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流浪时刻
2014-05-31白小云
白小云
此时的夜,深了。马路宽阔起来,过很久才会有一辆车悄悄地由远而近快速驶来,再快速无声地驶去。路边的柳树底下拥抱在一起亲昵的年轻男女们都已经回家,只剩下柳树孤独扭曲的影子,和照亮它们的路灯、天上的月亮。
女人从楼里出来,经过小区门口的岗亭,看见保安趴在桌上睡着了。她看看外头的夜,前后高楼还闪着霓虹灯,霓虹灯背后一片漆黑,大家都歇息了。她像猫一样从小区伸缩门缝里挤出来——伸缩门有点故障,恰好不能关到头。挤出伸缩门,她猫腰快速跑到马路对面树丛里,她可不想自己细长的影子把保安弄醒了。
她沿着河边小路向约定的咖啡厅走去,想到自己荒唐的举动,她竟预想不到地扑哧笑出来,少女时代的一次浪漫夜游此刻也被忽地想起了。
咖啡店门童笔挺地站在玻璃门边,黑着眼圈为她拉开门,她猜他两分钟前肯定为他服务过,因为两分钟前他发短信说他已经到了。
“小姐,请问你是不是找人?”门童穿着金丝边黑马甲,一只手放在身后,戴着白手套的另一只手往大厅里一挥,语气里依然保持接待顾客的热情。她慌乱地嗯了一下,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毫无经验地流露出约会一个陌生人的无知。
咖啡厅里静悄悄的,没有喝茶声、说话声、点餐声,她四处寻找,然后看见高大的沙发座后伸出一个脑袋,是他,照片上的斜刘海、长鬓发、及颈卷发。整个大厅里,就他一个人。她知道门童擅长察言观色,她冲他挥挥手,轻松地笑了,然后做出毫无防备地样子朝他走去。她想让门童、服务员们看起来,她是在约会一个熟人,在这个时刻,那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面谈。
他们互相打量了对方,点了茶水,开始聊天。
从哪里聊起?
在来这里之前数小时里,他们一直用文字在聊天。那款聊天软件像一个黑夜梦境,把戴上面具的人往更黑更暗里拖,只要戴着面具,他们便可以安全地把其他部分裸露出来。他裸露了他身体的欲望,她裸露了她心理的需求。她被他赤裸裸的文字缠绕住。
大家都知道巴甫洛夫著名的条件反射实验,那条狗的欲望通过信号与口水的直接联系被图像化、数据化。巴甫洛夫的另一项研究被教育者们刻意隐藏,他说“性唤起,有时也是一种条件反射”。她得出进一步的推理,也就是说,给予刺激的条件,接受者会出现某种与心灵无关的肉体反应。典型的例子她可以想到,强奸中途受害妇女的迎合,被性刺激绑架的身体,承担着受辱的灵魂——灵魂痛苦,而肉体却在入侵者与爱人相同的动作中快乐颤抖——肉体没有认定的主人,灵魂才有。
他的短信一条条发过来,侵入她的夜半梦乡,而她对这种入侵既痛苦又盼望。对于他的挑逗,她一直在说“不”,但看起来好像是口是心非,她的身体知道,她在抵抗被唤醒。
他们约见此地,各有所图。
因为戴面具的必需,他们没有互相告知姓名、单位,只大约知道彼此的年龄(在面对面谈话的人之间这完全不构成谈话的必要)、工作大致性质(为什么他/她有这样的想法)、婚姻状况(为什么他们会在那款软件里相遇),以及最重要的相见的目的——但这还在逐渐理清中。
安静的大厅,门童和服务员端上茶点后靠在门边沙发上闭着眼睛。他们轻轻说话,门边闭眼休息的人看起来像在屏息倾听。但一不小心,他们的声音又大了起来,相差五岁,彼此却像隔了一片沙漠。
男人說,不,不是年龄的问题,是男人的问题,男人都会有这种想法,只要他成年了。
女人不想激怒他,他是一个有趣而难觅的聊天对象。她压低声音“连哄带骗”,好好,就算你的想法正常。
他毫不掩藏,在女人的提问下,陈述了自己生命中的许多女人,六个女友,一个妻子,几个同事的妻子,一个小姐,以及若干个从聊天软件里约出来的女人。
