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的隐喻
2014-05-31陈雪
陈雪
他与之搏斗的对象,是个无法企及的、外来的东西,某种他只能说,这不实在,而事实上却又让他至感恐怖,感觉就在他的孤独境遇中浮游晃荡的什么。整夜、整日伴随着这样一个存在警醒着,想歇息的他骤然又警觉到原先的个体已被另一个存在所取代,另一个同样无法接近、相同晦暗又相异的存在。
——莫里斯·布朗修《黑暗托马》
从捷运站走出路面,天光哗地照亮视线,下午两点钟的阳光里,全副武装的你从地下窜出如地鼠张望,迎面所见通常是右手边卖皮包的小摊贩,状似夫妻的中年男女二人组左右站好,四百九的仿名牌包(过不久警察就会来开单)个个在铺地的塑料布上乖乖排队,这摊位摆设于捷运出口的人行道地砖,顺着红砖道前行沿途还有几摊卖各色衣物,像陪着行人过马路似的左右对称均匀开展通到医院新大楼。你不往那边走,要左转。
左转往总院旧大楼。先遇见卖帽子的婆婆,她总把帽子堆栈排放在捷运出口的平台(她就从另一端的路面招呼客人,靠着两地几十公分落差成为最好的置物台)。病后你怕风,挡风御寒的装备齐全,但帽子遗落了几回(口罩也常不见,有次你照例包包摊开到处找口罩,终于找着戴好,同行的导演长辈纳闷问你,怎么戴两个口罩?你才知道原先那个进餐厅前拉下还挂在下巴处),你跟婆婆买过两顶帽子,一白一蓝,白的帆布材质遮阳挡风,蓝的绒里铺棉保暖御寒。对婆婆微笑又摇头也不管她记不记得你,午安你好但今天不买帽子。然后是杠子头阿姨,甜咸口味两种,一个十元,及腰透明箱子上写着红字”杠子头”,简单利落,里面堆放上百个饼好可爱,像玩具,箱底下有小轮,夏天会加装遮阳伞,令人惊叹的小巧摊子多便利,后来你蚂蚁似的吃饭法,一次一小点,饿了就补充(严重腹泻胃痛使你体力尽失),常买这类食物放背包里的小帆布袋备用。
今天不买杠子头。
立刻过街毫不迟疑,走过斑马线迎面就是坐轮椅的彩券先生,黧黑胖壮的他不分寒暑晴雨,永远穿短袖短裤,双臂与腿的皮肤覆满不知因何种病症经历许多次坏死坑挖愈合的巨大伤疤,且每次见了都新的伤口,路过他你常会心惊于那暴露出的伤口,那肆意横生的肉芽,他突然会吟哦或嚎叫(你从不曾听过这样的叫卖吆喝),展示伤口也展示痛楚。他旁边是卖护膝护腕护腰各类绷带纱布口罩的摊子,受到彩券先生影响你也不曾光顾。
到医院了。
总院旧大楼这几个月一直在大规模整修,外墙前悬挂超大幅印刷着原建筑外观的帆布海报(照片比原建筑尺寸小了十分之一),你还记得原建筑的外观,百年历史市定古迹,红砖与洗石子相间砌成,维多利亚风格华丽繁复得令人目眩,在你还只是路人游客时曾陪同外国友人来此,你们就站在捷运出口望向它,三层楼建筑,光是入口门廊已使你们惊呼连连,门廊以四组希腊石柱支撑,每一组石柱各由两到三根圆柱组成,一楼有拱廊,你们退远些,能看见整体造型,二楼有希腊式回廊,屋顶两侧有方形卫塔,中间是三角形山墙,山墙正中的牛眼窗经阳光反射,竟如天眼射出金光。这竟是病院啊,当时的你只当是介绍台北古迹巡礼的一站,朋友们有的谈着殖民与后殖民,有的拿相机猛拍,你则贪心地以目光为长镜头想拉近拉近看得更清楚,想记住那所有繁复华丽的建筑细节。
如今你再熟悉不过了这建筑。你不再仰头看它了,你总是惯性地低头走进,入口门廊的石柱对你而言只是障碍物得闪避,迎面而来的是轮椅升降梯,你只顾自步上阶梯(曾经你连此处的阶梯地砖都曾微细观看),摘掉帽子,走进大厅。
这日你来,出得捷运站过马路,顺着无障碍坡道向上,却在半途放慢了脚步,你被那施工设施与海报交错出的拟真又突兀的印象抓住了。远看一切似乎依旧,如何装修也不可能大幅更动,那张照片海报多逼真,倘若只是路人说不定没发现正在装修,得走近才能看见照片底下包围一圈绿色塑料网,网内露出施工搭建的鹰架,尽量压低仍持续鸣响的施工噪音,可想见某些工程正在进行,从入口侧门看不清楚改盖或整修的部分到底是何处(藏在那大幅海报底下工人进出器械操作就像手术,但以古迹名义你知道顶多也只是小规模细部修整,不是大手术)。那奇异的画面使你停住许久,看得发傻。
什么意思?
将整修中的医院外观戴上面具或穿戴旧装照片是为了什么呢,美观?安全?熟悉感?怕吓着病人?
