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行天下
2014-04-29杜青钢
杜青钢
达度
文友中有一测字高手,姓达名度,号称“达半仙”。此人学外语出身,以教书为业,举止大方,谈吐幽默,眉宇间含了些仙风道骨,口袋里,还揣了一张国外名牌大学的博士文凭。
机缘神异,岁月婆娑。弗洛伊德曾说,儿时的经历会影响人的一生,号称半仙的达度也得从年幼时说起。
童年,达度在刘家湾度过,幸遇一高人,那是20世纪60年代的故事,达度年近五岁。刘家湾位于黄陂县,离武汉六十多公里,距黎元洪老家仅一山之隔。小小村落极富传奇色彩,五百多年前,曾是明朝皇帝朱允炆的藏身之地。村里有位老人叫刘贵德,人称刘先生,据说是明朝大臣齐泰的直系后代。
刘先生乃晚清举人,学富五车,擅古诗,通西学,书法自成一家。而且,会测字,江湖敬称竹林神卜。1916年,黎元洪总统顾念家乡,开办孝义小学,先生应邀主教,桃李满门,名噪一时。老人家明事理,胸怀宽广,德高望重,抗日战争时期,还曾救过三个日后当了高官的共产党人。解放后,做了乡村教师,威望依旧,但风光已淡去七分。先生的后人却个个争气。大儿道朴在部队任师长,后升中将,极是风光人物。二儿道诚执掌公社中学,能书善画,也是一方名流。
那年,先生七十晋八,老伴刚去世,一人赋闲,孤寂难当,便招了几个本家学童,以毛主席诗词做大旗,私下讲授古书。弟子们事后回忆,称之为“红幌私塾”。开初,学生只有三人:大头、小头(双胞胎,二儿道诚之子),外加侄孙友林。达度来自大武汉,寄居外婆家,在村里有些优越感,却进不了私塾,艳羡夹杂着悠悠的痛苦。
一场怪风改变了命运。
夏初,达度与伙伴在门前塘边玩耍。突然间,树开始摇晃,天空垒起层层乌云。未几,狂风兴作,许多大树被拦腰折断,前村的房瓦漫天飞舞。空中跃出一条云龙,由南向北,急速翻飞,一路扶摇旋转,飞沙走石。眨眼间,龙卷风奔至门前塘。
同伴都跑了,达度呆立塘边,吓得两腿发软。太阳忽的没了,一时间,天昏地暗,冷风嗖嗖。但见塘里的水,一股股窜向天空,大塘瞬息干涸,正中央露出了那口传说已久的老井,井沿边隐现一具红色的“中”字,这个“中”有说法。
塘水被卷上天空后,风歇了,天放亮,古井内闪出道道金光,大地倏然宁静。稍后,扑嗵扑嗵,当空落下一条条活鱼。湾里响起呼叫声:“下鱼了,天上掉鱼了,天上掉鱼了!”
村民倾巢出动,运气好的,拾得八九条,几乎人人有收获。当众人忙着抓鱼时,天空轰然三响,待转过身,太阳又露出了笑脸,门前塘的水复又盈满,那口神奇的井又淹没了。
达度没捡到鱼,却逮了只大乌龟,龟背上刻有一个“中”字。乌龟坠落在水塘旁的泥坑里,达度捧起,一步步踱向大塘,洗去泥,轻轻放进塘里。那龟游了一圈,回过头,定神看了达度一眼,随即潜入水中。这一切被伫立达度身后的刘先生尽收眼底,巨龟入水时,他两手合十,恭身一揖。翌日,刘先生登门通告:从明天起,达娃来我屋里念书,一切费用由我承担。达度喜出望外,却不知就里,十二年后方才明白个中缘由。
私塾多一学生,气氛更加活跃。论年龄,达度居长,友林其次,大头小头扫尾,都是同年生,大小在月份。私学掖掖藏藏,前后办了三年,每日讲授两时辰,练习一小时,周末歇息两天。主讲《三字经》,选读《增广贤文》,对外张扬的却是毛主席诗词,也讲了四五首。那年月,无论做什么,毛泽东这个招牌不能丢。卖狗肉,必须挂个羊头。
大伙学习都很上心,平时碰面,常常会背几段《三字经》,或者,对几句《增广贤文》。甲说:拳不离手,乙接:曲不离口。合唱:一日练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空。要么齐诵:教之道,贵以专。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两年后,《三字经》倒背如流,毛主席诗词也诵得三五首。
刘家湾一百余户,分东西两队,西队崇文,东队尚武。小头热衷武术,练得一身好功夫,其余三人也都学了些皮毛。
私学结束,各奔东西。达度回城里上小学,大头、小头、友林在农村就读。文革间停课,私塾又启一年,主讲历史。中学放假,达度常回乡里,在先生的指导下,选读《论语》,初览《字触》,悉读《道德经》,数年之后,刻苦钻研《测字秘牒》。
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先生的四大弟子全都考入国内名牌大学,毕业后,八仙过海,各自成就一番事业。
读研二那年,达度考取法国政府奖学金,负笈巴黎,获得法国文学博士学位,归国后在西南某大学任教,三十多岁破格提为教授,几十年间专心向学,兼攻方术,在外语界混出了点名堂。上个世纪最后一年,达度重返武汉,调入某名校,蹩手蹩脚做了几年芝麻官,能力有限,心态却好,日子过得悠闲自在。
茶余饭后,达度常给人测字,十有七八点中要害,浪得玄名几许,常有信者千里迢迢求测一字。后又相起洋文,时不时把法国人说得目瞪口呆。
说起测字,有人会问,字与事的应和真实吗?
