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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5-30吴天飞

新作文·高中版 2014年8期

评委意见:这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个『她』,我们曾觉得,她们只是家庭妇女,一生都如工具般操劳,没有值得聊起的故事,没有动人的情感。『浪漫』『爱情』于她们柴米油盐的生活而言应该太遥远了。可吴天飞却用她细腻的心,充满柔情的笔,为我们讲述了这个感人至深的故事。它深埋在『她』内心深处,不向外人倾诉,只留给自己取暖。这一生的爱与付出竟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们俩,这一世的痴与傻竟不需外人了解半分,只在心里为彼此筑一个家,这是最美的爱情。

(葵花籽)

日头已经西落了。

土粒泛着橙黄的光晕。

她用镰刀拄着地,慢慢地直起身来。陈年的腰痛此刻又发作起来,尖锐的疼痛让她不得不又一屁股坐在田垄上,冷汗涔涔。

玉米苗已整齐地排列着,杂草已全数除尽,这是她劳作一下午,没有半刻消停的成果。她望着远方快暗下去的天光,似乎能想象今年金秋时分饱满的玉米棒子迎风招摇的情景,眼里不由得有笑意。

疲惫爬满全身,就像半卷起的裤角上沾满的泥粒,总是拍不干净。不过她仍旧麻利地穿上扔在一旁的踏鞋,揉着腰,踏着田垄的小径,赶回家。

因为,今天是端午。

厨房里飘满了粽叶的糯香,艾草高悬在灶上,这是她今天赶早去市场问人家讨要的。炉边熏着檀香,那记忆深处腐朽的香气,每每让她想起小时钻进祖母怀里时,祖母身上扑鼻而来的气味。然而祖母却并不与她亲近。她甚至有些怕那个女人,那个裹小脚的封建的女人。只是如今几十年过后,当她也做了祖母,而当初那个管教她甚严的女人已然化作一阵垂败的香气而去时,她却不时地记起那股檀香味,像是要引她回往事里去。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不露痕迹地。

小女儿和儿媳早早地到来忙着帮她张罗,打打下手。毕竟一大家子能聚在一起吃饭的机会不多,儿女们都忙,她懂。她自是先揽下了又重又脏乱的活儿,也明白这俩大姑娘平日进不惯厨房,哪能与她那时候相提并论。时代不同了,可不就是这句话。

快到晚饭的点了,屋外传来车子引擎制动的声音。她虽年迈,耳朵不如从前一样灵敏,可也知道是大儿子来了。上次看到儿子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约是清明那会儿,给老爷子扫墓,不过一个电话又急急地把儿子半途召回去了。她琢磨着是不是日后见儿子一面都要排进他的日程里?

饭桌布置得差不多了,客厅霎时间变得热闹起来。小孩子们围绕着大桌子打闹嬉笑,而男人们站在屋外抽着烟,聊着时事新闻,股市涨跌,车价房贷……嘴里蹦出的都是些她听不懂的话。而于她,最大的新闻便是今日的天气,明日的收成,更别说什么盘跌盘升了。她一辈子就死死盯着几个菜盘,渴望能从中盯出个儿女的美好未来。从牙牙学语,光着屁股满地打滚到如今成家立业,西装笔挺,肩负起家庭的责任,她认定都是这几个菜盘子的功劳。

儿女们都到了,她动作利索地端出菜,小女婿见了赶忙上前帮着托盘、布菜。她也不闲着,把几个闹腾的小祖宗哄上了桌,孩子们安顿下来,嘴里嚷着要喝可乐,又扑上桌去扒鸡腿,逗得人直乐。眼看着都围坐成了一桌,她却又转身进了厨房。一会儿饭桌上便已是欢声笑语,杯子碰撞声、敬酒声,甚至连小孙子拿不住鸡腿掉在地上的声音,都一一传进她的耳朵。她默默点燃了灶火。