“要让一切看来如旧”,你知道这才是主要原因。
是否你也是以如此方法掩人耳目,遮掩住正为疾病所困的身体,甚至那看似无恙的外壳取代了你(若拿掉口罩帽子梳理整齐换上外出服装,你看来只是更清瘦了,正如那尺寸略小于原物的海报),使得你无法让旁人理解你体内正在经受的崩坏与痛苦。
不愿?不想?不能?“要让一切看起来如旧”。但不可能的。“要让一切看来如旧”。但狂风吹落海报,露出那被拆除打毀卸下而尚未修补建造的,露出带血的肉与骨。
这是第几次门诊?是每个月一次?两个月?三个月?是抽血检查?看报告?治疗?是眼科?精神科?内科?骨科?复健科?妇产科?是第几诊第几号?似乎分不清了,可以确定的是,你只身前往,就像独身旅行。
帽子口罩围巾手套齐备,宽大黑色功夫裤里头穿着黑色棉质卫生裤,粉红色风衣底下是紫色爱迪达运动外套,外套里是排汗长袖运动服,再往里还有棉质汗衫与小背心,层层叠叠的穿法已无关美观,只为可随气温变化穿脱,脚穿厚棉袜慢跑鞋全副武装模样就像要去健身房运动,但帽子口罩又让你那么像病人(所以不是运动是复健?)一路上行人揣测的目光让你感觉自己像个怪物,幸而走进医院你只是寻常的一员,甚至太寻常了。
如迷宫的走道路过各个转角小路岔开就会进入全然陌生的科别,墙上定期张贴更换健康常识卫教信息,学生海报般以美工字手写,小木桌是志工专用,穿着橘色背心的各色阿姨阿伯安静站立,桌上放置医院门诊讯息,也让人问路问大小杂事,走过志工区就来到中间通道,笔直宽阔的大理石走道两旁的高大木窗透进天光,玻璃窗外左右是造景细致的中庭花园。一窗之隔那儿却那样静啊,老玻璃特别脆透,更衬得那静,几名工人默片般悄悄动作着,阳光晴好,不见顶的大王椰子,几株落叶乔木,四时皆有各色草花,你望着细风拂动枝叶花瓣,是颤动的风景画,男女清洁员身着工作服修剪花木洒扫庭园,悠然宁静的时光是哪儿在何时都不像真的了,你看着那窗景发怔,世界怎么了?你为何不站在阳光下的庭园背剪着手低头看花看树呢?你甚至想跟工人们寒暄说话,你要说这阳光是秋老虎啊,但阳光一落阴影处起风就好凉,你要问问这是什么花如此嫩紫花心却带白那是什么树身形矮小枝叶却肥绿如人脸,大叔大婶你们打哪来往哪去,你要问问人生啊是怎么回事,你怎会来到这里。
然而你在窗这边。医院里。
你继续往前,窗框饰以灰漆忽而椭圆忽而长方,每一窗景外的庭园造景各异,但你不能驻留,得继续往前,你见窗与窗间的墙面展示着某某医疗团体访问非洲的照片,影像泛黄老旧,人物衣着复古,细看才知都是幾十年前摄影纪念,旁边印刷小字细说故事,看照片之余目光要注意左右上方的标志,各科别名称像路标标写在墙上褐色压克力牌,转错一弯就差远了。
摄影展示结束就进入一狭窄通道,由高至低从宽到窄绵延几百公尺,如果走这路表示要去儿医大楼抽血了,你若不走那边,就会在路口左转转。
后来你学会安抚自己兼补充体力的仪式,若是抽血检查,结束后到地下美食街便利商店买一杯热可可配一个蛋挞补充体力。发病时你常为牙痛所苦,常以软食果腹,吃腻怕了永远的微波皮蛋瘦肉粥,有时会吃蛋挞布丁甚至便利商店果冻胶状营养品,不是牙痛,是牙齿底下的骨头疼痛无力咀嚼,周身的痛竟痛到牙齿了,而且曾做过根管治疗安装牙套的那两颗臼齿特别痛。
医院地下美食街食物并不美味,曲折走道店铺都小,有饭面小吃面包房药局便利商店、甚至还有兼卖健康书籍与身心灵音乐的某某唱片公司展示间,曾经在漫长的等待时间里你因为找提款机迷途,绕进那将展示架沿走道摆放的狭长空间,你找了位置坐下喝水,回廊里弥漫某种类似藏文的吟唱,禁不住起身探问店员,圆圆脸短发的女生说,这是大宝法王的音乐创作专辑《愿望之歌》,他正以藏语念诵”四臂观音简修仪轨”。
天啊,那是2008年10月6日在等自费的检查结果,你紧张得胃痛心悸,听着经文唱念,几乎落泪(可能感伤多过感动),你动弹不得,当大宝法王以咬字特别清晰的普通话说出对人类与世界的祝愿,你心里面上都泪奔不止。彼时你正在初病的慌张混乱中,通过朋友介绍接触了藏传佛教,正在读大宝法王的传记,时常到官方网站听法王讲经。这莫非是法王的现身指点?你暗自念诵“唵嘛呢叭咪吽”六字大明咒,祈求检查结果是不幸中的大幸,能有所转机。家里书桌上有朋友从日本带回的金阁寺御守,年轻恋人给的妈祖压轿金,长辈送来的观音寺甘露水,好友阿默传来简讯说他一直在帮你向观音菩萨虔诚祝祷。前女友的母亲基督教信仰虔诚,说改日要你去家里帮你做祈祷治疗。
