才听说,这位书记被判了十年,坐牢去了。

书记虽是一个贪官,在陈元看来也算有知遇之恩,当秘书那阵子,包括后来当了副团长,逢年过节的,陈元不回家看亲娘老子,也要给书记拜年,每次送的东西也五花八门,有猪蹄子,有大红枣,也有苹果手机什么的,如果自己把雷管转手送给了书记,书记不可能转送给了更大的书记,也不可能带到监狱,更不可能上交国库,所以最大的可能还在书记家里。书记是贪官,该杀该剐,老婆儿子还是无辜的吧?

陈元经过打听,发现书记并没有减刑,还在提篮桥监狱中。陈元打电话到监狱的时候,监狱的人听到“书记书记”的,就很不高兴地说:你以为他现在还是区委书记吗?他现在是犯人,是人民的敌人,敌人怎么可以随便接电话呢?

陈元说:他可能藏有雷管,你们不让他接电话的话,是要出大事的。

监狱的人有些害怕了:他想自杀还是想炸监狱?雷管的威力很大吗?你再过五分钟打来吧。

陈元五分钟之后再打的时候,监狱的人气愤地说:你这是胡扯,你知道吗?这个贪官从进来那天起,连只苍蝇也没来探视过,一根毛也没人送过,他从来也没有出去过,哪来的雷管?说完就“啪”地把电话挂断了。

陈元心想,自己得跑一趟了。他又向剧团请了一天假,说是偏头痛犯了。他跟小老婆则直说了,老领导被关在监狱里后,大人小孩没个人去探视的,别人忘恩负义,我们可不能做个小人。领导在位上的时候,天天巴不得在眼里晃来晃去,如今领导进了监狱,就把人家当成冷宫里的妃子,看一眼也要吐一口唾沫。小老婆听了,说探监也是串门子,哪能空着手呀。于是弄了一大堆的东西,有红双喜香烟,有两瓶子黄酒,还有几包小点心。

小老婆说:算你陈元有良心,哪一天我进去了,送饭的人还是有的。

陈元出城的时候,经过那条上下班时的大马路,看到沿路乞讨的还是那么几个人,一个残疾人,一个老人,一个背着孩子的女人,在车流之中穿来穿去。陈元觉得他们也不容易,所以每人给了五块钱,顺便问了问,他过去送他们旧衣服旧鞋子时,有没有送他们什么没用的盒子,如果有一定得看看里边是不是雷管。

书记听说有人来看他,以为是自己的老婆孩子。当他看到陈元的时候,半天也没认出来。当他认出来的时候,却转身就走。

陈元说:书记啊,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相信你真收了人家的钱。

书记愣住了,转回来盯着陈元看,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子直往下滚。书记说:我牢底都快坐穿了,头发都白了,骨头都软了,你还以为共产党冤枉我了?我现在告诉你,我不仅是个贪官,而且是个大贪官,没有被枪毙已经不错了。你想想吧,现在有几个人是清白的?随便从大街上抓个人进来,你审都不用审,关个一年半年的,一般不会冤枉的。其实,世界就是一个大监狱,我不过是住在单间里罢了。

书记在陈元的对面坐下了:当然,小陈你肯定是个例外。

陈元说:社会无常,话也不能这么说。

书记说:我真后悔啊。书记说着就放声地哭了。

陈元说:过去的事情就不说了,我这次来,主要是看看你。

书记说:你现在还是副处吧?你知道探视一个贪官,对你的前途影响有多大吗?你知道这是多么危险吗?

陈元说:确实很危险,但是我必须来,我想问书记一件事情,请书记好好回忆回忆。

书记说:问什么?你说吧。

陈元说:你还记得我过年过节送给你的东西里,有没有一个金色的盒子?上边可能还打了一个蝴蝶结。书记身子抖了一下,一下子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陈元,希望从陈元的眼睛里看出什么。

在他任区委书记的时候,有多少人送过他东西,什么人送了多少,是什么时候送的,他根本记不清了。在纪委当初调查时,能记得的他基本都交待了,记不得的他也糊糊涂涂地交待了。唯独陈元送给他的那个信封,让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因为在这个信封里,陈元讲了一个故事,是关于母亲临终时的故事,母亲临终时说是想吃麻花,当一家人东借西凑地,把麻花炸好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了。当时书记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他被感动了,哭了。他觉得陈元是个孝子,古话说百善孝为先,这才是书记把陈元调上来当秘书的原因,所以在上边调查的时候,与陈元有关的细节与项目,书记有意识地隐瞒掉了。

