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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河的会见

2014-04-29阿贝尔

青年作家 2014年1期
关键词:伊莱洛夫斯基爱泼斯坦

阿贝尔

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的《法兰西组曲》读完了,包括所有的附录文字。在网上搜罗一番,下载了一个叫黎戈的写内米的几篇文字。我这才知道,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好几年前就来到了中国,并拥有了一小撮不凡的追捧者,黎戈便是一个。豆瓣社区还创建了内米诺夫斯基小组,好些成员都是内米的热捧者,读过内米小说所有的汉译本,提起内米的任何一部小说都说得头头是道。上海的袁莜一是内米小说重要的汉译者,袁自己也是位才女,或许能从文本和女人更多的细处和深处理解内米。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当然不会晓得这些,不会晓得她在一个东方古国的待遇。她更不会晓得,在这个东方古国七月的雨季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会对她着迷,认她是茨维塔耶娃的姐妹。

我读的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的第一本书是她写契诃夫的传记:《契诃夫的一生》。这是本小书。这本小书就像罗斯托夫肥沃的土地,让甘塔罗格小镇上的一位看店少年长成了大师。这片土地上有内米的爱。内米出生于契诃夫病逝的头一年,有幸与契诃夫在这个世界并存了一年。这一年就像一条河与另一条河的交汇口,冥冥之中完成一种承传。他们都是英年早逝,他们都有一个从事商业的家庭背景,也都有对家庭的反感与叛逆——契诃夫是对父亲,内米是对母亲。

在这本小书里,在契诃夫短暂的人生当中,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理解到了很多。“罪恶的统治,就和今日一样;虽然尚不是今日这般,呈现末日灾难的模样,但思想的暴力、卑劣和腐败已经到处都是。和今日一样,这个世界己经分裂为丧失理智的刽子手和逆来顺受的牺牲品,但所有人都自私、狭隘、盲从和庸常。”她说革命后的俄罗斯,也说的是包括了纳粹德国和自由法国的世界。她说的是资产阶级富人,比如《法兰西组曲·六月风暴》里佩里冈一家,包括记忆中作为银行家的父亲她说的也是无产者,农民和工人,比如《法兰西组曲·柔板》里的伯努瓦。

爱是一种燃烧。爱的能力也是一种燃烧的能力。一个过于孤独、缺乏被爱的人,通常会缺少爱的能力,就像一根独柴,或者一次缺少氧气的燃烧。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问:是否因为他(契诃夫)太过聪明、太过清醒,所以缺乏爱的能力?在他的心中,是否有这样一种矛盾情结,迫使他向冷漠的人们交付出过多的自己,而后又匆促地收了回来?她企图从布宁的评语——即使在最亲近他(契诃夫)的人当中,也没有一个人曾真正了解他灵魂深处的想法——找到答案。最终她在契诃夫的一本私人记事本里读到了这样的话“既然我将独自躺在坟墓中,那么,本质上讲,我是孤独的。”

要说孤独,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过之而无不及。不单内心一贯的,不单灵魂深处一贯的,也包括肉体——1942年7月13日,法国宪兵敲开她家的门带走了她,14日在给家里写过一个纸条后,便永远地失去了音讯。我们现在知道了,她16日被关在卢瓦雷省的皮迪维埃集中营,第二天就被塞上六号车运往奥斯维辛。她的号编在毕尔克诺灭绝营。一个写小说的女人,一个一贯优雅不俗、甚至有些傲慢的女作家,在集中营里会是怎样地孤独?好在她的内心有一种强大——希望带给她的强大,对两个女儿和丈夫的爱给予她的强大,以及写作与计划中的写作带给她的强大。好在她仅仅在奥斯维辛呆了不到一个月,8月17日就被杀害了。