秋天到冬天天气越寒冷你越陷入前所未有的宗教感(但疑问多过信仰),年轻恋人好担心你就此出家,但你知道不是,你有太多疑惑想要问神啊,笔记里密密麻麻写满疑问,可是,你得先有个神来问。
大宝法王现身那个地下室的小唱片行,你立刻买了几张西藏音乐,除了法王所作,还有一张名叫“听,即解脱”(你看见唱片封套忍不住低语。无论什么宗教什么派别法门,请拯救我从恐惧里解脱吧,请帮助我解除那撕裂全身的疼痛,请让我平静),店员甚至差点说服你买下某个号称能用音乐治疗癌症的丝竹音乐疗法大师所作一套四张三千八百元的套装CD。
不,今天也不买音乐。
几个月来你已买过各式帮助冥想、静坐、净心,印度西藏尼泊尔的音乐,在那些身体剧痛无法自持的时刻,你平躺在瑜伽垫上靠着冥想度过,将时间切割成更小,将此刻分割成无数的当下,比细碎更细碎,把一秒对半再对半直至几乎感觉不到的瞬刻,如此,无法忍痛的痛苦似乎可以忍受,几乎不需忍受,只让一个个当下如空气飘过,让那全身乱窜的疼痛变得可以理解,像数学,可以数算,又像物理,成为基本粒子,你动用你毕生所学所知的任何的理论思想,抽象具象,你静躺在那儿,设法将自己从肉身躺成一个概念。
痛是什么?彷佛将痛解释成别种东西就能保护自己。痛是什么,是什么突然闪电般扭住脚踝,是什么从骨头深处极冰冷地往外扩散使你打战,是什么啪啪啪在你移动着手臂时从关节发出声响,像是随时都会折断。你想起朋友家里的关节人形。关节,你从不曾这么清楚感觉到关节,从十指指节手腕手肘关节延伸至肩膀颈部像扫描快速转到颈子然后肩背左右对称或不对称,每一个关节都分明,以程度不一的疼痛标志出自己的位置,使任何细微的动作都变得艰难苦涩,寻常的弯折都伴随剧烈的痛楚,整个躯干有时僵直,这一僵直直到大腿,像机器人。有时上半身幸而可以柔软动弹,但下半身又像废了,不是僵硬是软瘫,从两个膝盖开始,大腿酸麻无力提起,膝盖酸软支撑不住全身重量,小腿,到底是肌肉还是骨头或是韧带啊是什么,扭住揪住拧住劈啪一声有痛的细针穿刺过,是小时候爬山隔天的铁腿,是跑步扭伤,是小腿抽筋,是阿基利斯腱被重捶,直痛到踝关节,不红不肿但卡榫歪斜那种痛,站起来就会腿软。往下落就到脚趾节,再往下,是脚掌心,除了关节,还有一物密布全身,是筋脉,肌腱,所有连接骨骼的软组织,疼痛的最后落在从没听过足底筋膜炎这词,换句话说,你的勃肯鞋通通不能穿了,就在原本是支撑点的足弓部位剧烈疼痛,对,就是那个点。
发作时间或长或短,随天气湿热干寒变化,随生理周期荷尔蒙分泌改变,随其他你还不知原因的,压力紧张焦虑恐惧作息饮食,任何事物啊都有可能引发。
发作长的时候像酷刑。
短的时候像幻觉。
你听大宝法王说话,网络影音都是法王以藏文讲经,另有人以中文翻译,若闻天音,你感觉若真有神,那该就是神发出的声音,是神说话的神态,法王那青年健朗的脸庞有着亘古的神情,你对着小小计算机屏幕里更小不到五英寸的影音画面一小时又一小时,无法疗伤止痛,但你仿佛从困在小屋里出不去的病苦身体抽离,飞到了遥远的印度。
不,不该对人说起这个,说起来像是疯人言语,病后你已进入另一世界,镇日除了看病养病复健吃药再加上如此对神探问,天啊朋友看你的眼光里有惧怕,有困惑,眼神像是在问你还好吗除了身体脑袋没毛病吗?你怕已经是病人还要加上宗教狂这标签,如你去年初病时,生命顿失重心,当时还能自由活动,你突然一头栽进年轻时积极投入过的社会运动,你好热情与你敬爱的人们一起上街抗议,一个议题追过另一个,只感觉世上有太多不公不义需要反抗,浑然不知自己已近似抗议狂,这个狂那个狂,无论如何不是过多就是过少,真正的你去了那儿。
但时间漫漫啊你得做点什么。
你总是自问自答,这病要告诉我什么。我发生了什么事?你曾设想千百种方式理解,度过,你在疼痛减缓时阿Q地对自己说,从来也没这么清楚感觉到身上每个骨头肌肉的位置,我感觉所以我存在,这肉体过去只存在以吃喝拉撒睡像工具,甚至性爱啊都不曾这般提醒你肉体,这肉身能将你折腾得心神涣散,你一向自诩意志力最强,而这病动到了你的根本动到元神,动用所有有形无形能力都无法抗衡,所以你若熬过一天就又功力大增,你在一层一层痛的时间里深以为自己体验更多,所有体验都能化为你写作的肉身(天啊从宗教狂又变成了身心灵疗愈狂)。
痴人啊你说着梦,乐观安慰维持不了一天,新生出的痛苦,未曾体验过的新品种的痛立刻摧毁了那些梦,你恨恨地想起昨日的自我安慰,像被谁欺骗了那么懊恼,即刻又充满自欺的悔恨。
谁欺骗了你?
