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集
2014-04-29毕亮
毕亮
春雨持续落了好些日子,室内潮乎乎的,高燕感觉身体都快发霉了,得把脏器一件一件掏出来,搁阳光下晾晒。雨滴有节奏地敲击窗玻璃,高燕枯立窗边,回想那段旅程,真是折磨、煎熬。
他们护送女儿多多,赴巴黎留学,顺道在伦敦、罗马等地观光,兜了一大圈。旅途中,高燕处处小心,忍让、妥协,费尽心思讨好马青。换来的却是马青的无动于衷,夹杂冷言冷语。
高燕说,你看我哪儿都不顺眼!
马青说,就是。他冷漠地盯看高燕齐眉的刘海,回答也是惜墨如金。幸好有女儿多多在,他们不至于火山爆发,大动干戈。
站在黄昏的塞纳河河畔,高燕和马青面对面,默语不言。多多快活得似一只阳光下的飞雀,在一旁手舞足蹈,追赶低飞的蝶群,一路跑至远处。眼望多多奔走纤瘦的身影,马青收回目光,压低声音说,我们真不合适,还是趁早离了吧!
高燕清楚马青厌弃她什么,现如今的人都争着抢着朝前跑、朝前冲,慢了深怕掉队,她却退缩到一个无人喝彩的幽暗角落,似受伤的刺猬,淡泊、无为。她想起多年前初识马青时,他羞怯、拘谨,带那么丁点书生气。婚后突然有一天,马青似换了DNA,基因突变为一名满血复活的战士,过往的一切全消失了,他成了一名标准的职场人士,强干、精明,目光如狼。高燕龇牙说,离婚,想都别想你。
又是一阵沉默。
他们的目光戳向更远的地方,有铅灰色的云层。多多调转身,随蝶群折返跑回。高燕感觉自己似一只跌进陷阱,无助、绝望的羔羊。强忍着,她的眼泪水还是流了出来。女儿多多距离她越来越近。高燕背过身,迎着凄凉、犀利的冷风,用手背轻轻抹干眼泪水。她还没做好改变的准备,或说她害怕改变。她想好了,绝不离婚,就这么耗着,耗下去,死也要跟马青死在一起。
旅行归家后,阴雨连绵,他们的家庭却迎来了阳光,马青似中了情蛊毒,完全变了个人,对高燕殷勤得不得了。
高燕说,马青,你变脸真快,比翻书还快。
马青说,我不是你、不是你爸,长一颗榆木脑壳,一把年纪了还没活明白。马青讲了一半,另一半重要的事他闭口不谈。
高燕说,你倒是活明白了。有事说事,少来这一套!
马青说,没事。
其实马青有事,还是大事。鹏城新调来一位主抓城建工作的副市长李雷,李副市长是位风雅之士,爱奏古琴,听琴音。新官上任,李副市长没烧他那三把火,却是“不务正业”,筹办古琴赛事,托人盛情邀请古琴演奏家高老爷子担任评委,遭了婉拒。高老爷子称如今两耳听到的皆为浑浊之音,难担大任。
高老爷子就是高燕父亲。
多多放假了,从巴黎回到鹏城。
高燕和马青一家人组了个饭局。餐厅是女儿多多挑的,万象城附近的一家意大利餐厅。多多想弄点情调,缓和父亲母亲关系。高燕倒是看出了女儿的心思和好意。那个曾经撒过盐的伤口,好是好了,但留下的疤痕却触目惊心。唯有高燕本人清楚,破镜重圆、化干戈为玉帛,哪能那么容易。
切牛排时,高燕抖动的手不小心碰倒了红酒杯,暗红的酒渍浸湿奶白色桌布。马青盯看高燕握刀叉的手,食指和中指轮换敲击桌面,扬眉微笑。若是从前,他们可以为这一丁点小事,闹上大半天。现在不了,他们坐一起,单顾着跟女儿嘘寒问暖。
也许,这一切只是虚幻的假象。
多多说,聊聊你们吧,我在巴黎就那点事,读书、恋爱,无聊死了。多多一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模样。
高燕说,我们,我们都挺好!