“妈,您还在烧什么呢?”儿媳探头往厨房里张望。

“你们先吃着,我再放个汤。”她也没回头,顺手往锅里撒了一把虾干。

“哎呀妈,已经这么多菜了还放什么汤呀?您快坐下来一起吃。您是一家之主,理应我们都要敬您一杯呢。”儿媳说着站起来。

“对呀,妈快来吃吧。”小女儿一边往小孩嘴里喂了口饭,一边插了句。

她那双手往围裙上蹭了蹭,盖好锅盖,似有些羞赧地转过身来。她在已然长大成人的儿女们面前,竟拙钝得如同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你们吃,我放碗汤就来。”

女婿怕气氛僵了,便急忙打趣道:“咱妈还跟个大姑娘似的,怕难为情,催着也不肯上桌。那我们先吃起来。”

“妈就这个性子,从来不和我们这群小辈坐在一起。”大儿子接了句,眉头紧锁,表情意味不明。

女婿面色微微一顿,似是体会到了大哥语气中的不悦,忙让媳妇递了酒瓶给大哥满斟了一杯:“大哥,今天可要敞开了喝啊,难得端午聚在一起。”

“我可够了,等下还要开车。”大儿子移开了杯子,推拒道。

“唉,大哥,这点面子都不卖给我,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车呢就甭开了,再说大嫂会开车呀,怕什么!实在不行只要小弟我没趴下,就算背也管保把大哥您送回家。”女婿满脸堆笑。

“好好好,来满上,今天求个尽兴!”大儿子也不顾了,爽快地把杯子一搁,白酒如注。

女婿又忙着夹菜、敬酒,一刻不消停。小女儿在饭桌下暗暗用手肘捅了捅他,白了他一眼,他装着并未察觉。

酒过三巡,菜已凉了一半。

孩子们早已爬下桌,满客厅地玩起游戏来。这边大儿子已喝上了脸。她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盘热好的粽子,糯香四溢。

“端午要吃粽子,记得老爷子还在的时候最爱粽子,一下子可以吃上三个,也不管消不消化。那我就放这儿吧,就为过过节。”

女婿看样子也喝得不少,但见状还是赶忙拉过凳子,清了清桌子,摆好碗筷:“妈,您总算来了,这菜都快凉了。”

儿媳开了瓶白酒:“妈,今天大家都高兴,您也来点白酒吧。”说着作势要倒酒。

“哎,我不吃酒,我今天还原本打算吃素。你们喝,艾艾(小女儿)快给哥哥嫂嫂倒酒。”说着她便去厨房端了一大碗泡饭,夹了几筷咸菜吃起来。

“妈,你吃这个做什么,饭又不是不够。艾艾去给妈盛碗饭来。”儿媳放下筷子,没好气地说。

“不要紧的,今早留下的冷饭多,我看这么大碗倒掉不舍得,吃掉干净。”她坐着,晕黄的灯光趁机掩饰了她神色的不自然。

儿媳无奈,只得作罢。

这时,儿子将酒杯一搁,动静不小,听得她心里一颤。“妈,我们现在是小康社会了,不比早些时候,有的吃有的穿就得赶紧吃赶紧穿,您也一大把年纪了,该是我们孝敬您的时候了。你说本来今天好好过节,您在地里头又不知道忙活到多晚……”她本是静静地听着儿子的话,但一提起地里头,情绪竟有几分难以抑制:“地头的活,我能做些么就做点。你知道你二婶现在身子不好一直下不来床,我看她屋前的地儿空着也是空着,就播了几颗秧苗子下去,能长出点什么自然是好的。”她的声音十分微弱。

“妈,我们都知道您就想着为大哥嫂子们省着点,可你想现在我们吃的蔬菜有多少是你地里的?还不照样要去市场买?真犯不着为您那些小收成天天在地里耗着了。像您这样,张奶奶她们早就是老年活动所的常客了,喝喝茶听听戏。咱爸过世得早,我们知道您一个人在家里待不住,和朋友们聚聚,开开心心过日子,我们也高兴也放心。”女婿显然因为醉意话多起来。

小女儿清楚她的倔脾气,本不打算参与其中,这时也忍不住帮腔道:“说起二婶,妈,就您还惦记着她那块地,你忘了去年二婶怎么费尽心机就想盘下我们的地?现在倒好,她躺着,来了个免费劳动力。再说小弟那个火爆脾气,您怎么知道人家乐意看您天天在自家地上转悠?”

