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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盜”

2014-05-30

语言研究 2014年1期
关键词:石鼓文构形古文字

魏 宜 辉

(南京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23)

《说文·㳄部》:“盜,私利物也。从㳄,㳄欲皿者。”过去研究《说文》的学者们(丁福宝 1988:8779)多以为“盜”是一个会意字。何琳仪(1998:311)指出“盜”会对皿中食物流涎之意。古书中“盜”最常见的意思是偷窃、劫掠,或偷窃、劫掠之人,“对皿中食物流涎”显然难以表现或引申出偷窃、劫掠之意,认为“盜”为会意字其实并不可信。

对于“盜”字的构形,于省吾(1979:383-384)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盜字从皿、㳄声,古读㳄如涎,二字双声。《老子》五十三章的“是谓盜夸”,盜夸即诞夸。石鼓文的字从竹从(盜),字从,与《说文》籀文合。

从已见战国文字来看,“盜”有两类不同的用字情況:一类作“盜”,见于秦系文字;另一类则以“兆”为声符,多见于楚地出土竹简,如:《老子》“盜贼无有”,郭店简《老子(甲)》篇简1“盜”字写作“”。裘锡圭(荆门市博物馆1998:113)指出“”借为“盜”。上博简《容成氏》篇简42“贼盜”之“盜”写作“逃”(李零2002:283)。上博简《凡物流形(甲)》篇简26有:“恻(贼)(盜)之作,可先知。”(曹锦炎2008:267)

这几例用作“盜”之字都是从兆声。兆、盜皆为定母宵部字,音同相通。由此,联系到于省吾提出的“盜”从皿、㳄声,“㳄”和“盜”的声纽关系虽然很近,然而韵部一个属元部,一个属宵部,隔得比较远。认为“盜”从“㳄”得声,恐不可信。因此,我们认为有必要从古文字材料出发寻找一些新的线索,对“盜”字的构形进行新的合理解释。

我们首先例举两例古文字材料中或被认为与“盜”相关的字例。《石鼓文·汧殹》篇有:“帛鱼,其氐鲜。”“”字写作“”。对于此字的构形和释读,学者们主要有两种不同的思路(徐宝贵2008:770):一种是根据碧落碑古文“盜”字作“”,正与石鼓文“”字所从“”旁相同,即以为此字从“盜”;另一种思路则是以为其从“㳄(涎之表意初文)”得声,或读作“涎”、“筵”。

这样的分歧也见于秦公镈铭文的讨论中。秦公镈铭文中有“百蛮具即其服”一语,其中“()”字有的学者(张世超等 1996:1240)认为字从“㳄”声,假为“延”。“延”有引进之意。“延百蛮具即其服”义即“引百蛮俱就其服”。也有学者(马承源1990:607)将“”字隶定作“”,认为即“盜”字,音假为兆,(兆)百蛮具即其服,即众多的百蛮之族都遵守他们的职份。

学者们对石鼓文中的“”字及秦公镈铭文中的“”字的两种不同思路,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学者们对“盜”字构形理解的分歧。马承源《商周青铜器铭文选(四)》所指出的“从皿从,㳄《说文》籀文作,则为盜字”,显然是认同《说文》的说法,认为“盜”是一个从从皿的会意字,“”是“盜”的一种繁形。此说似乎有一定道理,但此说字形分析不够准确,在“”旁下还有一“火”旁,并不能简单地作为“”字来处理。在先秦出土文献中常见的高位数词是“億”和“萬”,而未见有“兆”。所以释读作“兆百蛮”非常可疑。而认为“” 字是一个从“()”声之字,一方面是受到《说文》“㳄”籀文作“”形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学者们考虑到“㳄”与“盜”读音较远,这种分析回避了“㳄”与“盜”的关系这一问题,而将字读作“延引”之“延”于文意亦很通顺。但“”在字形上毕竟与“盜”的确有着密切的联系,因此无视“”与“盜”的这种联系显然也是不妥的。

研讨秦公镈铭文中的“”字及石鼓文“”字的学者毫无例外都引用了《说文》“㳄”字的籀文形体“”进行比较。然而“㳄”字的这种写法非常可疑。《说文》:“沝,二水也。”《说文》中从“沝”之字有:、,“”乃“流”之异体,“”乃“涉”之异体。流、涉皆与水流相关。“㳄”字乃“涎”之初文,与水流无关,因此这种写作“”形的“㳄”字来源值得怀疑。从目前的出土古文字资料来看,仅见“㳄”形写法的“㳄”字,如清华简《保训》篇简10(李学勤2010:71)之“”字,未见“”形写法的“㳄”字。