那是没有办法的。一个人一旦被卷进战争的机器,就如卷进龙卷风,你的全部的恐惧与挣扎,全部的希望与爱,都产生不了一点抵抗力。你唯一能接受的只有黑暗——海啸来袭的黑暗,大厦倾覆的黑暗,生命的幕布哗啦被拉上的黑暗。然而,那个敲开内米家房门的法国宪兵是可以放内米一马的。他可以撒一个谎。他可以因为对一个知名作家的敬重而高抬贵手。可是,他没能。他会是怎样的一个人?长着怎样的一张脸、一双眼睛?他是否读过巴尔扎克和雨果?从13日到17日,内米有没有可能获救,假如法国人早晓得她的价值?不是一个国家救不下一个作家,而是这个国家压根儿没去救,反倒参与到了屠杀当中。

读《法兰西组曲》,我看见的是一幅幅画卷——法国人在战争来临时的众生相。没有丑化,甚至都不带温度,就像时间推移下的历史本身的进程,就像上帝眼睛里看见的1940年的6月。就小说写作而言,它不是克制,倒像是旁观者的记录。它不是粗糙的、毛边纸的,而是肌肤的、人性的。画卷里有不少笔触,都是天才的所为;它们的颤动,它们的渗透性,以及颜色和气味,都颇具永恒性。整个画卷,就像电影胶片,可以倒转重现。

人性原本就是这样的。它沉郁,显中性,灰色。它是裹挟了文明和动物欲望的一条河流。战争放大了求生本能与动物性,弱化了文明的质地,甚至扭曲和侮辱了文明。

一个三十九岁的女人,如何获得这般对人性的洞悉?我想有两个途径:个人经历与俄罗斯文学。1917年革命是个人经历中最直观的也是最大的一笔。

《法兰西组曲》里有很多平静。战争状态下的平静。它有别于我们的历史文化教给我们的战争状态。它是恐惧的,由求生本能驱使的,又是日常的、平静的——战栗的平静,逃亡的日常。它是1940年6月法兰西的局部再现,更是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对战时法兰西的知觉与认同。我们这些未曾经历过战争的人,全部的战争经验都来源于历史文化。历史文化往往是做了取舍与遮蔽的,突出了战争的血腥与激烈,遮蔽了战争中和战争背后的日常;而这些日常就像天气与乡村的景致,衬托了最为可靠、最为真实的人性。《法兰西组曲》书写到了这些人性,给予我们了一种陌生的战争经验。特别是《柔板》,写留守女人露西尔和德国占领军布鲁诺之间的关系,更是出乎或者说超出了我们的战争经验。写到了爱——从细微处,从深处超出了战争。露西尔没有我们经验中的对侵略者的仇恨,布鲁诺也没有我们经验中的占领者的粗暴、蛮横与残忍。两个人居然产生了爱,而且是那种压抑的、想象的、纯洁的爱。这不寻常的、几乎没有说出口的爱,构成了一种奇妙的敌我关系。这种奇妙不只是表现在露西尔和布鲁诺之间,也表现在所有占领者与被占领者之间。即使在战时,冲突也只是在一定层次,在深一些的层次里,人性依然是有交融与汇通的。

我们习惯看见的战争总是绝对的。敌我拼杀是绝对的,冲突是绝对的,占领者与被占领者是绝对的,二者水火不容。时间是绝对的,连炮弹炸开都是绝对的。我们习惯了战争中人的百分百兽化。不只是在两个不同的民族、国家之间,就是在同一个民族与国家之间亦然。

如果说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对战争书写的贡献在调换立场(也可以是视角与价值观),那么《法兰西组曲》的贡献则在勇于缩小人性的沟壑,呈现人性的互通。也可以说是书写对待战争的特殊的国民性——法国人不同于中国人,而德国人也不同于日本人。

或许这些都不是真实存在的,不是历史,不是战争本身,而只是内米所希望、所理解的。内米自身的遭遇嘲讽了她在《柔板》中书写的“美好”的敌我关系。

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在她的手稿注释里记录了“关于法国的状况以及《法兰西组曲》的写作计划”。因为1942年8月17日的遇害,只写出了《六月风暴》和《柔板》两部。所以我们今天读到的全部、观察到的全部,未必就是内米的初衷;在计划的篇章里,一定有更为成熟的人物、情节处理和思想感情。

