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河,入海流
2014-05-30施晨扬
评委意见:『南方的雨啊,就是这般柔软和清瘦。』读到这样的句子,我们的心也不禁被润湿了。这也是这篇文章最大的特色:柔软、清瘦。我们由此,进入了一个纵深、隐秘、复杂又开阔的心灵沟壑,看到了其中的情感依赖、成长变化。『成长』这种貌似不讨好的题材,实在不容易写出新意,但施晨扬显然是这方面的高手,她营造细节的能力和陌生化的表达效果,让本文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也许,我们超越了文字,看到了一个阳光、豁达、成长着的『我』。
这个『我』,可以是我们每一个人吧?湿漉漉的情感之原上照进了丝丝缕缕的阳光,我们笑着,迎着那阳光。这大约是阅读本文的最大收获。
(肖尧)
一个阳光明媚和大雪纷飞的日子。我跨越了几千公里的距离回到小镇。车站口,成排的杉树在空气里渐渐生烟,往所见的遥远处长去。四处飘零的雪片掉在头发和外套上,我想着它们在阳光里软化,在我的身上闪烁生光的样子,心里就开始变得甜蜜。那些时光的河流,奔腾入海,终究会让所有飞扬的情感有一个妥善的归处。
早年间,小镇四周的村庄还连成一片,田野是孕育着丰收的,草尖还闪耀着迷人的光芒。我们一家人离开这里已经有十年之久,十年间只有阿姨曾经回来过一次。它,就像我生命中一个从未动摇的点,往以后生活的每一处渐渐延展开去。而记忆里的故事,仿佛还在远方发生着。
最后一个盛夏,空气热得连知了的鸣叫都变得疲软无力。妇人往窗外泼的一盆水,使滚烫地面上的涂鸦瞬间褪淡。我一个人走在窄小的巷道里,有些发晕。那些巷子角落上的青苔藓草干燥饥渴,开始褪成墨黄色,草尖朝下生长。我一路小跑赶回家,草草收拾了自己的书包,将一叠复习卷扔在床沿。
就在这时,我从那丛丰满的阳光里看到了一个少年。他的锋芒往四面撒开,像一点点盛开的刺青。
第一次,我试图打开窗户。百叶很轻,在风里互相碰撞,低沉的“叮叮咚咚”把每一颗尘埃扬到空中,尘埃是柔和的音韵。视域变得宽阔,阳光划着长长的弧线,轻声停在耳边。
第二次,有车驶过窗外。耳畔有“嗡嗡”的声音,像盛夏游荡的蚊虫,又像夜里的浅浅呼吸。我变得有些晕眩,被巨大的温暖卷入,睡眼惺忪。
第三次,隔壁的老伯拖出躺椅,猫咪也跟了出来。光线里,所有事物的面目愈发不分明。
他坐在小镇露天电影院后门的那块花坛边缘,穿了一件浅蓝色的短袖,摆弄自己的长笛。他低着头,许多梧桐叶的影子掉在他的身上。他开始吹奏。他的技术并不熟练,音符断续,但即使吹错了也不去重复。而我,不知不觉在心里和上:“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隔着坚硬纷乱的杂草,他始终半低着头。阳光却渐渐软和下来。
这个少年,他似乎就成为了那个夏天,一种神奇的惯性。整个暑假,我总能在小镇的许多地方看到他。对他,或者说对这种遇见,我产生了好奇。我甚至无意中发现了他住在哪儿,看到了他的妈妈和妹妹,看到他在背包里找钥匙开门的样子。我想看清他,更清楚一些,为着一些自己也说不清的原因。这一生,我们都会和许多人如此反复碰面,但是不会去思考和注意。这就是生活给我们的谜团吧。而我乐于接受这样的小惊喜。
就像这个夏天,小七月出生了。
我和程昱都不在身边。程昱去参加了学校足球队的预选赛,而我在辅导班窗户旁的座位上发呆——最厚的那片云正往这边飘来。等到我们赶到医院,小七月已经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睡着了。爸爸和旁边床的家属说:“我的二闺女出生啦,六斤二两!”脸上溢着满满的幸福。阿姨仰面躺在病床上,握着我的手说:“比当年生程昱还要辛苦。”她的手在渐渐回温。我看向程昱,他的足球服还没有换下,上面满是泥渍和黏糊糊的汗渍。他站在门边,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趁着这股幸福的混乱,我把程昱拉出了病房。
