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海
2014-05-31职烨
职烨
等到海滩上的最后一个人离开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无聊。那个人在那儿趴了一个下午,整个身子晒成了熟透的大虾,他一直躺在那儿,有平坦的小腹,小腿的弧线也很优美,有时候翻个身,并没有在看书。他的侧面有点像他,那个时候,我们整晚整晚在海边这样趴着,就像时间不存在一样。
这不是度假的季节,没有什么游客,海水的温度显得有点冰冷,但在海滩上躺着的时候,还是暖烘烘的,让人昏昏欲睡。
我一直坐在那儿。边桌上放着一本书,我看了几页,文字很干涩,就索性放在那儿不再动了。提不起劲来,浑身恹恹的,那张椅子上的那个男人也没有气力的样子,他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过很久很久,再翻一个身。
“怎么不在房间?”大齐走过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了边上的那张凳子上。
他显然还没有睡醒,脸上留着枕印,我下午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就脸朝下趴在那儿睡觉,脸侧在一边,并不是舒服的姿势。
我们谈恋爱刚好一个月,拉过手,也敷衍地亲吻过,并没有更亲密的动作了。大齐是一个长辈介绍给我的,在银行工作,收入不菲而且稳定,在国外念过经济学博士,比我大几岁,是这种时候不可多得的“好男货”。
“你在看什么?”他似乎是思索了一下,然后还是伸手来翻我放在边上的那本书的封面。
“嗯。”
“这个,是讲什么的?”他问。
“嗯……也没什么。”我淡淡地说。
大齐似乎总是觉得如果讨论书的话,会与我更有得谈。“听说你很喜欢读书,你平时都看些什么?”第一次约会时,我正在努力切开一块牛排的时候,他像所有人那样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你下午一直在这里吗?”他问。
“嗯,是的。”
“不好意思,我实在是太困了。昨天晚上赶一个计划书到很晚。你没有不高兴吧?”他有点小心翼翼地笑着。
“啊,没有。我看你睡得不错,就出来走走。”我将目光从那片海尽头的一个小黑点上移走,回过头对他笑了笑。
他穿着来时的硬领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脸庞的线条其实挺好看的,戴着一副眼镜,显得文质彬彬。如果早一些认识的话,我大概会喜欢他的吧。不过在海滩边还穿着这样正式的衬衫,难免有点不合时宜。
“你一直在看书吗?”他问。
“也不是。”我总不能告诉他我一直坐在这儿看刚才那个男人晒太阳。今天的海还挺美的,碧蓝碧蓝,在望不到尽头的远方卷起一层白浪,慢慢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高,卷到岸边后,翻起白花花夹带着泥沙的泡沫,然后又复变成一条白线,退远,变矮变小,重新回到无尽的蓝色里。
怎么都看不厌倦。
“那么,我们现在去干嘛?”他将头发往后捋了一下,又现出熟悉的彬彬有礼的表情。
“嗯……不知道呀。”我努力转动了一下脑子,最终这样慢吞吞地说。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挫败感,但是大概是长期社会职业培训所致,他在短时间内就重启了他的情绪,变得热情洋溢起来。
“听说这附近有一家很大的海鲜市场,我们去那里吃晚饭吧。”他说。
“好。”我点点头,从躺椅上站了起来。他伸出手来想要拉我一把,但是在半空中停住了。他将手收回后,帮我扶了一下椅子,并将它挪动了半寸。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了酒店。天已经暗下来了,一些亂飞的蚊虫往路灯下胡乱扑着。真是热带,即便到了晚上,还是有点闷热。
他一边走,一边不时回头看,后背的衬衫慢慢贴住了,晕出深色的一滩汗渍。
“怎么没有车?”他皱着眉头,分明有一些焦虑,但却保持风度不忘抱歉得对我笑。
我很想安慰他,事实上我觉得这样走走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也不太饿,其实两个人漫无目的地走走正合我意。而且,说实话,我并不那么想去那个海鲜市场。
他走得很快,走几步就要站定回头来等我。在他目光的注视下,我只能趿着拖鞋,快步跟上,并很快开始淌汗了,他的急躁有点传染了我。
大概走了半个小时,我们终于打上了车。并不是正规的出租车,司机不打表,他弯着身子在那儿跟司机讲了半天,我有点尴尬地在一边站着。
我们最后还是上了车。我坐进后排,刚想要挪进去,他兀自拉开了前排的车门,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
“师傅,那个海鲜市场怎么样?”他开始跟司机攀谈。
“很好,东西好,价格便宜。”
“游客多吗?我们想去没有什么游客的地方。”
“这个时候,本来就没什么游客的。大家都去这个的,放心吧。”
“这个季节什么好?”
