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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5-30尹问萱

新作文·高中版 2014年8期

尹问萱

评委意见:在自己可掌控的范围内,力求让自己的文字如行云流水般流畅,让情节的发展张弛有度,波澜起伏,这才是对自己和放胆大赛的最大尊重,也才能最大限度地展现自我的能力。从这一点来说,尹文萱是聪明的。她选择的切入点很庸常——『趁现在去见你想见的人吧』。围绕着这一主题,她竟然设置了一个陌生的小旧楼。而所有的情节变化都是围绕着在小旧楼里碰见的女人展开的。这样写的好处毋庸置疑:即使看过很多类似的情节,但是那种探险的历程,还是深深抓住了我们的心。仅此一点,就值得我们细细读之,慢慢品味。

(肖尧)

无休止的蝉鸣。

是这个小镇夏天的符号。偶尔拂过我身子的风夹杂着令人窒息的暖气,老式的自行车“吱吱呀呀”地驶过身侧,不远处的小矮房中有穿着睡衣的妇女挥舞着粗壮的手臂扯着大嗓门叫孩子的乳名。

明明身处江南,但没有黑瓦白墙的江南怎么能算是江南?我不喜欢这里,却也实在谈不上讨厌。就像是一种习以为常,它的任何模样都像是在我脑海里存在了百年。尽管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这里生活着与我血脉相连的老人,我带着父母的嘱托来陪一陪这位不曾熟悉的太祖父。

太祖父的小中药铺旁边有一栋摇摇欲坠的小旧楼。其实它的结构很是稳固,看不出想要坍陷的迹象,而我说它摇摇欲坠只是因为它中间长着一棵大树,苍翠欲滴,羽毛般的粉红色花束有着动人的芬芳。也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我在这样一个午后选择走进那里。

小屋里面漆黑一片,空气中浮着旧物的腐木香。待眼睛习惯这样的光线之后却也只能大概看清一些东西的简单轮廓。我摸索着走上楼梯,木梯似已被蛀空很久,踏上去的时候会发出让人心慌的声音,而我走几步就要担心它会不会突然间断掉。二楼有个小小的窗户,可以借着外面的光线看到窗子上精美的花边。这层楼的过道很窄,我略一打量便拉开了左手边第二扇门。房间不算大,窗户被暗色的帘布遮得严严实实,靠窗的是一张挺高的桌子,桌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摆着什么东西。我尝试着走进去,却总有一种做贼心虚的味道。我摸着墙向里走,墙上挂着一些丝织品,残破的触感时时刻刻提醒我这里已经许久没人居住。桌子的左侧是一个柜子,我抱着无限的好奇心抓住把手想要打开它——虽然我不认为里面会有什么东西。

“别动!”

我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门口,正好对上女子的视线。她擎着一个烛台慢慢向我走来。她穿着深色的长衣,平直的黑发垂至腰间,但眸子时时刻刻透出不友好的情绪。

“你是哪位?”她将烛台极近地放在我的脸边,我完全没有被威胁的自觉性,还是偷偷看了下她的脚,看看她是不是悬空飞着的。“我的名字是梁嫱。”她看我许久没有答话便先把自己的名字报了出来。

“佟婳,我希望你喜欢这个名字。”我扯出一个笑容吐出了自己的名字。她的神情微显惊愕,我趁她发愣马上道了别,然后飞一般地离开了这个诡异的地方。

可惜我偏偏就多了那么一份好奇心,我也偏偏莫名其妙地觉得那个女孩会让我安心。于是我又一个人走进了那座小楼,走进那个房间。

她还在那里,穿着一样的衣服,举着一样的烛台。我没有感到丝毫惊讶,仿佛潜意识里就觉得她本身就应该这样。

“你应该明白了吧?”她被橘黄色烛光照得有些憔悴的脸上绽开一个无力的笑容,“我和你不一样。但是,你能不能听听我的故事?”