多多老练地轻晃手中的红酒杯,紧盯着高燕的眉间。她说,妈,我想听真话。
抿了口红酒,马青附和说,真话就是我跟你妈好着呢!他伸出暖和的手掌握住高燕冰凉的手,捏了两下。
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话题,他们都噤了声,埋头吃意大利面,切牛排,喝红酒。多多感觉到了别扭,也看出父母之间的别扭。她把视线转向围坐另一张桌台的一家三口,细声细气说,看他们,那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高燕说,谁说我们不是,他们能比我们好多少?高燕很想告诉女儿,凡事不要只看表象,那对有说有笑的中年男女,真有那么相爱吗,或许他们曾经相爱过,爱得死去活来,但现在,现在不一定。高燕忍住了,女儿才十六七岁,花季雨季的年龄,她不希望女儿过早看到生活的真相,看到人生里的某些不堪。
多多端起红酒杯,把玩,眼瞳紧贴杯壁,透过黏稠、暗红的液体,看餐厅的食客、摆件。她联想起美剧悬疑推理片里的凶案现场,有股腥气钻进她的鼻孔,迅速侵入肺部。她说,找时间你们来巴黎,来看我吧!
马青说,没问题,一定,我跟你妈一起去!马青意识到时机到了,讲起心中酝酿已久的大事。但又不突兀,他轻描淡写地谈了请岳父高老爷子出山,参加李副市长私人雅集活动的事。他再三强调,不是去做评委,而是去当座上宾。
高燕说,马青,你不是嫌我爸是榆木脑壳,今天倒好,还请他替你办事,不会到时帮了倒忙,给你弄砸了。
多多古怪地朝父亲马青笑,她说,爸,妈给你办事,这顿饭你买单!
马青说,请客,没问题!话毕,他端起酒杯,小酌一口,又将半杯红酒喝得底朝天。
老高退隐“江湖”多年。
忘了从哪一天开始,老高豁达地想,活着,日子多过一天便是多活一天,赚了。尘世间他唯一放心不下、牵挂的,是女儿高燕。
有天半夜醒来,老高听闻暗处墙角传来清雅、静幽的琴音。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是醒着,还是梦着。探手捏了一把臂肉,痛。
不是梦,老高在黑暗里醒着,比什么时候都清醒。
琴音绕梁不绝,似潺潺流淌的溪泉。老高出现幻听好些日子了。得怪女儿高燕,非请他出山,奏古琴。自老马离世,滚滚红尘,属于他们的时代已远去,老高感叹知音难觅,便封了琴,从此“金盆洗手”。捏指算算,已近二十年。
老高家和老马家是世交,两家又联了姻,女儿高燕嫁给老马的儿子马青。亲上加亲,本是件美事,但婚姻这种事,谁扯得清楚、道得明白。每次高燕回娘家,老高目睹女儿强颜欢笑,眉间闪动愁云,他清楚女儿过得并不幸福,但他从不捅破那层纸。女儿性格随了他,是个隐忍、要强的人。
蝉声聒噪的午后,高燕跟父亲老高谈起马青的事,讲了一半能说的,省略了另一半不能跟父亲谈的。临了她说,爸,你得帮帮马青。又说,爸,我知道,这事难为你了!老马思忖良久,不搭话,女儿长这么大,没求他办过事,女儿的婚事,当时也是他提议撮合的,过得好或不好,都有他一分责任。
厅堂静得可怕。
父女俩只听得到室外传来的蝉鸣和彼此心脏的起伏声。高燕哽咽说,爸,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她眼窝潮湿,眼瞳猩红。
老高目光幽幽地注视泛黄的墙壁,眼神里尽是空茫。
高燕哭出声来,凉滑的手掌捂住嘴角。她说,爸,要不还是算了!