达度认为,对方术而言,这类询问没有意义。人世间,真假难以明辨,荒唐可以说成特色。因角度和境界不同,真与假变幻莫测,波诡云谲。曹雪芹说得最精彩: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真假交汇,却能透些实情。本文无意纠缠真假识辩,只关注汉字的玄妙,看重华夏文化的博大精深。
菲儿,我爱你
告别平凡的厂区小学,达度考入武汉外国语学校,主修法语。20世纪70年代,武汉外校可是江城最好的中学,这里曾是高干子弟的领地。“文革”之后,招生的重点转向工农兵子弟。达度入选靠了三大法宝:第一,苦大仇深,根正苗红;第二,学习冒尖,曾在千人大会上一口气背出十首毛泽东诗词;第三,“文革”期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达度的母亲从工厂抽调出来,任厂区小学工宣队组长,相当于现在的校党委书记。
中学六年,达度的法语成绩全班数一数二。汉语独自用功,深藏不露,还在刘先生家里读了七八部法国文学译著。数学、物理却一塌糊涂。后来高考,数学仅得五分,达度始终没弄清这五分是怎么得来的。还落下了后遗症,工作之后,每每遇急事,达度就会做同一个梦:明天要数学考试,他两眼一抹黑,不知从何入手,只能抓耳挠腮,围绕桌子转圈圈。
当年学法语,适逢“文化大革命”,所用教材一律自编,到处是政治口号。开篇高喊“毛主席万岁”(Vive le Président Mao),尔后疾呼“打倒刘少奇”( A bas Liu Shaoai)。接下来例数旧社会的苦,高唱新社会的甜,时称忆苦思甜。在紧跟形势的同时,达度另辟蹊径,暗中啃读两大秘籍:一部原文词典,一摞《红色人道报》。
词典是在市外文书店无意撞见的,名曰《小拉鲁斯》,一千两百多页,三十二开,盗印版,标价五元。五元在当时可是天文数。达度住读,每月交伙食费十元,周末回家,往返车费八角六分,坐船则少两角五,但要慢得多。达度每月的花销为十五元,刨开伙食交通余一元四角,作零花钱。买词典,显然不够,又不想朝父母开口,怕增添家里的负担,那年月家家的日子过得都紧凑。
于是,打路费的主意。弃车坐船,来回各走几站路,一周可节省三角五分,一月下来多得一元四角。走了三个月,加上零花钱,终于买下那部心仪已久的原文词典。这是一部走出来的书,浸着奔跑的汗水,辉映巴望的目光。当天晚上,达度洗净手,轻轻翻开,贪婪把读。第二天又给字典包上封皮,正面写上“毛泽东选集法文版”字样。“文革”期间提倡又红又专,一味读原版词典叫只专不红,与毛选挂上钩,便可理直气壮。所谓红,指政治表现,专指专业技能。法语学得再好,若立场不坚定,等于零,甚至是负数。为什么?答案很简单:你政治不过关,一旦反党,专业知识越过硬负作用越大。所以“四人帮”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达度如饥似渴,研读“法文版毛泽东选集”,毕业时,几乎能背出词典的大部分词条。
几十年后,达度成了颇有名气的测字高手,他不仅能用中文测,还能用法语测。测法文自然离不开词的前缀、后缀,词族以及拉丁、希腊词源。这一切全都收录在《小拉鲁斯》词典里,或附于词后,或形以表格。后来去法国留学,带的也是这部字典。达度常说:这走来的伙伴是我日后做学问、用法文测字的启蒙大师。
“文革”期间,词典像一座灯塔,照亮了用汉字难以明示的思想角落。试举常用动词aimer(爱)为例,在当时的自编教材里,与aimer搭配的全是神圣的宾语,如:Nous aimons le Président Mao. Nous aimons le parti communiste chinois. Nous aimons notre patrie socialiste. Nous aimons la place Tian Anmen(我们热爱毛主席,我们热爱共产党,我们热爱社会主义祖国,我们热爱天安门)。
查阅《小拉鲁斯》,达度在aimer词目下读到:Sophie, je taime, (索菲,我爱你)。如醍醐灌顶,没想到“爱”(aimer)还能针对普通人,可用于暗恋的女生,达度的心突突跳动。当时,爱情是禁区,中学生很少谈恋爱,偶然有胆大的,也只是拉拉手,偷偷看场电影。表白时,一般不用“爱”字,而说:我对你充满了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
以爱为芯,心中点亮一盏灯。十年浩劫,恨行天下,流行词语不是“批判、揭露”,便是“打倒、反击、揪出、痛打、针锋相对、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最后,还要“踏上一只脚,砸烂你的狗头,让你永世不能翻身”。空气中弥漫着暴力。除了奉向毛主席和共产党,很难找到普通爱的温暖。
十年后,达度向心上人表白,用的便是《小拉鲁斯》的词条:“Sophie,je taime.”而且,一举成功。
第二秘籍是《红色人道报》,由法国共产党马列支派创办,也是文革期间国内唯一准卖的法国报刊。两页,八开,每周一期。最后一面为中国专版,每每高唱“文化大革命”的赞歌,诸如: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工农兵上大学,赤脚医生田间走,批林批孔凯歌奏,开门办学,举国上下全力反击右倾翻案风。洋人们也众口一腔,齐声呼唱:红色中国,莺歌燕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好,就是好呀,就是好!
