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9首)
2014-04-29韩文戈
韩文戈
动静
多年不见的人,会说到我的失踪
可我根本就没动,是他们在动
我不动,我才看到身边的落花在落,流水在流
才看到他们的笑与哭
我不动,我只守着我的寂静
寂静就成了磨刀石,停不下来的嘈杂是那把刀
我看到山脉就从来不动,水绕过山谷远行
山是一块磨刀石,流水是刀
有时候我会感到万物正在老去
我知道,时光并没走,它一直在我身外堆积姓名的落叶
当我站在海边,海水在涌动
其实大海也没有动,它只是让盐在体内翻涌
我还能看到,山冈上的古塔也不动
风只从塔内吹过,是风在动
旧的空气离去,新的气流即刻盈满空无
我一生所认识的字一个也不动,而是纸在动
是火在燃烧,灰烬,而文字记下的故事在火里重生
就像宇宙在头顶永恒不动
是太阳、星星和地球在动
我从不会死,老去的是我租住的小小肉体
我的灵魂依旧在空气里飘着
它还会回头看到曾盛放它的肉体
此刻,灵魂是磨刀石,肉体是正在消失的刀锋
要命的事
要命的是,我再没力气远离那些不想见到的人
和不想听到的事
就像空气,他们无处不在
就像空气,我根本就无法远离
我让它们在体内自由进出,要命的是
我每天都在无奈中,还要借助他们得以存在
时光的三段论
每天我都在三种时间里来去:往昔,现在,未来
就像我天天拥有短暂的黎明,嘈杂的白天
以及黄昏过后漫长的夜晚
我在过去多一些,又不得不留在当下
而面对未来我有些胆怯
我把一段时光留给叫我落泪的无限往事
另一段留给眼前的愤怒
还有一小段,尝试送给无从把握的明天,它来自众人的期许
当我依旧被往事感动,我就又一次回到过去
但我必须活在今天,却又从不贸然打搅未来
我的体内一直住着那个曾经的小孩
我的体内一直住着那曾经的小孩,岩村的小孩
馨香如苹果,闪闪发光
岩村住在燕山里,燕山住在地球上
我在地球上慢慢长大
室外云朵高悬,辰光依旧
在世界的消逝与到来里,我从未改变
生来只带着肉体在人世流浪
偶然间,有了个轻飘的名字
从一无所有到越走越重
自己成为自己的负累
随着蜂拥的人流,我在世上涌动
像季风灌满天空
而现在,石家庄使我走向苍老
我只想在这里安稳地老着,哪里也不去
但体内却一直住着那个小孩,馨香如苹果
闪闪发光
有时我也想走到远远的地方
但当我真的要走,却又走不远
对于一个能够放下的人,即使站在原地
也如一棵树
他能听到传自天涯的风声
也能听到体内的孩子在敲门
我不止一次站在山顶
我不止一次站在山顶
俯视季风梳理下的山脉与河流
我看到远山在自由摆动
长河沿着自己的河道舒展着身子
我也曾观察到田野里的庄稼,水边的植物
村庄盛开着马兰
那些漫不经心的草木上,再杂乱的叶片
也都存有它秘密的秩序
而在花生与红薯、果树与高粱的间作里
农人严守节令,拙笨地劳动
往高处看去,星空无时不在旋转
大雁摆出整齐的雁阵,携带辽阔的叫声
羊群在山谷里散开
那只头羊一直带领着羔羊辗转草场
风沿着四季的方向吹过屋脊,流水使岩石柔软
我还能听到,天地之间激荡着盛大的音乐
溪流伴唱,白昼交替夜晚
我为这些潜在的秩序而震惊
在经流不息的血脉里,在农事,在星宿之下
每当想起从前的孟浪,自我的喧嚣
我都会因无知引发的奢望而羞愧
闹钟
那时候
常常要在风雨里来去
我不得不买一只小闹钟提醒我
现在它哑了,沉默在我的书架上
此后
凡用过的好闹钟、坏闹钟
都被我收集在书架上
那是一些停止的时间、正在流逝的时间
和没来得及展开的时间
我舍不得扔下它们
我叫它们跟沉睡的文字在一起
总有一天,这些闹钟会复活
老去的时光会回来
我未曾活过的未来也会敲响门
它们要在凌晨或黄昏
鸟儿一样鸣叫
把沉睡在死亡里的我喊醒
也把尘土里的文字一个个喊醒
在荒山,遇到一只完整的头骨化石,并与之对视
我确信那是人的头骨,他比我先到了这里
不确信它曾经属于什么人
它是如何死去,并沦落到此
我不确信它生活的年代
但我确信,现在他离我只有两米
中间是疯狂的春天,草尖正钻出地面
我不确信,我们也许相距了十个世纪
中间是无限的轮回
我确信最空的将是它那双眼
那里只有两个小小的孔洞
当我看到那颗头骨,无论它曾经属于谁
它现在都在与我对视
如果可能,我们或许正在交谈
像子夜遥望正午
我确信,活着时,他的眼睛接纳过整个世界
那时的阳光照亮我面前苍老的山脉
地上的树木和空中的飞鱼,山间的洪水和告别的码头
我确信他眼里曾充盈泪水
我不确信,他是否也看到却不能说出的秘密
庄稼倒伏,野兽遍地
现在,我确信看到的是一双空空的眼眶
空气和小昆虫正穿过去
我顺着那眼眶看到了头颅后边的世界
另一些人们,像凋零的灰,重又把它埋葬
夜晚将再次来临,覆盖这座灵魂的老屋
我确信,这样一颗钙化的头颅
要好过大地上我曾看到的所有雕像
所谓雕像,我不确信他的头颅
是不是只有朽木或花岗岩
在某纪念馆留言簿上写下的话
无论你在白天走多远,或在夜晚走多深
穿过怎样的风景
你都是一副孤独的骨架,越走越旧
像风暴越境后被丢弃的船只,搁浅在水上
无论那副白骨如何支撑你,用思想和语言
走向未知,在昼夜转换之间
你都将凋谢,如一片废墟,如曾经的众生与世事
萎顿成一捧没有水分的尘土
我是白天永恒伤口旁落下的一颗熄灭的星
我是空无一人的城堡里兀自亮起的蚁群的灯
马年的马
我看到,人体各个部位在岁月深处的反光都这么美
你的乳房和臀部安静和激动都这么美
宇宙在人的头颅上展开浩瀚的星空图这么美
运动的星辰像马年的马这么美
人们内心藏起的哀伤也是这么美
我听到老木吉他在森林那边弹响
有个人在银色昆虫中间弹奏着往事
他一下下弹奏,像我衰老的心跳重又年轻
他一下下弹奏,是万物的泪水
顺着人体衰老的反光往下掉
他一下下弹奏,一面正午的镜子在山谷间崩裂
他一下下弹奏,噢,在告别中
马蹄携着马蹄铁踏过了不朽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