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美丽苍凉的生命

何子英

记得多年前我第一次阅读美国作家霍桑的小说《红字》，曾经深深地同情和敬佩女主人公海斯特·白兰，她为了保护情人的名誉，自己默默地带着耻辱的红字站在绞刑台上示众，被人唾骂，当时我难以理解，对一个人要爱得多深才会有勇气承受这样的耻辱啊！同时又痛恨那个懦弱自私的年轻牧师丁梅斯代尔，觉得这样虚伪自私的男人根本不配拥有白兰的爱情。

我国明代小说家冯梦龙的小说《警世通言》中，心高气傲的烟花女子杜十娘被富家公子李甲始乱终弃，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投江殉情。弱女子的以死抗争，不过是赚得无数女人的眼泪，终究挽不回男人冰冷的心。

在中国民间，《铡美案》的故事流传更广，这是一个典型的负心汉的故事，贪图富贵，抛妻弃子的陈世美最后被包公用铡刀铡死。这个负心汉受到惩罚的例子，终于替女人们出了口恶气。

在所有这些爱情悲剧中，男人都是一样的冷酷自私，女性最终都是爱情的牺牲品和受害者，她们总是那个被侮辱与被欺凌的对象。

“为什么不幸都由女人来承担，男人生而尊贵吗？”作为一位70后朝鲜族女作家，金仁顺对女性自身给予了更多的关注和思考。金仁顺说，“我要女人们换一种活法儿，至少在我的小说里，我要让女人们活得好好儿的，美丽动人，爱恨分明。”她确实做到了。在她的系列古典题材小说中，她塑造了一群摇曳多姿的朝鲜族古代女性形象，她们美丽聪慧，命运坎坷，但顽强地活出了个性，彰显了独特的人格魅力。

本期推出的金仁顺的小说《猿声》，是一个朝鲜族版本的才子佳人始乱终弃的故事，不过她的文本魅力大大超越了故事本身。“孤猿更叫秋风里，不是愁人亦断肠”，“猿声”已经为这篇小说定下了浓重的感伤基调。当富家小姐善媛爱上浮浪才子崔梦阳时，她的悲剧命运就开始了。小说以倒叙的结构，从崔梦阳到南原府任职开始，府邸的旧景唤起了他的回忆，交叉闪回的是当初他落魄的境遇，他对善媛的诱惑，善媛一家对他的恩与爱，以及他背叛善媛而引起的内心的煎熬。

《猿声》中有一首《江河水》的歌谣反复被吟唱，它悲怆的情绪，诉说着人生的虚无和变幻莫测，也暗示着这个故事不可避免的的悲剧性结局。小说的结尾，崔梦阳赤身而死，善媛和使女桔子神秘失踪。这样的结局，使读者有充分的理由猜想，善媛已经不是昔日那个柔弱善良的少女，生活的磨砺，情人的背叛也许早已把她锻造成一个性格刚毅的女性。小说留下悬念，没有点明是她亲自复仇还是别人所为，这并不重要，关键是负心汉受到了惩罚。作家以强烈的现代女性反叛意识演绎一个传统故事，她赋予这个短篇的人文精神和思想内涵已经颠覆了以往始乱终弃的故事模式。她让这个发生在朝鲜王朝背景下的古典故事，闪耀出现代女性主义的光芒。

这篇小说把一个本以为平常的故事叙写的婉曲回环，风格凄美、神秘、苍凉。金仁顺的叙述不动声色，含而不露，却简洁有力。它抽丝剥茧，情节、人物、心理层层推进，内里结构严密。在短短的篇幅里，表达出十分丰富的内容。我不得不佩服，她是真正的短篇高手。