书记盯着陳元,小声地说:我不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是第一个到监狱来看我的,也是我当初唯一保护过的,我这辈子肯定是平不了反的,就是翻出什么旧账来,顶多多坐几年而已,但是小陈呀,你还年轻,不一样啊。

陈元说:书记你放心吧,我没有送过你任何值钱的东西。当初纪委找我的时候,我就是这样说的,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还会这么说,因为这是事实嘛。我就想让你想想,逢年过节时,我去孝敬你的时候,那些东西你都怎么处理了?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

书记轻松了:只要牵扯不到你,我就放心了。你也清楚,别人送的一些吃的喝的,有烟有酒有补品,家里摆都摆不下,也不想分清楚谁送的。这些东西吃吧吃不完,卖吧不敢卖,扔吧也不能扔到大街上,有许多贪官就这样翻船了。只好半夜三更偷偷地拉到春申江,不管五粮液还是大中华,统统地绑上大石头,沉到水底去了。

书记开玩笑说:春申江为什么长出大鱼了,就是喝了名酒抽了名烟的原因。

陈元说:难怪了,前一阵子竟然捞出一只三十斤的大王八。书记呀,你能确定没有发现雷管呀什么的?或者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觉得盒子好看,随便放在家里什么地方了?

书记想了想说:有一次倒是看见一个人送的东西,袋子底下有个打火机,上边印着裸体女人,不过也扔了呀。扔不掉的东西,在抄家的时候,全没收了。

陈元说:你是我的恩人,当年有什么好东西,我第一个想送的就是你了,就是那个医学院的漂亮兔子吧,说实在的,我也想送去让你看看,还没来得及就出事了。

书记说:女人嘛,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情。

陈元说:我就实话实说吧,我家有一盒雷管,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我怕把它当成什么好东西送给你了,而你家里人不知道这是雷管,就放着藏着,哪一天不小心爆炸了。这阵子爆炸的事情太多了,真是惨得很啊。

书记终于明白了,陈元这次专程来,不是秋后算账的,而是为了自己这么一个贪官的安全。他抱着陈元,一阵放声大哭:我当初真的没有看错你陈元啊,你真是一个有良心的好孩子呀,我如果下辈子再当大官的话,一定当个清官呀,还要提拔提拔你呀。

陈元说:来生的事来生再说吧,我现在会唱戏了,给你唱两句吧。

书记原来也是一个戏迷,在任的时候经常把一帮戏子招到家里,唱那么几曲京剧《贵妃醉酒》。陈元对着书记唱着:“窈窕风流杜十娘,自怜身落在平康。”陈元绕了半天,最后鼻子一酸,泪水也流了出来。

六、 雷管变成一只只虫子在心里爬

陈元告别提篮桥监狱的时候,因为离毕业后工作的文化站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所以他拦了辆车,想顺便去文化站看看,这也是他放心不下的一个地方。虽然文化站没有自己关心的人,毕竟是自己人生中的第一站。

这个小镇是这个城市之根,有着许多亭台楼阁,那些民宅大院子,基本都见证了上千年的江南水乡历史。陈元赶到小镇的时候,许多人一眼就认出了他,纷纷拉着他,要留他吃午饭,或者是喝杯茶。有个大爷拉住陈元,说他孙子当时就是在陈元的文化站学会打乒乓球的,后来参加了全国运动会,还捧了个奖牌回来了。但是现在呀,乒乓球案子被拆掉了,卖什么成人用品,都是冲着钱去的。

陈元说:现在是以经济为中心嘛。陈元不知道怎么说了,装着还有急事要办,就走掉了。路上还碰到一个女人,手中提着一篮子鸡蛋,欲走欲留的样子,红着脸看着陈元。陈元说:这么多年了,你还干老本行吗?现在的鸡蛋怕要四五块一斤了吧?