古文字中“”、“”字所从的“沝”旁的来源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我们发现古文字中“潮水”之“潮”的本字的形体演变为探讨这一问题提供了一条重要的线索。西周金文中“潮水”之“潮”的本字写作从“朝”省声,其表意部份皆象水流之形,但写法却不尽相同,其中以下三类写法(容庚编著,张振林、马国权摹补1985:460-461、659)值得注意。

上舉金文中“潮”之本字及以“潮”之本字作聲符的“廟”字,其中的水流部分或作“”,或作“”、“”,显然应该是同一个字的不同变体。

“”字的释读随着新材料的出现已经得到解决。“潮”之本字在战国文字中多有变化,其中一种变化就是其所从的“”旁变作“”形,如下举二例:

上博简(五)《三德》篇简16有这样一段话:

夺民时以土功,是谓稽,不绝忧恤,必丧其匹。夺民时以水事,是谓,丧怠继乐,四方来嚣。夺民以兵事,是……

其中的“”字左从水,右旁正与“潮”之本字所从“”旁同。李零(2005:299)以为此字所从的“”为“川”的另一种写法,在文中读作“顺”。

范常喜指出这段话与《吕氏春秋·上农》篇中的部分内容相似,据此推定简文中的“”字与传世本中的“籥”在文中所表示的应当是同一个词①范常喜《〈上博五·三德〉札记三则〉》,武汉大学“简帛网”,2006年2月24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32。这样看来,“”所从的“”显然不是“川”,而是一个读音与“籥”相同或相近的字。“籥”为喻母药部字,与“潮”(定母宵部)读音极近,同为舌音,宵、药部为阴入对转关系。

陈剑、陈斯鹏干脆将“”直接释为“潮”之象形初文。陈剑在2006年3月29日来信中指出:

据现有数据可推出的合理结论当为,战国文字中的单字“”和作偏旁的那些“”,实际上就是从金文那种虽常用为“朝”但本系为“潮汐”之“潮”所造的本字(本从“川”后来演变作“”类形体)中拆分出来的,也可以说是由“”类写法的“朝/潮”字省略而来的。“”之字形虽然本是由“川”变来的,但实际上所代表的单字或偏旁是“朝/潮”(“朝/潮”与“籥”音近可通没有问题)。

陈斯鹏同样指出“”字实为“潮”字,其右旁即(盂鼎)(兽鼎)中的“朝”字所从,并说“”其实应即“潮”的象形初文,状潮水涌动之形①陈斯鹏《读〈上博竹书(五)〉小记》,武汉大学“简帛网”,2006年4月1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310。

此后,苏建洲又有新的发现,从另外一个角度论证了陈剑、陈斯鹏的看法正确可从。西周铜器宰兽簋铭文中有周王赏赐宰兽的记载,其中有“赤巿、幽亢、△勒”。“△”写作“(《近出殷周金文集录》490)”、“(《近出殷周金文集录二编》441盖)”、“(《近出殷周金文集录二编》441器)”。“△”字罗西章(1998)释为“敡”。施谢捷(1999)认为“△”应释为“攸”,即册命金文常见的赏赐物品“攸勒”之“攸”。苏建洲《利用〈上博竹书〉字形考释金文二则》结合陈斯鹏对上博简《三德》“”字的讨论,指出②武汉大学“简帛网”,2007年11月3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743:

字写法正与“”的左旁相同,可见“”可以分析为从攴,“潮”声。“潮”,定纽宵部;“攸”,余纽幽部,“攸勒”在《诗经》中写作“鞗革”,而“鞗”是定纽幽部,与“潮”是双声,韵部幽宵关系非常密切,陈剑指出:“幽宵两部关系密切,相通之例也很多。”如“造”与“肇”可以相通;又如“《天文气象杂占》的‘’和简文(引案:指《用曰》简13)的‘’都读为‘摇’。‘摇’是宵部字,简文‘(酬)’、‘猷’和‘摇’可以看作幽宵合韵。”又颜世铉亦曾论证从“麃”(宵部)、从“孚”(幽部)的字音近可通。宋华强也举了很多例证来证明“条”与“朝”音近可通。而“条”正从“攸”声。另外,【攸与兆】、【朝与兆】声系均有相通的例证,所以“潮”作为“攸”的声旁是没有问题的。