“这些我都晓得……”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她低下头继续默不作声地扒了几口饭,一下子涌上来的酸涩硌得她喉咙硬生生地疼。她觉得屋里闷得慌,不知道是绵密的艾草和檀香的香气闷沉沉得让她喘不过气,还是面对这群小辈们的数落让她愈发困窘不堪。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目光却掠过觥筹交错、杯盘狼藉的饭席,掠过小辈们怒气未消的面容,掠过外头浓稠如同墨汁般的沉沉夜色,一直望进深深的往事里去,望进比夜色更浓更凉的往事里去。

“哎,你骑慢点啊,我慌……看着点路……哎……”背景永远是语焉不详的稠绿原野。欢腾的笑声惊起了一群群安逸休憩的鸟儿,它们扑棱着翅膀,抖落西方的余晖,直撞着迎面而来的西沉的落日而去,羽翼上涂满了金黄的光辉。

她坐在后座上紧紧搂着他的腰,头枕靠着他遒劲的宽阔的后背,不时地逗弄那一节一节突起的脊柱。她微勾着双脚,随着自行车的一路欢驰,用脚尖一一地与小径边盛开的烂漫野花打招呼,脸上漾着甜美动人的欢笑。一颗年轻的心涌动着青春的热血,为青涩的爱情疯狂地跳动。

“跟你讲,阿虎今天别提有多嫉妒,看到我能骑自行车去上学,一整天就围着我盘问自行车这自行车那的。你知道班里有自行车的只消一个手掌就能数过来,我保证他回家肯定找他妈哭闹着要买车了……哈哈……班里那群女生一下课就拉着我,要我载她们去兜风呢……”他爽朗的笑声随着扑面的风吹散在了原野,也感染了后座的她。

“看把你得意的,这下你威风了吧……”她佯装恼怒地在他后背打了一拳。

“哎,你看我不一放学就来载你回家了嘛……我的后座以后可就是你一个人的。”他急红了脸,反而露了几分孩子般的俏皮。

她脸上的笑意愈浓,嘴上却嘟囔着:“谁信你呀……”说着顺势用手在他腰上一拧。

“哎哎哎,别闹别闹,我把不住方向啦……”这一拧倒真让他失去了平衡,车头像脱缰了的野马一路向前撒欢,轮子一歪直直地撞上了小径的田垄,车翻了,沾满泥浆的轮子骄傲地在空中转了半天。

“哎呀……”两人双双倒在了田地里,狠狠地撞在一起。

“来,我看看摔伤了没?”他急急地推开自行车,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也不顾夹衣上脏乱不堪的泥渍,递过书袋,伸出胳膊想把她拉起来,哪知她佯装气恼从一旁抓起一颗泥球便朝他扔了过去,正砸在他倾俯下来的胸膛上。“去你的烂技术!我走啦!”她反倒跟一条泥鳅一样灵活地从他身子底下钻了出去,撇开脚丫沿着田垄向前奔去。夕阳的橘色光影在她年轻的脊背上起起落落地浮动,笑若银铃。

“好啊,都敢打我啦!别跑……等等我……”他拾起两人散落的书袋,索性把它们套到了汗涔涔的颈子上,像个毛躁的莽撞小子似的迅速扶起自行车,跃身而上便飞快地朝着前方奔跑的小小人影疾驰。

酡红的晚霞开满了天,满载着流火,背负着夕阳,醉醺醺的像是要与地面相贴。彼时的光景恍如昨日,她的记忆如此鲜活,就连衣摆上芳香的泥粒也清晰得毫发毕现,如同一帧剪影深深刻在她未曾衰老过的心里。

她在这片土地上纵情地笑着、哭着、爱着,飘摇着,最后又尘埃落定……并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它。