我最早读到的金仁顺的小说是《高丽往事》，一下子就被文字散发的独特气息给攫住了。金仁顺的古典小说故事带有传奇色彩，有种迷离而感伤之美。叙述的轻盈与质地的沉重，使她的小说内蕴丰厚，富于张力，读后令人久久回味。《高丽往事》中神秘的高丽王朝，宫廷、琴馆，习惯午后听琴喝茶的国王，年轻美丽又善奏伽耶琴的世兰王后，丝绸般光滑的肌肤、能够轻盈地在盘子里跳舞的舞艺师的女儿，《阿里郎》情歌，锦袋、荷池、溪水、竹林、月光，作家用丰富的意象、细节营造了一个轻松美妙的氛围，可是这样的氛围里上演的是刀光剑影残酷血腥的故事，轻松与紧张，美丽与残酷的不协调，构成了一种内在的冲突。当爱情不再，世兰用一种决绝的方式进行了反击，维护着一个女人的尊严。读这样的小说会感觉有一股冷飕飕的寒气直透脊背，令人震颤。

金仁顺古典题材的短篇还有《妓》、《盘瑟俚》、《春香》、《未曾谋面的爱情》等，小说都是以古代朝鲜底层女性为主要描写对象，它们别致精巧，细腻动人，其中的女性形象尤为独特。金仁顺坦陈：“我一进入古典题材的写作，就变成了一个女权主义者。可能是小时候见到太多朝鲜族的男女不平等了，心结太重，我对男权的得意洋洋很不平。”不难看出，这些作品中既有对女性命运的深切同情又有对男权暴力的谴责批判。著名的女性主义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有句名言：“当我写作时，我更是女人。”正是以女人的切肤感受来书写女人，女性作家才会有不同于男性作家的独特视角，才会对女人有更深的理解与包容，更多的体恤、同情、抚慰和爱。

《盘瑟俚》讲述了一个歌妓的女儿的悲情故事，母亲自杀，父亲酗酒卖女换酒，女儿因杀死父亲而被审判，最后被盘瑟俚艺人救下，成为盘瑟俚传人。《未曾谋面的爱情》是一个叫黄真伊的艺妓的回忆录，也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一位未曾谋面的少年因为相思真伊而死，真伊却为此受到家族的嫌弃，母亲忍辱自杀，自己被父亲卖给花阁为妓。两篇小说的主人公有着令人心痛的遭遇。还有《妓》和《春香》里的春香和香夫人的凄美形象。这些女性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努力摆脱封建男权的羁绊，追求自由奔放的生命和平等的爱情。

金仁顺的小说想象奇特，细节丰富，她的小说画面和意境都很美。《猿声》中对南原府（善媛家）的回廊、木屋、老树、石阶、石板路、黑色木门以及门上的饰物、宅邸饭桌的云头边框和狮爪桌脚的描述绵密细腻，南原府如在眼前。《未曾谋面的爱情》中相思少年的棺木在经过黄府时的诡异场面，真伊的束胸搭在死去少年棺材后发生的一幕，惊悚而逼真。她的小说语言雅致，干净锐利，叙事从容节制，疏密得当，描写既含蓄又寓意丰富。像这样的句子：“善媛坐起身来，丝被像堆雪滑落在她身前，她白色的睡衣上面，垂着发辫。宛若一笔浓墨。”活脱一幅冷艳的水墨画。“崔梦阳伏在她身上，把她压倒，衣衫下面摸到她的肋骨：原来，她的心是笼中鸟。”极其精简的笔墨，把崔梦阳的侥幸和善媛的寂寞心理准确巧妙地做了暗示，人物性格也凸显出来了。

金仁顺的小说不浮躁，不喧闹，是安静内敛和从容的，节奏也是缓慢的。她的写作有明显的个人化风格，少有涉及当下热点或宏大主题，情节一点也不热闹繁杂，她关注的是人类细微的感受，个体生命的内在悸动，这种向内转的写法既考验作家的心态、定力和技术，同时也考验着读者的审美眼光，似乎很不讨巧，但是我相信它是散发着独特魅力的那一类作品，它对生命的关怀，对人性的拷问，它的普世精神，将具有更为持久的艺术生命力。

金仁顺爱茶，并且对茶品和茶具尤为讲究，我想她一定是个生活精致，讲究品位的女子，这样心性的人写小说，一定对作品是精雕细琢的，对自己是特别苛求的，其小说焉有不美之理？我仿佛看到她泡一杯清茶，从容淡定地伏案写作的身影，这是一幅多么美好的画面。我期待着有更多美好的作品和人物形象从她的笔端汩汩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