我们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在我们两个的世界里,又多了一条共通的线——我们的妹妹。四年前,我第一次遇到程昱。那时候,我们几乎没有任何共通的地方:我们在两个不同的小学。他生在冬天我生在夏天;他个头比我高。直到爸爸和阿姨举行了婚礼,我们成了亲人。我们之间共同的线联结得越来越多,逐渐数不清楚。逐渐地,也变得习以为常了。
而现在,我还会问起程昱那天的场景。他抱着胳膊,说:“那是一个晴天,我进了预选赛,你说你的暑假辅导进入了倒计时。一切都有了最好的铺垫。”
到了十月。我闻到了空气里腥潮的气味。雨声像滚滚的海浪,河流“咕噜噜”地往前奔流。孩子的哭闹和钟表的“嘀嗒”,忽远忽近。小巷很窄,以至于我不能撑伞走入其中。我等了很久,伞间的绣在雨水里变得透明。南方的雨啊,就是这般柔软和清瘦。有一颗跳进我的眼皮,很快融化。
奶奶把院里的桂花摘下来,泡成茶。我最爱秋天,是没有私心的爱。程昱出生在冬天,而我和小七月诞生在夏天。奶奶跟了爷爷一辈子。战火纷飞的年代,那时的他们都不过刚走出校门,风华正茂。情书是诗歌,情话是理想。“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这是爷爷在奔赴战场前的承诺。等待是珍贵的,尤其是一个女人在战火中的等待。那是奶奶倾尽自己的一生,耗尽所有心力的等待。所幸爷爷是个守信的人。他们的一生,编写了很多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是一条时光的支流。经历所有波澜和惊险,终是步入平静。我们都有着一片海的归宿,这让我感觉安宁。
冬天。河流结冻了,每一块冰都有它的形状,像年轮、掌纹和白发。
十二月的一个早晨,小七月从被窝里醒过来,哭着表示要到庭院里去。阿姨睡眼惺忪地起来,拗不过她打开了门,只是瞬间。瞬间,阳光照亮了还在睡梦里的房子,好多天的阴雨,这些毛茸茸的阳光就在潮湿的空气里浸润着。那天下午,我们一家人坐在庭院的葡萄藤下,爸爸和我们讲他的小时候。他说到自己儿时成长的小渔村,他曾不分季节地赤着脚上船跟随伯伯出海,在风里灌得满嘴海盐,不慎跌进深水滩差点丢了命,但却学会了游泳。还有那些冬天的夜晚,一群人坐在夜色里,被寒冷拽出的人们呼吸的水汽,在白天发出脆响的阳光和被风折断的苇杆,还有奶奶温的核桃酒。我看到他头上微微扬起的一缕白发。而现在离开家了,我也变得特别恋旧,“旧”是我们生活的证据和理由。
那段时间,程昱在学校踢球时出了意外,进了医院。
我坐在椅子上,病床上的程昱已经睡着了,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贴着床单,把枕头丢在一边。他身上那股清淡味道也被医院药水的腥苦盖住了。爷爷懂中医,固执地让给程昱进行中医疗法。久了,我倒也爱上了这种中药的味道。四月,小城的夏天似乎提前来临。从午后踱到黄昏,阳光每一寸都在进驻,漫漶上我的皮肤,陷进每一道掌纹。有孩子在放风筝,老鹰远远地从窗上跃起,却跌倒在一处房檐。一小处的嬉笑叫嚷,正适合这样的天气。
程昱的病情在天气回暖的日子里好转了不少。下午,我可以推着轮椅,带他走到医院下面的花园透气。这种时候,他就会变得沉默。我把轮椅推到一棵低矮些的香樟下,在那里可以看到最好的夕阳。很多年,我都再没看见过那日那样的夕阳。后来,我离家念书,在一个小码头上看到了相似的黄昏。夕阳开放在海上,许多人站在桥边,有人合影、相拥与亲吻。我在这片人群之中,想念却已无处躲藏。