我点点头,走向她,轻轻抓起她的手,像是一场正式的承诺。

这是一场流浪了很久的时光,它从来没有在任何值得流传的书籍上被记载过。但当她那么坦诚地和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也触碰到了它。她那时的表情或羞涩或苦痛,那些过往穿越近一个世纪的光阴向我涌来,虚幻得不可思议。

“他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是个雨天。周围被雨幕断成暗蓝色,穿皮衣的高大男人匆忙走着。当皮鞋时不时踩入小水坑的时候,我承认我有卑劣的欢喜。我蜷缩在角落里想着今晚又要挨饿,这是最切实际的想法。我从没有幻想过一个如他一般的男子会出现在我生命里,但他出现了。那时他和我一样,还小,笔挺的衣服衬得他有些少年老成。他好像在和他的父亲怄气,然后他走向我,向我伸出手,最后对他的父亲说:‘我要她。”

“天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么欢喜又有多么慌张。他是我无法想象的光芒。我每天都被不同的人唾骂,被不一样的拳头击打,但我从来不哭,可在他对我笑的时候我竟然哭出声音来。”她讲到这里不好意思地顿了顿。

“就像一场救赎?”我忍不住插话。

“是的,就像一场救赎。”她笑了笑。我仔细打量她,才发现她美丽得让我都心动。“后来我就和他回家,那是一座年幼的我无法想象的金碧辉煌城。他看出了我眼中的胆怯,然后轻轻牵起我的手教我如何融入。也许从那一刻起他就成为了我无法忘怀的少年。他在我耳边说,他叫王子楠,今年八岁。然后他说,他会保护我。他吐出的气暖暖的、痒痒的,于是我就说我叫招弟,声音带着粗野孩子特有的响亮。”

“招弟?”我打断她,声音有点惊讶。

“对啊,他觉得这个名字太一般,于是给我取名单字嫱。小小的我暗暗一比较,这的确比那两个听到有人要领养我就马上乐开花收钱的父母取得要好听。后来的故事其实很简单,就是我和他一起慢慢长大。我也曾天真地以为他可以一直陪我,像小时候那样。可惜,他毕竟是王子楠,他毕竟无法安排自己的未来。于是,我在那天下午看见了他的新娘。

“她身着旗袍,静静地坐在那张檀木椅上。她没有其他小姐的故作姿态,眉眼中有着我所没有的英气,周身是我学不来的大气。我看她一眼,就知道自己永远赢不了她。子楠和她交谈甚欢,他与她聊未来,他与她聊国家。香茗的温度烫了我的手,氤氲的水汽模糊了我的视线。

“那天晚上,我看见他一个人站在小花园里,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身后,他却发现了那么轻微的动静。他没有回头,但是他突然发声。

“‘嫱,你觉得我会幸福么?”他是这样问我的。

“我不知道他这是设问还是疑问。但是我竟在奢望这是他在暗示我他喜欢的是我。可我太了解他了。

他倔强,他执着,他独立,他心怀天下。这样的子楠才是我喜欢的王子楠。他怎么能够允许自己的未来被家族的婚姻所束缚?他明白当他答应那个女子成为他的新娘的时候,他必定要为家族的荣耀所努力而不是为了他自己。所以他逃了,尽管他对那个女子印象不差。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全家乱成一锅粥,他们都在找他。我知道他在哪儿,但我不说。”

“傻瓜。”我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才发现,她是那么瘦,那么冰,好像会被正午的阳光晒融化似的。她的眼中沉郁得可以溢出水来,而她垂着睫毛,让我看不分明。

“可她去找了,那个如他一般倔强的女子。她在他离开一天后也离开了家,她说她不知道子楠在哪儿,但她总会找到他。她语气中的笃定让我差点怀疑子楠和她是约定好的。

“后来的结局也许你也猜得到。一年后,他和她一起回来。他说,他们两个一起经历了战争,一起经历了死亡。所以,他们要在一起。理所当然,我沦为配角。我看着他们着上喜袍,相互承诺白头偕老。大红的衣服灼伤我的双眼,我痛得想哭,但是我要笑着。只因为他是我名义上的兄长。

“但我还以为我至少可以天天看着他,可他们又把旧戏上演。再一次不告而别。而这一次,我不知道他会去哪里。”

“战场。”我看她顿下不再出声,于是犹豫着发出这两个字音。

“是的,战场。所以他被那些刀光剑影晃了眼,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很多人对我说,他死了。但我不信。他答应会照顾我,他答应他会好好的。我没有允许,他怎么可能先一步离开。养父母们担心我受不住流言蜚语便把我送到这个地方,与世隔绝。其实他们说的我都理解,他们说妹妹喜欢上哥哥是大逆不道,他们说姑娘家没病还死活不嫁人是曾经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龌龊事。我也明白,就是没有那个女子,我也永远得不到子楠超出兄长的爱。而我的养父母,在他们答应子楠收养我之后也全心全意地对我好,只是我太过敏感,害怕那些疼爱只是表面上的礼仪,于是我不曾照单全收。在我心里,只有他吧,只有那个在雨天突然闯进我生命的少年。所以我等他,等他衣锦还乡。虽然我一直不知道,八岁的子楠所许给我的诺言是不是只是童言无忌。”

“只是因为他在你最黑暗的时候给予你那么一点点温暖,你就执着地把他当太阳。”我用很慢的语调说着。我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我也只是在突然间想起你了,我的少年。

她蜷了蜷身子,埋下了头,脆弱得像一个被抛弃的木偶。她一个人在这里这么久,用最青春的容颜陪着经年不变的风景。她是孤单的吧?她也是怕黑的吧?