这女人原在镇上摆着个菜摊子,陈元常常去买她的鸡蛋,一来二去熟悉了,陈元就让她直接把鸡蛋送到文化站。有一天中午,陈元闲着无聊,就用文化站的放映设备,躲在房间看一盘黄碟。这个女人提着鸡蛋推门而入,她看到屏幕上赤裸的画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像是一下子被钉住了似的。

陈元说:想看就进来。其实陈元是怕被外边的人发现了,才一下把她拉进了屋子,赶紧把门关上了。这女人进了屋子,听到外边不停有人走动的声音,也是不敢出门,只好站在房子中间,两个人看着看着,也就不管不顾了,忍不住抱在了一起。

完事之后,这女人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第一次,要知道我就忍着了。

陈元说:谢谢你,让我长大成人了。

之后,这女人便隔三差五地提着一篮子鸡蛋,到文化站来找陈元,送鸡蛋事小,云雨一番事大。很自然,这些鸡蛋自那次之后基本都是白送的,所以陈元吃了好长时间不要钱的鸡蛋。如今在小镇上碰到了,两个人站在马路上,不知道如何是好。

陈元想,自己当时只吃了她送的东西,却从来没有送她什么,所以那盒雷管根本不可能在她手上,她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一个人了。所以最后相视一笑,扬了扬手,就各自离开了。

文化站依然设在镇中心的两间平房里,只是墙面被重新刷过了,绘了好多跳舞的图画。陈元走进文化站,发现乒乓球案子、图书确实都不见了,里边变成了一个商店,出售一些地摊书和一些盗版碟,拐角上还出售一些成人用品。

一个女营业员问:你要租碟还是买碟?

陳元笑了笑说:我再看看吧。

营业员见到如此扭捏的顾客,就明白他要的是什么: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是要A片对吧?要日本的?还是欧美的?说着就从柜台底下拿出花花绿绿的一大叠来:你挑吧。

陈元一看,都是一些大乳房大屁股,赶紧说:你们文化站站长在吗?我找他有别的事情。

营业员说:哪有什么站长啊,这里只我一个人,我就是这里的负责人,你说吧,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陈元说:我也在这个文化站干过,我姓陈。

营业员说:哦,你是陈元吧?你可是这个小镇的名人呀,没有人不认识你的。你官当大了,现在是市里的领导了,今天是来检查工作的,还是来这里唱戏的?

陈元说:我就是有点事情来问问,你当时接管这个文化站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我移交下来的东西?比如说一堆书,还有一大堆的磁带。营业员不高兴了,拉下脸说:看来你是来查财产的呀,有是有,一部分让人偷走了,也是我接手之前的事情,你走之后好长时间这里是关着的。剩下的一些都在仓库里放着了,你也知道,书嘛都是邱少云黄继光,磁带嘛就更不用说了,现在都改用光碟了,这东西跟垃圾一样,你想查,自己去看吧。

陈元说:你误会了,我只是想看看,有没有我要的东西。陈元说着就随营业员来到了仓库,这些东西乱七八糟地堆在地上,上边已经落下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陈元先把书整理好了,然后不管是录像带还是录音带,一盒一盒地打开了。营业员看陈元的样子也不像是查账,就又高兴了起来,问找什么?她可以帮忙。

陈元说:我找一个黄色的盒子,里边是雷管。

营业员说:原来你要找这个呀,我好像见过的,我只是看到过盒子,一看就知道是黄带,不过我不知道名字是不是《雷管》。内容我也没有看过,我还是女孩子呢,我可不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何况你留下的那台录相机早就坏掉了。

陈元叹了口气说:我要找的是一盒子雷管,就是爆炸用的雷管,不是黄色录像带《雷管》,你看到过吗?

营业员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么危险的东西呀,我这辈子也没有看到过呢。

两个人又在一堆杂物里找了一遍,没有找到雷管的影子。不过看到一本发黄的小册子,竟然是评弹《杜十娘》的剧本。陈元翻开小册子,他第一次哼出了第二句“她是落花无主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

陈元对文化站这个清水衙门的点点滴滴是相当有感情的,他既从这个清静的地方学会了忍受,也从这个清静的地方找到了发泄。陈元带着那本小册子离开的时候,失望地说:那盘黄带也不见了。

营业员说:我不是说了吗?让人偷去了,你想想,他们进来最想偷什么?不就是这种东西吗?不过,我可以送你几盘,什么花样都有,你看了肯定满意的。说着就从柜台下边拿出一堆,往陈元手里塞。

陈元苦笑着说:你没有看过,怎么知道好看呀。

营业员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陈元没有接她的黄碟,摆了摆手,算是告别了。当他离开小镇的时候,再有人拉着他,要吃饭喝茶时,他就问人家有没有拿文化站的一个盒子,说盒子里装的是雷管,不小心就会爆炸的。大家都连连说,看在你的份上,文化站晚上就是不关门,我们也不会去偷的。

在集市上,陈元又碰到了摆摊卖菜的那个女人,他想还是过去问问她有关雷管的事情比较好。看着她低着头用袖子擦着几个西红柿,身边多出了一个黑瘦的男人,心想应该是她的老公,还是默不作声地走掉了。