“文革”期间,萨特、波伏娃、克里斯蒂娃、索莱斯、罗布-格里耶、罗兰·巴特等法国一流作家、学者都应邀来访中国。然而,他们接触受限,没看到真情实景,因为,观光的路线早已划定,见什么人,受见者说什么话,像演戏一样,事先都编排得天衣无缝。回去之后,大多数来客只会唱赞歌。
只有符号学家罗兰·巴特慧眼独具,一路冷静观察,独立判断,回国后,写了一篇长文,题曰:这就是中国?作者如实道来:“每次接见,中国官员都操同一个腔调,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一赞中法友谊,二颂文化大革命。老百姓的衣着色彩单调,一片黑灰绿。作物也单调,从北京到湖南,满目的油菜花,只有油菜花,除此外,一无所有。” 巴特的话隐现了文革期间政治专制的阴霾,只不过,这声音在当时的赞美大合唱中显得太微弱。热衷革命的法国人对文化大革命始终情有独钟,即便现在,只要谈起文革,法国人常常眼放金光,口若悬河。1986年法国第二次闹学潮,达度发现,满街都印着 En avant sur la voie tra?ée par Mao Tse-tong (沿着毛主席指引的道路奋勇前进)。法国人仿佛有文革情结,如今在巴黎街头,常常能看到穿军衣、戴军帽、头顶红星光芒耀的文革装束,逼真一点的,还要佩一枚毛主席像章。每每见了,达度都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什么好。隐隐觉得,文化大革命与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似乎有某种冥冥的牵连。
《红色人道报》一角一份,卖得不算贵,达度几乎每期必买,三年下来积了厚厚一摞。中国专版文章,重点品读,并且备一小本,记下生词短语,抄取名句格言和地道表达法,而后,定期温习,还背诵了其中十多篇美文。
某年的五月,外语学校与某大学举办联谊活动,用法语讲解毛泽东创办的武昌农民运动讲习所。每人负责翻译一个段落,提前准备,尔后去实地解说。活动临近尾声,双方的头儿突发奇想:有备而讲,看不出真功夫。今儿,我们临时翻译两段解说词,各校推举一代表,准备五分钟,现场表演。
达度当选外校的代表。临场受命,胸有成竹,暗自庆喜。他将译演的一段话,《红色人道报》已有报道,法国新小说代表人物罗布·格里耶还撰写了精彩长文。达度了然于心,关键段落可以背出。
某大学的代表率先开讲,演说者抓住要义,行文流畅,层次清晰,用词得体,底气十足,讲完后掌声四起。达度借取《红色人道报》的威力,娓娓道来,遣词造句更为地道。演说完毕,一时寂静。老师们震惊:一个学了四年法语的中学生几分钟内竟能出口成章,而且,某些用语比他们心下默设的还要地道。
掌声雷动,佳评如潮。
随后,达度被树为全校又红又专的典型,理由是:他小小年纪便能用法语塑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光辉形象,滴水见沧海,日后,定能坚定不移地执行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线。
一个月后,达度当上团支部书记,做了班里最大的官。
蛊
走出校门,尚未擦干惜别的泪,达度便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奔赴农村安家落户。当时下放,分为两类:第一、插队落户,单打独干;第二,单位建点,集体温暖。达度随单位下放,所去的知青点恰好在刘家湾附近,来回三里路。知青点三十六号人,达度任队长。开初,轮流帮生产队出工,除草、插秧、割谷、摘棉花,样样都干。达度在农村长大,会农活,能吃苦,三个月过后,当过一次县劳模。
此刻,小头已入伍,友林务农,大头做了民办教师。
达度一度困惑,学了六年法语,原以为要做翻译,去法国执行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线,没想到竟落户农村。离校前,同学们追问党委书记:“领导要求扎根农村,如果在田里待一辈子,我们学了那么多年的法语有什么用处?”书记反问:“中国要实现四个现代化,需不需要进口法国拖拉机?”众人答:“需要!”“拖拉机的说明书需不需翻译呢?”众人又答:“需要!!”
书记一锤定音:“这不得了!”
到达知青点的第二天,达度便找到目仅识丁的大队长,朗声问:“队长,我们队有几台法国拖拉机?”
“你说的么牌子啊?”
“法国的。”
“法国牌是哪个厂出的?”
“法国是欧洲的一个发达国家。”
队长大笑:“扯鸡巴蛋,我们连东方红的大拖都买不起,哪有钱买外国货。”
达度一脸茫然。
毛主席去世后,开始拨乱反正,气象渐新。达度告诫自己:前途渺茫一时,总会云开雾散,法语不能丢,书要多读。刘先生常说,艺不压人,我还要学点其他本领。于是,想到测字。
空闲时,常去刘家湾,偷读几小时禁书后,便缠着先生学相字。通读了《字触》,获得几许皮毛。某日,达度又去求教刘先生,瞧见一部封面残缺的古籍,问是何书,先生答:《测字秘牒》。
达度怯生生探问:“这书,我、能读吗?”