女人脑子快速地把他女人的个数除以婚姻的年数,得出他每年有三个婚姻外性伴侣。你的数字超过了美国金西教授性调查报告中,亚裔美国人婚外性伴侣的数字,你的开放程度相当于你在这里自创了一个美国亚裔环境。她说。她当然不能确定那个已故的被传记作家写成双性恋者的金西教授的调查是否准确,是否所有人都像眼前人一样愿意实话实说,而眼前人所说又是否属实——男人免不了要夸大,炫耀自己,也以便鼓励对方。但她还是这么说。
这个社会越来越复杂,到处都是诱惑、暧昧,哪个男人没有一点状况?为什么要约束自己?他为自己做解释性总结。说完后,他盯着她,目光灼灼。
她也盯着他,这个男人,虽说已经做了父亲,可是皮肤干净、面型清秀,薄薄的嘴角斜斜翘着,很有些孩子气。如果她是他高中时代的老师,绝对无法想像这个男生已有女友为他流过产;如果她是他青年时代的女友,绝对相信他痴情的双眼,不会把他与小姐联系;如果她是现在他的妻子,更加不敢想像一个孩子吃饭洗澡穿衣全包的父亲,竟和数个同事的妻子上过床。她盯着他的脸,看他的眼睛、鼻子、嘴唇、下巴,以及遮住双耳的头发,想看到他是一个真正孩子的时候。
他不说话的时候,看着那么天真。
答应我,他说。
她这才看见他目光里燃烧着一团火焰。作为一个大他许多的女人,她却对这种目光毫无经验。她迅速移开目光,看桌上茶具。玫瑰花泡在水里,茶壶壁薄而透明,可以观赏花苞被水渗透浸泡的全过程,但眼下这一壶香味、颜色都浓郁得过分,可以确定加入了模仿玫瑰色香的东西,用来欺骗那些没喝过玫瑰花茶或者只要茶名不在乎内容的顾客,“只有玫瑰才能盛开如玫瑰”,她想起一句诗。有点眩晕,她努力控制自己,拒绝条件反射,心却怦怦乱跳,像爱上一个人的前奏。她没有封建保守到拒绝另一场爱情和它带来的欢欣,但如果只是屈服于情欲,她会感到羞耻。
关于羞耻,真是说来话长。而与性有关的羞耻简而言之,是附着了强烈社会性文化色彩的道德情感。不同的环境里,我们以为羞耻的,别人可能认为是光荣,反之亦然。
她为自己感到羞耻而羞耻,她自认为有一颗公正不偏斜的心,但她依然刚刚好地落入古老文化的深潭里,被它侵占了。她抵抗声色肉欲,连带自由奔放的内心一并上锁,但同时她也为自己能感到羞耻而感动,有所顾忌是对的,她还能有所顾忌。世界诸多国家民族部落尽管有不同的文化、性传统,但有两种行为穿越不同语言文化,为绝大多数国家部落不能容忍,成为“世界标准”的禁忌:一是乱伦,二是婚外性行为。她现在面对的是,正在被世人内心日益弱化冲突的后者。
经验丰富的年轻男人,并不穷追猛打,他绅士一般彬彬有礼地换了一种目光看她,温和地看她思考,等待她的好奇心再次袭来,问出一堆问题。
对于男人男女关系上毫无自我约束的情况,女人的第一反应是,他的第一次,过早给了中学时代有懵懂感情但无法相伴到底的人。你妻子的第一次是给你的吗?她问。
不是。他直率地说,并不为此感到难受。支持他的理论是,“你们这代人”,“我们这代人”,好似她处在一个遥远封闭的时代,为第一次的归属斤斤计较,所以身心并不真正属于自己。
是她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发现的?她不受他激将法的干扰,认真地继续提问。
她告诉我的。他轻描淡写,流血的过去无足轻重。
他是一个诚实的孩子,被采访。她把满脑子疑惑——关于性,世界的混乱——一股脑儿地向他倒去。作为一个过来人,对于行为操作本身,她已没有什么好奇的,好奇的是做出这些行为选择的思想路径。他是一个上佳的采访对象,他正在寻花觅草的实践中,白天在单位是一个好员工、能干的下属、事业蒸蒸日上的小主管,在家里是一个好父亲,并声称只爱妻子的现在,过去完全不在乎;晚上呢,妻子在家的时候自然也是好丈夫。但在妻子外出的夜里,他却急于让时间充满特殊色彩。