刚刚回到家,这座城市的西南角又腾起了一朵蘑菇云。陈元对一盒雷管有十个还是八个,时间长了已经搞不清楚了。如果真的一齐爆炸了,威力会是什么样子,平常人根本无法想像,但是陈元还是非常清楚的。

小时候亲眼目睹过炸山修路,当时父亲是装炮工,他们在岩石上打个炮眼,把一个雷管埋进去,就可以掀掉一个山包。有一次,父亲点燃导火索后,折身赶紧就跑,半天不见爆炸,叔叔就跑过去检查,刚走到炮眼边上,轰地一声就炸掉了,那种血肉模糊的情境,好多年后都在陈元的脑海里盘旋。

想到这里,陈元打了一个冷战,骂了一句:妈妈的,这几天谁都想到了,为什么偏偏把喜欢放炮的父亲给忘掉了呢?

陈元的老家虽然也在江南,却不是海边水乡,而是偏僻的山区。母亲去世早,如今父亲已经七十多了,依然清苦地生活在村子里。陈元几次要把父亲接到身边,让他跟着享受一下城市生活,比如泡泡桑拿、找找小姐。有一次强行把他接到城里,这个要请他吃鱼翅,那个要请他吃鲍鱼,吃完一桌子上千块的,陈元嘴一抹就走人了。父亲说,无功不受禄,天天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心里愧欠得很。于是就偷偷跑回村里了。

父亲一辈子,吃的是自己辛辛苦苦种的,用的是自己挖药砍柴赚来的。陈元给区委书记当秘书那阵子,一到过年过节,乡上的镇上的,一堆堆地朝陈元老家跑,扛着一箱箱的好烟好酒,说是访贫问苦,其实都是来巴结陈元的。陈元父亲每次见了,就找来红纸,写上“某某镇长天之蓝一箱,某某书记中南海两条”,张贴到了学校的墙上,然后把这些东西全部分发掉,几次下来,就没人来了。

陈元说:都是公款,你不要白不要。

父亲说:如果我要了,他们就得托你办事,你这个官不就腐败了?

父亲的耳朵已经聋了,需要大声喊叫着才听得见,所以陈元已经极少打电话了,真要非打不可的时候,都要躲到荒郊野外,这样不会吵到别人。陈元赶紧起身,爬上一辆公交车,一口气坐到了终点站,才把电话拨通了。

陈元已经说了半天,父亲还在不停地嘟囔说:哪个嘛,我听不到啊。

陈元说:爹呀,我是你儿子呀。

父亲说:哪个坐月子了?你再大点声吧。

陈元一急,就唱起了评弹。老父亲虽然什么话都听不见,唯独对老戏却是清清楚楚,什么河南豫剧呀,黄梅戏呀,越剧呀,不管哪个地方的土梆子,他一打开收音机,不但能辨出什么曲子,还能听出是什么唱词。

陈元唱着:窈窕风流杜十娘,自怜身落在平康。她是落花无主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

父亲说:是我儿呀,你唱的是《杜十娘》嘛。

电话被人从父亲的手中接去了:有空还是把戏班子带回村子,给老人们唱一出《包青天》吧,他们眼睛都望穿了。

原来是回家探亲的堂弟,陈元说:你咋有空回村子了?烟酒店不忙了?

堂弟说:哪有不忙的?这年头就两样生意好做,一是洗头房,二是烟酒店。你们这些当官的应该很清楚,当官的头容易脏,嘴也闲不住。所以,我又开了个洗头房,咱村子的女娃清纯,这次回来本想着招几个女服务员的。

陈元说:洗头房真洗头吗?你这不是害咱们村子吗?

堂弟说:现在怕只能招几个老太婆了,几年不回来,村子里没有一个年轻女娃了。堂弟又问,你们离得近,为啥也不回来?

陈元叹了口气:我是真的忙。

堂弟说:你忙什么?忙唱戏呢?还是与戏子上床?

陈元没再理他,只是说:你帮我问问,我爹最近身体有没有毛病?

堂弟开始充当传话筒:大伯说,他的身体好得很,他刚才还爬到河滩上放炮去了,说是要炸山修地,种龙井茶。

陈元说:放炮啊,这太可怕了,你问问他雷管是哪来的?

