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东府方言古知庄章组合口字与精组字合流的内外因素

邢 向 东 ，张 双 庆

（1.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062；2. 香港中文大学 中文系，香港）

在关中东府的部分方言中①由于历史行政区划的原因，关中地区传统上分为西府、东府两片，西府范围较小，指今宝鸡市所辖地区，东府包括西府以外的其他关中地区。西府话和东府话有诸多差异，最典型的是西府话深臻摄与曾梗通摄韵母合流，东府话不合流。，存在古知庄章组、精组字在今合口呼韵母前合流的现象②知庄章组、精组、开口、合口都是中古音概念，开口呼、合口呼则是今音概念。为了行文简洁起见，文中知庄章组合口字、精组合口字均指这两组声母与今合口呼韵母拼合的音节。。同时，关中东府方言还有另外两条语音演变规律：（1）遇摄一等端系及通摄入声一等端系、知系三等字韵母裂化；（2）山臻摄合口一等精组字介音[y]化、声母腭化。知精合流型音变与这两条语音演变规律之间存在密切关系，后者是前者能够实现的外在条件。精组合口字与知庄章组合口字读音的趋同则是知精合流的内在因素。下面分别讨论几种音变之间的关系，探讨知精合流的内外因素。

一 关中方言中的知精合流型和知精不混型

张双庆、邢向东（2012）讨论了关中方言中古知系合口字的读音类型、地域分布和演变过程。文中反映，在本次调查的48个关中方言点中，有14个点知庄章组字与精组字在今合口呼韵母前合流。这种合流现象从白涤洲《关中方音调查报告》的时代即已存在。

下面先看当代关中方言中知庄章组合口字与精组字的关系（图1。见下页）：

图1显示，古知庄章组、精组今合口呼字合流的方言，集中在东府地区。自西往东列举如下：户县、蓝田、渭南、华县、耀县、美原、蒲城、澄城、商州、洛南、丹凤、黄陵、富县、宜川。下文将这些方言称为“知精合流型”。

图1 当代关中方言知庄章组合口字与精组字关系示意图

在上述方言的周围，还有 8 个方言点，知系合口字声母为[pf、pfh、f、v]，精组合口字声母为[ts、tsh、s]。列举如下：周至、西安、长安、华阴、韩城、合阳、大荔、潼关。这是关中方言中知庄章组、精组合口字有别的次要类型。

而从知精合流型方言分布地区往西，则分布着大片知系合口字声母为[tʃ、tʃh、ʃ、ʒ]的方言，如白水、富平、高陵、三原、铜川、临潼等，这是关中方言中知庄章组合口字与精组有别的主要类型。

我们将以上方言称为“知精不混型”。根据张双庆、邢向东对《关中方音调查报告》中古知庄章组合口字与精组字关系的分析，从白涤洲先生调查关中方言以来近八十年中，关中东府方言古知庄章组合口字与精组字声母的分混关系未发生大的变化（除去《关中方音调查报告》未调查的方言）（张双庆、邢向东2012）。表明这种现象至少已经存在了百年以上。

二 东府方言中古知庄章组、精组字合口音节的对应关系

1 抽象地看，关中方言中古知庄章组声母与今合口呼韵母组成的非声调音节共9个，精组声母与今合口呼组成的音节共6个，两类音节的对应关系见表一。表中用tʂ代表知庄章组字，用ts代表精组字，“*”表示抽象化的、作为出发点的音节。

知庄章组、精组合口字音节表 表1

表1显示，知庄章组合口字与精组字构成对立的音节有6个。也就是说，知精合流型的方言中，知庄章组声母与精组声母合流的，共有6个音节。

2 值得注意的是，在关中东府方言中，还有两条语音演变规律。

（1）中古遇摄一等、通摄一等入声端系及三等知系字，今韵母元音裂化为[*ou]韵，如蒲城：都ctou，土cthou，奴cn ou，炉cl ou，祖ctsou，苏csou，秃cthou，鹿clou，族ct shou，竹ctsou。而知庄章组合口字韵母元音（通三入除外）未裂化。