我们坐着,身边游戏的孩子轮换了好几拨。从水到桥,从人群到树荫,河滩泛出了颜色,空气的余温散发开。我看到程昱的头发变得柔软,他闭着眼一句话都不说。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这样,即使一些情感早已起了变化。他的沉默里有一些故事在生长,我从不曾想过要他把它们挖出来和我分享。我也不叫他哥哥,只叫他程昱。程是他父亲的姓,我看过照片,他们有着几乎一样的眉宇。过去,对一个孩子来说,像一句玩笑话。但对程昱和我来说,“过去”意味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那里我们是否相安无事?但现在,相互陪伴也是莫大的幸运吧。
彼时,我正在看一部名为《平淡生活》的小说。而年纪太小,去看那个叫优优的女孩讲述自己的人生以及爱情,始终不能领会太多。现在,我会觉得世上的所有情感并没有太清晰的分界,爱的深处是同一颗种子。
程昱可以出院了。阿姨从繁乱的工作里抽身,我们在临街的露天餐厅里解决午饭,再接程昱回家。我始终不能改掉称谓,因为有的角色在人生中一旦空缺了就无法被补上。但我确定的是,她是我的亲人。我们开始扯程昱,从他十岁那年被篮球砸到而哭得一塌糊涂开始。我们说着说着就笑了。我看到阳光下,笑容把她衬得美极了。而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笑容。
现在,我们都已离家。学校附近是一个码头,每天都会有轮船往来。我喜欢乘船,每周我都会乘一次船去对岸。傍晚,我给远在大洋那头的程昱发去信息,告诉他我正站在一艘蓝色的轮船上。海洋,它的每一潮浪都在诉说着一个故事。陆上,每一个漫长的夜晚,每一盏正点燃的灯,每一处在左右摇曳的树影,田野上的丰收已被收割,火车“隆隆”钻进深远的隧道,鸟群飞向山顶的森林。而此刻的海上,风正在发生着,雾气渐渐聚拢,我想我的影子正映照在海面上,轮廓用丰满的月光勾勒,用柔软的海水充盈。程昱回了我简讯:“再过几个小时就是中秋了。”有孩子在甲板上惊呼天上的圆月。“程昱,你知道吗?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
有的时候,我觉得从冬天走进春天,就像从丰收的田野走进我的村庄,从光彩的阳光中走进一个人的背影,从此我不再孤身,不再无依。而那个人,小时候只是我的爸爸,后来有了阿姨和程昱,现在还有小七月。再以后,又会有谁呢?我们不用长久去设想关于以后的事。看吧,天空的雷鸣和闪电,有一段时间我很痴迷,仿佛它们的每一次到来都是最温柔的回归。
我没有在小镇上度过下一个夏天。
搬家那天,所有人都在屋前屋后地忙。小七月就一个人在院子里拖着椅子学走路。院子外的蔷薇花开满了一条路。那些光芒洒在蜿蜒的小路上,爬山虎倚在墙头,满满地要往外溢。有风,有温暖,这不是最好的吗?小七月还在蹒跚学步,我站在路的这头,却仿佛能看到她一步步走到了路的那头——走进更茂盛的阳光里。这就是我们生活的谜团,悬念不深且过程安宁。
突然间,我想透过窗户再次看到那个少年,再听一次那段熟悉的旋律。但这个谜团,我不求去解开它了。
小镇,那些已深的夜晚,漫过平原山丘,漫过我的头顶。日子正拖着踯躅的步子,走向年迈。热闹与匆忙在悄悄退潮,一切都在发生着,没什么可惊讶的。
时光的河,入海流。终于,晚冬的风停了,而记忆却牵出漫长,和更漫长的消逝。远处的海上,妇人在深夜祷告,独白长又老套。渔网晾晒干了,渔人走出深夜。但当黎明到来的时候,温暖就会冒着气泡,那些河流汇成的——春天的海水,正在我的身后涨潮。
(本文获第十三届“新作文杯”放胆作文大赛大学组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