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南方方言韵尾“阳入对应”的类型学分析
2014-05-30冯法强
冯 法 强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阳入对应”即同一韵摄的阳声韵和入声韵主元音相同或相近、韵尾的发音部位相同,二者在音系中相互依存。这是古代音系的一个重要特点,许多方言的实际情况也证实了这一特点。陈渊泉(参看M.Chen 1973,张光宇2009)把汉语方言阳入对应分为六个阶段,第一阶段p、t、k对应m、n、ŋ,以广州为代表;第二阶段有两种类型:p、k对应m、ŋ,以潮州为代表,t、k对应n、ŋ,以南昌为代表;第三阶段k对应ŋ,以福州为代表,这三阶段是平行发展的,第四至六阶段是的不平行发展,官话一般都处于此阶段,例如,北京话已没有塞音尾,但是有两个鼻音尾。
这一发现是敏锐的,不只汉语方言中有这种现象,民族语中也有类似的p、t、k尾与m、n、ŋ尾“相互依存”的情况(参看曾晓渝1993)。但是这种对应尚有许多细节问题值得深入研究,韵尾的对应有没有类型学上的蕴涵关系?是否存在特殊对应?我们选取韵尾较复杂的南方方言区的吴、粤、闽、客赣、平话的情况对此做进一步探讨。
一 阳入韵尾的分布及蕴涵关系
(一)韵尾的分布特点
中古音系阳声韵尾和入声韵尾的对应规则是:咸深摄m-p对应,山臻摄n-t对应,宕江曾梗通摄ŋ-k对应。但是现代方言中的“阳入对应”规则有不同于中古音系的特点:其一,由于韵尾的合并,有些对应不复存在,但是其他对应仍然有效,如:入声韵尾二分的方言,p-m的对应消失,但是t-n,k-ŋ的对应依然存在。其二,对应打破了韵摄的限制,如:t-n对应不限于山臻摄,在咸深、曾梗摄也存在;k-ŋ对应不限于宕江曾梗通摄,也在山臻摄存在。具体如下表①材料客赣语来自刘纶鑫(1999)及李如龙、张双庆(1992);平话来自李连进(2000);粤语来自詹伯慧(2002);闽语来自福建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1998);吴语来自钱乃荣(1992)。:
入声韵和阳声韵韵尾表 表1
注:(1)为了尽可能全面地反映韵尾类型,一个方言区中类型相似的方言点只选取 1-2个为代表。(2)表中每一空格都代表了一批字的情况,为了反映主流,只标注字数在三个以上的韵尾形式。(3)韵尾严式记音应为-p¬,-t¬,-k¬,-ʔ,-l,-m,-n,-ŋ,表中省去不爆破符号“ ¬ ”以及韵尾前的“ - ”,下同。
① Ø代表没有辅音韵尾,v代表元音鼻化。
(二)阳声韵尾和入声韵尾的蕴涵关系
一般所说的“对应”有三种形式:一对一,一对多,多对一。阳声韵尾m、n、ŋ和入声韵尾p、t、k是哪种对应形式?下面运用类型学的方法加以探究。
类型学的蕴涵关系有“简单模式”和“关联模式”(参看沈家煊 1999:26),二者的区别是前者只建立一个范畴内两个成员的标记模式,后者建立两个或多个范畴之间的联系。与之相似,陆丙甫、金立鑫(2010)从对蕴涵关系的解释出发,区别了“简单蕴涵关系”和“复杂蕴涵关系”,并指出前者只有“可能性等级”的动因,后者跟“两因素互动”相关,有两个动因,更明确地指明了两种不同蕴涵关系的形成原因。入声韵和阳声韵分属不同的韵类,韵尾有各自不同的演变序列,但是他们又相互关联,因此它们的对应属“关联模式”,亦即“复杂蕴涵关系”。
针对韵尾的情况,我们认为在运用类型学的方法时还需注意如下三点:首先,明确考察对象。上表中入声韵有p、t、k、l、ʔ五种韵尾,一般认为他们属于不同的层次:p、t、k是一个层次,ʔ是一个层次,存在这样的演变关系:p、t、k>ʔ。而 l尾可能有两个来源:t>l或 ʔ>l(参看董为光 1987、杨自翔1989、石绍浪2007)。为了消除层次带来的混乱,我们仅考察p、t、k尾及对应的m、n、ŋ的情况。