又回到计算机前看着法王说法,将自己蜕变成一个概念,在痛得眼泪直流的时刻你忽视那些泪水,等待有那么一些时候疼痛减缓,像谁施了魔法,像得到神迹,腿又直了,膝盖硬挺,骨头里的空空声消失,穿上鞋你又能上街走路,去买饭买菜,甚至还能去小公园运动,等待情人来看你,从她那看不出你的病况的眼睛里,渴盼一些些喘息。
这病要告诉我什么。
还没有答案。
继续在医院漫游。
东方西方宗教哲学,也还有存在心理治疗,也有意义疗法,是集中营幸存者度过地狱的分分秒秒仅有的意念,你可以让我的肉体痛苦,但无法使我的灵魂恐惧,但天啊你好恐惧。
恐惧。
又有那些时刻,你声嘶力竭地握着手提电话,紧缩的喉咙像火烧,号称一百五十克的手机却沉重如铅,你得用手肘靠着桌面才支撑得起,你在说些什么?说话也痛不说也痛,那些内容更是令人痛苦万分。两段前后拉扯的恋情拉扯着你病弱的身体,命运的奇怪反复交织都纠结在此,奇怪你在这迢迢医院走道上想起的,也正就是这些日子你经受的,恍如隔世又近在目前,你一直往前在曲折迷宫里奔走,就将那些情事病事伤事往后抛得更远,你一直往前,却不知自己要去哪。
怎么回事?
最初,不就是拇指痛吗?
中医西医换来绕去结果是三个月后抽血检查才查出毛病。
起初每个月报到后来每两个月抽血已成常态,随时监控各项指数,一年来你已熟门熟路知道越过整座医院到儿医大楼的成人抽血站,那儿病患少,抽血护士耐心体贴温柔,使你放松不少。
起初总是跟着人龙在总院地下抽血处彳亍,人龙男女老少先抽号码牌拿到检验单各自领了小纸杯纸袋(验血验尿用),暗黯地下室里空间逼仄却挤了一两百人,等叫号时大家都痴呆排坐塑料椅看前头无声电视里永远播放国家地理频道,你每次都拿一百多号,一等就是两个钟头,好不容易到你了,护士小姐或因太疲惫脸色铁青动作粗鲁总将你弄得好痛,每次抽血对你都是恐怖的经验。抽血站啊是你的恶梦,那儿总有太多悲伤的脸孔,那种悲伤里又有茫然,或是慢性病患抽血已成家常便饭,或是疑难杂症正在等待神秘解答,相较于一楼的气派宽敞,这儿成了暗处,你看着护士小姐用橡皮带勒紧拍打着你的手臂等着血管浮出,领来的四支试管贴上标签置放一旁,你深呼吸,等着针扎入,这个月这星期这天的血,必然与之前的不同,是否有什么能够被涤净、改变、置换、清洗,这暗红血液里隐藏了你深切的盼望,埋藏了医学秘密(各种数据说明了什么解释了什么你也不清楚)与痊愈康复的可能(或不可能),你想起一个初患糖尿病的前中年期朋友,血糖机天天测验,控制饮食、早睡早起、每日健走一万步、烟也戒了,但残酷的数字总是不降,那数字啊日日打击着她又控住着她。她苦笑说日日心情随血糖指数高低起伏,有时气愤把那仪器摔了,下午又乖乖再买台新的。
每次验血都有新希望。
频道转换至”生活与旅行频道”,帅哥主厨到你家做菜,无声的电视里播放着好笑的桥段,没有一人发笑。
谢天谢地某日你旁听邻座病患们谈话得此讯息,走十分钟路程来到天堂,儿医大楼地下的成人抽血站,一样是地下室,装潢摆设都带着儿童医院的轻快色调,抽血站一出来就有麦当劳,红白相间的柜台护士小姐都特别年轻可爱,病人绝对不多,几乎一人一护士等都不须等,对不起我很怕痛,我很容易瘀青,怕针的你仍不免再三交代,像是讨饶又像撒娇,年轻护士好耐心地帮你看这次该抽左手还是右手,仔细交代你早已熟知的步骤(握拳、深呼吸、放轻松,抽完后压紧棉花不要屈起手臂,记得要按压十五分钟),即使如此,只要针一扎入,你仍紧张得胃痛胸闷无法呼吸,无论多少次也习惯不了。
如果是门诊,就买7-11的三明治,可供漫长等待时果腹(你没去院内的星巴客,一则是太花钱,再则觉得这咖啡馆开设在此间太奇怪,地下一楼的美食街还可以想像,但这咖啡店就在大厅与各科门诊中途的通道边上,到底谁有心情去喝上一杯咖啡呢?但座位却老是爆满。或许惶惶不安的只是初病的你,这医院已变成另一种百货公司了,是人生一景,寻常不过,病患或家属或医护人员如院外的人,当然也需要咖啡跟蛋糕)。无论各科门诊,诊间门口总是人满为患,你看诊的内科诊间挂到一百多号,你曾听其他病患说起,这科病患多是年轻女性,外观看来并无大碍,但其中大多是疑难杂症四处求诊,甚至反复住院,生死攸关,最后才查出是自体免疫系统问题。
是了。是要看免疫风湿科门诊。
你罹患了自体免疫病。
几个月中西医治疗检查最后确定你的病名是风湿症,与伴随因风湿症日久引发的干燥症。所以那些疼痛有得解释了,身体各处筋膜慢性发炎与关节疼痛,喉咙干痛与干眼症引发的眼睑炎甚至腹瀉胃痛牙口腔反复溃疡等,都是干燥症。
啥风湿干燥症?
