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批评的历史功能
2014-04-29刘复生
刘复生
主持人的话
文艺评论近年来引起了文艺界和社会各界的广泛注意,但是在新的历史时期,如何发展文艺评论,让文艺评论在文艺生态中发挥更好的作用,尚未引起人们足够的关注。本期所刊发的三篇文章,对当前文艺批评中存在的问题作了分析,并探讨了文艺评论发展的新方向与可能性。在我们这个时代,文艺的整体格局与生产方式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文艺评论如何适应这种变化,并以新的形式介入文艺与社会生活之中,是一个全新的命题。这三篇文章从不同角度做出了探索,值得朋友们关注。
当下,大家普遍对文学批评的状况很不满,但对问题出在哪儿却莫衷一是。我觉得,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我们得回到一个最根本的问题上来,什么是文学批评?它看似简单自明,其实却被搞得暧昧不清。文学批评完全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文学研究,它在本质上是面向现实、朝向未来的,因而天然地具有革命性或解放性,包含着打开未来社会实践空间的文化潜能。事实上,那些优秀的当代文学,总是能够打破既有的定型化的意识形态的束缚,把个人从各种神话与幻像体系中释放出来,恢复对“另外的生活”与“另外的现实”的感觉与认知能力,它总是暗含着批判性的视野与乌托邦的维度,激发着对未来的想象。而文学批评就是要把文学中所蕴藏的这种因素发掘出来。所以文学批评天然地就具有政治性和社会历史的能动性——我自己这几年特别偏爱用这个词组,它才是文学批评的根本意义之所在。
文学批评就是要在莫衷一是的多元中确立一种标准和价值,它有批判性,同时也有建设性。作为一种文化实践,它服务于对更公正的美好世界的追求。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说,文学批评在解释文学的时候也在解释世界,最终的落脚点还在于改造世界。当然,它有它的特殊性,也要经过文学的中介。但是,它总是要具有面向当代世界发言的锋芒,甚至掩饰不住的指点江山、针砭时弊、爱憎分明的价值判断的锐利。这是文学批评绝不愿与一般性的文学研究和学究化的理论知识为伍的根本所在。它必须是新价值的创造者,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批评不是把一种既定的东西指给人看,而是把一种尚不存在的东西创造出来。从这一点上,我们甚至可以说,“当代文学批评”要高于文学创作,文学作品只不过是文学批评进行再创作的原始素材。它永远植根于自己的“当下性”,并不断生产出新的“当下”,由此打开新的未来可能性。事实上,所谓永恒的审美价值、伟大的文学传统与成规,恰恰正是过往的、某种特定的文学批评所创造出来的。
文学批评家,理应在视野上高过作家,如果没有一种高于作家的强烈的优越感和自信,他根本不配做一个批评家。
1990年代以后文学批评逐渐丧失了权威性。这种变迁,不可否认,有外在环境变化的影响,但我认为,根子还是在文学批评自身。它自身的价值与目标迷失了,搞不清自己的位置了,不明白自己是干什么的了,自然就会无所适从,也就特别容易自娱自乐,或被小利益所诱惑。因而可能导致批评家的职业荣誉感的丧失和犬儒主义化,甚至自暴自弃。比如有些批评家可能也接受了别人的说法,认为批评无足轻重,无非是跟在创作后面,依附于创作甚至名家,混口饭吃,捧捧角了,做个文学广告,或者,最多也就对文学现象和趋势做个归纳梳理,充当个文学世界的导游员。如果是这样,那还指望什么宏大理想?如果能靠批评多拿点红包,或靠傍文学大款出名参与分得文学体制的好处,那就别管什么原则了,再说很多人也不知道文学批评要坚守什么原则了。在这一点上,我认为1980年代的文学批评还真是让人怀念,虽然它有别的毛病,但那时的批评家有气场,有引领创作的雄心,有指点江山的气概,一般也都具有某种社会历史的视野,尽管这种视野本身有时值得探讨。即使他们谈“纯文学”也具有潜在的政治意义,和现在的某些批评家不知所云地谈艺术完全不同。
