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稿札记三则
2014-04-29白桦
《上海文学》的前身是巴金1953年创刊的《文艺月报》。那时我是一个边防军战士,文学青年,感觉与这个刊物相隔遥远。1956年初次到上海时,有幸认识了一批前辈文学家,他们中间很多人都在《文艺月报》担任编委,那份名单真的是十分显赫。等到我想给它投稿的时候,一场“反右”运动打断了这份梦想。一直到“文革”后,才有了可能。
一、 《一个渔把式之死》
记得1982年春天,我奉命到滇南前线参战,这一次云南之行,距离1957年奉命到云南接受批判已经二十余年了,真可谓情同隔世。在车站迎接我的老战友们,个个两鬓飞雪,相拥唏嘘。当我赶到老山阵地的时候,双方已经停战,全线额手称庆。此后,昆明军区安排我沿着边境进行一次长途访问。记得途经大理洱海,在金梭岛一户渔民家里午饭,和几个同行者吃了半桶鱼。离去后,在车行中,思绪联翩,竟然浮现出一篇小说的梗概,而且先有了名字——《一个渔把式之死》。小说写了一个极端自信的老人,一生偏执,永远认为所有的捕获,全都归功于他一人的智慧、辛苦、经验和勇敢,终日为身后大业难以为继而忧心忡忡。岁月不居,众多的鸬鹚次第老去,仅余一只老鸟,依然伴他每日晨起解缆出征。一天,他和幸存的一只老鸬鹚终于把他们的宿敌——一条巨大的鳡鱼俘获,但代价是他和鱼以及老鸬鹚的三败俱亡。老人濒死时仍然以为他死去后再无历史可言了。他至死都不明白,其实,他的全部本领都在于江上踏舟弄潮、役使鸬鹚而已。而且他死后,他的后代生活得比他更好,“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信哉是言也!我立即想到这篇小说应该给《上海文学》。因为这是我早年的愿望,把我自己最喜欢的小说给《上海文学》发表,虽然那些年我的主要创作不是小说。小说组编辑、我的朋友于炳坤,闻讯赶到武汉,正好与我共享完卷的愉悦。
二、 《四 月》
1987年4月,整整一个月都在滇西北一座边城里,接待我的是当地一个年轻人的诗社,纯民间的接待。三月底到了那里,自我放逐,与世隔绝。每天黎明即起,写一首诗,只写一首,三十天写了三十首。把我脑子里的忧虑、惆怅和逢场作戏的辛苦都留在遥远的闹市,索性过起纯粹“快乐人”的日子来。但是,一个月和一万年同样短暂,很快就悄然远去。当我站在重返忧虑、惆怅和逢场作戏的门槛上叹息的时候,明丽四月的余音犹然在耳。临行那一瞬,看见一位烤太阳的老翁,他的背靠着土墙坐在地上,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三岁的孙儿,半闭着眼睛,敞开着胸怀,原本就没有过多的欲求,此时,拥抱着阳光和孙儿就足够、足够了。一大串香水蔷薇从墙头上垂下来,随着风微微摆动。世上还有比他更富有的人吗?着实让我艳羡不已。
边城十分荒凉、封闭,却非常清静。在那时,在那里,与世隔绝。每天黎明即起,踏着露湿的石板路,拜访全城所有的街巷,耳边听见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偶而也会遇到一队起早赶路的马帮,头马打着喷嚏,睡意朦胧地忿忿不已。“马锅头”则远远向我打一个响鞭,以示敬意。萍水相逢,瞬息西东的邂逅,却让我怀念至今。我一生引以为骄傲的事很少,但我在那年春天的每一个黎明,和郁郁葱葱的山那边一轮纯净的、初升的、燃烧着的太阳的拥抱,真的算得上很值得骄傲的一件盛事了。因为她是我在过早冷却的灰烬中期待的那团火,而且还留下一组有关四月的诗稿。回到上海,首先看到这组诗的是《上海文学》的诗歌编辑周惟波,那时他是一位很“潮”的年轻人,当着我的面一口气看完诗稿,随即与我有一段如下的对话——
“这是另一位白桦吗?”
“不!还是那个白桦。”
“你居然能够轻松若此,闲适若此,柔情若此,恬淡若此。”
我戏谑地对他说:“是吗?我希望你静下心来再审阅一遍。”
第二天,他给我打电话,在电话中他只朗诵了《四月》里的四句诗,作为他对自己的修正:
“晴朗的天空或乌云覆盖的大地,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全都一样。
因为我正走在四月的尽头,
骤然冷凝的心境一片云水茫茫……”
不久,收到《上海文学》月刊,组诗《四月》全文出现在豪华的版面上。后来,周惟波成了我儿子的朋友。再后来,这位年轻的朋友忽然英年辞世,使我十分怅然。
三、 《蓝铃姑娘》
自从1950年元月随军进入云南,至今已经六十余年了。常常在我的回忆里出现当初看到的一些头人,我说的并非他们的古怪模样和奇装异服,而是他们的心态。我曾经大胆地认为,古代诸侯国的国王就是和他们差不多的样子。在云南我看到过一些还处于典型的奴隶或半奴隶制形态的民族。在形形色色的头人中,有的还曾在欧洲留学,有些还曾率领自己的“娃子”参加中共领导的游击队。但他们无一例外,手里都握著两件法宝:愚民和死亡恐怖。有了这两件法宝,他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在那些绿色山谷领地里,统治着他们沉默的“娃子”。当然,那些“露珠王国”,都被1950年代的鞭炮声震破了,虽然有些头人甚至还发动过局部战争,做最后徒劳的挣扎。如今留下的只是一些土堡、大屋、“王府”的废墟。问题不在于这些废墟,而在于某些人心灵里的烙印。前几年我还遇到过一两个自称“王子”的头人后裔,他们对家族逝去的辉煌津津乐道而回味无穷。问题还不在于几个头人的后裔,他们只是痴人说梦。问题在于更多的人心灵里也有相同的烙印。那些“露水王国”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我不是历史学家,我是生活的经历者、观察者、思想者。在多年的经历、观察、思想之后,一个姗姗来迟的女性向我走来,她就是蓝铃姑娘。小说完稿,我又想到《上海文学》。2006年正是赵丽宏和陈思和主持编务,他们接受了她,并把她交给了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