堂弟传话:雷管是从养路队买的,现在社会不安全,枪支弹药管得严,雷管哪里也买不到了,修路的时候上边会发一些,养路队的人就省几个卖钱,现在投机倒把的事情到处都是的。

陈元说:没办法,就是这样一个社会,除了礼尚往来是白送的,其他什么都是要掏钱的。你赶紧问问,我给他寄回去的衣服呀,烟酒呀,奶糖呀,里边有没有一个金色的盒子?

堂弟传话:他说有呀,是“雷”什么的,有一次村支书来了,说是那盒子好看得很,就拿走了。

陈元急了说:是雷管!我要找的就是这盒雷管。

堂弟传话:大伯说雷管他怎么不认识,他还到处找雷管呢,什么场合都派得上用场,修路呀,修地呀,还有过年时听个大响声,但盒子里边根本不是雷管,听村支书说,好像也叫什么“雷”,但肯定不是雷管,雷管是金属的,两三厘米长,这东西是橡皮的,一包一包的。

陈元想了半天,终于“呵”了一声问:是不是叫杜蕾斯?

堂弟传话:大伯说了,好像是的,说村支书开心得不得了,立馬就找村口的老寡妇去了。陈元哥,这不是安全套吗?你寄这东西回来干什么?大妈去世这么多年了,大伯一个人也用不着呀。

陈元有一次买了一盒水果味的杜蕾斯,小老婆说,真不错,下半身竟然也能尝出味道,做爱跟啃苹果似的。但是夫妻两个刚刚啃了一次苹果,剩下的杜蕾斯全不见了,小老婆硬说陈元在别人身上用掉了,两个人闹了好长时间的别扭。

陈元说:是寄错了,你再问问,我拿回家的东西里,有什么舍不得打开,现在还放着没动的?

堂弟传话:他说没有了,不是我说几句,你这么大的官了,副团长是吧?但是大伯他太仔细了,别人巴结你的烟酒他一概不收,你每次给他拿点烟酒吧,他又舍不得喝舍不得吃,跑到合作社里换成钱,十块二十块地拿到信用社存起来了。

陈元说:其实这些东西,不是我掏钱买的,都是别人送的。我已经劝过他了,不顶用的,你也帮着劝劝吧,你想想他存的那点钱能干什么?还不够人家吃顿饭吧?不说了,你一定提醒他,发现不清楚的盒子,一定要小心。

挂断了电话,陈元还是不放心,电话又找到村支书。村支书说:看你娃小气的,我拿走的真是几个套子,也不是金银首饰,還用得着要回去吗?

陈元说:哪里呀,支书这么大年纪了,还如此威风,我高兴还来不及的,你喜欢的话我下次给你带点香蕉味的。

陈元一时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与慌恐之中。陈元心想,这么多年,除了几个格外牵挂的人之外,到底还送过谁东西,怎么也记不清了,有些人已经不认识了,有些人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陈元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陈元对小老婆说:我们努力大半年了,你之所以迟迟不能怀孕,有位老中医说了,可能是我们平时同房时太癫狂了,你以后一定要小心,不管什么动作,最好跟跳舞似的,轻一点,再轻一点。

小老婆说:真的吗?难怪你如今喜欢翻到上边去,云呀雾呀的了。

那段时间,陈元与小老婆走路的时候,就跟踩蚂蚁似的。坐下去拉屎吧,也慢悠悠的了。特别是上床的时候,都成了电影里的慢镜头。这正合了评弹的调子,就讲的是温吞吞,软绵绵。所以两口子的慢生活,再加上陈元两句吊嗓子的评弹,就显得十分地合拍,好像是专门配的背景音乐。

陈元被搞得有些神经质了,雷管变成了一条条虫子,在他的脑海里爬着扭着。这使陈元晚上睡不着,白天吃不下,听到一声响雷都怕得要命,特别是看到有人手中提着礼品,哪怕就是一束玫瑰一个蛋糕,也让他产生不安全感。

七、 这么大个城市找不到一枚雷管

又过了几天,小老婆说单位的发票丢了,问陈元认识不认识记者,托个关系免费刊登一个遗失公告。陈元当时正对着那本小册子,慢悠悠地学着《杜十娘》第三句,听到小老婆说起公告的事,一拍脑袋说:当然有了,《春江日报》的总编不就是我同学吗?