从上面的讨论可以确定,西周金文中的“”乃是“潮”之象形初文,而“”、“”所从之“”、“”旁应是“潮”之象形初文的变体。结合形、音两方面因素考虑,我们认为秦公镈铭文中的“”字及石鼓文“”字所从的“沝”旁很可能就是由西周金文中的“”、“”旁演变来的:

“”形写法显然是“”、“”形为了顾及左右平衡,在字形一旁添加两点而形成的,进而又演变作“”形。“”、“”两字可以分析为从“”得声之字,这里的“”旁显然并非《说文》所谓“㳄”的籀文或体,而是一个从欠、从“潮”之初文的变体得声之字。“潮”古音为定母宵部字,“”、“”两字的读音应与之相同或相近。值得注意的是,“盜”字也是定母宵部字,与“潮”正好相同。这种形、音上的密切关联显然不是偶然的,只能说明“盜”字与以“潮”之初文充当基本声符的“”、“”字应该是有渊源关系的。

对于“盜”字来源最简单直接的解释就是:“盜”是由“”字简化省去一水旁而形成的。“”字所从“沝”本是“潮”之初文的变体,在字形中是表音的,一旦省去一水旁,其上变作“”形,正与“涎”之表意初文同形相混,以至于后人无法辨识“盜”字的真正来源,并对其构形进行合理的解释。结合“盜”字构形来看,表示偷窃、劫掠,恐非其本意,与楚简中的“”、“”等一样都是假借用字。

《说文》籀文写作“”形的“㳄”字,对学者们讨论“盜”及相关诸字的影响很大,但我认为包括《说文》籀文在内的一些传抄古文所保留的写作“”形的“㳄”字,其实并不存在。由于传抄古文中保留有写作“”形之“盜”字,传抄者很可能据此误认为“”上所从之“”乃是“㳄”之异体,从而臆造了这个写作“”形的古文“”字。传抄古文中的“羡”字亦有写作从“沝”之形(徐在国2006:872),恐怕也是以讹传讹所致。

秦公镈铭文中“百蛮具即其服”的“”字,我们认为应读作“召”。“召”与“盜”、“潮”一样,古音亦为定母宵部字,故可通。“召百蛮具即其服”,即指秦公召引百蛮俱就其服位。

总结本文的主要观点:“盜”字的构形并非传统《说文》学者所理解的会意,也不是从“(涎之表意初文)”得声的形声字。结合对古文字中“潮”之本字形体演变的考察,我们发现“盜”之本形“”所从的“沝”旁,是从“潮”的象形初文的一种变体演变而成的。“”应理解为一个以“沝(潮之象形初文)”为声符的形声字。后来“”省作“盜”,其上所从变作“㳄”形,正与“涎”之表意初文同形相混同,以至于后人难以辨识“盜”字的真正来源。

【附记】本文于2012年2月投稿,后读到蒋玉斌先生《释西周春秋金文中的“讨”》(载于《古文字研究》第二十九辑,中华书局,2012年10月)一文,他的一些观点与论述与本文不谋而合。特此志之。

曹锦炎 2008 《凡物流形》释文考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七)》,上海古籍出版社。

丁福保 《说文解字诂林》,中华书局1988年版。

何琳仪 1998 《战国古文字典:战国文字声系》,中华书局。

荆门市博物馆 1998 《郭店楚墓竹简》,文物出版社。

李零 2002 《容成氏》释文考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上海古籍出版社。

李零 2005 《三德》释文考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五)》,上海古籍出版社。

李学勤 2010 《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中西书局。

罗西章 1998 《宰兽簋铭略考》,《文物》第8期。

马承源 1990 《商周青铜器铭文选(四)》,文物出版社。

容庚编著,张振林、马国权摹补 1985 《金文编》,中华书局。

施谢捷 1999 《宰兽簋铭补释》,《文物》第11期。

徐宝贵 2008 《石鼓文整理研究》,中华书局。

徐在国 2006 《传抄古文字编》,线装书局。

于省吾 1979 《甲骨文字释林》,中华书局。

张世超、孫淩安、金國泰、馬如森 1996 《金文形义通解》,京都中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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