她有点混乱,无法把采访所得的这些互相有距离的形象揉合到对面这个“男孩”身上。混乱里半个脑子愉快地想,如果自己稍一放松,就成为他世界里的人物——别人的妻子、软件里出来的偷情女人。
问答途中,他忽然问她,“现在,你想吗?”她想了想,保持客观的研究态度,如实回答了他。她被好奇的探索欲望挟持,也品尝到自己身上有盼望解禁的跃动。
这些床第问题,自己亲姐妹间都没有互相提起过,实在是避讳的。因为在遮面软件里谈过了,把软件里的虚拟人物变成真的面对时,除了初见时的尴尬、稍不适应外,后面的谈话,倒基本和软件语境如出一辙——封闭无人的环境,完全可以忽略现实性——也大概是因为现代人实在太冷漠了,见过之后能迅速如同没见。你问我答,非常顺利,她甚至在脑子里悄悄地记起笔记,这个案例可供参考吗?后悔出门仓促没有带上录音笔。
他们俩就这样低头窃窃私语。
凌晨一点半,咖啡店服务生客气地把他们俩请出了玻璃门——打烊的时间到了。
各自的目的还没有达到,话题的魅力吸引着他们,有一种粘稠未断的东西牵扯着——他似乎已经知道今晚的本质,他只是现场讲述者,出于不甘心,他仍时不时尽心勾引;她研究他,有时也为安慰被隐藏的欲望,享受被勾引。他们开始在无人的街头乱逛。作为秘密的交换,方才的对答如流后,她必须出卖一些自己的事情——面具后面的真实,来维持谈话的平衡。
十二岁那年,女人还是个没有发育的黄毛丫头,某天她去楼下倒垃圾。回来的路上,经过花坛,看见绿色矮灌木丛上攀着一根长长的丝瓜藤,葳蕤叶间,一根丝瓜已经长成。她跨进花坛摘丝瓜,丝瓜茎被她的指甲掐得挤出绿色透明的汁液,圆滚滚地停留在断茎上。好一根新鲜的丝瓜,城里的孩子稀罕这种土地的诞生。她专心地得意着自己的发现,一转身,便看见一根肉色的棍状东西对着自己。那个老男人什么时候也进了花坛,悄悄跟在她后面,掏出裤裆里的东西?十二岁的女孩吓得惊叫,拔腿就跑,一口气跑上自家六楼。往下看,老男人在楼下仰面朝他笑。心还蹦蹦乱跳,看手里紧拽的丝瓜,忽觉得无比恶心,一下把它掰成两段从楼道窗口扔了出去。从此她讨厌丝瓜的味道。手上的味道多年无法洗去。
女孩二十三岁那年夏天,曾有一个同事约她看电影。这个中年同事与女孩的男友是老乡,女孩爱屋及乌,对他的老乡们都特别友好。同事是单位引进人才,颇有些学术名气。他进单位后,又费了好大力气把在老家没有正式工作的妻子调过来,单位也给她安排了工作。女孩对这样的人是敬佩的,能力强,也有责任心。电影看到一半,同事开始动手动脚。女孩愤怒羞愧地离开影院,他紧随其后出来。女孩骑自行车逃跑,他骑车在后面追。女孩慌不择路,骑进一个陌生的居民区,想借居民区的复杂地形摆脱他,然而女孩骑车快不过同事,方向感更是糟糕,一转一转便进了死胡同,眼看男同事跟了进来。她着急地哭起来,高大的居民楼黑色的影子把他们俩藏得结结实实的,附近一个人影都没有。同事逼近她,强行摸她的手、她的腰,她扔了自行车左躲右閃地奔往有路灯的垃圾房,在那里遇见了一个出来扔垃圾的老太。事后,她才知道,这个学术小名人,竟有换个老婆的想法,她恰好遇见他在尚不熟悉于婚外调情求爱的阶段。当时她的双眼,没能看到这些。
他听得笑起来,说,你倒是一个奇葩,遇到露阴癖,遇到骚扰男,怎么这些倒霉的事都让你轮上了?
你妻子没有遇到过吗?女人反问,她以为她们那个时代过来的女孩子,没有接受过性启蒙,懵懂的年代特别长,成年之前都会有在乡间小道、公园树下、街道拐角遇上一两个露阴癖之类的惊慌。她心里倒是觉得他妻子是个奇葩,在丈夫之前谈过几个男友,上床、流产这些事,事无巨细地告诉丈夫,也不怕丈夫承受不了。当然这个丈夫刚才明确表示毫无压力。
强迫有什么意思?他笑着说,我搞不懂那些露阴癖、骚扰男们,对方不享受,骚扰还有什么意思?