“当然可以,但现在不是时候。听道朴说,大学招生今年可能有重大变化。你们要多读正经书,把高中课本再看一遍,早作准备。测字属于旁门左道,现今没用场,你要真感兴趣,考上大学,这本书就送给你了。”
达度会意,潜心向学。
1977年10月12号是一个难忘的日子,晚上知青点突然集会,转达中央文件。喜从天降。
全国即将恢复高考!
大头、友林、达度当晚聚于刘先生家中,商榷复习事宜,个个兴高采烈,灰暗的天空终于透现一束光亮。先生欣然回顾:“道光年间,龙卷风吹干了门前塘。十二年后,一个生肖轮回,宣宗驾崩,改年换代,文宗登上龙椅。1964年,那是你们亲身经历的,龙卷风又吸干了门前塘,十二年后,毛主席去世,邓小平上台,国家有了新气象。高考是天赐良机,你们一定要抓住。逮着了,前途无量;错过了,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农村窝一辈子。”
接下来,开始收集复习资料。大头、友林报文科,达度考法语,小头在部队也报了名。《道德经》、《论语》只得暂弃一边,《字触》也无暇问津,众人集中精力,主攻应试章法。
知青点特惠:时间紧迫,考生只出半天工,达度复习更从容,大头、友林全天候备考。隔一周,三人汇聚先生家中,道诚集中辅导政治和语文。
刘先生年晋九十一,体力渐弱,但头脑清醒,心明如镜,“我所教的,不合时宜,却是童子功,进了大学会派大用场。复习备考,要多听道诚的,他当了多年校长,又一直在上课,经验丰富。我心里有数,只要努力,你们四个都没问题。临大事心态要平,既要重视,又要放得下。考的时候,莫想太多,把已有的水平发挥出来就可以了,今年不行,还有明年。”老人把当年考举人的经验都贡献出来了。
复习近两个月,考期临近。考点设在长岭一中,距刘家湾三十多里。考前一天,大队借来一辆大型拖拉机,专送全队三十一名考生。达度、大头、友林随众人上了车。
那是1977年12月9日的下午,天气微冷,夕阳西下,余晖染红了田野和山峦,刘家湾静得出奇,送行的人黑鸦鸦一片。刘先生拄拐杖立于人群之前,一言不发。大队书记一声令下,拖拉机开了,载着众人的厚望,“突突突”驶向远方。大头、友林、达度一个劲地挥手。一拐弯,拖拉机消失在山坳里。
到了公社,三人找到旅店,安下身,房费每人每天五角。为了高考,达度父母寄来二十元钱,刘先生给了孙儿十五元,友林最富,带了三十块,是干爹道朴邮来的,友林四岁失去爹娘,从小过继给了堂伯道朴。安顿完毕,去公社中学,各自找到了考场。尔后溜进小食店,达度宣布:“今天我请客,每人两碗肉丝面。”肉丝面两角一碗,在当年属于高档享受,三人大快朵颐,精神大振。后来,大头、友林也分别请了一次客。其余时间,各自买饭票,在中学食堂就餐。返回旅店时,天已擦黑,街两边临时搭起十多个高粱秆简棚,每一棚中聚有三四人。都是离家远的穷家子弟。他们带了馍和水壶,正就着水啃馒头。有的边啃边在马灯下温书。
翌日,三人一早赶到公社中学,肃然伫立,热血沸腾。大门还闭着,寒风凛冽,校门上方拉起一条横幅:“考生们,站出来,接受祖国的挑选。”
向左看去,但见一妇人,挺着大大的肚子,左手执书,右手拿馍,边吃边看书。往右看,一中年汉子,头发蓬乱,胡子拉碴,也在临阵磨刀,腰间系着草绳,脚下一双破鞋,腿上还残留着田间的污泥。
达度深切感到了高考的分量。
门开了,考生拥入,秩序井然。头一轮,考场座无虚席。第二天,位子空了三分之一。最后一场,几乎空出一半的位子。1977年全国有570万考生,录取率仅为1.2%,真正的百里挑一。那是中国20世纪后半叶最耀眼的一束希望之光。高考中断了十年,机会难得,众人都想一试。无奈,“文革”耽误了一代人。许多人忙于政治运动,荒废了学业,一上考场便现了原形,中途纷纷退场。
第三天,考法语,全公社只有达度一人。考场设在校长办公室,两位监考,和蔼可亲。那年湖北考法语,共用英语试卷,小语种考生只做最后一道大题:用所学语种翻译十个中文长句。
对达度来说,专业考试轻而易举。读中学,他便是全班的法语尖子。下放农村,又未中断专业学习。早上起来,朗读法语半小时,出工时,揣个生词本。晚上背背《小拉鲁斯》,读读《红色人道报》。
达度还作两种笔记,其一用法语,记内心的苦闷、萌动的春心、不宜张扬的壮志。第二本用中文,全是应景之作。写完之后,放在显眼的地方。达度当年评上县劳模,中文日记发挥了关键作用。某日下午,公社书记突击检查,窜到知青点宿舍。一进门,便看到达度那本耀眼的笔记。翻开一看,记的全是读毛选的体会、下放农村的心得。模式也简单,不外乎:某年某日,遇见一难事,刚开始,私心重重,畏惧连连,千钧一发之际,想起毛主席教导,脑中跃现农民伯伯的光辉形象,于是,心明眼亮,干劲倍增,最后,做了那件事。比如,给人挑一担水,帮人推一下车,顶着烈日锄完一块地等等。当年都这么写,与众不同者,达度在记述过程中,巧妙插入历史典故,显出了学问,毛主席写文章也爱出经入典。公社书记是个文化人,看了日记,当下拍板:县劳模的知青名额定给达度!
