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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批评不能装中立

2014-04-29师力斌

长江文艺 2014年10期
关键词:文学批评立场

师力斌

刘禾的新著《六个字母的解法》在“祛魅”上有精彩表现。书中提到,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的剑桥并不像徐志摩《再别康桥》所描绘的那样美丽宁静,而是一个“充满激烈理念冲突的地方,思想与思想的交锋几乎把校园变成一个战场”,十月革命和社会主义是剑桥人经常谈论的话题,有李约瑟等一大批“红色科学家”。在另一位数学家哈迪(G. H. Hardy)的眼里,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够得上伟大,“一个人是列宁,另一个就是爱因斯坦”。刘禾这本书有关十月革命在欧洲影响的描述,让我想起列宁的文学批评。

列宁曾经震惊世界、影响世界,如今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低潮时代几乎被遗忘。但是,他或许能在文学批评的层面上提供启发。他对文学的论述特别敏锐、有力、透彻,立场鲜明。比如他的“镜子说”,认为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这是当年革命阵营对托尔斯泰最经典的评论。他的另一个论断更令人难忘,即社会主义文学这种新型文艺“不是为饱食终日的贵妇人服务,不是为百无聊赖、胖得发愁的‘一万个上层分子服务,而是为千千万万劳动人民,为这些国家的精华、国家的力量、国家的未来服务。”(《论党的组织和党的出版物》) “胖得发愁的‘一万个上层分子”“饱食终日的贵妇人”和“千千万万劳动人民”的描述,即使放在当下中国的语境中仍然接地气,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的批评立场。

当下缺乏好批评,也缺乏对批评立场的关注。有人可能不愿意承认批评立场的存在。批评还能有什么立场?批评不就行了?这种说法,要么是出于狡猾的战术,以便为不愿公开自己的立场做掩护,以便在鱼龙混杂的文化市场里混水摸鱼,要么是稀里糊涂地信奉一种自欺欺人的公正哲学——只要是出于内心真诚的批评,就一定是不偏不倚的。在这个思想文化斗争异常激烈却戴着多元化面具的时代,前者还算保留了一种现实性,即内心并不否认批评立场的存在,只不过嘴上不说而已。他们很清楚,静悄悄的思想掠夺和观念清洗如果能奏效,不是更实惠更符合投入产出规律吗?而后者就非常可笑了。当今世界,有谁会相信一个人代表所有人?有谁能够相信一种批评比上帝还公正?连粉丝都站队,韩粉瞧不起郭粉,方粉攻击韩粉,批评还装什么中立?仔细分辨一下便可清楚各种各样的立:站在权力的立场上,站在资本的立场上,站在精英的立场上,或者这三个立场中的两两结合、三者结合的立场上。这是当下最强势的立场,因为掌握着金钱、权力、知识等话语资源。此外,还有多种小立场、小圈子、小流派,虽然是小巫,但也遍地开花,不乏影响。正是由于这五花八门的不同思想、不同背景、不同身份、不同知识谱系的批评的存在,我们的批评便颇有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架势。不能否认三十年来批评取得的历史性进步,但相对于中国社会发生的历史性巨变,相对于日益分化的社会阶层的剧烈变动,相对于文化生产和文化消费存在的严重的不平等,批评是不是还有很多不令人满意的地方?一个农民工享有文化表达的机会,他所能够调用的资源能与成功人士相比吗?每天我们可以在媒体里看到占社会成员极少数的成功人士和名人明星,而作为社会大多数的中下层劳动者却鲜能露面。沉默的依然是大多数。有人已经指出,那些在央视、网络走红的草根明星,那些通过选秀出来的明星不过是新媒体制造的梦幻。不可能几亿人都当王宝强和大衣哥。文艺为什么人服务,批评的立场在哪,依然是个问题。要么是捧场,要么是骂战,更多的是稀里糊涂的议论。经过多年反崇高和娱乐化训练之后,国人已经学会对“好”持怀疑态度,甚至不抱任何希望了。批评不再能够像八十年代那样,充当指挥和法官的角色了。换句话说,八十年代的文学批评在社会上是有公信力的,正如当下的经济学家总在指点江山一样。而今,文学批评已经沦为一种跑龙套的小角色、文学生产的跟班。回贴有理、点赞有理、吐槽得道,商业资本所鼓动的红包批评、学院化的圈子批评、体制的教条式的宣讲,种种对文学的反应方式,将我们所期待的好文学批评包围起来。令人不解的是,这一“政变”恰恰是在多元化、民主化和市场化的面具下进行的。批评不再有共识成为文艺“多元化”的最生动注脚,仿佛只有人们对文学作品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才是百花齐放,谁要敢说《小时代》不好我就跟他急。我想,这可是刘复生等批评家提出文学批评问题的用意所在。