其实在这个灯红酒绿的浮华世界,怎么可能有人爱孤独。那些歌颂孤独的人也许和我一样,只是在等一个人走向自己,告诉自己:他在呢,别怕。谁说孤独的人不是因为懦弱呢?王子楠,子楠,她的爱并不卑微,这点你应该明白。

我原本选择不告诉她我的故事,因为它不能给她任何向上的力量。那个少年在我最自负的年龄来到我身边,然后在匆匆数天后消失在我的生命中。

可我却一直记得他,像一种固有的姿态,所有所有的想念倾注于他。而我竟然不能肯定他是否记得自己。那个掩不住丝毫锋芒,那个把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扎得满身是伤的佟婳,真是糟糕得一塌糊涂。

“我生活在一个假装没有他的世界,可我却发现自己竟那么怕自己突然忘了他。我一次一次地掀开自己已经不再流血的疤,一次一次地对自己说,别回头,过去就过去吧。可你说,这样的我怎么可能忘得掉。”我缓缓地念着,我不太确定她是否能够听得懂我的话,我也不太确定她是否能够听得到,“我的司然,他温暖,他阳光,他善读人心。可我就这样弄丢了他。”

“去找回他吧,趁他还在,趁你还年轻。”她微微抬起头,声音有些哽咽,“走吧,我想我也该出去走走了。”

当我牵着她走出小楼的时候,外面已经笼于一层昏黄。傍晚的阳光不烈,可她却觉得无法忍受。她踮着脚同我向小镇的小溪走去,她的模样让我突然想起那个为了爱义无反顾的小美人鱼。当那个人鱼公主站在刀尖上起舞的时候,她想必也是不后悔的吧?阳光收敛于溪旁的大山,余晖斜照在溪水上泛起金色的波光粼粼。

她放开了我的手,穿着鞋子步入溪水。她捻起裙摆,闭上双眼轻轻随着自己心中的旋律晃动着身子。

“我是不是还没有和你说过,那个柜子里面其实什么都没有?”

“我是不是还没有和你说过,长于房中的大树是我栽下的,那是子楠最爱的合欢?”

“我是不是还没有和你说过,子楠是你太祖父的父亲?”

她的身躯越来越透明,好像下一刹那就会散于虚无一样。

“婳,答应我,不要等,去追,去寻。为了你自己。”她睁开眼睛看着我,向我伸出左手,掌心向我。而她眼眸中也带着终于可以休息的欣慰。是呀,她等了那么久,是该好好休息了。

“好。”我伸出一只手远远地对着她的掌心。这是誓言,这是执念。

她如释重负地笑着,却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就一下子碎成一片光点。我还记得她的笑靥,但她就这样消失在我眼前。我有些慌张地跳进小溪里。光滑的石头让我一下子跌入浅水中,我有些无助,而有些光点慢慢来围绕在我身边。

“别怕。”我好像听见了她的声音。我伸出手,一个光点落在我手上慢慢暗下来。我明白的,她会陪我,无论以何种身份。我从始至终都认为她不是所谓的魂魄,她是一个幻象,是太深太深的想念。

而此时此刻,我正坐在前往远方的动车上刷着微博,好友突然@了我,我点进去看看却看着看着突然落下泪来,但我知道我是笑着的。

“去见你想见的人吧。趁阳光正好。趁微风不噪。趁繁花还未开至荼蘼。趁现在还年轻,还可以走很长很长的路,还能诉说很深很深的思念。趁世界还不那么拥挤。趁飞机还没有起飞。趁现在时光还没有吞噬你们的留念。趁现在自己的双手还能拥抱彼此。趁我们还有呼吸。”

我看到的是风景,想到的却是你。我不在意需要付出多少,我只知道我在追赶你的路途上跋涉,这就是值得的。

我亲爱的少年,你是不是还在记忆中的那个地方,干净得一如当年?

(本文获第十三届“新作文杯”放胆作文大赛高中组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