不,不,不是中医说的风湿,不是口干多喝点水擦乳液,不是抵抗力太弱要吃蜂胶,你对着虚空摇头自语彷佛又有人来问你重复的那些问题,不我不能吃灵芝高丽参西洋参巴西磨菇或其他更名贵的什么增加抵抗力,最初某中医师说你气太虚得补气,开了药方让你自行去购买生麦饮回家泡水喝,又说高丽参最补气,切成薄片含嘴里,夜里你喉痛难忍,第二天醒来整个嘴唇全都脱皮。
病后小说家好友阿默每次见面总塞给你一小袋素食者强身锦囊,锭状或胶囊十数颗,其中有叶黄素、素宝丁、维骨力,起初你好认真感动地吃了,后来医生说尽量别吃单项配方维他命,最重要同一种类食物不能吃太多,最怕的就是植物萃取物,不能吃含有多醣体增强免疫系统作用的食物或药物。什么叫做同一种类食物吃太多?你问了又问,那小锦囊还能不能吃?医生说话如天语,你解读不出。防不胜防,总之吃尽量饮食均衡,多吃自然新鲜的食物。
你又说谢谢不用再介绍中医给我,这一年来你什么名医都到访,针灸推拿拔罐按摩气功经络芳疗电疗能做的都配合,真的已经尝试过各种疗法了,你又摇头推谢,谢谢建议,有,有在运动,练气功?太极?瑜伽?好我会试试看,你敷衍着回答。
曾经你在大楼中庭运动慢走(以前是公园快走健身),最远也就能走到这儿了,天气稍凉,你单薄得像只风筝,体重只有四十一,大楼中庭分三区块,小桥流水一区,高尔夫挥杆练习场一区,再一区是儿童游戏场溜滑梯翘翘板都有,连接此三区中间的通道就成了你走路的地方,风大,但早晚仍有几个住户在此运动,一个老先生练甩手功,一练两小时不停,八十几红光满面看起来像七十不到。又有几个家庭主妇六点到,边八卦聊天边练自创的什么功,全身甩甩抖动,穿着拖鞋也能健身。有天你六点半到,见有人在打太极拳,呼呼有风短发的奶奶好健朗,攀谈之下才知道她已经七十几,奶奶听说你的病,见你只能在中庭绕圈走,说要教你练元极舞,每日七点准时与奶奶碰面,奶奶人真好,教舞也用心,但当时你的手无法高举过头,脚踝不能扭转,膝盖无法蹲低,练了几天奶奶也放弃,对你说看来是该先去看医生把身体治疗一下再来练舞。发病之前你曾好勤快练瑜伽,后来十指无法张开撑地,膝盖不能跪地,你停止去瑜伽教室,就在家听CD練拜日式,之后全身关节的剧烈疼痛终于让你宣告放弃。
最后你还是走路,用能不能走路来检验今日身体状况,可以好好走个三十分钟就是非常好的日子。无论晴雨,你总是让自己去走,走路去吃饭,买菜,身体弱就在中庭绕圈,身体状况好,晚饭后能走路去小学操场与老人们一起快走,简直感激得涕零。
不,不是免疫力太弱,也不是太强,唉,怎么说,就是个免疫系统发神经大错乱跟你这人一样。有种说法能准确说明,就是祸起于萧墙,免疫系统搞军事政变,以为有外来病毒就开始攻击自己的组织,可说是自毁自伤,但你也控制不了。还是听不懂喔,没关系。总之别再送我补品。
对,手痛不能持筷子,所以用叉子吃饭(但是吃面时面条会从叉缝滑落),难以握笔写字(但签名可以,哈,没全废掉,勉强写几字可以,比如填写表格姓名出生年月字可,身份证字号也可,写到联络地址就手软,到户籍地址时就必须由他人代劳)。一开始不能握笔,半年后连打计算机都有困难,朋友都问你手指还能动为何没法打计算机?你说因为手臂无力,推移鼠标困难,因为好奇怪你也说不上来为何打计算机是个如此耗力的动作(超级不符合人体工学,尽管朋友已经送你轨迹球以取代传统鼠标),书写,如同说话,变得无比艰辛。有人说那还是可以写作啊,你没读过潜水钟与蝴蝶吗人家全身瘫痪用眨眼示意写得多动人?你哑口无言,不再辩驳。
不能?不愿?不想?不要?不会?