陈元在给小老婆刊登遗失公告时,给自己也悄悄刊登了一个。为了不引起社会恐慌,不给自己惹麻烦,他是这么写的:本人有一金色盒子,内装有特殊物品,如今发现不幸遗失,或许当成礼品错送,请知情者尽快查找,不然后果非常严重,本人不排除报警可能。联系方式leiguan119@sina.com。

陈元拟定的启事很快就被总编给发出来了,不是放在广告里,而是放在副刊上。《春江日报》是这座城市发行量最大的,下到小摊小贩,上到市委机关,几乎人手一份。所以这则启事的影响力之大,是陈元万万没有预料到的。

这个社会最大的交往就是送礼,有谁这辈子没有收过礼呢?生老病死要收礼,走亲串友要收礼,领导家里的狗狗感冒了,怕也会收到一堆药片,很多的礼收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管是机关里的头头脑脑,还是拾破烂的,扫马路的,看到陈元这个莫名其妙的启事后,都是一头雾水,然后在网站的各个论坛里,作着各种各样的猜测。

有人说这盒子里可能装着一尊金佛,有人说可能装着传家宝,有人说可能是海洛因,甚至有人说可能是老婆的骨灰。也有人说,盒子里本来什么都没有,送了大领导之后,才发现送的是空气,怕大领导发现了,那就倒霉了。反正整个城市街头巷尾、白天黑夜、明里暗里,都在议论这则遗失启事。

反正大家猜测来猜测去,都没有什么结果,有人从那个电子邮箱上,看出了一丝问题,前边的拼音是什么意思不清楚,但是后边的数字是119。119是干什么的?是灭火的。像火灾一样的是什么?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启事里也说了,不排除报警可能,有什么事情需要报警呢?不管怎么说,收到这份礼物的人,如果不还给人家的话,人家是要报警的,警察拔出萝卜带出泥,就会大难临头。

大家一边议论,一边回家做贼似的,翻箱倒柜起来,把往日别人送给自己的各种东西,统统地拿出来看了又看,想了又想,觉得像,又觉得不像。在全城大搜索之中,传出了不少的小插曲:有人找到几十年前的老照片,高兴得哈哈大笑,说自己当年真是英俊潇洒;有人翻出了初恋情人的书信,被爱人看到了,大家酸溜溜地大吵一架,离婚了;有人翻出一套邮票之类的,一查如今的市价,已经可以换一部车了,当年还对人家看不上眼,如今人家已经死了,所以赶快跑到坟前又是烧香又是磕头。大家都在疑神疑鬼,翻来倒去,叮当哐啷,都不知道启事里要找的是什么东西,但是大家还是要翻着找着。

有人说:权当是系统地整理一次家务嘛。

陈元的小老婆也不例外,她指着那个遗失启事问陈元:你猜猜这里到底是什么?

陈元说:恐怕就是发在副刊上的一首打油诗吧。

小老婆说:诗再臭,能这么写吗?

陈元说:可能是个暗号吧?

小老婆说,你以为是战争年代呀。

陈元说:只有地下党才对暗号吗?说不定是哪对偷情的猫要接头呢。

小老婆说:呵,我知道,是不是你发的?你要约那只白兔子?

陈元说:你又扯远了,可能是什么危险品吧?

小老婆说:我觉得应该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然也不会这样遮遮掩掩的。你虽然官不大,但逢年过节的,剧院的人要送你,跑堂的人要送你,生末净旦丑个个都要送你。说不定这个登启事的人,就给我们送过什么东西。我们也找找吧,万一出个什么漏子,把警察引来了,你恐怕要陪老书记去提篮桥了。

于是两个人一起,又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这一次没有翻出兔子皮,却从衣柜里翻出了一件旧风衣。小老婆黑着脸说:当初你说送人了,原来还在这里藏着,看来你是对谁都念念不忘呀。

这件米色的风衣上,有一个红色的唇印,所以陈元是不会看错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年确实拿到楼下,送给了扫地的阿姨。原来阿姨是个小寡妇,就把这件风衣当成祭品,烧给了死去的男人,连钮扣也烧掉了,明明变成了一把灰,怎么现在又出现了呢?

陈元说:当时阿姨烧的时候,你不是在场吗?你还借机烤手了呀。

小老婆说:不过是你狸猫换太子的把戏罢了,不然现在看到的是什么?是鬼穿过的衣服不成?

这件风衣是陈元第一次与前妻见面的时候,特意花血本买的,好像用掉了半个月的工资。陈元当时穿着这件风衣,在春申江边出现的时候,正是春风摇曳的季节,衣角被风轻轻地吹起,加上一头卷曲的长发,显得那么风度翩翩。当他出现在前妻面前,前妻并不搭理,而是背着双手,一边笑着,一边背起了“轻轻地我走了”。背完了,突然冲上去亲了陈元一口说:我以为你是徐志摩呢。

小老婆还准备吃醋的时候,陈元从厨房里提来一桶油,往风衣上浇了一圈子,点着之后就从窗口扔出去了。看着这团火在楼下被风吹着,烧得到处乱飞的时候,陈元双手一摊说:你看清楚了,这次是不是烧掉了!

