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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卷之思

2014-04-29昕燕

青年作家 2014年1期
关键词:里尔克刘易斯上帝

昕燕

拐角处的房间

亲爱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你好!

昨晚我去看了一部德国纪录片,叫做《一个女子和五只大象》。故事的主人公,也就是那个女子,名叫斯维特拉娜,八十五岁,二战期间从乌克兰逃到德国,其后几十年都专注俄罗斯文学翻译,被公认为俄罗斯文学最好的德语译者,不久前,她完成了你的那“五只大象”——《罪与罚》《白痴》《群魔》《少年》和《卡拉马佐夫兄弟》。

她在片中淡淡地说:“我相信每一次属灵体验都让我们善待彼此,而不是互相残杀。如此简单。而且我也相信,文字是一剂非常有效的灵药。”

这让我想到,1849年12月22日,你站在广场上,等待被子弹终结生命,却等来了重获新生的一纸流放令。几个月前读毕你的《白痴》一书,在各样的书评当中,唯独倾心赫尔曼·黑塞写的那篇文章,他是这样结尾的,“我们每个人,都要在生命中经历这样一个时刻,体会梅什金体会到的瞬间领悟。就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他曾经面对枪口等待死刑,那一刻之后,他凝望如先知。”

不知你是否认同这个身份,但何谓先知,我最近有一些新的认识。听一位圣经教师解释,希腊文中的“先知”一词并非指预测未来,甚或泄露天机,而是指遵照上帝的旨意讲道的能力,重点是顺服并忠实地传讲上帝启示给他、让他看见的一切。

作为一个很早就将写作视为自己毕生追求的人,上帝让你看到了什么呢?在《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扉页上,你引用了《约翰福音》里,“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籽粒来”,你是否把笔下的每一个字都当做落在地里的麦子,从天国飘落的雨滴?

去年年底有机会去圣彼得堡出差,住的房间恰好以你命名,推开门看见墙上你的画像和书架上你的小说,我感觉自己不只是幸运,而是前来赴约,心里泛起的汩汩暖意在一股熟悉的味道中驱散了十二月的寒意。

导游说,你偏偏钟情拐角处的房间,因为站在窗边可以观察十字路口来来往往的行人。我想,一个用心观察的人,上帝必让他看到更多。一个执著探索人心灵之真相的作家,不会把人约化为诸如“善良”和“丑恶”这样的形容词,而是会在其中寻找上帝的旨意,也就是那粒麦子所饱含的牺牲的爱和持久的盼望。

那次去圣彼得堡恰逢主日,我去了市中心的喀山大教堂,写了一首诗纪念那次属灵体验。这几句,和你分享:

“修女收集,丈量时间的烛灰,

我们划过黑暗走来的人羞愧。

烛光摇曳,将熄不灭,

照亮清醒的意识,

和笃定的心。”

痛苦的问题

读C.S.刘易斯(C.S.Lewis)有种踏实的感觉,因为这位谦卑的作者会在前言中发出中肯又不失幽默的提醒,告诉自知或不自知的功利主义读者。本书并非治病良方。相反,倒更像是同病相怜之人的自我剖白。这本《痛苦的奥秘》(The Problem of Pain)就是这样,我想每个刚刚拿起这本书的人,忍不住会在心底泛起一丝期待,看这薄薄小书如何抚慰痛苦、解决痛苦。但刘易斯开宗明义,他只想对痛苦进行学术探讨,绝非想做救人水火的英雄。

“人子痛苦至死,非为众生不必受苦,乃要遍尝众生之苦。”刘易斯在前言之前引用苏格兰诗人乔治·麦克唐纳的话。

我们每天睁开眼,就不得不知道来自世界各地悲惨的消息,从天灾到人祸,我们拼命制造欢乐,恐怕是要和络绎不绝的痛苦进行抗争。为什么会有痛苦?把这个问题放在基督信仰面前,问题就变成了为什么我们时时刻刻赞美的神会允许痛苦?非信徒会这样质问,而信徒也会不时深陷疑惑。