其次,明确考察范围,考察范围取决于考察对象,并且决定得出的蕴涵关系的适用范围。由于p、t、k尾分布于咸、深、山、臻、宕、江、曾、梗、通九摄,我们暂以这九摄为考察范围。
最后,明确考察单位,考察单位直接关系到蕴涵关系的确定,要以能够承载对比研究的“最小差别对”(minimal pair)为单位。过大的单位掩盖了类型的对比形式,过小的单位分割了类型的表现形式,都无法得出正确的蕴涵关系。我们以表中阳入对应的两小格为单位,这两小格实际上分别代表了方言某一韵摄入声韵尾和阳声韵尾的读音情况。
根据以上原则,得出p-m、t-n、k-ŋ在四分表中的情况如下:
p-m、t-n、k-ŋ的蕴含关系 表2
+k,-ŋ 东莞深摄;宾阳,东莞臻摄;井冈山曾摄。-k,-ŋ 大多数咸深山臻摄;苏州,嘉兴宕江摄;河源,梅县,奉新,南昌县,宜黄,高安,永修,苏州等曾摄。
通过上表我们可以确定两对单项蕴涵关系:p尾⊃ m尾,t尾⊃ n尾。文字表述为:在一个韵摄里,如果入声韵中有p尾,那么阳声韵中必然有m尾;如果入声韵中有t尾,那么阳声韵中必然有n尾。
还可以发现k尾和ŋ尾不存在蕴涵关系,原因何在?“语言演变的规律可以用来解释共时语言学中的一些‘例外’,包括蕴涵通性的‘例外’”(参看沈家煊1999:40),这也许与方言演变的历史有关,下文将就此问题做进一步探讨。
二 历史语言学与类型学的结合
(一)历史语言学与类型学的内在联系
类型学着眼于语言的共时平面,历史语言学着眼于语言的历史演变,二者能否结合?类型学家Comrie在他的著作中专门谈到了类型学与历史语言学的关系(参看廖秋忠1984,沈家煊、罗天华2010),指出类型学在历史构拟、语言接触、历史解释上可以和历史语言学结合。沈家煊运用类型学与历史语言学结合的方法解释了汉语中的许多不对称现象,并指出历时与共时结合的重要性:“语言共时的变异现象(variation)是历史演变的过程(change)的反映。如果共时研究的目标不仅是描写语言现象,还要解释语言现象,那就不能不把共时研究跟历时研究结合起来”(参看沈家煊1999:17)。
那么类型学与历史语言学有统一之处吗?如何结合?下面试讨论之。
假设相互关联的一对音A,B发生A>a,B>b的音变,下面用演绎的方法展示其不同时间可能出现的类型。由于历史音变在一定的时间内进行,上述音变只能是A先、B先或AB同时变三种情况之一。
甲:B先变,可能的历史状态如下:
上述各类型代表的意思如下:①AB,AB都未变化。②ABb,A未变化,B>b的音变正在发生。③Ab,A未变化,B>b的音变已经完成。④AaB,A>a的音变正在发生,B未变化。⑤aB,A>a的音变已经完成,B未变化。⑥AaBb,A>a,B>b的音变正在发生。⑦aBb,A>a的音变已经完成,B>b的音变正在发生。⑧Aab,A>a的音变正在发生,B>b的音变已经完成。⑨ab,A>a,B>b的音变都已完成。
理论上A>a,B>b的音变在共时平面可能有9种组合①,演绎的总类型也是9种,说明我们的演绎穷
尽了所有可能的组合。但是甲、乙、丙都只出现了其中的某几种类型,排斥另外一些类型:对于甲情况来说,④⑤是不允许出现的;对于乙情况来说,②③是不允许出现的;对于丙情况来说,②③④⑤都不允许出现。列表如下:
A>a,B>b可能的组合类型 表3
上面是通过演绎的方法,穷尽了随时间推移可能出现的各种状态,但是我们不可能跟踪某一方言演变的整个过程,我们所见的只是当前共时状态下不同方言的材料,这些类型分布是否指示了历史的某些信息?我们对上表做如下分析:
第一,通过共时读音类型判断历史音变信息时,①⑥⑦⑧⑨对判别是无用的,因为它在历史过程甲、乙、丙的表现是一样的;②③④⑤是至关重要的,通过它们可知:(1)有②③之一就可推断 B先变,有④⑤之一就可推断 A先变,这两个推断里前项是后项的充分条件,反推则不一定成立。(2)有②③之一必然没有④⑤之一,反之亦然。(3)若②③④⑤都没有,则无法确定谁先变。总结如下:
由类型推导音变先后 表4
第二,上述9种类型中,包含了一些不平衡的音变类型。其中③⑤是绝对的不平衡类型,因为③的意义是A没有开始音变,而B已结束音变,⑤的意义是B没有开始音变,而A已结束音变。因此这两种类型是少见的,后文的验证也显示了这一点。还有一些是相对的不平衡类型,如⑦在甲情况下,⑧在乙情况下都是不平衡的,前者意思是B先变却晚于A完成音变,后者意思是A先变却晚于B完成音变。这两种类型显示的情况是后变的一方音变迅速,在短时期内完成音变。音变的不平衡会造成层次,但是我们认为这些音变都未超出整体层次,都在A>a,B>b的音变层次之内。
第三,如果我们将表3按AB是否发生音变(开始变)进行归类,并标注各种类型的情况,已经音变的用“+”表示,没有音变的用“-”表示,可得到下表箭头左边部分:
音变类型与蕴含关系 表5
当我们对左边9种类型进行分类后,发现形成了类型学四分表,进而推出右边的蕴涵关系。这种蕴涵关系的独特之处在于它反映的是音变的蕴涵关系,那么音变是否存在蕴涵关系?类型学理论是否适用于音变?现就这两个问题进行探讨。
首先,音变的蕴涵关系是客观存在的。一种音变P的存在蕴涵着另一种音变Q的存在有两种情况:一条音变链上,较后的音变蕴涵着较前的音变(“简单模式”)。例如:历史上歌部字经历过 ɑ >ɔ>o>u的音变,“歌”越南汉字音读ka,广州话读kɔ,汉口话读ko,上海话读ku(参看唐作藩,2002)。那么上海话的ku读音蕴涵曾经有过kɑ>kɔ,kɔ>ko,ko>ku的阶段。另一种情况是两条相关的音变链上这一条链上的音变蕴含另外一条链上相对应的音变(“关联模式”)。这种情况不太常见,本文所要证明的阳声韵尾和入声韵尾的音变就是这样的蕴涵关系。
其次,从理论基础看,类型学的考察对象是一个实体,某种类型的有无是以方言当前的语言实际为依据的。音变也是一个实体,虽然在共时平面难以寻找,但是它是客观存在的,只是需要截取一段时间就能显示出来。由于方言的历时记录难以获得,我们可以用地理上的类型差异抽象出时间。所以方法上是这样的过程:类型→时间→音变→蕴涵。起点“类型”是静止的、实体的,终点“蕴涵”是用类型学的方法得出的,纵观整个过程实际上是由类型到类型,我们只是把类型注入了历史的精神。因此类型学理论同样适用于音变。
再次,音变与类型分布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是动态的。但是动态的音变与静态的类型并不矛盾,在音变的过程中类型表现是静态的。例如:一批字的读音由A向a演变,从第一个字开始变成a到最后一个字变成a之前,整个过程音变一直在发生,但是这批字的类型却不会改变,一直是“A,a”类型。因此,分布类型可以用音变来改写,一批字的“A,a”类型可以改写为这批字“A>a”的音变过程。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类型学理论能够用于音变,并且历史视角下的演绎类型能够推导出类型学的形式,实际上前者的演绎类型比后者更为丰富,后者是对前者的概括,二者实质相同,只是方法不同而已。
(二)类型学在历史音变中的使用
1 音变蕴涵式的获取。中古音系是方言研究的重要参照,我们可以将方言的当前读音与之对比进行分析。中古拟音系统咸深、山臻、宕江曾梗通摄入声韵分别为p、t、k尾,对应的阳声韵分别为m、n、ŋ尾。这一拟音在广州等地的实际读音中得到了证实。但是我们发现也有一些方言与这一拟音不一致,像梅县、建宁等地咸摄入声韵和阳声韵除p-m尾外还有t-n尾,山臻摄的入声韵和阳声韵除t-n尾外还有k-ŋ尾,曾梗摄入声韵和阳声韵除k-ŋ尾外还有t-n尾。上述两种对应形式,前者与所在韵摄中古拟音相符,我们称之为“典型对应”;后者与所在韵摄中古拟音不相符但是音值符合阳入对应规则,我们称之为“不典型对应”。