身体的失能使你内在崩溃,没有办法碰触到内在的自己,你迷失在恐惧焦虑困惑造就的迷雾森林。你失去了表述自己的语言。
给我时间让我摸索,我会找出办法的。
可是啊长日漫漫,早上起床先热敷眼睛,点眼药,然后吃药,张罗饮食,处理腹泻,午餐再吃药,下午就是看病,这科那科这家那家大医院小诊所没止尽的等待,时间变得那么短,生活被炸弹轰成碎片,你疲于奔命只想歇一歇。
很难了解吧!对,一言难尽,解释不清,说起来就累。你想拉肚子了对不起不能多说话喉咙好痛。
其实没人问你话。你独自在医院里。下午看诊时间。
这是发病一年后的某天,十月十六日。天将冷未冷,气候多变,所以你的衣着更显怪异。
手上拿着装有三明治的纸袋,身边许多”看不出病征”的男女(有几位都是熟面孔了)。
没错,是星期五下午,风湿科门诊等看抽血报告。西三通道左转内科,十二诊二十四号。
你独自前去。
褐色KIPLING后背包沉重装了太多备用物品,这个背包内容物是你病后神经质与焦虑症的证明。
不同材质的围巾两条,户外低温得围羊毛材质,室内常又太热,但脖子还是要保暖就围着轻柔的棉质。医疗用纸口罩两个(以防弄丢),天气一日数变你穿穿脱脱的卫生衣卫生裤小背心(你怕风怕冷气怕寒冻,又会突然浑身燥热满身大汗),当然还有水壶(尽可能喝温水以免凉水下肚立即腹泻)。
最重要的是药品,抑制免疫系统的奎宁一排,改善喉咙干燥的沐舒坦一排,止泻剂三颗,肠胃药两种共六颗,抗生素眼药水两种,单支装人工泪液四支。因为严重腹泻体力不济加上饮食不便(你不能随意吃碗阳春面叫个排骨饭,当时你一直被附近的小儿科医师诊断为慢性肠胃炎,得注意减少油腻),经过长期研究每当外出你就用夹链袋装两片白土司(至少能果腹),有机苏打饼干两小包,若喉咙不太干燥还能救急(人是铁饭是钢张罗一日三餐成为你莫大的痛苦)。
不能忘记的还有小镜子与棉花棒小支装生理盐水,不是因为爱美而是因为眼睑长期发炎,睫毛经常松脱掉进眼睛又因泪液缺乏眼睛干燥无法自然排出,你常为一根睫毛掉落痛得哀嚎。经验法则后来你学会每当眼睛刺痛进了东西立刻闪进角落拿出镜子,果然,小弯弯黑睫毛就卡在眼底先用生理盐水冲洗,让它自己滑到眼角,眼疾手快赶紧用棉花棒取出来。
护唇膏凡士林护手霜(不是为了美观是因为皮肤干燥脱皮嘴唇干裂),早期也有各式喉糖喉片后来知道含了更加口渴,有朋友介绍吃八仙果无花果说能生津止渴但你一吃就胃痛。
哎呀其他还有什么拉杂物品族实在繁难载羞于启齿。
这些林林总总都是为了纾解或处理身上难以形容且神出鬼没的怪异症状啊。你想解释但没有人问你。候诊区其他病患看来都寻常,也没像你这般全副武装,本来你也没这样的,自从新流感爆发,九月中一次感冒后你神经质到了最高点,除了在家,只要外出,即使只是去楼下小吃店买饭,你也穿戴得像进入疫区。只要外出时间超过一小时,你就得带齐上述的那些物品,即使知道这是不合理的焦虑与恐惧,即使大小西药房随时都可以补充采买,但你没办法控制自己。没那些东西,你不敢出门。
冷、热、干、痛、冻,还有更多无以形容,全身都不对劲,诊间里其他病患都在做什么呢?你忍不住四处探看,许多熟面孔,旁边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性病患正拿着小本子写笔记(你知道她正在写的是等会要问医生的问题,你的出发前已经写好了)。你听见前面有人交谈,是个年轻男生,穿着橘色帽T牛仔裤球鞋耳上挂着iPod耳机,嘻哈风格该不会是陪女友来看诊吧?但他与一个年轻护士交谈着,你不想偷听但男生嗓门大。
你听出来了,是焦虑。
(我懂,你想抓住他的手对他说,别难过,我懂。)
嘻哈男紧抓护士的袖子,说他好焦虑因为他不能熬夜又不能太累,可是他的工作要輪班,他跟老板说这阵子能不能别让他值大夜班(你一直在猜他做什么行业,是便利商店吗?),老板说你是想偷懒吧!看起来又没怎样。他说连女朋友都说他好怪(不能夜游了不能夜唱了什么都不能,我看你是变心了吧),护士一直温柔劝慰,说指数目前很稳定,应该没问题,当然还是不要熬夜啊,别让自己压力太大(我怎么能压力不大,我的工作就是压力大,啊,我又不能太操劳,业绩怎么会好,业绩不好压力不就更大,嘻哈男都语无伦次了),护士又说放轻松啊!(好温柔的护士你也好想去问问她该怎么办你的细菌恐惧症)你会慢慢恢复的,上次住院之后到现在一年多不适状况都很稳定嘛(住院?你听了心里又发麻,他到底是什么病?),主要就是放慢步调,放轻松,相信医生的判断(两三个月才能见到医生一次啊其他时间该怎么办?你想嚷嚷),嘻哈男的手机响了,“对啊我在医院,人很多啊,你怎么都不相信我啦!我都快发病了,你再等我一下啦,快到我了,不然你直接来医院找我嘛!到我了,你相信我啦!”嘻哈男挂掉电话果然叫到他名字,他快步走进了诊间。
那对话仍在你脑中进行(他的恋情快完蛋了吧!就像你当初)。
你也带了小本子,上面写了什么。两个月一次几分钟的谈话你等待了好久,有太多问题想问,未免遗漏你总得拿小本子记下,好紧张,比年轻时仅有的几次应聘工作等面试更忐忑,比联考更紧张,比约会更期待。
记得问医生喉咙痛、干眼症与眼睑炎(一直点抗生素没问题吗?已经点药六个月了),膝盖痛需要吃维骨力吗?要照X光?要转骨科?复健科?肠胃科(你都还只在附近诊所治疗腹泻)?你要问拉肚子的状况很严重这样正常吗(一直以为是生理期过后的体虚,后来是免疫用药的副作用,但医生又说那是因为肠胃干燥?啥?),到底该吃些什么食物才能改善?