上述几组韵母发生裂化的方言列举如下：遇摄端组，土cthou：长安、户县、蓝田、临潼、高陵、富县、铜川、耀县、三原、淳化、泾阳、潼关、华县、蒲城、白水、富平、美原、渭南、华阴、商州、丹凤，共21点；遇摄泥组，路louɔ：西安、长安、户县、周至、蓝田、临潼、高陵、富县、黄陵、宜川、铜川、宜君、耀县、咸阳、三原、兴平、礼泉、乾县、彬县、旬邑、永寿、淳化、泾阳、潼关、华县、大荔、合阳、韩城、蒲城、澄城、白水、富平、美原、渭南、华阴、商州、洛南、丹凤，共38点；遇摄精组，祖ctsou：长安、户县、蓝田、临潼、高陵、富县、黄陵、宜川、铜川、宜君、耀县、三原、泾阳、潼关、华县、大荔、合阳、韩城、蒲城、澄城、白水、富平、美原、渭南、华阴、商州、洛南、丹凤，共28点；通一入精组，族ctshou：西安、长安、户县、蓝田、临潼、高陵、富县、黄陵、宜川、铜川、宜君、耀县、三原、彬县、旬邑、淳化、泾阳、潼关、华县、大荔、合阳、韩城、蒲城、澄城、白水、富平、美原、渭南、华阴、商州、洛南、丹凤，共32点；通三入知系，竹ctsou：西安、长安、户县、蓝田、临潼、高陵、富县、黄陵、宜川、铜川、宜君、耀县、三原、旬邑、淳化、泾阳、潼关、华县、大荔、合阳、韩城、蒲城、澄城、白水、富平、美原、渭南、华阴、商州、洛南、丹凤，共31点。

以遇摄合口一等精组字“组”为例，关中方言读[ou]、[u]韵的分布见图2：

图2 关中方言“组”的读音分布图

比较图1和图2即可看出，知精合流型的14个方言点，全部包括在精组遇摄和通摄入声字读[ou]韵的方言中，无一例外。由于“祖组租族苏竹”等实际读为[ou]韵，所以这些方言中[*tʂu]和[*tsu]两个音节不构成对立。六组“对立”的音节只剩5组。

（2）东府方言中山臻摄合口一等精组字，声母及介音腭化为[tɕy-、tɕhy-、ɕy-]，如华阴：钻ctɕyã，汆ctɕhyã，酸cɕyã，尊ctɕy，村ctɕhy，孙cɕye。发生这一音变的方言见图 3:

图3 山臻摄合口一等精组字声母、介音腭化分布图

图3反映，知精合流型方言，除了户县、蓝田两点以外，其余12个点都发生了山臻摄合口一等精组字的腭化音变。也就是说，在这些方言中，实际上不构成对立。

这样，除了户县、蓝田以外，关中东府的知精合流型方言中，知庄章组和精组字构成对立的只剩 3组音节（表2）：

东府方言知庄章组、精组合口字对立音节表 表2

构成对立的音节越少，它们对两组字合流的阻碍作用就越小。就上述东府方言来说，音节对立对于这两组声母合流的阻碍作用，的确是比较有限的。

正是这两条语音规律的作用，使合口呼韵母前知庄章组、精组声母合流的阻力大大减弱，同时减少了知庄章组与精组合口字合流带来的字音混并①由于户县、蓝田两个方言点山臻摄合口一等精组字声母、介音未腭化，所以不能说规律二一定有助于东府方言知庄章组、精组合口字的合流，只能说它们在大多数方言中的阻碍作用有所减小。。

上面两条音变在关中东府发生的时间，显然早于知庄章组合口字与精组字的合流。因此，在大多数知精合流型方言中，知庄章组合口字与精组字其实只在[uo、uei、uŋ]三个韵母前存在对立关系，而当它们合流时，真正合流的也只有这三组音节，如蒲城：。