老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马青移动青花瓷酒杯,起身敬房管局领导,他说,胡局,老爷子的工作,我来做你放心,这杯酒我先干为敬!之前马青听说了坊间传言,省组织部刘宝山部长好古琴这一口,李副市长倾心古琴不过是投其所好,为仕途垫石铺路。
落座,手机来了条短信,马青瞄一眼,他们公司掌管帅印的总经理张军在马来西亚潜水,不幸溺水身亡。闪过一丝悲伤,随后马青内心的幽深处生出一阵绵长的窃喜。马青暗想摆在面前的机会,竟以如此血腥的方式出现。他是公司常务副总,好些年没挪过位置,正当他心灰意冷,却搭上空降鹏城的副市长这条线,升迁的机会也悄然而至。那个和风细雨的夜晚,马青情绪复杂,感叹人生无常,又见柳暗花明。最后他喝高了,醉了。
死亡本身是件凡事。
但张军身份不对、死亡时间也不对。鹏城正启动旧城改造项目,张军所在国有上市房地产公司是最有力的竞争者。一时间,坊间各种版本传言泛起,是意外,是情杀,是同僚、竞争对手买凶杀人……
一件平常事,经这一传,就变得古怪、神秘了。所有知情人都在期待谜底揭晓。马青跟过去一样,不显山、不露水,该干嘛干嘛,只是谈起张军溺水事件时,略露悲伤,诅咒命运不公、天妒英才。面上面下两张皮,马青将分寸拿捏得相当好,不刻意,又近人情。董事会很快下发文件,由马青暂代张军职务,统管公司全局工作。
文件刚下发,马青便收到十几二十条道贺短信,全是业内同仁,也包括公司其他四位副总。当中一位副总特意前来办公室,提议夜间小聚。马青伸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示意“低调”。那位副总神秘叵测地冲马青笑,旋即离开。
他人的非议,马青也有所耳闻,称“张军不在了,马青是最大的受益人”。马青清楚背后有人故意使坏,想把水搅浑。他佯装不在意,暗自琢磨是谁放出的话,怀疑对象自然落到那四位副总身上,是其中一个,或者几个。他们临时联手,也不是没可能。
担心夜长梦多,马青连续好几个夜晚失眠。他最想要的,就是尽快将总经理前的“代”字摘除,将总经理位置坐实,避免煮熟的鸭子飞了。至于张军是死于意外,还是他杀,这是警察的事,他不感兴趣。
白天上班,马青更注意个人言行,若下围棋般谨慎、小心,防止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将赢棋下成输局。窗外细雨飘零,马青坐办公台前的靠椅上,审视自身短处,防止他人抓了他的七寸、揭了他的短。私生活那点事,马青觉得是小事,他做得足够隐蔽,应该不至于被人揪住辫子,给他小鞋穿。
狡兔三窟。
马青不是狡兔,但他有三处房产,也就是三个住处。这是高燕知道的。高燕不知道的,更多。
偶尔马青会跟另一个年轻女人柳慕雅住一起。清晨,马青穿上柳慕雅熨得平平整整的衬衣、西装,喝着早就熬好的小米粥,蒸得火候刚刚好的紫薯,饱了,出门上班。柳慕雅一切都好,且不提名分,但又不是不要。有时马青会从柳慕雅的眼神里读到“我们什么时候结婚?”柳慕雅以退为进,令马青感到莫名其妙的歉疚,以及歉疚退潮后深深的惶恐。
有一日,马青和柳慕雅下楼,走过小区甬道,天空突然就阴了,乌云涌动。马青鼻翼翕动,嗅到某种不祥的气息,朝四周八围望了一圈,风吹草动,他没看出哪里不正常。
下午,马青住处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屋里闹了贼。从公司急赶回住处,马青目视现场,满屋狼藉,但未丢失财物。待收拾好屋子,马青发现摆放客厅的相框一片空白,框内马青和柳慕雅的合影照片不见踪影。
马青望了两眼坐沙发上不安的柳慕雅,她用手掌反复来回搓揉膝盖。马青说,你看看,还丢了什么东西?柳慕雅说,只要人在、人安全,其他的都是身外物。马青怀疑是柳慕雅贼喊抓贼,瞅她的模样,他又觉得自己多虑了。
过后马青在办公室收到一件快递,他隐隐感到不安,启开一看,正是住处丢失的照片。马青琢磨是谁捣鬼,手机响起铃声。是个陌生号码的来电。他迟疑地接了,语气不悦。
那边说,马总,恭喜荣升,快递给你的礼物,收到了?
马青说,你是谁?
那边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旧城改造项目,贵公司最好不参与、不插手。
马青说,公司的事我做不了主。
那边说,只要你想办,没有办不成的事。
马青说,若我不想办呢?
那边语带威胁说,你不妨试试。
随后那边挂了电话。马青拣起照片,小心地将它放入碎纸机,照片瞬间化为纸屑。马青预感到接下来会有更大的事发生。
茶几上那张照片似亮晃晃的阳光,刺眼地摆在高燕面前。细眉细眼的年轻女人,她和马青在一起,仿若一家人。或者,就是一家人。
高燕想杀马青的心都有了。
顶多高燕只是想想,不会真刀真枪干。她手握酒瓶,往加了冰的厚底玻璃杯猛倒威士忌,海饮。她希望那件事不是真的。但照片已经说明了一切,就是真的。她琢磨那叠照片是谁寄来的,却猜不透。
一夜之间,高燕头发愁白了。
坐梳妆镜前,高燕张开纤细的手指,拨弄发丛。她想该染发了。染发膏可以遮蔽真相。每隔半年,高燕染一次发,以前是去美容会所。不愿出门时,偶尔她也自己做,用从香港购来的染发膏、染发剂。梳理上头,她坐沙发榻看电视,或者上网浏览新闻。晃眼间,头发就变得乌黑发亮。她喜欢黑发,胜过栗色、酒红等其它颜色。为此马青还怪她刻板、墨守成规,不会适时改变,响应潮流。
染发时,高燕拨打马青电话。她不客气地说,找你有事。
马青说,什么事?有事等我回家再说。
高燕说,天大的事。
马青说,在开会。
高燕说,少拿开会搪塞我。
马青挂了,再发了条信息“真开会,一会打给你”。稍后马青回了电话,他们约好在国贸星巴克碰面。
刚落座,高燕甩出那张照片,似一块巨铁砸在咖啡桌上。她说,这事,怎么解释你?