她二十岁那年,如愿以偿嫁与他为妻。虽其间因门户家室纠葛几经摩擦,曾一度令她灰心丧气,但幸好老天仍是垂怜,守得了良人。

然此后几年,日子过得却不似先前那么如意。

因他祖上经商,寥寥几次出海涉商经历便深谙西学的发达与先进,早早受到了启蒙。他大学主攻医科,家里人便倾尽所有只盼他将来做个西医,也算得高瞻远瞩,一门心思只望他图个好前程,要知道在当时能送孩子读上大学的家庭必定非富即贵。而他虽自幼便衣食无忧,未曾陷入过捉襟见肘的窘境,但在柴米油盐的磨磕里家中也并非阔绰得可任其挥洒。况且在那普遍贫困的年代动辄公社化,共产主义更是财富的死敌,一枝独秀怕是会招来群起攻之之祸。而家中死撑着供他读完大学,表面光鲜地为他人所艳羡称道,背地里不知道多少人等着揪这一家子的小辫子。家里人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平日行事如履薄冰,藏着掖着才不至落人口实,遭人诟病。

原本依着父母之意便顺顺当当地过下去,可他偏偏出了岔。

他暗暗瞒着家中,一心扑在中医上。一切与西医沾边的东西他一概提不起兴趣,并不是说什么青春的叛逆和年少血气,他非得与家里人对着干之类的蹩脚原因。只因一种痴迷,一种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热爱,各种中草药植物一经他手,他不琢磨个半天是绝不会放下的。他会不厌其烦地翻寻查阅所有相关资料,一一推究它的源本、习性、功效……有什么新发现,便飞快地记在他的本子上。如此全然沉浸在他的中医世界里四年之久,在他迈出校门时,他已然作好了从事中医的准备。

记得那晚他坦然地同家里人陈述志向,本期望着获得家里人的微薄支持,谁知母亲听完后放下筷子,铁青着脸,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无望,扔下一句“榆木脑袋不开窍!”便愤然离席。他哑然失笑,到底是他封建迂腐了么?

后因娶妻一事与家里再起争执又添磕碰,旧伤尚未痊愈又划开新的口子,他仿佛看见那道口子中源源不断地有怨恨、愤怒、失望流淌出来,汇成一条深渊,把他和家人远远地阻隔开来。即便如此,因着他生来倔强刚硬的性子,他并未就此屈服,而是坚定地看准自己选择的路,毅然决然地走下去。

而她除却青春懵懂暗生的情愫,便是爱上了他这决绝刚烈的脾性。如此坚定,谁都动摇不得。

她懂得他的处境,如今身为人妻的她更深深理解他的为难和不易。自成婚后,他的家里人来找过她。婆婆抛开之前的成见,坦诚相待,希望她能劝服他顺从家中长辈意愿从事西医,因为这毕竟是关乎一生的事。且不说西医前景好,在当初暗淡的背景下,中医拼的是什么?身份、地位、阅历和年龄,显然家里人从来只把他当成个毛头小子看待,仅仅把他的不顺从理解为一种任性。

她小心地维护着这一时和平的婆媳关系,而至今她仍记得她回婆婆的一番话:“妈,您的心情和愿望我都能理解。但既然我已经做了他的妻,他便是我的天,无论他作了什么选择,我都会尊重并且支持,希望您也能包容她。”在她活过的二十多个年头里,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勇敢过。生来本有些怯懦的她,果决地捍卫了他的尊严,和她自己的爱情。她抑制着声音的微颤,硬是说得婆婆哑口无言,怒容满面。而她也清楚与婆婆之间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她不盼成见消解,婆媳和谐,她只愿默默陪伴他,安心做他的妻。

她目送婆婆摔门而去,目光所及却看到他倚在门框边,朝着她笑。她一怔,两眶子热泪终于滚滚落下。

婚后到底经济不顺,日子过得渐显拮据。她还一度担心他过不了穷酸日子,毕竟他骨子里那丝骄傲还活着。但见他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便也安心下来。

在那间幽暗的屋子里,他痴迷地与各种草药度日。屋子里渐渐发酵出一股深厚的香气。在她往后千万个孤独的日夜里,这是她所能回忆起的他的唯一气息,一丝一缕渗透进骨髓里,在她心的土地上发了疯一样地生长。