这样我们得出的典型对应有:咸深摄p尾和m尾的对应;山臻摄t尾和n尾的对应;宕江曾梗通摄的k尾和ŋ尾对应。不典型对应有:咸深摄t尾和n尾的对应;曾梗摄t尾和n尾的对应;咸深山臻摄的k尾和ŋ尾的对应。
典型对应与不典型对应在方言中的分布区别是典型对应分布更为普遍,而不典型对应不太普遍,有些是零星的,但是这些不典型的分布往往能够指示音变的动向。例如,咸摄的 t-n尾在三尾方言中的分布是零散的,与占主体的p-m尾并存,但是在二尾和一尾方言中它们已经取代p-m尾成为主体。因此如果假设典型对应是音变的起点,不典型对应是音变的方向的话,可以得出历史上咸深摄入声韵、阳声韵分别发生了p>t、m>n的音变,曾梗摄入声韵、阳声韵分别发生了k>t、ŋ>n的音变。另外,由于已知共时分布中t尾⊃ n尾,如果把上述音变式分别代入蕴含式的两端,就得到音变蕴含式,即:
咸深摄:p>t,m>n 且 t⊃n ⇒(p>t)⊃( m>n) 曾梗摄:k>t,ŋ>n 且 t⊃n ⇒(k>t)⊃( ŋ>n)文字表述为:如果咸深摄入声韵发生p>t的音变,阳声韵就有m>n的音变;如果曾梗摄入声韵发生k>t的音变,阳声韵就有ŋ>n的音变。
2 音变蕴涵式的验证。但是上述的音变蕴涵关系只是一个理论的假设,关系的确立需要证明两点:其一,音变方向是正确的,其二,蕴涵关系是成立的,这两点都需要在实际语言中检测。通过之前的讨论,我们需要查看类型①AB②ABb③Ab④AaB⑤aB⑥AaBb⑦aBb⑧Aab⑨ab的情况。把实际音值代入各类型,情况如下表:
各种类型在方言中的分布情况 表6
②p,m,n③p,n+-梅县、建宁咸摄,黎川深摄 +④p,t,m⑤t,m---(p>t,m>n)⑥p,t,m,n⑦t,m,n⑧p,t,n⑨t,n+--+百色、宾阳的咸摄;建宁、富宁等深摄井冈山、连南、南昌县等咸深摄+①k,ŋ + 建宁、宾阳、扶绥、横县等曾梗摄 +②k,ŋ,n③k,n+-云浮、东莞曾梗摄 +④k,t,ŋ⑤t,ŋ---曾梗摄(k>t,ŋ>n) ⑥k,t,ŋ,n⑦t,ŋ,n⑧k,t,n⑨t,n+-++石城、百色、富宁、顺德等增梗摄井冈山曾摄河源、梅县、奉新曾摄+(k>t)⊃(ŋ>n)
上述②③、④⑤、⑥⑦⑧⑨各组内部是析取关系,不需要每种类型都出现,有一个为正整体即为正,各项都为负整体才为负。验证的结果得到四缺一真值表,④⑤类型都没有,即:不存在p>t音变已经发生而 m>n音变没有发生,以及 k>t音变已经发生而 ŋ>n音变没有发生的情况,因此可以确定咸深摄(p>t)⊃(m>n)和曾梗摄(k>t)⊃(ŋ>n)的蕴涵关系成立,并且音变方向正确。
另外,根据前述分析,②③有其一可确定B先变,上表中都存在②类型,因此可知咸深摄m>n的音变先于p>t的音变,曾梗摄ŋ>n的音变先于k>t的音变,即咸深、曾梗摄的音变都是由阳声韵发起的。这一结论也能得到类型学的解释,类型学认为在形如A⊃B的蕴涵关系中,被蕴含项B是“优势项”,在类型中更常见,即:m>n,ŋ>n音变是优势项,更为常见,某一音变较常见说明这种音变较容易实现,那么在历史上也就会较早出现。
三 音变的动因
(一)咸深摄阳声韵的“首尾异化”
我们考察《方言调查字表》(简称《字表》)中的3968个常用字,发现这样一个事实:中古收m尾的咸深摄,合口只有凡韵(三等)所辖的六字:凡帆范笵犯(奉)泛(敷)。但是它们的声母又属“不分开合”的唇音,因此可以认为咸深摄没有合口字。一般认为这是由于中古合口介音-u-与闭口韵尾-m冲突,造成的“首尾异化”。
但是与中古音系相比,上述六字在现代方言的情况各异:客赣语有全读m尾的,如石城、奉新、黎川;也有全读n尾的,如河源、梅县、建宁;但是粤语、平话一般都读n尾①表1粤语材料中广州咸摄未标注n尾,因仅见凡、犯二字,此处用更为详细的材料(詹伯慧、张日昇1987)。,这应该是对中古音系的进一步发展,即唇音声母字的韵尾发生了m>n的音变。