马青说,你什么意思?
高燕说,这话应该我问你。亏得我还为你的事,难为我爸。
马青盯着照片看,看了五秒,又环顾咖啡厅,他细声说,你是不是听说了张军的事?!
高燕说,张军什么事,他的事关我屁事。
马青说,张军在马来西亚潜水,溺水死了。又说,这个节骨眼,你拿照片来找我,到底什么意思你?
高燕说,马青我告诉你,我们还没离婚,你是不是太明目张胆了,用得着这样给我难堪吗!
马青冷静下来,拿手掬头。他说,高燕你告诉我,照片是从哪来的?
高燕说,这个你没必要知道。她喝了一口咖啡,将照片和张军溺亡的事联系起来,惊起一身冷汗,后背凉飕飕的。但她还是若无其事地说,现在我要跟你离婚,马青你要做好净身出户的准备。高燕感觉到了莫名的冷,内心深处一片荒凉。
马青说,我爱你,也爱多多,我们是一家人,我不会让这个家就这么散了。知道吗你,为什么当初我提出离婚,因为跟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活得太狰狞、太不是自己了,但又不得不这么做,大家都在跑,我呢,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是个凡夫俗子,得随大流。你可以继续任性,随心活着,但咱俩总得牺牲一个人。
高燕眼窝潮了,眼前一片蒙眬,她清楚马青已经沦为怎样的人,一个彻底卷入了生活大漩涡的中年男人。但她爱他。她说,你的这些假话我就当真话听了。
马青双手捂脸,搓揉了两下。他说,高燕,你先告诉我照片的来处?
高燕捧着咖啡杯,沉默。
马青说,你背后是不是有人?
高燕猜到马青想暗示什么,公司总经理不在了,马青作为常务副总,理所当然坐上空出来的位置。若此刻马青出了问题,人选自然就待定了。高燕说,你疯了吧,乱咬人。
结果他们不欢而散。
车祸地点在僻静的远郊。
是车撞车。雨雾中,那辆肇事车辆蛮横地闯红灯,紧急刹车,但还是撞到高燕的车。幸好只是额头在方向盘上蹭了一下,人无大碍。待高燕反应过来,那辆肇事车辆已在暴雨中消失。平平常常的一场意外,高燕觉得事有蹊跷。
她没报警。
高燕继续驾驶车辆前行,额头隐隐作痛。她用指腹轻抚伤处,回想出行一路的细节,已经足够小心,似乎没人盯上她。车窗外风声、雨声,一切都显得可疑。思忖半天,高燕还是无法下定论,这起车祸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
高燕要去见一个人。
这三天他们每次见面,位置都不一样,有时是咖啡馆,有时是茶室。地点由高燕定,定好了再写短信告知对方。高燕警惕得像草原上觅食的黑狐,形迹可疑,却又不留一丁点蛛丝马迹。
坐在幽静的茶室,气氛显得比以往凝重。高燕照例喝柠檬水。对方饮茶,碧螺春。
对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烫得舌头缩了回来。他放下茶杯,盯着高燕的额头看,他说,你的额头?
高燕说,路上遇到一点意外,给撞了。
对方露出古怪的表情。
高燕说,我们谈正事。
对方说,说起来这事有点复杂,柳慕雅大概也参与了,另外还有一家地产公司,一时还找不到具体证据。
高燕说,那个女人也掺和进来了。
对方说,她跟马青在一起,大概是有所图,指不定是竞争对手安插的眼线。他瞟了眼高燕额头,叮嘱说,这段时间,你得当心,注意安全。
高燕盯看对面的私家侦探,想着一些事。她没料到事情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折返回家的路上,高燕拨通马青电话,她说,差一点,我就不能再烦你了,你如意了吧?
马青说,到底什么意思你?
高燕幽幽地说,肇事车是不是你安排的!?