汉语也没荒疏。达度遇刘先生仿佛命中的约定,年轻时,先生便钟爱法兰西,读了众多相关译作。先生家中辟有一间小阁楼,藏有几百部禁书,相当一部分是法国文学名著,而且是经典译本。翻译文本是中国白话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鲁迅、钱锺书、茅盾等名家都由外国文学译本引领走向创作之路,最后成为一代宗师。文革期间,农村动作小,先生是军属,人缘好,行事低调,湾里没人装怪使坏,西学的火把隔代相传。假期,达度躲在阁楼里读了《悲惨世界》、《茶花女》、《高老头》、《红与黑》、《基督山伯爵》等名著。下放农村后,又蜗居小楼,阅过《三国演义》、《聊斋》、《子夜》、《围城》等汉语经典。
开考的铃声响起,达度收回纷飞的思绪,定神考场。仅用五十分钟,十道题全部做完。检查两遍,还剩五十分钟。达度心血来潮,用法语写了一篇散文,题目是:站出来接受祖国的挑选。开头,已记不具体,结尾却久久未忘,大意如下:“门开了,考生井然有序,拥入学校,散向考场。众人缄默,心潮澎湃。从打开的校门中,我窥见了光明的未来,看到社会主义祖国更加美好的前景。”
考试完毕,感觉良好。中午,大头请客,又是两碗肉丝面。完后,收拾行囊,步行回家。三十来里路,需要四五个小时。中途遇见一辆顺路拖拉机,师傅听说是考生,二话不说,让三人上了车。到了刘家湾,径直奔向先生家,报了考情,先生额手称庆,陶然自得。
友林请求道:“爷爷,我们写个字,您测一测,看我们高考的运气如何?”
先生说:“不用写,你手里不拿着字典吗?先定个序号,随便翻一页就可以了。”
友林说了声:左边第三个,随手一翻,得到的是个“蛊”。
先生晃了一眼,喜上眉梢,却紧紧闭住嘴。测字,习性各异,达度了解先生的心态:重大天机,说了怕破。此刻,用老子的话说,最好知者不言,大言稀声。
刘先生匆匆敷衍:“孙儿们,是个好字,不用我测,事后让达度来解一解。试考完了,随么事莫想,好好玩几天去。”
随后两周,三人远离书本,信马由缰,各行其道。下棋,神侃,摸鱼,捉鸟,找漂亮村姑穷开心,好不轻松自在。一个月后,便死死盯住邮递员。最后,达度考入武汉大学法语系,大头考上华中师范大学历史系,友林考取西南政法大学,小头考进中国经贸大学。
高考发榜后,刘家湾名声大噪。全公社有六百多人报考,知青占了一大半,正规大学只考取七人,考分最高的四位出自刘家湾,其中三人是刘先生的弟子。小头在部队中的举,还没算进去。
“这是刘家湾的荣耀啊!”先生逢人便说,仿佛他自己中了状元。
高考过后,小头从部队赶回,弟子们围聚八仙桌,喝着当年的新茶,欢欣雀跃,得意洋洋。刘先生发了话:“达度,你把那个‘蛊解给大伙听听。”
达度有点紧张,这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百说字,他知道先生在考查自己,这一说尤为重要。其实,任务下达近一个月,判词早已成竹在胸,静了少许,达度开说:“首先,感谢先生信任,荒谬之处,请先生点拨。第一,中与皿之间是个卧躺的单人旁,指人,‘蛊拆开是‘中四人,果然,我们都被录了。第二,将‘蛊下的‘皿竖起来为‘目,切去‘皿字伸出的两小横,放在目下,是个贝,贝上加虫,是‘贵字,正好吻合先生姓名的第二个字(先生叫刘贵德),说明我们的成功离不开先生多年的栽培,刘先生是我们四个的贵人。”
说到这里,达度望了先生一眼,先生颔首微笑。
达度壮了胆,索性倒出心中的全部说词。
“第三,‘蛊的原意是把许多虫子放在器皿里,使其互相吞食,最后剩下的为蛊,这层意思仿佛是针对文化大革命的。现在开始拨乱反正,我们看到了文革有害的一面。当年我们就像是被放在文革这个大瓶子里的虫子,武斗杀死了一批人,众多不读书的又被高考淘汰了一批,我们四个跟着先生学到真本领,幸运地闯出了瓶口,用当下的话说,成为时代的骄子。我的话完了。”
天寒地冻,达度却出了一头汗。刘先生鼓起掌,兴奋道:“达度字感好,青出于蓝胜于蓝啊,后面的含义我都没看到。还有一层,达娃没说,蛊上是一个‘中字,这是明代第二任皇帝朱允炆留给刘家湾的遗墨,意味深长。过两天,我给你们详细讲讲刘家湾的历史。”