其实中古为m声母的明微母字与m尾的“首尾异化”(-m→-n/#mv_#)体现出更严格的特点,《字表》中明、微母共有190字,在阳声韵的有105字,它们的分布情况是:
明微母在各韵摄的分布统计 表7
可以发现中古时期为m尾的咸深摄没有明微母字(*mvm),这是“首尾异化”更直观的表现。中古时期明微母字不出现在咸深摄有两种可能:其一,声母被异化。咸深摄原来有m声母字,《切韵》时代m声母字变为其他声母,《切韵》编者也就没有把它们归入明微母。其二:韵尾被异化。有一批字原来有m尾字,《切韵》时代m尾变为其他韵尾,《切韵》编者没有把它们收录在咸深摄内。
两种可能哪个更合理?我们认为后者更合理,原因有三:第一,从当前的方言情况看,现代方言咸深摄多数读n尾,应该是发生了m>n的音变,咸深摄明微母字应当是这条音变的最早开拓者,随着明微母字韵尾的异化,这一音变扩大到同类的唇音声母,所以出现了粤语、平话的咸深摄唇音读n尾的情况,后来再进一步扩大到整个咸深摄,出现了赣语整个咸深摄都读n尾的情况,这是词汇扩散的过程。
第二,从语言类型上看,m倾向于作声母,n倾向于作韵尾。我们以北京话和英语①北京话以《方言调查字表》所收3968字为统计对象,英语以《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第四版)中所收43407个单词为统计对象。为对象,统计数据如下:
m、n在北京话、英语中出现的位置统计 表8
北京话m只作声母,不作韵尾;n倾向于作韵尾,作韵尾的是作声母的十倍以上。多音节词占优的英语也显示出相同的特点,m既可作词首又可作词尾,但是作词首的是作词尾的二倍多;n倾向于作词尾,作词尾的是作词首的五倍多。所以在词尾位置上,n的“可能性等级”要高于m,因此词尾的m>n变化更合乎共性。
第三,从标记理论看,作韵尾时m是有标记的,n是无标记的。在咸深山臻四摄,石城、百色、广州等方言有m尾也有n尾,井冈山、永修、苏州等方言有n尾没有m尾。“如果有A项的语言也有B项,而有B项的语言不一定有A项,那么在类型学上A是有标记项,B是无标记项”(参看沈家煊1999:41)。因此可知作韵尾时m是有标记项,n是无标记项。音变的一般规则是标记的消失,有标记项转化为无标记项,m>n的音变符合这一规则。
(二)曾梗摄高元音与鼻音尾的部位和谐
我们发现,曾梗摄读t、n韵尾的有一二等字,也有三四等字。从韵母的类型来看,一二等多是央、低元音 ɛn/ɛt(客赣语),ɐn/ɐt(平话粤语);三四等多是前、高元音 in/it,en/et;另外央元音韵母 ən/ət四等均有分布,主要出现在吴语、客赣语及部分平话中。但总体来看,上述几种类型中以三四等字读t、n韵尾居多。
前、高元音后接鼻音时容易发生部位同化(-ŋ>-n/i, e_),把后鼻音发成前鼻音。以为例,发i时舌面隆起,与齿龈靠近,当后接n时,只需舌面放平,舌尖伸直抵住齿龈,整个过程舌体由紧张到放松。而后接ŋ时,要舌体后缩,舌根隆起,是强化紧张的过程,因此发iŋ要比发in费力得多。语流中倾向削减费力的发音动作,当费力动作被削减之后,就发生了iŋ/eŋ>in/en的音变。汉语方言中普遍存在的“前后鼻音不分”的现象,一般是iŋ与in、eŋ与en、əŋ与ən的不分,正说明了这种情况。
三四等字发生上述音变后,同韵摄的一二等字也加入到这个音变之中,形成了河源、梅县、奉新、永修、苏州、嘉兴等曾摄全部字,以及梗摄部分字读n尾的情况。
(三)音变的“类推”
上述讨论解释了阳声韵尾的变化动因,但是没有解释入声韵的变化动因。其实入声韵尾 p、t、k之间的演变关系目前尚没有合理的生理解释,岩田礼(1992)研究了汉语方言 p、t、k的生理特征,发现这些音发音时口腔成阻的同时伴随紧喉运动,因此推测入声尾的演变过程为:pˀ,tˀ,kˀ > ʔ,但是他同时指出对陈渊泉(1973)一到三阶段的变化没有发言权,即无法从生理上解释p、t、k三者之间的演变。