在东府方言中，合阳、韩城、华阴、大荔等知系合口字声母读[pf、pfh、f、v]的方言，其知系合口字的演变应在渭南、华县等地知精合流之前，否则，它们的情况就会和渭南、华县等一样，出现知庄章组、精组合口字的合流。

这样看来，上述方言中知庄章组、精组的合流，是比较晚近的一种变化。

三 关中方言知系合口字声母的读音与东府话的知精合流

1 关于知精合流的内在因素，我们的考察结论是，合口呼韵母及介音[-u-]的作用使舌尖前和舌尖后塞擦音、擦音声母发生中和，来自的音节读音趋同，最后终于合流。

张双庆、邢向东（2012）通过对古知系合口字在关中方言中的演变的系统考察，得出知系合口字在关中话中的演变过程，现引述如下：

表示圆唇度低的央元音。

关中方言知系合口字演变的出发点是[*tʂu-]组声母。由于声母和[-u-]之间的相互作用，知系声母发生了方向不同的演变。其中的共同阶段是合口字声母的舌叶化，即阶段。这是我们调查关中方言时记录到的最普遍的读音类型，其中咸阳、兴平、富平等知庄章组合口字与精组有别的方言最为典型。其发音状态是，舌尖和舌面前部抵住上齿龈（龈脊之前的部分），嘴唇外翻呈喇叭状，上齿与下唇内侧接触，发声母时唇形较圆，到韵母阶段圆唇度降低。关中话这类声母尽管发成舌叶音，但其调音器官的位置比一般的舌叶音靠前，与舌尖前音比较接近。在关中东府方言中，与这组声母最接近的就是带合口成分的舌尖前音③在关中中西部地区，[tsu-]类音节多数发成[tsʮ-]类音，韵母及介音[-u-]受声母同化，发成舌尖元音。的声母受舌面元音[-u-]的同化，口腔内的调音部位在由发的姿态向发的姿态过渡时，舌面前部与上腭发生接触，逐渐接近发位置靠前的舌叶音的姿态，渐变为，也舌叶音化了。也就是说，和在韵母及介音[u]前发生中和，从而合流，这是东府方言中知庄章组合口字与精组声母合流的内在语音条件。

综上，在渭南等东府方言中，由于发音逐渐趋同，同时构成对立的只有3组音节，对它们合流的阻碍作用较小①所谓对合流的阻碍较小，只是相对而言，并不是说构成对立的音节数量少，就会导致两组对立的音合流。构成对立的音节数量少，不是造成合流的主要原因，只是它们在两组声母发生合流时形成的阻碍作用比较弱而已。事实上，方言中经常存在只有极少音节形成对立的情况。。在韵母及介音[u]的中和作用下，最终实现了精组、知庄章组今合口呼字声母的合流。

2 根据精组、知庄章组合口字合流以后的音值表现，结合知庄章组、精组今合口呼字的音节多少加以分析，关中东府方言知庄章组合口字和精组声母发生合流时，应是精组字向知庄章组字靠拢，而不是相反。

如前所述，关中东府方言中，类音节共9组，类音节共6组，其中大多数方言的组音节已经变读为其他声母或韵母，因此类音节只剩 3组。从数量看，类音节是[*tsu-]类音节的3倍。如果合流，应当是后者向前者靠拢的可能性大。

从实际发音来看，关中方言中，除了宝鸡、岐山等西府话“知猪”合流为[tʂ-]类开口呼音节，西安、合阳等东府话知系合口字读为类声母，其余咸阳、渭南、铜川、商洛、延安（南部）等地区的方言，知庄章组合口字不论是否与精组合流，读音均倾向于带唇齿作用的舌叶音（张双庆、邢向东 2012），而精组合口字与知庄章组字合流的方言中，其合流后的声母同样倾向于读成本次调查的14个知精合流型方言中，调查时和调查后反复听辨，只有富县一地将精知合流以后的声母记作其他均记作（音位记音为（张双庆、邢向东 2011，未刊，张双庆、邢向东2012）。我们认为，这样记音能更准确地反映方言的实际情况②合口呼韵母前精知合流后的音值，当地人的感知和调查人未必相同。商州话、户县话精知合流，我们的听辨结果是发舌叶音，但胡安顺教授（商州人）、孙立新先生（户县人）分别认为他们发的是舌尖前音。从这种情况以及富县的发音来判断，这两组字合流后的声母可能会向舌尖前音变化。。