相对于知识、视野等其他批评素质,批评的立场对批评的影响可能更直接。立场关系到批评的情感、目的、受众和效果。比如,像六六编剧、张嘉译主演的《蜗居》这样的热播电视剧,它是不是房奴心态的反映?对小三海藻和宋思明(张嘉译饰)所代表的男性权力之间的感情关系的唯美呈现,是不是与房奴阶层心理相一致?批评者是站在房奴的立场上来评价该剧的男女关系,还是站在一个成功男人的立场上来评价?在我看来,尽管该剧相当程度上呈现了中国的住房困难,有体察民情的积极面,但同时也掩盖了更大的问题,如对资本权力关系的默认。宋思明的立场可能正是房地产开发商的立场,宋思明和海藻是化身为帅哥/美女的资本/权力的唯美结盟。《蜗居》是一个表征房地产中国的典型文本。是赞成/追捧宋思明的爱情,还是反对/厌恶?这对于得出什么样的批评结论至关重要。如果不能站在与社会阶层剧烈变动相关的大历史的立场上,而仅仅局限在男女二人关系的小天地里讨论问题,批评一定会掉到抽象的人道主义、超阶级的人性论和虚幻审美的陷阱里去,而人道主义、人性论、审美、私人感情这些貌似客观真理的、温情脉脉的东西,这些被“黄金的八十年代”成功塑造过的空洞概念,现在已经被当作金科玉律广泛接受了。批评面临的严峻形势是,我们现在正被海量的宋思明式的美好感情所包围。好的批评正如孙悟空的棍子,必然要将爱情、生活、私人、身体这些白骨精一样颇具迷惑性的妖孽打碎。这首先需要站在孙大圣的立场上,而不是糊里糊涂的唐僧和猪八戒的立场上。大圣功夫当然不是一日之功,但它绝对重要。我觉得刘复生所提出的“解放性”说法特别有提纲挈领的作用。它表明了批评的抱负,也表明了批评所担负的历史责任。批评不能简单否定、回贴、点赞和吐槽,但需要更有雄心和抱负。批评不是依附于创作之皮的毛,而是斧子的磨刀石,是朋友的知音,是下半身的上半身,是小我的大视野望远镜,是现实的历史回音壁,是超政治的政治分析师。解放当然首先是个人的解放,但不止于此,它一定是更多的人的解放,而不应该仅仅是资本家的解放、权贵的解放和既得利益集团的解放。我会质疑那些为权贵、资本、明星盲目点赞的文学和批评,更为那些在无意识的稀里糊涂中被资本、权力化身的文化妖怪所迷倒的批评而遗憾。因此,批评的立场特别重要。当然,这个立场与极左文艺的立场不是一回事,我们为此曾深受伤害。但我们不应该因噎废食,将洗澡水和婴儿一块倒掉。

在一定程度上,列宁是个孙大圣,只要遇到文学的妖怪,他总是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列宁写给美国记者约翰·里德《震撼世界的十天》的序言,在我看来也是精彩的文学批评,译成汉语后仅有两百来个字,跟我们现在的一条微博差不多,却将里德这本书的内容、意义和国际工人运动的关系等重大理论问题都讲清楚了。他的立场令人难忘:

我以最大的兴趣和不懈的注意力读完了约翰·里德的《震撼世界的十天》一书,我衷心地把这部著作推荐给全世界的工人们。这是一本我希望它能发行数百万册、被译成各种文字的书。因为它就那些对于理解什么是无产阶级革命,什么是无产阶级专政具有最大意义的事件,作了真实的、异常生动的描述。这些问题现在正在进行广泛的讨论,但是一个人在决定接受或抛弃这些思想以前,必须理解他所下的这个决定的全部意义。约翰·里德的这本书无疑有助于阐明这个问题,而这正是国际工人运动中的基本问题。

无论你是接受还是抛弃,立场牵涉到批评的根本。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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