刘易斯最开始的这段引用,就是要直面这个问题。痛苦不是被质疑的,而是被接受的。痛苦不是徘徊在现实之外的突发事件,它就是事实本身。痛苦不是一个问号,而是一个叹号。痛苦无法逃避,逃避痛苦即是逃避生活。作为基督徒,在欢唱赞美的时候不要期待别人羡慕的目光,而要清醒自己正走在一条必然经历痛苦的道路上,且会来得更凶猛,冲击更强烈。耶稣基督的命运昭示了这一切。

当我们不再质疑,才会开始低下头,静静地想一下,痛苦的意义。就好像约伯最后的忏悔:“我从前风闻有你,如今亲眼见到你,因此我厌恶自己,在尘土和炉灰中懊悔。”

刘易斯指出一个很重要的观点,要了解痛苦的意义,或者说痛苦这个过程将会通向哪里,我们必须转换看问题的角度。从人的角度看问题,我们很自然会陷入之前所说的不解甚至愤怒,而从神的角度看问题,一切都很自然。这个转化很精妙,痛苦本来被认做是对神存在的攻击,但却成了神存在的证据。

有人会这样问基督徒,你们是不是很闷?在很多非信徒的眼里,做基督徒就是参加礼拜,听讲道,做祷告,唱歌恐怕是唯一的娱乐。这种看法就是很典型的以人为中心,认为神是为人而存在。在工具理性的社会里,神总要有些用处,他若是不能直接带来利益,那也要给我放松欢乐解闷。可事实上,人四处寻找欢乐刺激,只能发现自己不断陷入新的烦闷中,只因人心的欲望是个无底黑洞。

神创造人,这个关系决定了人为神而存在,决不是反过来。必须严肃地说,这是痛苦的根源。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位充满怜悯和慈爱的神创造了我们,痛苦必随之来临?因为神的爱。

刘易斯特意指出“爱”和“关怀”的区别,关怀的重点在于避害,不论得到关怀的对象变好或变坏,只要他不遭受痛苦,就达到了关怀的目的。爱却不是这样,爱只在意爱的对象本身,热烈地期盼他更加可爱,即使这个过程包含着转变之剧痛。

这就解释了痛苦如何能与上帝之爱和平共处。人之爱往往是为了满足一种缺乏,你的可爱之处,正是我之所欲。上帝之爱并非如此。他创造我们,非要让我们来爱他,他是创造者,是全部,他对我们一无所求。相反,他要来爱我们。他赐予我们一切,包括自由选择的意志。他的爱是全然的爱。

但自从亚当夏娃在伊甸园里偷吃禁果,做出了这个不明智的选择,罪进入人间,痛苦随之而来。上帝所爱的,是他最初的刨造。

可人类一意孤行,偏行己意,逐渐迷失在罪的道路上,偏离神所爱的本真的样子。神要爱我们,但我们若要可以被他爱,就不可避免地要经历“矫正”。神之大手不停歇,要让我们经历改变,为他所爱。这样的改变,在我们看来,是黑暗,是痛苦。但在神看来,是非如此不可,是这世界运行的方式。

说到这里,原来痛苦是因爱而生,而且痛苦是必经之路。可能会有两个问题在脑中盘旋,第一,既然神的爱如此苛刻,可不可以回避或无视?这相当于回避和无视生命本身。想象一下大街上满是没有灵的死人,这幅景象多么可怕。第二,如果按照神的话虔诚地生活,是不是就没有痛苦了?可现实生活中,好人并不一生平安,基督徒的家庭也经常面临病痛等灾难。我初信时,这个问题也挥之不去地困惑我,直到有一次听了一位资深脑科医生的分享。他说由于工作的关系,自己见过太多生离死别,有不少是…生爱主侍奉主的信徒。但我们要明白,神的标准和我们的标准不一样,神的治愈和我们的治愈其涵义并不相同。行医过程中,他观察到,病人的生命虽走到尽头,但却在此时修补了一段关系,放下了一桩心事,打开了紧锁的结。