女人明白他的意思,刚才咖啡店的问答里,他讲过一个“献身女孩”,为报答他给她找到工作,约他在宾馆与他赤裸相见,他见她躺在床上满脸悲伤,关键时刻把脱了的裤子又穿上了。即便偷情,也一定要两情相悦,他说。听起来,比那些强迫对方的,要文明许多。
她暗想。同样的放浪,如果实施者有足够的文化修养,又擅长附以某种理论的解说,还有必要的自我克制和情感问候,行为多少会被洗去一些不堪的肉欲色彩,有了可以被接受的感性、性感成分。反之,三言两语未完,就开始直来直去的运动,事后言语起来也就几个动词、几个生殖器反复出现,再加上如果途中只顾自我的体验,行为随着重复次数的不断增加而越发被附上粗鄙的本能色彩,让人生厌。但本质上,前者与后者,都是同样的力比多效应,都是逐浪的背叛。
他们一路慢慢逛着,用了平时耐不了性子走的碎步——可逛的路只有这么多,更远的地方女人不想去。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
经过一个烧烤摊,摊摆在一家网吧边上。女人伸头朝网吧里看了看,又缩回来,原以为凌晨两点多,这个城市就他俩还在外面逛,没想到这里挤了几屋子的人,一律戴着耳机,电脑屏幕闪着彩光,照亮它前面黑暗里的人脸。这些人深更半夜,精神抖擞,在虚拟世界里到处乱逛。
我现在逛的,未必不是一种虚拟。女人看看身边热乎乎的男人,又想。
要吃点烧烤吗?男人问。出了咖啡馆,香艳的词语明显少了。
不吃!很多年前女人还喜欢吃这些口味辛辣、香气浓烈的食物,后来结婚了,随着年龄日长,渐渐养生起来。今天忽被问起,竟完全没有胃口。
就知道你不要吃。男人说,你们女人讲究多,这不行,那不行,其实吃了又怎么样?
烧烤摊生意不错,几个网吧玩网游的年轻男女等在边上,年轻摊主手忙脚乱地翻烤着,被催促得满头是汗。這种食物价格便宜,十几二十块钱能有一大把,饿的时候闻着香,吃起来够味,是年轻夜游族们垫饥的首选。
吃吃也是可以的,但没有什么营养,据说烧烤的东西还容易致癌。女人随便就能找出几个理由,为自己辩护。
想多了吧?现在谁还缺营养?说是致癌,你看到几个人真因为吃这个得癌症的?再说,也不是天天吃,偶尔吃下,解个馋,有什么大不了的?要大家都像你一样,那这些卖烧烤的,都卖给谁去?他一口气并排出三四个问句。
女人敏感地觉得,这些话句句含着对她另一层面的启发。特别是末句话,咖啡店私语的案例里,有一桩婚外性行为,那个大他许多的老板娘,非常想和他有一段故事(仅限床上,事后没有任何感情瓜葛)(为什么那些女人都能被他遇到),手机、QQ百般挑逗后,最后不得已,他“成全”了她。谁都像你这样的想法,她们还找谁去?女人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他们一路逛出去,经过一个酒吧,酒吧门口的欧式躺椅上竟然躺着一个人,这个人瑟缩着抱成一团。女人靠近躺椅,就着路灯看是不是一个流浪汉。一个女人,三四十岁,短卷发,穿着深色衣裤,高跟鞋,怀里还搂着一只金属拉链的皮拎包。她大约快睡着,听见说话声,马虎地翻开一线眼皮看了女人和男人一眼,翻身把屁股对着外面,继续睡。
看起来还是个有钱的,这女人!女人说。午夜时分,她一向在各种梦里待着,不知道屋子外面,还有各种流浪者。
可能喝酒喝多了。
那家里也没个人来接她?这样搂着包躺着,可真够危险的,还是个姿色不错的女人。
可能家里没人,也可能家里人不愿意来接,或者她觉得躺一会儿自己能回去。他见怪不怪地提供几种参考可能。
女人默默听着,每一种可能背后,都意味着一个爱与恨的故事。尽管肉体属于自己,但它依然应该和它的主人——灵魂——紧密相随,然后它们一起坐落在一个属于人间的小屋子里——屋子周围有马路、楼房、医院、学校,有它存在的环境。