中医学最珍贵、最奢侈的便是药材。当草药还是一株鲜活的植物之时,它便是从土壤中长出来的生命,待它入药后便只是一味冷冰冰的药物。他曾无意间说起过,有些药物自己也可以养,只是要花费较多心力,而他埋头于工作也无余力来照料这些花草之事。她竟是有心听了去了,想起家中尚有几个闲置的小土钵、小土盆,便不知从哪儿讨要到一些种子,得空在家也像模像样地摆弄这些玩意儿,却硬是让她整出些花样来了。

记得草三七结出扁扁的红球似的果实那天,她兴奋地端着盆栽去给他看,热情丝毫不减于他。而他见了更是欢喜得紧,端着盆栽爱不释手。从此她愈发有信心起来,美人蕉、山茶、党参……只要她能想到,不管是为了他还是什么,她都义无反顾地去做。这或多或少都因着些土地情结,只要你埋下了希望,撒下了汗水,它便会没心没肺地供奉出果实。之后他们愉快地专门在屋外的小园子里开辟出一小块地,弄来些新土,栽了些草本药物并用心伺弄它们。闲暇时也植些花花草草,不太讲究,日子寻寻常常,也就这样过了。

后来的记忆她却记不清了。日子平淡如水,回忆乏善可陈。但想想岁月若能此般波澜无惊地流淌下去,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大概因为常年闷坐在密闭的屋子里,除却替人就诊便鲜少去外面透透气,整日坐着不动,他的腰椎出了很大问题,并患上了严重的关节炎和风湿病,阴雨天委实难熬。从此一碰上下雨,于她像噩梦一般可怖。更糟糕的是,他的身体在日益虚弱,他用各味药草医治无数人,却独独不爱惜自己。年过半百,连可怕的衰老也开始紧紧缠着他。后来几年,一天之中他不得不躺回床休息好一会儿才能继续工作。她看在眼里,心里像刀割一样疼痛难忍。

但她清楚,她不能倒,也的确,在她一生中,从未有过半刻的卑躬屈膝。

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甚至开始暗自翻他的中医手册。她当他是个病人,并发誓要用余生守候他。煎药,做饭,熬汤,打理……她只当自己是个平凡的妻子,能与她的男人白头与共,便是活着的全部意义。

她开始在小园子里植些新鲜蔬果,事事亲为。天然的蔬菜对身体的调理大有裨益,这是她从书里习得的,也是他教给她的。那时她偶尔从园中挖出几颗野山笋,清清爽爽地煮汤。他喝完美滋滋了半天,跟个孩童一样直咂吧嘴。她心里别提多欢喜,更是热情地成天与那一小片土地打交道。小番茄,茄子,葫芦,丝瓜……虽都是寻常蔬菜,却全是亲手所植。她觉得她这辈子就这两件大事——他和土地。土地是他的良药,而他是她的命根。只要他好起来,她就不觉疲倦,她谁也不怨。

等到豆芽返青那会儿,他的身体也该有起色了。她这样念着。

雪已下了好几场。她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寒冷,似乎再也找不到什么来抵御这可怕的严寒。雪沉沉地压下来,天地之间压抑得仿佛容不下任何一处罅隙来逃遁这刺骨的寒意。凛冽的寒风砭人肌骨,在林间哀号着,为这萧瑟的大地平添几分悲壮之感。

她不忍再回想起生命末途时他孱弱的模样,也害怕再回忆起生命中唯一一次被巨大的恐慌紧紧攫住的无力感。那是她生命的末日,她曾这样以为。她曾一度真真切切地觉得她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她似乎要被连根拔起,在他停止心跳的那一刻。

她还能回想起什么?

她还能怀念什么?