记录终止于1942年7月11日,即她被带走的两天前。由此可见内米的雄心与淡定,可见文学在她生命中的分量。没有资料证明她在鲁瓦雷省的皮迪维埃集中营关押的三天里和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关押的一个月里一直在继续创作,但可以肯定,如果集中营允许,同时有创作的条件,她是会坚持创作的。我只是担心,集中营的现实会让她重新考虑小说中的人物关系。

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是在家中突然被带走的,但她己经有所预感和准备。她的犹太人身份和(来自)苏维埃身份不可能不让她去做最坏的打算。她在1941年5月10日写给阿尔班·米歇尔出版社负责人罗伯特-埃斯梅纳尔的信中说:“我现在不需要这笔钱,但是我必须承认,关于犹太人的法令让我感到十分不安,我担心等六个星期后,到了你该付我这笔钱的时候,会突然出现难以预料的困难,那对我来说将是一场灾难。”在捱过一年零两个月后,预想中的灾难还是来了。之后,便是徒劳的营救和永远的失踪!

内米洛夫斯基被带走后,丈夫米歇尔·爱泼斯坦当天就给罗伯特·埃斯梅纳尔和安德烈·萨巴蒂埃拍了电报:“伊莱娜今日被突然送往皮迪维埃(鲁瓦雷省)——希望你们紧急介入——给你们打过电话,不通。”随后,“立刻采取集体行动,包括莫朗、格拉塞、阿尔班·米歇尔”。次日,米歇尔·爱泼斯坦再次致电安德烈·萨巴蒂埃,请求他为内米做点什么,并告诉他宪兵带走内米的理由是“对所有介于十六岁到四十五岁之间无国籍的犹太人采取的统一措施”。15日,安德烈即致信议会副主席J.伯努瓦·梅仙,请求“为她做一点事”。一直到10月米歇尔·爱泼斯坦被捕之前,他们一直都在努力,但毫无效果。其实,内米己于8月17日被杀害于奥斯维辛集中营。

1942年7月26日,米歇尔写给安德烈的信中有这样一段:“也许在处理我妻子的事情时,必须强调她是个白俄罗斯人,她从未曾想过接受苏联国籍,她和父母在历经迫害之后从俄罗斯逃了出来,她父母所有的财产都被没收。而我的处境也是一样,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妻子和我在战前的数亿法郎资产都被苏联剥夺了……主管机关因而可以相信,我们对俄国现行的制度不抱一点同情之心。”信的结尾还抄上了几个月前几位德国士官留下的一张德语纸条:“同志,我们与爱泼斯坦一家认识已久。我们可以证明这家人举止得体,热情好客。我们请求你好好对待这个家庭。希特勒万岁!汉伯格·菲尔德。”即是说,为了救人,已经不管原则和手段了,哪怕充当“法奸”——或许在西方文化中,在西方人应对战争的价值取向中,没有“奸”这一说。

第二天(7月27日),米歇尔·爱泼斯坦再次致信安德烈,并附上他写给德国驻法国大使奥托·阿贝的信。在信里,这位救妻心切的男人转呈了德国士官汉伯格·菲尔德写下的那张便条,并告诉大使他的妻子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是非常有名的小说家……对布尔什维克体制只能是痛恨。他在信中写道:“在她的任何一本书里——再说这些书都没有被占领当局划为禁书,您都不会找到一个反对德国的词语,尽管我的妻子是犹太种族,但是她谈起犹太人的时候没有一丝怜悯之情……”他还向大使陈述了内米的政治立场,“一直和所有的政治团体保持一定的距离,从未享受过任何左派或是右派的政治团体为她提供的什么好处”,“作为小说家所合作的报纸……无论对犹太人还是共产党人都不太友好”。在信的末尾,这个男人才发出了属于他自己的真实声音:“我觉得,德国人将一个尽管是犹太种族、却对犹太主义和布尔什维克体制没有任何同情之心——她所有的书都可以证明这一点——的女人投入监狱,这是不公正的,也是毫无道理的。”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不是撒谎,米歇尔·爱泼斯坦连夜翻阅了妻子写的书,包括《大卫·格德尔》《契诃夫的一生》《秋天的苍蝇》,以及在《格兰瓜尔报》上刊登的《地中海东岸诸港》。