马青说,吃错药了你。
高燕说,当心点你身边的女人。
面部打了马赛克的年轻女人和马青的合影照片,在网络传得沸沸扬扬。眼睛不眨地注视电脑屏幕,马青握鼠标的手直打抖,他想到的上传照片的人,第一个就是——高燕。
他们又约在老地方,国贸星巴克见面。
马青目光似锋利的长矛,戳向高燕。他冷冷说,高燕,你就这么恨我?
高燕说,这点你比我更清楚。
马青说,照片真是你传上网络的?
高燕说,我会干这事,你无不无聊。等你的事翻篇了,我会跟你把账算清楚。
马青说,以前不会,但现在说不定。
高燕说,我倒是想问问你,前几天的那起车祸,是不是你找人干的?
目视高燕怒火燃烧的眼瞳,马青暗自分析她是否撒谎,又觉得高燕没必要对他撒谎,倒是他公司几位副总,个个对总经理位置虎视眈眈,还有几家争夺旧城改造项目的竞争对手,谁都有可能暗中使坏。一细想,马青差不多就想通了。他说,你是多多母亲,我用得着对付你么!
他们正聊着,马青手机突兀地响了,还是那个陌生号码。
马青说,你到底是谁?
那边说,告诉你太太,交代她开车当心安全。
马青环视咖啡馆进出的人群,帅气的男人、时髦的女人,没有一个人显得可疑。他说,你在哪里?
那边说,旧城改造项目,想通了么你?
马青说,告诉你,别在我身上打主意。
那边说,看来你这个总经理是不想当了。
马青说,当不当你说了不算。
那边说,咱们走着瞧。
对方挂断电话,马青听到聒噪的“嘟嘟”声。高燕抿了一口咖啡,站起身,摘掉腰间一根黑色发丝。她说,红颜可是祸水。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马青回住处质问柳慕雅,住处却空得冷清,似冬日的旷野,让马青感受到刺骨的寒意。柳慕雅不在。马青拨打她手机号,那边传来平静的声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马青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液,意识到自己跌进一个密谋已久的陷阱、步入错综复杂的迷宫。
颓然地跌坐沙发榻,马青手机又响了,懒得接,他瞄了一眼,是房管局领导胡局。他赶紧摁了接听键。
胡局说,马总,最近你的事闹得可不小!
马青说,还请胡局多关照。
胡局说,高老爷子那件事办得如何?省里刘部长马上要来鹏城考察,李副市长他们都是风雅之士,这次雅集活动一定得办好,办得体体面面的,让领导们高兴、满意。
马青说,我正打算给您汇报,这事没问题!
高燕和马青进门时,老高正在拭擦古琴。桐木琴身上镌有四个字——高山流水。老高擦得仔细,也擦得小心,像是对待某件古老易损的器物。
老高擦完琴身的浮尘,又给古琴调音,细致、耐心地拨弄琴弦。他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马青说,弹琴有它的讲究,疾风甚雨不弹,尘市不弹,对俗子不谈,不坐不弹,不衣冠不弹。站一旁的马青脸上泛起一团热气,红着脸,他连声说,那是,那是!
雅集活动地点设在青云会所,一座古朴的茶庄。此行活动私密,人员仅为刘部长、李副市长、胡局,再就是老高、马青、高燕。
室内摆设清雅、朴素,又不失大气、庄重。神采清癯的老高穿一身青灰色长褂,似民国人物,步入雅室。刘部长拱手说,久闻高老爷子大名。老高并不搭话,将在座人等视为无物。他不卑不亢,携琴步行至木桌前,摆琴,调琴。再撩起长衫,坐定。
挥手,老高潇洒、遒劲地拨动琴弦,音节由低步步走高,如孤鹤之唳于晴空,如静月之悬于午夜。弹罢一曲《高山流水》,静室唯有人的呼吸声。刘部长说,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李副市长说,琴音若同天籁。老高又奏了两个曲目《醉渔唱晚》、《广陵散》。妙音荡开,绕梁不绝,领导们笑颜逐开,直竖大拇指。
离开茶庄时,胡局说,马总,你的事,我找机会跟上面沟通。然后他握紧马青的手,意味深长地笑,笑容里话语万千。应酬的人物相继离去,静室内高燕目睹父亲老高撩起衣袖掩面,抹干了纵横面部的老泪。高燕想讲几句安慰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
不久马青坐实了总经理位置,公司也揽到旧城改造项目,只是项目分出一半,交由另一家民营地产公司负责。一切尘埃落定,关于马青的那些传言随即烟消云散,唯有张军溺水身亡的事,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暂无定论。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