神的每一次矫正,都有其原因。通往爱的路,本就是由痛苦筑成。

夜深一问

“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奥地利德语诗人里尔克(Rainer MariaRiJke)的这句诗,初时如电光火石在我头脑中闪耀,咄咄逼人,好似炙热的阳光烧灼刺眼,随后,时光流转,才发现这句宣言质朴的一面,不是画在沙滩上等待被潮汐吞没,而是铭刻在岩石上,以高贵的姿态品尝孤独的厚味。

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句?里尔克最为世人传诵的作品是杜伊诺哀歌,十首作品里充满了瑰丽的想象,气势磅礴,挥斥方道,每一个词犹如训练己久终上沙场的士兵,在将军自如地指挥下向胜利步步迈进。

将军双眼澄明,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如山洪一般倾泻的热情,源头何在?

“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这是他的答案,是面对造物主之奇伟创造所能给出的最真诚的宣告。但是,如果他沉默,他只面对自己,世界静了,造物主似乎也在等待,他会想些什么?他的答案又是什么?

世纪之初的1902年,19岁的卡卜斯(FranzXavet Kappus)写信给里尔克,请他评价自己的诗作,更重要的是,他当时身处诗人和军人这两个人生选择当中。面对内心挚爱和社会期望,两难境地让青年人不知所措,惟有向自己仰望的精神前辈寻求指引。里尔克当时27岁。他们之间的通信一直持续到1908年。1929年,即里尔克去世后第三年,卡卜斯将。一共10封回信结集出版,这本小册子,名叫《给青年诗人的信》(Letters to a YoungPoet)。

在第一封信中,里尔克明确告诫卡卜斯不要执着和向往来自外界的评价,那毫无用处且扼杀才华。相反,要向内看,看到自己最深处,拷问自己的终极驱动力,这是一个类似挖掘宝藏的过程,每一次挥动铁锹都伴随泪与汗的挣扎,而终点处的收获,如果有,却是通透又简单。

里尔克写到:“惟有走进你的内心,惟有如此。探究你为何要写作;这想法是否深植于你内心,问你自己,如果被剥夺了写作的可能,是否还能活?但这都还是次要的,最关键的,只此夜阑人静时的一问,除了写作,是否别无选择?探向你内心最深处,求一个真答案。如果你说‘是的;对这个严肃的问题,你的回答简朴深沉,‘是的。那么,这就是你的宿命,你生命赖以维系的根基;即使在绝望时刻,你的生活寻不到意义和重量,你也无法回避,你必须成为你自己答案的见证。”

这是里尔克对年轻诗人的告诫,恐怕也是对自己最真诚的剖解。这样沉淀到自我深处,以类似拷问的口吻,揪着自己的衣领,把自己拎到面前,鼻尖贴着鼻尖,眼白处的血丝看得分外清楚,紧张的心跳充斥整个空间,必须承认,这一声“是的”,需要超凡的勇气,因为不是说给世人听。世人不会听,也不会在意。听众只有那一位,就是至高的上帝。

对一个写作者来说,写作犹如生育,期待生命来临的同时,要和痛苦较量。写作是带着忧伤的,承认必须写作,注定是悲剧的。只有通过信仰,充满圣徒牺牲舍己的关怀,才会有持续下去真实表达自己的力量。仰望上帝,在他的光芒中,甚至会渐渐觉得,连勇气都是多余的,生命本就如此,没有困境要克服,一切都是神的恩典临到。

里尔克写第六封信的时候,还有两天就是圣诞节,他对卡卜斯说:“庆祝圣诞,心怀虔敬,神要借着你开始,他所需的正是你对生之恐惧;此时你的内心正经历蜕变,但他与你同在,并经历一切,自你童年时就如此了。要充满耐心和喜乐,你应知道,正如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神也借着你,要成就他自己,在他没有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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