还有反复出现的阴道发炎跟免疫病有关联吗(实在不知道如何对医生诉说,但妇产科反复开药内诊已经几个月就是无法根治,你一定要问问医生)。口腔内膜舌头经常反复溃疡破皮跟免疫系统有关吗,常突然干咳咳得想吐,声音嘶哑说话困难没法改善吗?
请问什么食物不能吃?可以喝鸡精吗?维他命?可以吃中药吗?
你有千百个问题想问,在那些全身怪痛恐惧得几乎发狂的时刻,你多希望能打个电话问问医生,“这么痛正常吗?”那些疼痛与怪异的感觉无以言喻。但你怎么会痴傻地期望自己能正常,该问的是,这么痛该怎么办?如何生活下去?
没力气说话,没办法打字,一用力就会疼痛,从喉咙往下拉扯住胃部你都可以感觉到那些脏器的干燥不只是名词,整个身体像被从内部直线拉扯,几乎可以听见吱嘎声,然后肠胃一紧,先是狂拉肚子,再来胃部会像气球般胀大,稍微用力便疼痛得似要炸开。
你需要帮助。
一天,半天,一小时,十分钟,痛楚忽来忽去,如影随行。你被囚禁在肉眼不可见的牢房,门没锁,但你走不出去。
医生说了什么?指数升高了一些,“必赖克娄仍维持早晚两颗,先把指数压下来”。你说除了四处关节痛,最近喉咙干痛的情况很严重,有时干燥得发不出声音来(医生你没听出我声音里的怪异吗?嘶哑如老鸦),医生说“那是因为喉咙干燥,沐舒坦吃了会改善”。你又说拉肚子的情况很严重,“半夜会醒来拉肚子吗?”医生问,你摇摇头(但心里一慌,这个问句像预告),“先开一些肠胃药备用”。还想再问什么,但没有再问下去的气氛。“你贫血很严重,血红素只有九,贫血会导致肌肉骨骼复原不良,所以要继续补充铁剂”。你想抗辩说“可是吃铁剂会便秘会胃痛”(啊,不是正好抵消腹泻,不,那就是腹泻加上便秘双重痛苦了)。结果你只来得及问说身体各处关节这么痛会不会导致骨头变形?
医生说,要看个人体质(好关键好重要就是这句了)。
你飘然走出诊间不是因为快乐,是紧张到虚脱精神体力都耗尽。这次看诊消息不好不坏,指数不高不低但还是高于正常值,问题是那些指数无法描述你身上的疼痛与怪异,医生也没进一步解释(看诊到半途突然有个男人冲进来,希望医生给他加号,要拿类固醇,他说他痛得快死了,根本不能睡。相较于那人的痛不欲生,你没服用类固醇一定表示你的状况尚好,在这个诊间你还是轻症,你是不是太神经质才这般痛苦?医生说要看个人体质,是不是其实是要看个人性格),你知道后面病人还很多,有更多比你严重的人需要诊治,但你有好多问题想问,这些问题上网查不到答案,你需要专业人士帮助。
但竟就这么傻傻走出了诊间。
下次见面得再等两个月。
看完门诊,慢步走到大厅准备付费领药,你走得好轻好慢(通常一两小时等待焦虑折腾下来已经累了),周遭大多数的人看起来都比你严重,循原路穿过走道回大厅途中,看见医护人员推着病床快速通过(橘色被褥底下总裹着一眼辨认不出男女的病患)、各国籍的看护外佣推着插鼻管骨瘦如柴的男女老人膝上盖着毛毯,或更老更瘦的老人由家人搀扶,或戴着头巾的癌症化疗病患,或身上有残疾截肢拄着拐杖坐轮椅。你刚跟医生会谈完处于紧绷后的茫然,两个月里神出鬼没东奔西藏忽这忽那的各种病痛造成的心理恐惧,你懊恼着刚才太紧张漏问了几个问题,但你知道即使你把症状全说了,医生也只说那是这病会造成的,或再加开一种新药对付新的症状(这次的肠胃药叫做肚比康)。你的痛苦恐惧焦虑没有在这次问诊里得到满足解惑安抚,像等待已久却被强迫中断的约会,一颗悬着的心却咚地一径下沉(接下来又是两个月后抽血看报告,谁知道这两个月还会发生什么更新更怪异的折磨)。
心沉到最底突然你感到奇异地放松,好像有什么让你安心,那绝非因为这个医疗系统,挂号等药抽血检查都需要排好长队伍,迷宫似的走道从一处到另一处得走好远(有时你膝盖脚踝足底都疼痛不堪,走道越走越长,似乎永远到达不了),你甚至怀疑这些不人性的设计是为了使人忘却正常人该有的状态,使你变得麻木或至少茫然,既然来到这里了,忘掉外界所有一切规则吧!疾病自有它的宇宙。