话毕,先生从书柜里取出一本古书,隆盛递出:“达娃,接着!”达度屈膝在地,磕了三个头,举起双手承接。
这册书便是清初测字大师程省的《测字秘牒》,专讲测字技法,正是那部封面残缺的线装古籍。
缈
达度有一朋友,叫炎金渺,也是大头的至交。那“渺”,原是虚无缥缈之缈,后遇测字高人,说“炎金缈”火势太旺,恐有不测。朋友不以为然,其父却信以为真,耿耿于怀。儿子他了解,为人善良,表里如一。但脾气太暴,说话口无遮拦,总爱得罪人。为口直,吃过不少苦头,“文革”后期,被关了半个月,整得他神魂颠倒,精神几近崩溃。
历经磨难,禀性依旧。数年前,全国高校展开创优迎评,评估本是件好事,可以规范教学。运作起来,却变了调,逼着大家弄虚作假。一时间,教师们整天忙着补遗:差试卷,召集学生再做一遍;没听课记录,相互窜合,伪造一摞。底下怨声载道,上方一意孤行。恰好,有关部门派人收集意见,金渺作为所长应邀到会。其间,大多数人以赞扬暖场。轮到金渺发言,会场立刻寂静。众人皆知这仁兄惯说直话,而且,常有妙论。
“某某某领导,”金渺开了腔, 两位秘书认真记录,“是个十足的混账!”秘书戛然停笔,这等粗话怎可如实录下。接着,直言控诉迎评的弊端,有几句说得精彩。“全国上下,齐心造假,你们想过没有,这对我们的诚信是多大的摧残,往后老师说话,学生们还会听吗?”
达度也在场,听了这刺耳的直言,深表敬佩。而今,众多教师一入官场,棱角立刻磨平。如此境况,金渺的率真尤其可贵,只不过,凡间与神界应有区别,此乃下文要说的故事。
朋友拗不过父亲不依不饶的规劝,最后还是改了名,以“渺”取替“缈”,加三点水,以弱火势。
某日,达度与金渺赴成都参加学术论坛,会后,参观中灵寺。这是一处仙境,三方峻岭合围一窝盆地,朝南遥见一片绿水。庙宇建在半山腰,空气清新,泉语花香,欲滴的青翠赏心悦目。种种感觉化为两个字:纯静。
临近高庙,却俗音缭绕。
导游欣然宣称:“各位运气真好,是有缘之人,今天全国有名的高僧慧真大师云游落居此地,可为游人开光。”
进了庙堂,隐约瞧见一瘦小老头合掌念经,他手下的两位助手却个个肥头大耳。这老头便是慧真大师。众人立于佛像前,肃然跪拜。念了一会儿经,老头缓缓睁眼,扫视信徒。这时一位助手开了腔:各位施主,大师要选一位与佛有缘的人。达度微微一怔,那一瞬,他隐隐觉得自己将被选中,身不由己,跪得更虔诚。金渺等人站在最后一排,冷眼旁观,不为所动。果然,胖和尚选中匍匐在第一排的达度。
出列后,随第二个助手步入内间,屋内存放了大量的高香和红烛。达度很自豪,百余人,大师竟然只相中了自己。随后要做什么,却无从知晓,反正是渡心救人之类的事儿。未曾想到,稍后,那胖和尚又选了十八九个与佛有缘之人。助手像牧羊一般,一个接一个往内屋赶。达度不悦:不是说只选一个吗?怎么挑了近二十个有缘人。紧接着,胖和尚一人发了一张熠熠闪光的小纸条。
“请将诸位的心愿写在纸上。”
众人纷纷填写姓名,达度尤为认真,还绞杀脑汁地排个序,因为,美好心愿只能献给三个人,整多了,怕效用会打折扣。
一环紧套一环。
心愿写毕,胖和尚又发指令:“请将心愿贴在高香上。”走近一看,发现和尚们做事挺心细的,香旁竖立二棍,三寸来长的透明胶裁好,备了一长串,取用很方便。不过,在高香的下方却写了价码,每柱98元。达度立刻看透眼前的把戏:选有缘之人只是为了套诱游人出高价购买香火。一时间,颇为失望,没想到堂堂的佛教在中国竟被糟蹋成这等模样。看了钱标,二十余人已走掉一半。
达度也随人群离去,临门一仰头,正好看见了微笑的佛面。转念一想,佛祖高高在上,人欺人,自有报应,今迎佛笑,不能悄然离去。遂返回内室,又索要两个纸折,打开,各写几个求祈的姓名,交付300元钱,将黄纸贴在三柱高香上,点燃,磕了三个头,肃然退去。达度不信教,但敬神,逢庙必拜,不管是清真、道观还是佛庙。
见达度出来,金渺大笑嚷道:“达度,给蒙了吧!”
“没有,我自愿请了三炷高香。”
“还嘴硬,我一进门,就瞧见那瘦老头,哪像大师,分明是个土农民,也不知从哪儿拉来的,装神弄鬼,就想骗几个钱,什么鬼庙。”
“老兄,你可以骂那个老头,但最好不要骂庙,人作孽,自有天谴。庙是圣地,千古流传总有些说法。”
金渺不顾:“偏骂,骂了又怎样?”