奇异之事在家里一再出现,让陈元格外觉得是个不祥的预兆,开始的担心仅仅为了一盒雷管,后来扩大到了所有礼物身上,总觉得有什么事情随时都会发生。每次听到警车呼啸而来,他不由自主地联系到自己,等警车从身边开走了,他才稍稍地安心一点。

陈元偷偷钻入真如老街上的一家网吧,打开报纸上公布的那个邮箱,看看有什么新情况。开始几天,只有几条试探性的邮件,都是问,你说的那个盒子,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后来邮箱里的邮件越来越多,每天会有几千条消息。有些人说自己找到了几件,大到锅碗瓢盆,小到针头线脑,贵到美元欧元,贱到棉球耳扒,问是不是陈元要找的东西,如果不是的话,他们接着再找。

再后来,发邮件不再是试探性的了,也不再是那些无足轻重的生活用品,而真正地谈到了礼物,基本都是金项链呀,银碗筷呀,玉观音呀。这些东西虽是平时大家送礼时惯用的,不过多数是送亲戚朋友的。到最后,终于有人问,你要找的东西,是不是房子车子的钥匙?并提醒说,做什么事情都急不得的,特别是找东西,有时候千呼万唤的,却恰恰就在自己鼻子低下,所以暂时还是不要报警为妙。

看不到陈元的任何回音,有人干脆发来邮件,明目张胆地威胁说:你想干什么?你送人家东西,人家给你办事,办事需要时间,当下是惩治腐败的风口浪尖,稍有不慎就会鸡飞蛋打。而且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你送的东西,想收回去不成?明白点说吧,不值钱的已经处理掉了,值点钱的已经送给别人了,我不是联合国秘书长,所以想在地球上混,我也要送礼啊。

有人发来的邮件让陈元更加吃惊:你不用报警了,你送的东西,我们已经还给你了。我们给你一个密码,你去银行某某寄存箱自己取吧,从此我们两不相欠,清清白白。陈元对这样的结果是万万没有料到的,也是十分恐慌的。当他哼着“杜十娘”,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一打开银行的寄存箱后,陈元几乎像是进入了一个秘密的宝库。

陈元发现人们还回来的礼物里边什么都有,有恐龙蛋化石,有清朝时期的景德镇瓷器,有和田玉制作的麻将,还有不少古时的金币,也有文物字画。最珍贵的也是陈元最喜欢的,是郑板桥首次露面的一幅《修竹鸣鸦图》,与郑板桥以往面世的作品不同,不再是几支竹子,而多了一只乌鸦,落在竹林之中,呈欲休还鸣之状。陈元平时最喜欢郑板桥了,所以一看到那随遇而安的笔法,那三片尖刀似的竹叶,就说这只乌鸦吧,也是清清瘦瘦的,透着万般风骨,带着几分傲气。陈元欣赏了半天,用手摸了摸,然后把这件爱不释手的画,悄悄地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陈元收到的每一件,都足以让陈元一夜暴富。如果賣掉一件的话,不说在中环外买一套房子了,起码可以买一部小老婆唠叨多年的小汽车,就是最最差劲的,也能卖个一万两万的。陈元又反过来想,如果每一件都算行贿受贿的话,恐怕也能判个十年八年的吧?陈元也许怕犯法,也许怕别的,所以把那只乌鸦在怀里还没有焐热呢,就颤抖着声音哼着那句“杜十娘”,唉声叹气地放回了原处。

事情好像已经出乎陈元的预料,而且越闹越大,一时不知道如何收场了。陈元知道,这都是礼尚往来惹的祸,大家之所以如此关心陈元的启事,报以如此强烈的反应,只不过是大家平时收了礼之后,像是在自己的心里埋进了一盒雷管,让自己不安。无论陈元要找的是什么,都给他们找到了释放不安的渠道。

已经不仅仅是一盒雷管的事情了,但是陈元最关心的还是那盒雷管,只有这盒雷管才关系着他,把他与几个放心不下的人联系在了一起。

放心不下的几个人该问的都问过了,遗失启事也广泛传播了,但是到目前为止,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找出来了,这么大个城市唯独没有找到一盒雷管。陈元想,是人们根本不把雷管当成礼品列入查找的范围呢?还是在这座城市里,根本就没有一盒雷管存在着?陈元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

