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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形态幻象:填补真实空位的致命诱惑

2014-04-29赵伟刘世衡

北方论丛 2014年4期
关键词:齐泽克拉康

赵伟 刘世衡

[摘要]意识形态幻象理论是齐泽克意识形态理论中最核心、最具独创性的内容,它为分析当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运作提供了崭新的理论视角,这要归因于其思想土壤:拉康的欲望幻象理论。可以说,整个意识形态幻象理论都是在新的时代语境下对拉康欲望幻象理论的重释,是后者在社会历史领域的创造性布展和开拓。因此,我们对齐泽克意识形态幻象理论的研究必须深入到拉康的精神分析学层面,要以阐释学的视角重新厘定二者的关系。唯其如此,才能准确把握该理论的实质与精髓,才能为当前我国社会主义主流意识形态建设提供有效的参考和借鉴。

[关键词]齐泽克;意识形态幻象;拉康;欲望幻象理论

[中图分类号]B02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3541(2014)04-0124-06

意识形态幻象理论是齐泽克意识形态理论中最核心、最具独创性的部分,它为分析当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运作提供了十分重要的理论视角。齐泽克意识形态幻象理论何以能够成为剖析当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利器?答案就在意识形态幻象理论的思想土壤——拉康欲望幻象理论中。可以说,整个意识形态幻象理论都是对拉康欲望幻象理论的重新阐释,是后者在社会历史领域的布展和开拓。

一、意识形态幻象的内涵与特性

(一)意识形态幻象的内涵

若要对意识形态幻象这一概念做出准确界定,必须首先明确什么是意识形态。齐泽克在批判传统意识形态概念的基础上,从后现代主义视域出发将意识形态定义为与社会现实水乳交融、显现于无意识行为之中的、被体验为“非意识形态”的自我再生产,反映了当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新特点。齐泽克进一步指出,

从结构上讲,当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大体上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作为表层结构的意识形态话语体系和作为深层结构的意识形态幻象。意识形态幻象是作为表层话语体系的补充物出现的,旨在帮助表层话语结构抵御实在界创伤的侵蚀。所谓意识形态幻象是指这样一种形象,它通过诱惑和操纵人们的欲望,掩盖了社会固有的裂隙或不一致性,并建构起主体信以为真的整个社会现实世界。

(二)意识形态幻象的犬儒主义特性

齐泽克认为,当今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已发生了本质性变化,传统意识形态概念早已不适用了。这里的传统意识形态概念是指将意识形态定位在“虚假意识”上的观念。这种观念坚持主张意识形态是对社会现实的扭曲反映,人们在意识形态的欺骗下误认了现实社会中的真实关系,用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言即是:“他们虽然对之一无所知,却在勤勉为之。”此处采用的表述来自中文版《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季广茂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39页)。在中文版《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90—91页)里的表述是“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他们这样做了 ”。德文原文为“Sie wissen das nicht,aber sie tun es”。理想的意识形态批判程序便是揭开意识形态的面纱,引导人们认识到自身的有效条件和现实社会的真实状况,从而摆脱意识形态的蒙蔽。然而齐泽克认为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事实是:在如今的资本主义社会,“意识形态不仅仅是审视(seeing)事实(即社会现实)的问题,而是‘就是(really are)的问题,并非只要抛弃被扭曲的意识形态景象就可以宣布大功告成;关键在于理解这一点,为什么不借助于所谓的意识形态的神秘化,现实就无法进行自我复制。面具并不仅仅掩藏事物的真实状态;意识形态的扭曲已经融为它的本质”[1](p.39)。由于意识形态与现实社会已然同一化,独立于意识形态之外的社会现实是不存在的,因此,从前那种致力于揭面具、撕面纱之类的意识形态批判程序就显得不合时宜了。

意识形态幻象充分彰显出迥异于传统意识形态概念的新特性,用彼得·斯洛特迪基克的著作《犬儒理性批判》彼得·斯洛特迪基克(Peter Sloterdijk,1947—),是德国的哲学家、电视节目主持人、文化学家和散文家。其著作《犬儒理性批判》出版于1983年,1988年译为英语,是自二战以来德语世界里最为畅销的哲学书籍。(Critique of Cynical Reason)中的话说就是犬儒主义(cynicism)特征。在犬儒主义的意识形态幻象世界里,人们明明知道意识形态幻象所描绘和许诺的美好蓝图是虚假的,知道在意识形态幻象的神奇光环背后掩藏着不可告人的利益黑幕,但他们依然执着于这些幻象不予反抗。套用前面引用的马克思的那个著名公式,便是:“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但他们依旧坦然为之。”于是,这就产生了一个悖论:一方面,人们对意识形态幻象的存在表示冷淡;另一方面,人们在内心又完全依赖于它,意识形态幻象不断地以新形式出现,并且在不断增殖[2](p.63)。