会开完,打道回府。结果,金渺在机场被拦下了。他的机票上写着“炎金缈”,身份证上却是“炎金渺”,最后一字,音同形不同。名字不符,不准登机。来时没发现,回去时却让人瞅见了。任其百般解说,登录员就不放行。无奈,只好重新购票。回去后,退了错名机票,合起来一算,不多不少正好亏了300元。
达度见机插话:“叫你别骂,遭罚了吧?”
金渺一硬到底:“我还要骂。”
达度耐心开导:“神,你可不信,但不能不敬!”
“别说教了,见了那瘦老头捣腾的庙,我非骂不可。”
达度笑笑,不再言语。
又过一周,金渺请客,达度也去了。吃得开心,聊得惬意。回家的路上,金渺猛然发现:钱包没了。返回寻找,不见影儿。朋友困惑不解:付款时,明明在手,几分钟的当儿,怎么就不翼而飞了呢?
达度问:“丢了多少钱?”
金渺答:“钱倒不多,只有600块,但身份证在里面,补办起来,特别麻烦。”
说来也巧,三天后,身份证给寄了回来,600元却远走高飞。达度闻知,再劝朋友:“老兄,别再骂了。上回骂丢了300块,再骂,翻倍又掉了600元,老天爷知道你是好人,只是警告,罚点钱,你也该少说几句了。”
这回,朋友略有收敛,没再詈嚷,其妻信佛,赶紧劝告:“该信的,也得信一点,人不能无法无天,世间很多事不是无神论说得清楚的,为了我,你也该收敛一些。”
金渺嘿嘿一笑,没再吱声。
达度顺手取过身份证,眈视顷刻,缓缓说:“老兄,你仔细瞧瞧。‘渺与‘庙谐音,只是音调不同。‘渺中间的‘目可拆为三个口,在三口之后,是一‘少字,意寓到了庙里,不要多嘴,得少说几句。”
“有道理!”金渺是语言学家,触之以字理,若有所悟,从此不再骂庙,但,仍旧是有话直说的无神论者。
Merci
那年在青岛召开中法比较文学研讨会,国内来了三十多名专家,法方请来二十八位代表,一半是作家。达度与金渺应邀参会,同住一个套间。议程塞得满满的,发言一个接着一个,又没安排文化考察。法国人办会,都这习性。两天下来,个个累得鼻塌嘴歪。会余,便想着法子自娱自乐。
金渺四处张扬:达度有慧眼,会测字,是行间高手。已被测过的两人,又添油加醋,说得神乎其神,最后惊动了法国友人。
那晚,达度与金渺在房内闲谈,窜来两位颇有韵味的法国女郎,一个叫达妮尔,一个叫索菲,年近四十,是达度在巴黎结识的旧友。索菲还是达度的同门师妹,两人之间有过一段亲密交往。
四人会聚客厅,话没说一轮,达妮尔便挑明来意:“达达,都说你会从文字中看出现实的情状,窥见未来的身影。”达妮尔是诗人,说话饱含诗情画意。
达度赶忙解释:“我没有法国Voyant(通灵人)的慧眼,最多只能根据字画说说现实境况,文字游戏而已。”
“今晚,你就给我们游戏一把!”
“从命。”
达妮尔取出笔,拿出小本,笔刚落到纸上又犹豫起来。
“写中文还是法文,中文我学过两年,会写几百个字。”
达度说:“还是用法文吧,中文学两年,文字与身心难以呼通,测出来没有效应。”
达妮尔不假思索,写了个“merci”。
“merci”即“谢谢”,是法国最常见的礼貌用语。词一出,便有了感觉。这是达度第一次测洋文,但无阻隔,也不陌生。达度十二岁开始学法语,与法文打了三十多年交道。对字形、词源颇有研究,读了几十部专著。为了这一测,无形之中他已筹备三十六年。
观读片刻,说将起来:
“你刚刚了断一节感情,又转向另外一种爱,那是一种颠倒的爱。”
达妮尔如遭雷击,半晌无语,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索菲注视同道好友,也一声不吭,仿佛有某种默契。
金渺旅居法国十余年,听得出法国人的心声,见此情景,便提议:“我和索菲出去转一会,有什么话,你们私下聊,完了我们再回来。”
各位看官,这便是法兰西的禀性。法国人重隐私,话到幽密处,绝不希望第三者在场。教堂里做忏悔,全都一对一。忏悔者独处一室,与神父隔开,相互是不见面的。
两人走了,门一关,达妮尔急切问:
“刚才的判词你是怎样从字中推演出来的?”
达度详解:“merci将后两个字母迁到前面,便是cimer,它与法语的常用动词ɑimer(爱)相像吗?”
“很像,只是c的右边缺了一撇。” 达妮尔答。
“对了,缺一撇,爱就断裂了,所以我说,你才了断一段恋情。”
达妮尔坦言:“我上个月才和男朋友分手。你我多年朋友,有话,我就明说了,我发现自己有些另类,不爱男人。”
达度接过话:“所以,你把正常的爱倒了个个儿,ɑimer,变成了merci。在一般人眼里,同性恋是一种残缺的爱。”
“你的眼睛真毒。”
说着,金渺、索菲回来了。
索菲好奇地问:
“测得准吗?”