“一样一样的,一年四季都差不多。就那么一些,贝壳类的,蟹啊,虾啊。”
我默默靠在后排,在这种节奏差不多的对话里昏昏欲睡仿佛回到了过去。我穿着凉快的背心,从后面紧紧抱住他。他把摩托车开得飞快,风擦着脸,两边的树在飞快地倒退。
“慢一点!我脑核疼!”我冲他喊。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被风迅速吞掉了。
“我说慢一点!”我用拳头砸他的背。
“哈哈哈。”他笑了,从边上的面包车边越过。我更紧地贴住他。
“你还好吗?”大齐回过头关照我,我知道自己肯定是一副死气沉沉的表情,任何惊喜都无法搅动。
“啊,没事。我有点头疼。”
“那还去吗?要不要回去休息?”
“没事没事,没关系的。”我笑笑。
他转过头去,又继续跟司机聊起天来。
海鲜市场变了很多了。我和他以前去的时候,才只有零星的几家。现在小摊一个挨着一个,虽然是淡季,可鱼虾还是一盆一盆摆了长长的一条街,见我们去,小摊主们都争先恐后地迎上来。
大齐问我的意见,我摆摆手表示怎么都可以。他绕了一圈后拣了铺着塑料桌布的一家,座位的前面刚好没有树,可以看到海,海风腥腥的,但已经不是热烘烘的,所以倒是很凉快。在这方面,他细心又周到。
我们点了一盆濑尿虾,点了花蛤,活虾,又一人要了一只白蟹,并叫老板炒了一盆青菜。都摆上来之后,我觉得头不太疼了,兴致也恢复了一点。我甚至低头检查了一下脚趾,出门的时候,我仔细刷过淡橘色的指甲油,颜色看起来嫩嫩的。有那么一秒钟,我甚至觉得愉快,想要与眼前的这个男人有个好的未来。
菜都摆上来之后,因为没有可再张望的,我们又不自在起来。
“你喜欢吃这些吗?”他没话找话地说。
“嗯,蛮好的。”
“喝点啤酒好吗?”我想了想,说。
“嗯?”他看了我一眼,然后伸手叫来了服务员。他要了一瓶啤酒,礼貌地给我倒了一小杯。
“我没有想到你还喝酒呀。”他说。
“嗯?为什么?”我看看他。
“我觉得你看上去很文静很乖的样子。”他呵呵笑起来。
我不知要答什么好,只能默默喝了一口酒,从心里后悔起这个提议来。
“你喝醉过吗?”他为找到了新话题而表情轻松起来。
“嗯……”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常常一个人在家里喝酒,并且抱着马桶吐的那些事。至于在同一个地方,和他两个人喝醉了,从这里一直走回酒店,一路上光着脚疯疯癫癫又哭又笑最后脚扎破了他背着我走了一路当然也完全不能再提。
只能再度沉默下来。
“我没有办法体会那些喝酒的快感的。大概我酒量太好了,总之不太愉快。我们有时候出去见客户会喝一些很贵的酒,也都喝不出好来,还有几次吐得很难受。总之无法喜欢起来。”
“唔……喝酒嘛,嗯,有些人的确是不喜欢的。”我说。
“那,你喜欢喝酒的对吗?”他说。
“说不上喜欢吧,有时候会觉得放松下来。而且,人与人之间,也会变得轻松一点吧。”
“你看上去好像闷闷不乐的,有什么心事吗?”他的脸上有一种令人感动的真诚,我能理解他这样的人在哪里都会受人欢迎,即便内心再有不快,也表现得很有礼貌。他们总是与人保持小心翼翼的距离,不远也不近,但又令人信任,有种很牢靠的可托付感。
“大概是太热了吧,我有点头疼。”我低头剥那只蟹壳,这个季节蟹还是软趴趴的,盖子里也没有多少黄。蟹肉很松,用筷子一戳,就是一包水。这只蟹又贵又寡淡,真是糟糕的选择。
“你写的那些小说都是真的吗?”啊,讨厌的问题又来了。
“嗯……当然不是的。”我想了想,觉得这样回答比较妥当。
“可是写得都好真实呀!”他说。