想到“人间”一词。女人侧头再看男人,他的发型如此特殊,眉眼单薄而清秀,似乎哪里见过。有一回,她去楼下散步,看见一个两三岁的小正太正在耍一把水枪,一个穿着打扮同样正太的男人,跟前跟后给小正太拍照,满脸喜爱。自己家的孩子,哪个表情都丰富有味,哪个动作都值得纪念。那个长鬓发的男人身上斜背着一个小童水壶,水壶上印有一群粉黄小鸭,细软的吸管被男人细心地弯折在盖子下保持卫生。那个时髦的慈父,给女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细细比对,身边这个软件里出来的人和他倒十分相似。
咖啡馆出来后,尽管街上依然没有人,但一树一木,一灯一景都是真的,鼻尖呼吸的空气温热而清新,也是真的。现实的东西渐渐多于软件的虚拟,眼前人有了社会属性,真实的,有血肉的。两个小时前单纯的肉体热度逐渐被另一种恒温的忧伤代替。
韩国小男生般的男人说,自己虽然已经做到了经理级别,月薪过万,但依旧抵抗不住家里强势的丈人、丈母娘。他们总说,你忙,忙啥呢,忙多少钱,我们给你!
这件家务事,在男女话题中突然闯入,因为太真实而显得孤独。女人听着,不说话,也没有思考着要说些什么。尘世间如此这般的事情数不胜数,他们事先并没有承诺此番流浪需互相安慰。
男人又说,现在住的房子是妻家出的全款,虽然小夫妻俩独立门户,不和丈人、丈母娘住一起,可总感觉住在他们家。其实他现在要再买房,是买得起的,只是丈人、丈母娘说没必要买那么多房子,现在的房子够大了。
两个人的脚步一快一慢,踢踏踢踏,在旷大的夜空下带着回响。远处有座平直的过街桥,虽然是名符其实的桥,却是平直如马路,没有半点桥的弧度和优美。过了这座桥,再转个弯,走上一段,他们就会在绕了一大圈后回到女人居住小区的楼下了。
男人还说,妈的,有一次和妻子吵架,为啥事都忘了,只记得丈人、丈母娘联手批评他,在政府部门做领导的丈人还让他写保证书、按手印;完事后丈母娘竟还背着他把保证书复印了一份给他爸妈寄去。妈的!他朝路边矮灌木上狠狠啐了一口。
不知道韩剧里“妈的”是怎么说的,那些面目美好的男主角们恶狠狠说出粗话时,因为异国语音陌生而显得分外袅娜的缘故,一定让中国女粉丝们听得如痴如醉。女人想着,暗自笑出来。
疯狂纵情的男人,开始出现现实的伤疤。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过了一会儿,“妈的”的突兀与男人形象妥善衔接后,女人轻描淡写地回答。
说自己妻子不好,是你们男人婚外情的常用手法吧!女人飞快地补上一句,就当这些话只是男人猎艳所需,让他保持初见时的天涯“浪”子形象,太多家务事会毁了他的“潇洒”。
不,我们感情挺好的,自由恋爱,她也没什么不好,她现在全职在家,一年跑五六趟国外旅游,我都听她的。男人的话,听起来有几分甜蜜。
那她相信你吗?女人问,这个畅所欲言、狂放不羁的男人是否在妻子面前泄漏出可疑的蛛丝马迹?作为电视剧的旁观者,总觉得男主角罪行昭彰,女主角没有理由看不到一点点痕迹。
相信!虽然新闻、电视中男人出轨的电视看多了,她也会问我外面有没有女人,但我知道她心底里是相信我的。他自信地说。女人听着他的回答,知道他一定针对妻子的特点做了什么顺乎彼此性格的功课,只有日积月累的信任才能抵抗世上风云。
你相信她吗,一年有那么多时间跑在外面?女人又问,他的小妻天真无邪,信仰自由理论,是否值得怀疑?隐藏故事在身的聪明男人是否会怀疑对方同样精善此道,她故作对情况一概不知,而私底下借男人对她的放心对他施以相同方式的回报。
我相信她。他还是肯定地说。如果丈夫判定妻子对男人掩藏的秘密缺少破解技能,这种笨拙无知,可以视为对男女混乱关系的无经验,也是妻子值得被信赖的砝码。女人心里暗暗分析某些“恶”的可能。她在心底里告诫自己,简单一点,不要把他们想像得那么复杂。
那你还找那么多女人?(按你所言,说到底,不值得信任的就是你了!)