白涤洲《关中方音调查报告》中对知精合流型与知精分立型方言的记音，表明他对知精合流型方言中声母走向的判断，与本文是一致的。对知精分立型方言，白先生将其知庄章组合口音节记为[tsʮɿ-]类音，而将精组合口音节记为[tsu-]类音，基本精神是通过韵母来区分这两组音节。如高陵外高桥话（不计声调，下同）：而对知精合流型方言，则将合流后的音节一律记为类音节，如户县话：同类方言如华县、华县瓜坡、渭南韩马、渭南故市、临潼铁炉、澄城王庄、蒲城、蒲城义龙、蒲城荆姚、富平美原、耀县、同官（铜川）梁家原、商州府君庙、洛南富刘，无一例外（个别方言如蓝田，只记[tsʮ-]）。（白涤洲 1954：164-175，185-191）说明白涤洲先生已经充分注意到在合口呼音节中，如果知庄章组、精组字合流，那么是精组字向知庄章组字归并，而不是相反。

研究关中东府方言的其他著作，也有直接将知精合流后的读音记作[tʂ]组声母的。如田晓荣（2009）记载，渭南临渭区方言知庄章组精组今合口呼字已经合流，田著将合流后的音节记作[tʂʯ-、tʂhʯ-、ʂʯ-]类音。知庄章组精组合口呼字合流后，临渭话共有等3组12个非声调音节（田晓荣2009：7-63）③张双庆和香港中文大学万波教授、中山大学庄初升教授2010年夏曾在西安专门调查了关中方言知庄章组、精组合口字的发音，并录了音。万波教授和我们讨论这个问题时说，渭南的发音人田晓蓉老师，发出的显然是舌叶音，并伴有极强的圆唇作用。如果看她说话，嘴唇老是撮圆的，而且很夸张，可是听她说话时，感到圆唇成分很弱，说明圆唇作用主要是在声母部分。最近万波教授告诉邢向东，他正在就这类舌叶音的发音、记音、音标问题写专论文章，其中关中调查的记音、录音及实验分析结果，将成为重要的论据。。

不同调查者在记录和描写方言时对知精合流后的读音采用不同的记音方法，充分说明关中方言这类音节发音部位的特殊性和复杂性。

综上所述，在部分关中东府方言中，由于知庄章组声母和精组声母在合口呼韵母前的发音非常接近（除了已经变为的），同时精组合口字和知庄章组合口字形成对立的音节数量不多，对两组字合流构成的阻力不大，所以它们能够实现中和，混并为一组声母。于此同时，在西府方言中，随着知庄章组合口字的合口成分逐渐减弱，精组合口字韵母及介音进一步舌尖化为，两类音节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了。

白涤洲调查、喻世长整理 1954 《关中方音调查报告》，中国科学院。

孙立新 2008 咸阳方言同音字汇，《咸阳师院学报》第3期。

田晓荣 2009 《临渭方言调查研究》，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王军虎 2001 陕西关中方言的类韵母，《方言》第3期。

王军虎 2004 陕西凤翔方言的语音特点，邢向东主编《西北方言与民俗研究论丛》（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邢向东、黄珊 2009 中古精组来母合口一等字在关中方言中的演变——附论精组合口三等字的演变，《语文研究》第1期。

邢向东、张双庆 2013 当代关中方言古山臻摄合口字介音演变考察——地域分布的视角，《太田斋、古屋昭弘两教授还历纪念中国语学论集》，日本好文出版。

张成材 1990 《商县方言志》，语文出版社。

张双庆、邢向东 2011 《当代关中方言的调查及声母、介音演变研究报告》，未刊。

张双庆、邢向东 2012 关中方言古知系合口字声母的读音类型及其演变，《方言》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