“嗯……”我突然想起自己的小说中那些赤裸裸的片段,我写到我们在海鲜大排档喝啤酒,回去后在海滩边的躺椅上做爱,沙子一起混入身体,他抱着我回酒店的房间冲洗,我踩在他的脚上,他一直亲我,把我的嘴唇都咬破了。我们俩都喝得太醉了,他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像小孩一样地哭。我觉得这个话题真是愚蠢极了。
“小说嘛,当然不是真的。”我低头喝了一大口啤酒,“你知道,这个界限很难说明白的,有一些场景可能是真的,但是故事又不全是。嗯,很难说清楚的。”
“啊,那你能具体举个例子吗?你知道吗我一直都觉得,小说家好厉害呢!能把想像中的事情写得那么真。”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有一种让人无法直视的真诚。
“唉,也没有吧。”
我们的话题都浮皮潦草无法深入,他不断费力提出新的话题,无疑显得又挫败又痛苦。介绍人跟我说的,他回去在网上悄悄搜索过我写的那些文章,还去书店买过我写的那些书,想要与我有一些共同话题。
我并没有故意冷落他,只是我也不知道如何将客套的气场搅热。他的头上一直在冒汗,我又觉得有点好笑。但显然就这么莫名地笑起来有点不礼貌,我只能默默地剥那只蟹。那瓶啤酒都不冰了,水渍沿着瓶子流下来,在塑料布上印出了一个圆印子。我剥一会儿,就喝一小口自己杯子里的啤酒。那酒好像一直喝不完的样子。
他终于放弃了努力,不再说话了。海风越发腥了,把我们的塑料桌布吹得扑哧哧地响。那几个之前来我们边上徘徊的歌手这会儿也都歇息下来。他们靠在不远处的水产摊边聊天,当地人的话听起来硬邦邦的,有一种被打乱的热闹的节奏。我没有勇气抬头看他,怕他接住我的目光后再度重启什么话题。剥完那只蟹后,我又仔细地一只一只剥那些濑尿虾。我拎住虾的头尾,依次活动它们的关节,这是以前他教我的,这样被活动过的虾,壳会软掉,不容易刺到手。
“回去吧!”他终于剥完了那些虾,如释重负地说。我看了眼他的骨盘,剥下来的虾壳都被有秩序地排列着,虾头叠成一堆。我没有提出再去海边走一走,我想他已经丧失了最后的耐心,希望明天一睁眼就离开我离开这里吧。
在房间里,他简单地拥抱了我,亲吻了我的额头,然后關掉了灯。我们在两张床躺下来。他很安静,只翻动了两下。大概过了五分钟,他的鼻息声沉重起来,我松了一口气。
因为隔音玻璃的关系,并不能听见外面的海浪声,只有房间里冷气机的微弱的震颤声,不仔细辨认的话很容易忽略它的存在。
我想像着月亮从海平面上升起来。那片海面,并不像影像里那样银光闪闪,沙滩的灯光只能照亮眼前很小的一部分。我看了看床头的钟,刚好十点整。海滩的灯光应该会瞬间熄灭,整片海都藏在无尽的黑暗中了。
“海的那一头是什么?”我们并排坐着,望着那一片黑色。
“嗯……”他像是在思考,也好像没有。
“你白天开摩托艇为什么开那么快啊!我都快吓死了!”我伸手去掐他的腿。
“我想,要是可以一直这样开下去,一直开到海里去再也不要回来了就好了。”他说。
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我们每天都在这片海滩骑摩托艇,叠在一起晒太阳。有时候他拍片子,我就在边上看着他。等到傍晚我们一起骑摩托车去那个大排档吃海鲜,我坐在后面紧紧抱住他的腰。每次都会点濑尿虾。吃完我们再回到海滩边,有时候做爱。十点之后,酒店的灯光会全部熄灭。我们每天都一定会等到那个灭灯的时刻,哗地一下,世界都变了,世界变成了黑洞洞的一个大苍穹。
只有腥腥的海味从空气里扑过来,还有从前方黑洞中传出的波涛声。
一浪一浪,由远及近,永远不会停止。
职 烨,1982年生,媒体人,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