7月29日,安德烈将信寄给了保罗·莫兰夫人,托她转交大使。从后面两个月的通信能够看出,保罗夫人转交了信件,一直在为此奔走,并为米歇尔出了不少主意。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事情没有下文。从这个男人写给大使的信里,我们可以清楚地洞见一个小资产阶级的立场,也即是自由主义者的立场。从一定程度(结合《法兰西组曲》)来看,也是内米的立场。是临时立场,也是骨子里的立场。为了救人,没有“大义”,只有彻底地放弃自我,甚至承认反动的占领当局和价值世界。

1942年9月19日(内米已经被害一个月零三天),米歇尔在致安德烈的信中讲了想去集中营换妻子回来的想法:“你是否认为我们可以换个位置,我的妻子和我——我也许能够替她更好地服役,而她在这里也许更好一些。如果这是不可能的,能不能让我到她身边——我们俩在一起会好些。”这个想法符合一个男人的身份,也符合一个男人对自己女人的爱,但它不符合战争与政治。包括营救过程,包括营救中的言语和细节,都可以看出个人(无论是文人还是银行家)都是不谙政治与战争的,都是幼稚的理想主义者。半个月之后,米歇尔·爱泼斯坦被逮捕进了集中营,只是没能换回他的妻子,见也没能见到他的妻子。11月6日即被杀害。

一切都是徒劳,但期待一直都在,直到1945年下半年幸存者从集中营里陆续回来……1945年12月24日,荷兰记者W.狄德曼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致信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希望能同意翻译她的小说,并告诉她“作者的版税会相当的高”。这个世界真好一一抛开它的疯狂、野蛮与残忍,在内米死去三年以后,还有人想着她;在内米死去六十九年之后,还有更多更远的人读她、想她。

一切都是徒劳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在出卖灵魂。死去的人不可能知道这一切,或许也并不希望这一切,而活着的人已经精疲力竭。唯有死去的人在死前抱定的爱(一个母亲的爱,一个女人的爱,一个作家的爱)是不可泯灭的,是可以在后人的回想中获得重生的。这爱具体体现在内米洛夫斯基唯一送出的两封短信里:

图伦·阿鲁克斯,1942年7月13日,5点(信是用铅笔写的,没有盖邮戳。这封信得益于一位宪兵的帮助才转到家中的。)

我最亲爱的,目前我还在宪兵队,一边吃黑茶簏子和醋梨,一边等着被带走。一定不要急,我相信这一切不会持续很长时间。我想我们也许还可以找找卡约和丹奈神父。你觉得呢?

替我好好吻吻两个最亲爱的女儿,但愿我的德尼斯又乖又听话……我紧紧地拥抱你,还有巴拜,愿上帝保佑你们!至于我,我觉得自己很平静,充满力量。

如果你能给我寄东西,我想把我的第二副眼镜寄来,眼镜在另一只箱子里(在公文包里)。请一定给我寄书,如果可能,再给我寄点带成味的黄油。再见,我的爱人!

星期四早晨——皮迪维埃,1942年7月(信是用铅笔写的,没盖邮戳。这封信由一位在皮迪维埃火车站碰见的旅行者转交。)

我亲爱的爱人,我最亲爱的孩子们,我想我们今天会走。要勇敢,要充满希望。你们都在我的心里,我最爱的人。但愿上帝能够帮助你们所有的人。

内米洛夫斯基写信的时候,是否有一绺七月的阳光照着?如果有机会,我很想摸摸这两封信的原件。(今天)整整七十一年了,或许早已不再有她的温度和气味,但我能穿过时间感觉到。隔着七十一年的虚空,我把心贴上去,会见她伟大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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