必须指出的是,意识形态幻象所持的这种犬儒主义立场与斯洛特迪基克所谓的“大犬儒主义”(Kynicism)是截然不同的。齐泽克说:“大犬儒主义代表着以讽刺和挖苦的方式对官方文化的通俗化、鄙俗化拒绝:经典的犬儒程序,就是以日常的平凡朴实,对抗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它拥有神圣、低沉的音调,并将其提高到荒诞不经的高度,以此揭露掩藏在高贵意识形态用语下面的由权力派生出来的自我利益、好勇斗狠和野蛮残忍。”[1](pp.40-41)而意识形态幻象的犬儒主义姿态则相反,它不但不像大犬儒主义那样反抗意识形态,反而充当了占统治地位的文化镇压或降服大犬儒主义抵抗的工具。这种为意识形态幻象服务的姿态毫不避讳意识形态幻象的虚假性,但它总能找到保留这一欺骗性幻象的理由。应当说,犬儒主义的意识形态幻象是在预先考虑到类似大犬儒主义那样的反抗性因素冲击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这意味着大犬儒主义之类的抵抗已经失去了作用。

在意识形态幻象的犬儒主义麻醉下,人们自知意识形态幻象是无耻的谎言,晓得自己的行为只是在追逐幻觉,但他们仍然我行我素。这究竟是为什么?意识形态幻象的犬儒主义特性怎会有如此大的威力,让人们明知故犯?通过后面的详细分析,我们将会获得对意识形态幻象的内涵及其犬儒性更为深刻的理解。

二、意识形态幻象的两重功能

根据齐泽克的意识形态幻象定义,我们可以推导出意识形态幻象所具备的两重功能,即遮蔽社会不一致性和建构社会现实的功能,这一内容构成了齐泽克意识形态幻象理论的主干。

(一)意识形态幻象对社会不一致性的遮蔽功能

1.功能的界定

我们在讨论此功能前,需要先明确何为“社会不一致性”。关于这一点,齐泽克借鉴了后马克思主义旗手拉克劳和墨菲在《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的策略》一书中所提出的“社会对抗”概念,即人们无论以何种方式组建起社会,其中都必然存在着对抗点。这些对抗点是永恒的,不可能被吸纳和解决,它们是社会之不完整性的体现[3](pp.140-141)。

齐泽克对拉克劳和墨菲的“社会对抗”概念赞赏有加,并赋予此概念以浓厚的精神分析学色彩,认为社会对抗其实就是拉康所谓的实在界,作为不可能的实在界无论在存在必要性与回溯性上,还是在不可克服性和抗争性上都与社会对抗有着颇多相似之处。正如齐泽克所言:“拉克劳和墨菲首先发现了实在界这一逻辑,他们在对抗这一概念中发现实在界与社会意识形态领域具有某种相关性:对抗恰恰就是这样的一个不可能的内核,是某种限制,它本身什么也不是;人们只是从其一系列的结果中,回溯性地将其作为永远逃避其结果的创伤点构建起来;它阻止社会领域的关闭。”[1](p.223)这种作为精神分析学之实在界的社会对抗概念正是齐泽克笔下“社会不一致性”的真正含义:社会始终是开放的,它总是被不一致性所穿透,总是被实在界的硬核所绊倒,尽管从根本上讲实在界只是一道空无的裂缝;整个社会就是围绕着这标志着不一致性的实在界编织起来的。意识形态幻象正是作为社会不一致性的对应物出现的,意识形态幻象具有遮蔽社会固有不一致性的功能,通过意识形态幻象的掩盖,社会重新获得了完整与统一,显现出和谐一致的虚假性外表。在意识形态幻象的遮蔽下,人们无法完全看到充斥在整个社会中的矛盾冲突;相反,沉浸在我们的社会是个有机整体的意识中,以为团结、合作等种种力量将我们结合在一起[1](p.6)。

