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遇见媚金
2014-04-29周阿细
周阿细
多年前,小说家在他的故事里写到一对男女,女人叫媚金,男人叫豹子。
“媚金站在山南,豹子站在山北,从早唱到晚。唱到后来的媚金认输了。这个美丽的女人对着那个相貌极美又顶有一切美德的男子唱道:红叶过冈是任那九秋八月的风,把我成为妇人的只有你。男子听到这歌,欢喜得踊跃。他明白这个白脸族中最秀气清气的女人,心归了自己所有,就答道:白脸族一切全属第一的女人,请你到黄村的宝石洞里去。
媚金去了宝石洞,在满是白色细沙的洞里用柔软的干草、鲜香的花朵铺设她行将做新妇的床时,我正与凤凰城里的老满坐在天晓得酒吧喝酒。
老满四十多岁,土生土长的凤凰人,年轻时有不甘,在外面世界周游一遭,临了发现还是只有凤凰好,便又折回来。白天他是黄龙洞公司船队的船夫,夜里会揽些私活,载些喜欢清静的游人在江中游走,偶尔碰到有人与他谈凤凰说湘西时也会附和着说些史故,听得人讶惊四座。老满说,见不得那些只闻着沈从文、黄永玉就匆匆赶来的人,关于湘两,关于凤凰的底里,他们了解得太少了。他的话让我惶恐不已,也尴尬不已,暗想着自己是不是老满口中的他们。
老满是苗人,嗜酒,自小便拿着海碗拼白酒,天生的豪爽。与我饮啤酒甚觉无趣,呼呼几下两瓶下肚,随后话便多了起来。
“在巷中见你找老人们寻问龙云飞的事,我就想这姑娘是与别人不同的。”
那日,老满带我走遍了凤凰的每个角落,听了很多故事,见了很多曾听过名但一直不得见的老人。老满给我讲龙云飞亦侠亦盗的一生,死后须发尽白头被悬于城楼之上。说湘西王陈渠珍荡气回肠的爱情,爱人西原病逝后伤心欲绝,终成旷世奇书《艽野尘梦》。我虽早知湘西有很多极富传奇色彩的故事,但不曾想这些人和事在几十年后听来仍掷地有声,字字分明。
我和老满在天晓得酒吧里从下午坐到了日落,天上开始出现一些起花的红云。
黄村的宝石洞里,透过洞顶的穹廓,媚金看到星子已满天。“她摘去头上的首巾,把髻拆松,比黑夜还黑的头发散了一地。”她用轻柔的歌声勾画着自己的美丽,等待着年轻壮美的情人。她不知道她的情人要为她献上一只羊,一只世上最纯洁的羊。
当豹子从第五户养羊人家出来的时候,他差不多已经找了100多只羊,但还是没有找到合意的。他不愿拿一只不洁净的羊来敷衍自己的情人,与这个白脸族最美的女人一起,每一步都应该是绝美清洁的。
夜了,沱江边的吊角楼上己悬起了一个又一个红灯笼,俯窗四望,红红一片,喜庆得很。天晓得洒吧的门口,来了一个白面修身长眉的女人,我盯着她,恍然觉得该是在哪里见过。唔,想起来了,她就是那个曾很多次出现在沈从文书中字里的白脸美貌妇人。
老满告诉我,女人是他老婆,山江苗寨的。给她要了杯古丈毛尖,她说她只喝茶。女人端茶的时候,我偷瞄了一眼她手上的银镯,镯子泛着陈旧暗哑的光,像一个古老的预言,碰着杯子,一串镯子叮当作响,好听得很。
媚金望着洞墙上挂着装满酒的长颈酒葫芦和枕边放着的绣花荷包,这是她专为豹子准备的,可是白天在山上与自己对歌的那个男子彻夜未来,她想自己是受了欺骗。
二十多年前,山江苗寨的集市上,老满满市地寻找着一个白脸修身细长眉的苗族女人。他从上午一直寻到下午,终于女人出现在老满的视线中。和所有找到自己满意情侣的苗家小伙一样,老满上前去扯扯女人的衣角,找女人要糖吃,搭上话来,女人并无不乐意的样子。集散了,老满和很多男伴一起,站在集市的东头等女人们经过,看到先前中意的女人过来便唱出了让外族人听了面红心跳的情歌。从日落唱到月亮升起,老满与女人手拉着手走过田野,穿过密林,来到岩洞里,在洞中完成了初夜。
东方的天已经快明了,天上满是星,星光照到洞门,冷冷清清。媚金最后一次把目光投向洞口,她期待的身影仍旧没有出现。她拿起尖刀,斩断了一夜的等待,把初夜、把梦永远留在了另一头。鲜血如盛开的花朵在胸口汩汩绽放,而流血的部分本不该是这里的。恍惚中,她看见了一只白得像大理积雪的小羊,和胸口插着尖刀的豹子,刀上,还有她温热的血。她的血,还是与豹子的身体融在了一起。
老满说起自己与女人的相识时一直笑个不停,女人也一直低低地望着他笑,倒是我这个听故事的人听得面红耳赤。我知老满夫妻的相识在苗家中叫赶边边场。青年男女在田野、集市中相遇,对歌,中意者晚上就到山洞密林中行男女之事。我问老满,现在还有赶边边场的吗?当然有啊!最热闹的还是山江,那里的集市几乎都是苗人,不过也有很多的苗家青年已经不用这种方式谈恋爱了。老满告诉我,以赶边边场的方式结婚的苗家人鲜见有离婚的。“好的风俗如好的女人,都要渐渐老去的。”多年前,小说家在《媚金·豹子·与那羊》中这样叹息道。也许一同老去的,还有这座叫凤凰的古城。
酒吧门口与老满夫妇告别,女人回头对我招手的一瞬,我看到了媚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