所以我说,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好男人。他微笑着自我批评,听起来发自肺腑。
好男人还是有的,譬如此刻的你。这会儿,她推翻自己所有私下不善的猜测,把故事回归到简单的妻与爱玩的夫上。
男人失声笑起来,你别把我看成好人,我有目的。他像推辞一份厚礼一样迅速拒绝她的馈赠。
上床?
嗯!
可是,你能自我控制。
不能控制那是犯罪,我不做犯罪的事。
坏男人是另一个时刻的你。她想给他良好的暗示,让那个藏头不出的“好男人”出来?
他并不承认她的判断,此刻他不需要,“好男人”是个累赘。但他也没有否认他仍然有好男人的一面,“好男人”是救赎,关键时刻是条退回去的路。
一时无语。俩人努力低头走路。夏日的夜风到了有点微凉的时刻,女人从斜挎小包里找出一件薄薄的肉粉色开衫,披在裙子外面。穿衣服时,衣服被风吹动,衣角在他胳膊上扇动。书上说,如果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交往,彼此距离保持在五十厘米以内,说明她对你有好感(工作、朋友关系除外)。女人想起这句话,用余光看看自己和他,俩人手臂间隔着二十厘米的距离。
你不应该玩这个軟件,它不是你这种女人玩的。许是无话可说,他索性变身好男人,像一个正经的兄长劝告意欲不正经的妹妹。在放弃此行目的的时候,以世俗所需的面目收尾。
那是哪种女人玩的?你认识的那些婚外情女人?女人反问他。
他也不生气,好声好气地说,回到你自己的世界去,这个世界不属于你。
她细细辨认这句话里有没有激将法。
俩人不说话,静静走了几分钟,她眼睛里慢慢含了泪水。为什么这个世界不属于我,我早就身在其中。
男人吃惊了,睁大了眼睛看她,她漂亮、端庄,虽然与他约会见面,谈那些公开场合谈不了的话题,可亲和的语言里有一种不可侵犯的架势。男人眼睛里写了一个大大的问号——那你还为什么拒绝我?
我不会同你做什么,一开始就是为了不做什么才见的。
女人自我的辩证思维男人赶不上,不是说早就身在其中吗?
他们在女人家的小区附近告别,站在柳树下,两个影子依依不舍。
按我的经验,这种午夜的见面,发生点什么是正常不过的事情,我无法想像遇到你这种理论派,想知道,为什么不去实践,别人的世界可以就是你的世界。对了,你说已经在这个世界。女人的话给他希望,他做临别前最后一次开导,期望终有收获。
听说城南有个同性恋酒吧,去过吗?她眼睛里的泪光还在刚才的对话里,回答的跨度却很大。
没事去那儿干什么?我又不是同性恋。他回答,不费神想太多事情——女人的这几个转折——跟着她的主题跑就是了。
下次带我去一回,老早想去了,丈夫不带,一个人去不敢。女人向他求助。
行。男人略一思忖了下,回答。不过,你到底想干嘛,去那地方。
填补一下知识空白。女人说。
理论派。他不屑一顾地抛出一个判断。实际上,他对她一无所知。
那下次联系你,带你去同性恋酒吧。他挣扎着,考虑是否有必要开启新的一夜。内心里那个不安分的因子还不灭火,徘徊在“好人”与“坏人”之间。
好!女人点头。
那让我抱一下吧。略略沉默了一会儿,男人看着女人忧伤的眼睛,提出要求。在他曾经赤裸疯狂的诸多经验面前,这个要求显得干净温暖。而他的眼神竟也略带忧伤,像孩子离别母亲,或情人分别时执手凝噎。
下次吧。女人心有波澜,身体不胜微风摇晃了一下,犹豫地说。“下次”在遥远的地方。
他照例不强迫。他们一起把问题延后到了“下次”以作眼下最合适的解决。
女人过马路,猫着腰钻进小区门口的伸缩门里。男人转身往他住的地方走,这晚真算败兴而归了,连对方的手都没有拉上,倒是聊了一晚上的天南海北,忘记的事情都被记起来了。
女人慢慢走着,身影随着小区内路灯的远近,被拉长又缩短,好像一个人从小孩成长为大人,又从大人衰老成小孩。她走着走着,忽然抿嘴笑了,眼泪跟着一起下来。