陈元猛然醒悟,如果自己记错了,或者是罗林那天说是雷管,其实送了巧克力什么的,这还是极有可能的。所以,只要找到当初送雷管的罗林问问,也许就清清楚楚了。

陈元从文化站调到区委办当秘书后,他与罗林就生分了,几乎没有任何来往。记得最后一次见到罗林,是自己陪着区委书记,去考察罗林所在的水泥厂。当时水泥厂已经两年发不了工资,有些女职工被迫无奈,只好去歌厅坐台,做一点无本生意。一些男职工实在没有办法,身体好的就去卖血,有肝炎的得甲亢的,血也卖不出去,就走投无路了。有个男职工,就把自己关在宿舍里,一把火活活地自焚了。

既然没有饭吃,大家干脆开始静坐绝食,声称要见区委领导。陈元陪着区委书记坐在主席台上的时候,罗林则坐在主席台下边,虽然一天滴水未进,罗林还是不停地朝陈元微笑,散场的时候他还等在门口,招着手喊着陈元的名字。但是陈元哪敢和绝食的群众说话呀,只是笑了笑,跟着书记一起钻进小轿车绝尘而去。

如今的水泥廠已经关门了。陈元首先找到几个老职工,都说罗林几年前就下岗了,听说去南方打工去了,在一家工厂做保安,已经好多年不联系了。陈元又找到罗林的几个朋友,朋友说哪个罗林?水泥厂的那个呀,我们也在找他,他借我们的钱一直没还呢。陈元最后找到了罗林的妹妹,妹妹罗曼说自从去广东后,有一年大年三十的晚上,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打着打着就哭了,说是想家了。自那个电话之后,罗林就失踪了,家里人还报了警,一直都没有消息。她提供了一个电话号码,陈元打了无数次,都是停机。

罗林这根线看来也断了。陈元实在很无奈,白天请假在真如老街上吊嗓子,《杜十娘》里的很多唱词,他已经背过了,但是能唱得好的,还是开始的那一句。晚上则夜夜失眠,就是眯瞪一会儿,也会从恶梦中惊醒。他怕小老婆发现什么异常,称自己在构思一部戏曲剧本,就独自躲在书房里,想过去几年里的一件件一桩桩,越想越觉得内疚,越想越觉得对不起任何人,越想越心慌意乱。

陈元最后担心的不仅仅是雷管了,还有自己收礼送礼的一堆子破事。哪一件事情,都跟那一盒子消失的雷管一样危险。

有一天,都半夜三更了,陈元依然坐在书房里,盯着房间的每一件东西,颤巍巍地唱着评弹《杜十娘》。陈元忽然被书架上的一个绿本子吸引住了,这不是自己多年前的日记吗?当初自己每天都有记日记的习惯,哪怕有一只麻雀从窗口飞过,也会在这个绿本子里留下飞翔的影子。

陈元心想,罗林送雷管给自己作礼物这么稀奇的事,应该也记到日记里了吧?陈元从书架上拿出日记翻着翻着,他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某年某月某日,陈元是这样写的:“天气晴,今天是我的生日,但是身处这个独孤而偏僻的小镇,实在没有办法去庆祝了。整个一天,我已经在小镇晃荡了好几圈,也没有想好应该怎么度过这个夜晚。在我迷迷糊糊之中,听到有人唱着生日歌,送来一个金色的盒子。他是罗林,一个面临倒闭的水泥厂工人,他保管的雷管就是他拥有的一切,难道他送了一盒子雷管作为我的生日礼物?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被人从睡梦中叫醒,罗林确实坐在我的身边,一盒雷管只是我的……”

陈元翻到第二页的时候,发现这一页什么也没有,是空白的,再翻下去,就是另外一天的日记了。

一盒雷管只是什么呢?是臆想吗?是梦吗?还是别的什么?看完这篇没有结尾的日记,陈元几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可着嗓子吼了一句: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身误托薄情郎。这声音穿过了夜空,如一声撕心裂肺的爆炸,也像一个神经病人歇斯底里的呐喊,把真如这个千年古镇给吵醒了,许多人家已经膝黑的窗户,包括真如寺里的天灯,一盏盏陆续亮了起来,提前把这个夏未的夜晚给撕破了。

陈元出门了,想赶个大早,在第一抹阳光洒下来之前,最好是第一个赶到真如寺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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