但是语言是一个系统,音变的动因除了生理的因素之外,还有系统因素。系统是隐性的,难以把握,我们可以采用由表及里的方式,通过外在的类型寻找内在的规则。但是规则如何寻找呢?规则的基本特点是遵循一定的逻辑,我们通过类型学的蕴涵关系找出其逻辑形式,也就揭示出了语言规则。
我们前面论证了入声韵和阳声韵分别有p>t,k>t和m>n,ŋ>n的音变,并通过类型分析得出阳声韵先变的结论,而且阳声韵的音变能够得到音理上的解释。那么阳声韵音变之后,系统的类推规则必然推动对应的入声韵发生音变。因为在语音系统中m、n、ŋ和p、t、k形成“双向对立”(参看徐通锵,1991),纵向上m、n、ŋ之间存在对立,同时横向上它们又分别与p、t、k对立。如果纵向的m、n对立消失,那么横向相对应的p、t对立势必也会消失,这是语音的系统性要求。即p>t,k>t的音变不是自然音变,发音生理的限制不是音变的动因,系统的类推规则才是主要原因。
四 “例外”现象
在表2的考察中,同样处于阳入对应关系的p-m尾、t-n尾、k-ŋ尾前两组有单项蕴涵关系,后一组的蕴涵关系无法确定,表现为“例外”。若进一步查看k-ŋ尾的分布情况,可以发现分布于宕江曾梗通摄的占绝大多数,也有少量分布于咸深山臻摄与 t-n尾共存。如果我们仅考察宕江曾梗通摄,情况是不是有所不同呢?情况如下:
k尾、ŋ尾的在宕、江、曾、梗、通摄的分布情况 表9
上表各项都存在,仍无法形成“四缺一”的情况,但是“+k,-ŋ”类型仅见井冈山曾摄一处。从统计上看,我们可以得到一种倾向性,因此可以认为它是倾向性的蕴涵关系,即:k尾倾向于蕴涵ŋ尾。
但是如果我们进一步分析井冈山的韵尾情况,便可发现这种分布另有原因,井冈山曾摄韵尾的实际情况是“k,t,n”并存,我们前面已经论证了方言曾梗摄正经历着 k>t,ŋ>n的音变,井冈山曾摄的这种分布是因为其阳声韵的ŋ>n音变已经完成,而入声韵的k>t音变正在进行之中,这是音变的不平衡导致的。
还有一些情况,如:东莞深摄阳声韵为m尾,而入声韵为k尾,与一般的阳入对应规则不符;宾阳、扶绥山摄除了常见的n尾外,还有少量字读成m尾。这些特殊的读音类型是客观存在的,解释其原因需要进一步的研究。
此外,一些特殊来源的m尾也屡见报道,如山西、山东、安徽、江苏、福建等地(潘家懿1982,钱曾怡1987,周长楫1990,赵日新2003,顾劲松2011)。这些m尾的普遍特点是:他们一般不来自咸深摄,有的来自非咸深摄的阳声韵,有的来自阴声韵。一般认为它们是后起的,产生原因是主元音的“后圆唇化”(赵日新2003),或主元音高顶出位后擦化进而“鼻音化”(顾劲松2011)。这些类型当然不在阳入对应规则的作用范围之内。
本文运用类型学的方法,探讨了汉语南方方言入声韵尾和阳声韵尾的分布类型,得到三组分布的蕴涵关系:p尾⊃ m尾,t尾⊃ n尾,k尾倾向于蕴涵ŋ尾,以及两组音变蕴涵关系:咸深摄(p>t)⊃(m>n),曾梗摄(k>t)⊃(ŋ>n)。
类型学方法在语法研究中的运用已经相当普遍,但是在方言语音研究中的运用不多,也许是由于方言语音纷繁复杂,例外较多,蕴涵共性难以确立,从而限制了类型学的使用。我们认为不能因零星的例外现象而否认语言共性,应该在尊重语言共性的基础上发现例外现象,对例外现象进行研究,作出合理的解释,才能推动研究的深入。另外,语音的共时分布类型是容易归纳的,但是历史语言学所关注的音变的共性及其蕴涵关系有待深入的研究,本文的讨论只是在较小范围内的一次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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