丈夫的公司去年搬去了外省,丈夫作为营销骨干,跟着过去了,所以她有时间宽裕的下半夜,无聊时,便想听听别人的故事,不限男女。这是她对他的简要自我介绍。
半年前,路人甲捡到一个手机,手机里储存的信息让路人甲大为振奋。两个平时西装革履出现在新闻镜头里的本市政坛新兴种子选手,在手机照片里脱光了衣服联袂出演西门庆。路人甲那时刚巧乡下房子正在拆迁,他早就对那些政府办公室里的人心怀不满。他拿手机照片和种子选手的权力进行交换,交换失败后一个星期,三男三女参加私底下狂欢派对的照片被抖露出来。那几张男女白花花拥抱在一起的照片,被作为头条新闻的配图,私密处打了马赛克放大登在该市的报纸上。其中一个身形瘦小腹部无肌站在合影边上的裸体眼镜男,是该市某大学的老师,事发后,他被大学迅速彻查开除了。
她就是那个新闻男配角——大学老师的妻子。
事发后,双方父母都无法正视这个作为儿子、女婿的男人,他在大学里教美学,个子虽矮,却饱读诗书,谈吐幽默风趣,他上的选修课,上座率极高,加上他身上有一种天然的民主意识,课堂常常出现百鸟争鸣的奇景,师生为某个观点一较高下。谁都无法想像他私下里竟如此不堪,背叛妻子,裸露下体与同样裸露身体的男人女人们留影。为了躲避别人猎奇或批判的目光,他灰溜溜去了一个远方的城市,重新开始。她不肯跟他走,好像惩罚自己和他一样,要留在原地,让他享受一无所有。她恨他。他不僅让她质疑爱情,还让她要像鸵鸟一样藏着脑袋活,男人出轨丑态暴露于天下,这于他们俩都是何等难堪的事情。
丈夫离开的半年里,她从恨丈夫开始,慢慢转而怀疑自己、恨自己,是不是自己在床上不够洒脱,让丈夫有了去外面的心?外面的女人都是怎样的呢?她还想知道为什么丈夫说爱自己,却找别的女人,难道身体不该受制于灵魂?她买了心理咨询的书籍为自己做治疗,她甚至研究人体生理结构,写厚厚的笔记。
她怎么不属于这个男男女女肉欲色情的世界?男人属于了,他的女人就身不由己地跟着在其中漂浮,为这个世界担惊受怕。
她形单影只灰溜溜的日子里,有同事暗示她结婚几年她没有抓紧时间给男人生个孩子是男人出轨的重要原因,孩子是婚姻感情的维系,同事说。他们相遇的时候,彼此的人生都已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双方都是被爱情婚姻遗忘的书呆子——他是美学博士、她是语言学博士,他们在同一所高校应聘时遇见了。当初他们真心感谢老天为自己留着对方,让他们等到现在终有满意收获。他们只想把彼此错过的时间在二人世界里充分弥补回来,谁都不觉得——两个高级知识分子,也需要用孩子这种低俗的手段来维护感情。然而今夜的案例里的男人不仅有孩子,还是一个好父亲。她释然,也因一个原因的排除而更悲伤,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消失后,答案越来越接近欲望本身。
今晚,她感受到了被诱惑、身体意欲放肆的冲动。她终于在事发半年后能理解他一小部分的存在——只要愿意,我们的身体,可以不分对象地去实践行为。这种接近之途如此危险,也许只要那么一松懈,她就会成为“丈夫”。她用理论知识分析了事情的发展,对,也可以说她借此来控制事情的发展,理论是冷静之道。今晚,她接近的这个男人,他活在和丈夫曾经一样的世界里,而他的女人和她一样,对事情一无所知,怀着对爱情的信任和简单的理解奢侈地享受着觉醒前的幸福。
他们、她们都在流浪,不是吗?黑夜如此漫长,他们的身体挣扎在两种不能曝光的孤独里,一个声音说可以,一个声音说不可以。
她对丈夫的想念,现在终于变得真实,可以被自己原谅。
对丈夫,虽然恨,她却并不打算放手。流浪在爱情荒原上时,他们曾拯救过彼此;现在,在婚姻荒诞的这一段,他等着她去营救,而她也将让绝望的自己看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