回忆早已丧失温度。

她能记得的,他曾在最后一刻在她耳边烙下的话:“老天要我的命,我给他就是了……我就是放不下你……我死了也别给我火葬,一把火烧了,真的什么都不剩了。我这辈子就喜欢土地,你就把我埋了,埋在地底下,来年上面还能长花哩……眼睛睁不开了……我先睡会儿,你过会儿叫我。”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为他拉好被角,如同陪他平静地度过一个寻常的夜晚。捂着他,生怕他感到一丝寒意。她就这么抱着他,直到他的身体变冷、变硬。

她止不住颤抖,流光了所有的泪,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生命中再也不会有任何一刻,让她如此畏惧——畏惧死亡,畏惧枯萎,畏惧寒冷。她的心如同大火焚烧过后的荒原,寸草不生。结局已够凄凉,个中滋味她已无力陈说,仅作回想也如刀割。落拓也好,悲痛也好,都将交给余生了。她将用剩下的生命去缓慢咀嚼这些苦涩的青果,她将用这副残败的血肉来忠于对他的记忆,来忠于不朽的爱情。

而生命中最不缺的便是遗憾,它们就像心脏上戳出的一个又一个丑陋的破洞,永远痊愈不了,永远流淌着难看的血液,永远以一块生硬的空白来印刻那些无可追回的懊悔。

她最大的憾恨便是未能遂他心愿将其土葬。奈何她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在世间如此辛苦地挺立便要付出昂贵的代价。流言、阻挠、误解……足以将她刚硬直挺的脊梁压折。她需要低头,需要妥协,甚至需要软弱,以此继续直面人生。

她由此真切地体会到死亡的静谧与可怖。曾经一具满载着世间喜乐、欢愉、苦恨、哀愁的一具与自己牵绊着万千情意的身体最终化为齑粉,化为冰冷无着的尘埃灰土,封进阴暗密闭的容器中,以此告结短暂的一生,了无生机。每念及此,她总忍不住流泪。他不会高兴的,他不会愿意的,这下他该要怪罪于她了。来年他的身体之上如何还能看到花开的馥郁?只怕早已化作一股陈腐糜烂的气味而去。

她惴惴不安,悲痛难抑,整日浑噩,一如被陡然抽去生气的人偶,在这世间踽踽而行,踌躇难前。她将几株尚未凋垂的花草一狠心全部埋进土里,花尸遍野。仿佛能在暗中藉此与他缔结某种根系般的联系,来获得他的谅解,或者只为了与自己的惶恐悲恸陪葬。

此后的几年过得凄凉,乏善可陈。一个人在这世上孤苦飘零,倒是比死去的人更悲凉万分。独自抚育儿女,打扫院落,耕耘不辍,守着凋残的躯体和满身爬满的回忆,在萧索的清夜将月光熬成水。愁苦日夜长。而等哭够了,苦够了,熬过了,便一个人慢慢变老。

她是如何一夜之间老去的?鬓角悄悄晕染了一朵白莲花,肌肤被时光啄得斑迹累累,心却愈发清明平静下来,如同封冻后的湖面纯净得不染一粒尘屑。可她无疑是老了,伺弄花草时本娴熟的浇水松土却渐渐花费她一上午的时光,收割甜菜时镰刀几次颤颤巍巍地割到手划破了皮,从地里头出来渐渐来不及在日沉前赶回家。若他尚在免不了又会为她焦虑,免不了又是一顿呵斥了。而今却也清静,她可以慢慢地收拾一屋子的嚣气再铺开一地的月光,眠去。

眠去,盖上藏蓝的夜色,饮几滴清凉的霜露,闭上幽深的喷涌着回忆的枯井。

眠去。可惜并无好梦相随。

觥筹交错,光影重叠,恍如隔世。耳边仍回荡着儿女们念念叨叨的埋怨和愤懑,她已无心理会。记忆突如其来,如同呼啸的冷箭将她贯穿,她似乎从来只是一个看客,无动于衷地看自己戚戚然上演着离离合合。算到头也只是几十年清苦,灵魂浮上一块块青苔般的绿,在每个有月亮的晚上,散发着冷冷的光,潮湿地滴下水来。

眼泪就这样回到许久未湿润的苍老的眼角,流淌下来,像是无声地淌进深深的湖里。铅蓝色的湖里,比海还大的湖,荡漾着几十年光阴的湖,她在她的土地上守候着这片湖。欢喜流泪,却发现这原是他很久很久之前便带给她的。

她第一次觉得孤独。

(本文获第十三届“新作文杯”放胆作文大赛大学组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