是啊!这是另一个世界了。
那不是安心,是疲惫到了极限进入麻痹。
但无论是安心或麻痹,都一样了,那意味着的是,看诊的一天结束了。
来到这里的人的身分都与疾病相关,他们互不相识也互不了解,他们鲜少对其他人言语。常见与他人搭讪的,是几个卖爱心圆珠笔的小男孩,国中生模样的他们穿梭在各个候诊区,用低微乖笨的音调喊着你,姊姊,姊姊,想要请你帮个忙,你如其他病人一开始以为是问路,便抬头问他何事,见男孩鬼祟从书包里拿出什么对象,才知道是兜售圆珠笔,那是一组黑白两支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廉价圆珠笔,一组五十八十或一百你记不得了,这样的贩卖背后有什么集团,你也不知。男孩天真又心虚的神情,不知是弱智或佯装的语调啊,被搭讪者各式各样的反应,加深了这诊间的怪异气息。
你想着,这里是梦的世界了。这梦里出入的病患、家属、医护人员、工友清洁妇,有时如冰冷的工业建筑群中的工人整齐成排行动,有时静静像宗教仪式里集体的无声舞蹈,有时又窸窣听见家常交谈,有时病床推移借过借过但宽敞空间并不感觉紧急,有那么些想当然必须的急迫,但这是梦的第一层,攸关生死的急病重患不在这里发生,这里建筑太美气氛太静人们太有礼,但这个美好的梦里,你与眼前其他这些乖顺的肉体,都被各种疾病侵略,被削割扭曲折弯切除缝合过(或即将),这些肉体大多长期、慢性地吞食服用注射各种药物,被大量的医学名词占满,等待被诠释、理解、救治(或正在进行),这里设备新颖,寬敞典雅,即使大面大面窗玻璃围绕,阳光透入、加以大量人工照明,这梦里仍弥漫挥不去的灰色雾霭,与因话声细碎造成的安静。
这里人们的话语都与外界不同,糖尿病高血压乳癌胃穿孔肝硬化,内科外科骨科小儿科,抽血验尿照片子,取代了士农工商,柴米油盐。肉体被拆解,掀开,重组,人去掉身分地位年龄家庭关系,还原到肉身。肉身与疾病,发炎肿胀变形扭曲切开缝合,尚有肉眼不可见的,在血管,在骨头,在脏器,有各种科学仪器可以透视,人被拆解成各种的医疗术语和各项检查数据。
人们都穿着衣裳却变得裸透。
这是梦的世界。
人们都乖乖等候,带着忐忑的安静,那么谦卑、小心、彷徨、困惑、不安(所有这些描述都不再仅属于你一人)。人们掩饰着与死亡擦身而过的恐惧,在漫长的人龙中等待,挂号、候诊、批价、领药,每个程序都冗长而意义不明,你也只能乖顺地随着对伍前进。这里该有的人生百态想必比梦外更离奇曲折,但你没发挥观察天赋却是陷入空茫,在这梦里,你不是小说家,正如眼前的西装老伯不是某企业家,你曾见过的某男民谣歌星哀戚地陪着同性伴侣验血,某购物专家一身华丽地陪母亲领药,这人那人抛脱原有的生活纷纷加入了这梦,会随着次数的频繁与否进入或远离梦(你已经进入了,越陷越深,越走越远,两张慢性病连续处方笺是你的入境签证),梦里一下午过去,你就要穿过宽广挑高得令人震慑的大厅,穿过相对显得窄小的大门,你将要滑出了,要回到现实世界里了。
才接近门口突然阳光灿亮,音声嘈杂,出租车成排等候,捷运(地铁)站出口就在对街,这是梦的出口了,你醒来朝光源走去,提着大包小包的药,伸手遮挡刺眼的光线,有花树在对街盛开,卖东西的小贩仍各就各位棋子般原位不动,你拉拢敞开的外套,戴上扶妥帽子,把围巾兜好,不同于梦里的凉冷恒温,梦外有具体的空气微粒温湿度变化(病后你成了活体温湿度计,些微风吹草动、点滴气候变化都反映记录在你的关节与黏膜),甚至还没冬天呢!你回头望了一眼梦那边,蝼蚁般人们都缩小成剪影,细琐破碎地移动,领药批价候诊挂号,程序颠倒。大厅里漫游的那些人们啊继续着迷离梦境,天黑医院就关门,天还亮你得先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