达妮尔未直面回答,开玩笑说:“达度再去巴黎,我一定申请办个测字摊位,挣了钱我们对半分,可能会发财的。”
“果然是Voyant。”
“你不测一测?”金渺问索菲。
索菲连连摇头:“我这会想严守秘密,以后再说吧。”
话锋一转,直逼达度:“达达,你真不讲情谊,在巴黎对我那么好,回国后,就不闻不问了。”达度辩解道:“天水一方,各有各的路,没法子,但情谊一直留在心中……”
很快到了就寝时间,翌日还有一天会,大伙便散去。
进入灯光稍暗的走廊,达度发现,达妮尔从背后牵了一会索菲的手,过一阵,索菲将手轻轻抽回。达度已明白三分。
小细节意味深长。在巴黎,男女勾肩搭背习以为常,若是两男或两女在街上手拉着手,旁人会立刻想到一个词:同性恋,而且,十拿九稳。虽然不会大惊小怪,但内心多少会有些疙瘩。一般法国人并非我们想象的那么开放。
第二天,按议程八点半早餐,九点开会。清早八点十分,便有人敲门,达度、金渺早已起床,在看各自的发言稿。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三位法国女郎。
为首的一位开宗明义:
“达先生,听达妮尔说,您会测字,而且很准,我们三个想请您测一测。”
三张笑盈盈的脸,美艳动人,而且,一个比一个和蔼。达度无力回绝,邀进来客,正要开讲,金渺却用中文提醒:“制造点神秘感。”
达度会意,磨蹭少顷,半吞半吐地说:“对、对不起,我测字,有戒规,早上八点太阳刚出不测,中午烈日当空不测,晚六点,夕阳初下不测,天空太蓝也不测。”
达度说得一本正经,三位女郎只好作罢。
“那好,等天下雨,我们再来。”
你别不信邪,当天下午,便下起了雨。达度躲不过,又测了三例,把法国人说得一愣一愣的。求测的人后浪推前浪,应接不暇,达度又宣布一条戒规:每天测字不得超过三例。如此,便轻松了许多,当下感悟:各行各业都离不开规章制度。
最后一天,却被索菲逮住了。开了几天会,实在太疲劳。下午,达度溜出会场,跑到一楼咖啡座小憩。落座不久,索菲也下来了,坐在达度对面,点了一杯咖啡。
“明天要回国了,下次见面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这会儿给我测个字吧!”
“好的!”
索菲有备而来,写了一个法语词feuille(树叶)。
达度瞟一眼,闭目养神,尔后开解:
“feuille可拆为两个词,一是feu (火),二是fille(姑娘)。望文解义,你是一位内心燃烧烈火的女孩。为谁而烧,为两个人,其一是他:紧接feu的两个字母是il (他,用作主语),后一个是阳性定冠词le,离得遥远一点,隐指另一男人。”
顿了一顿,问:“话可以直说吗?” 达度久居巴黎,了解法国人的习性,遇到私密处,先打预防针,这是礼貌,也是法国人看重的修养。
索菲即答:“这会就我俩,有话,照直说。”
“除去两男人,还有一个女的。请看,feuille之中,若将第一个e向后移两位,便可组合elle(她),你是双性恋。这个elle与达妮尔相关,她的法语名Danielle,最后四个字母也是elle。”
索菲睁大眼睛,两手捂嘴,半天说不出话。
“这么深的隐私,你都刨出来了,真可怕。”
达度暗自一笑,哪里是测出来的,分明是那一天我跟在你们身后看出来的。
索菲随后却说:“你刚才说我为两个男人燃烧,其中一个如果是你,怎么办?”
达度自我解嘲:“再加一把火,将那个小不点烧掉,片甲不留。”柔柔地却又看了昔日情友一眼。
索菲安抚道:“放心好了,我不会再东奔西颠的,过些时,返回正道,过安稳日子,现在的男友待我挺好的。披过婚纱,我也像中国女人那样,做个贤妻良母。”
品着苦中带甜的雀巢,索菲悠然回忆:“很怀念你我当年的一段日子,还记得吗?周末,我们在塞纳河畔喝咖啡,你望着巴黎圣母院,突然对我说:Sophie, je taime(菲儿,我爱你)。”
往事如烟,却历历在目。当时,索菲没回话,柔柔地望着达度,抿一小口咖啡,引嘴向前,将褐色液汁送入达度口中……
“说来也怪,je taime我听人说过N多次,那一天,却特别动情。你表白时巴黎圣母院正在敲钟,我仿佛觉得你说的话带有神意。而且,那三个经典词出自中国人之口,含带异国情调,别有韵味。最重要的是,你有情,我有意,就像雨果说的:我是火药桶,你是火花,我们一触即燃。”
达度笑曰:“那句话真是丘比特鼓动我说的,属于天籁。”
索菲莞尔一笑,取出一本诗集:“是我最近出的,读者反映不错,第三首诗为你而写,这本书送给你了。”
达度翻到第三首,诗题即:菲儿,我爱你。中文大意如下:
钟声庄严
夜感动
那三个字
脱去我的衣衫
放飞心魂
炽热的躯体承受异样的撞击
月光下
我已分不清天南地北春夏秋冬
时间神奇,重逢,又是另异的情怀,别样的风景。
聊过一阵,索菲一字一顿地说:“Par le mot, tu me d?shabilles à nouveau.”译成中文:通过文字,你再一次把我给脱光了。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