在1980年代,你没办法不关注文学批评呈现给你的当代文学状况,无法不跟随着它的牵引进行阅读与思考,因为它正在描画着你安置自身位置的总体性的社会图景,展示着你勾划人生意义的历史地平线。文学允诺给你的是正在展开的历史实践的前景和正在不断生成的新现实,文学在想象的领域提供着我们生存的坐标和内在方向感,它以个体的名义讲述集体性的经验,并以集体的名义讲述个人的梦想。它既描绘我们对生存的自我理解,也建立着自我与他人、历史的想象性关系。
青年批评家贺桂梅曾经说过一句话我很赞同,她说,虽然在八十年代我们缺乏理论的自觉,但是我们从事文学批评甚至现当代文学研究的人还是知道要拿文学干什么的,我们朦胧地知道我们是要创造新的历史,虽然我们讲人道主义或主体性,甚至形式自律或审美自由,当时我们喜欢谈张爱玲与沈从文,都是想用它们来开创一种新的历史实践。而到了九十年代之后,我们开始慢慢地追求学科化,极力想把现当代文学建立成一门像古典文学那样的学问,把文学批评改造成一种科学化的阐释技术。这就完全跑偏了。至于利益化的文学批评就更不用说了。总的来说,九十年代以后的主流的文学批评,已不再是一种文化的公共场域,一个敞开的关于社会与生活意义的理性交往的空间。文学批评越来越沦为只关乎诗化的人生态度或幽微的内在情感的文化小摆设与艺术饰品;或者越来越成为现代学科体制化的一部分,或文化市场的一部分。文学批评越来越依托于一种叫作文学的专业对象,成为一种很个人化的身心调养术或技术性很强的专业,从而不再富于想象力和批判性精神,不再是原创思想的策略地,不再是一种指向当下的价值创造的行为和指向未来的乌托邦实践。
当然,时代在变,文学批评在社会历史中的位置也在变,我们文学批评家也要有所调整,才能继续使文学批评发挥效用。
在我看来,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是一个极其特殊的时代——这是一个文化空前政治化的时代,当残酷的军事的厮杀,或者说以战争等形态呈现的暴力斗争形式不再占主导地位的时候——至少在很多主流的区域不是主导形式,在文化领域里面的政治厮杀会空前地剧烈。而且由于手段的丰富,各个阶级、各种社会集团在物质层面上的厮杀,会转移到文化领域,以一种更隐秘的方式在文化领域里面展开,并和现实的政治格局形成紧密的互动关系。因而这也是一个急切需要批评的时代,更是对文艺批评提出空前挑战的时代。
现在,批评家必须时刻关注现实,要随时更新各种各样的让我们理解现实的理论工具。所以,一个优秀的批评家必须成为一个百科全书式的学者,比如,他必须对史学和社会学有着广泛细致的研究,还必须较为系统地掌握经济学、政治学(尤其是政治哲学)知识,等等。美学理论或文学史知识我觉得倒在其次,那充其量只是一个入门的功夫而已。作为文学批评家,如果没有这些能力的话,你就没有办法在文艺与社会历史之间,在各种文本网络之间来确立文艺作品的真实的意义表达,以及可能衍生出来的意义。
有必要说明的是,不能由于我们对批评的政治性的强调,就完全否定了审美经验的地位,其实文学和社会实践的关联不能这么机械地来理解。文学的社会历史实践的能量,如何获得一种形式感和审美经验的强度,这恰恰是文艺的一个内在的问题。我们往往受1980年代先锋主义和“新批评”理论的影响太深,总认为社会政治的内容是一种外部的内容。其实不是的,社会政治性的内容恰恰是文艺内在的内容。当然,这种坚硬的政治性的内核和文学的形式感和审美经验的强度是怎样辩证转化的,这也是我们需要面对的问题。
我个人的理解,在这个时代,要想使我们的文学批评有力、有效,我们必须成为一个具有社会科学家气质的美学家,或者具有美学家气质的社会科学家,我们还要有强健的文化胃口,有兴趣和能力消化各种各样的文化产品而不仅仅是原来意义上的纯文学。总之,在当下,要做一个合格的批评家,难度是空前的加大了。但是,这又是一个危机与转机并存的大时代,文学批评所要承受的历史使命,它作为价值创造前锋的责任都极其重大。新一代的文学批评家如能有所贡献,将能开创文学批评的新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