2.功能的运作机制:信仰与服从

就操作面向而言,意识形态幻象对社会不一致性之遮蔽功能的有效施行仰赖于其独有的运作机制——信仰和服从。一般而论,信仰是指对神灵或某种价值观念的相信和尊奉,与知识往往是彼此对立的:知识是外在的,因为它可以通过一系列的外部经验程序予以证实;而信仰则是内在的,它所涉及的仅仅是内心的冥思与悟念。但在齐泽克看来,真实的情况与此截然相反。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信仰才是真正外在的东西,它早已跃出了心灵的牢笼,在人们的实践活动过程中熠熠生辉。精神分析学之所以着迷于信仰,正是由于信仰的这种客观外在性、实践过程性或称为无意识性。任何信仰,哪怕是最为隐秘的信仰,都难逃客观化、行为化、无意识化的厄运,甚至连悲伤、喜悦、怜悯等最隐秘的情感也都可以在保持其真诚性的前提下在人与人之间传递转送。作为非隐秘、非纯粹精神状态的信仰以其客观外在性、无意识性或行为化倾向构成了意识形态幻象遮蔽社会非一致性的运作机制。尽管以无意识为特征的客观外在化信仰最终酿成了人们思想与行为的分裂,但倘若失去信仰,那意识形态幻象对社会不一致性的遮蔽功能便无法发挥,意识形态幻象自身也就难逃解体的命运了。

对信仰的详细剖析,是理解“服从”这一概念的基础。齐泽克认为:“唯一真实的‘服从只是‘外在的服从:脱离了信服的服从不是真正的服从,因为它已经通过我们的主体性被调停了。这就是说,我们并没有真正服从权威,而只是追随了我们的判断力,它告诉我们权威是值得服从的,因为它是善良、明智和仁慈的。”[1](p.51)在服从的定义中“先验”地内含着信仰的因素,只有出于客观外在化信仰的服从才配得上“服从”之名。换言之,服从仅以体现在人们行为中的信仰为前提,而与理性判断毫不相干。

意识形态幻象遮蔽社会非一致性之功能的发挥,得益于这种以客观外在的信仰为依托的服从机制的有效运行。人们早已觉察到他们所生活的现实社会不是一个平滑统一的整体,其中总含有难以弥合的创口。纵然意识形态幻象对作为社会不一致性的裂口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填补,但从思想和理性的层面来讲,这一补救措施依旧是徒劳无功的,人们还是能够清楚地意识到意识形态幻象那副骗人的嘴脸。而最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方也恰恰在这里:由于基于信仰的服从机制的作用,人们至少在实践或行为上放弃了反抗,听任意识形态幻象的摆布,最终使得意识形态幻象成功地掩盖了社会中的基本对抗或不一致性。

通过以上论述不难发现,所谓“信服”(即客观外在的信仰和服从)机制与行为主义的智慧迥然不同,后者强调一个人的实际行动具有重要的意义,它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个人信仰的内容。而信服所主张的是一种可以称之为“信仰前的信仰”(belief before belief)的悖论状态:主体虽然信仰了某物,但又对它毫不理解,信仰沦为某种表面的行为,对信仰之物的认识就完全建基在这种行为之上。恰如齐泽克所言:“我们的信仰已经物化在外在仪式之中;换言之,我们已经无意识地信奉着什么,因为正是从符号机器的这一外在特性中,我们才能解释无意识的状态——它根本就是外在的,是无法投递、无人解读的死信。信仰是这样的事物,它是对死亡、难解的信件的服从。” [1](p.61)

(二)意识形态幻象对社会现实的建构功能

意识形态幻象以其强大功能构建起整个社会现实,给我们以现实感,并决定着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的活动与行为模式。叫嚣意识形态已经过时的人们总是摆出一副客观中立、实事求是的超然姿态,但实际上他们不过是符号秩序质询和委任的功能性结果,是充满了意识形态偏见的主体,其所谓的客观实在的现实世界,也不过是几乎覆盖了一切的意识形态幻象的意识而已。

值得注意的是,意识形态幻象若想完成对社会现实的建构,必须满足如下前提条件,即对不可能的实在界的压抑或排除。正如拉康曾经指出的,总是存在着难以摆脱的硬核和残余,它们保持原状,拒绝化约为幻觉镜像的普遍游戏。意识形态幻象深为实在界硬核所扰,它只有将后者割除或掩埋掉,才能在想象中建构起和谐完整的现实世界。易言之,意识形态幻象就其基本维度而言,是用来支撑我们的“现实”的幻象建构:它是一个“幻觉”(绝不是指人们用以逃避充满苦痛的现实的梦一般的幻觉),能够为我们构造有效、真实的社会关系,并因而掩藏难以忍受、真实、不可能的内核。意识形态幻象并没有为我们提供逃避现实的出口;相反,它为我们提供的是社会现实本身,这样的社会现实可以供我们逃避某些创伤性的、真实的内核[1](p.64)。

接下来需要解决的疑问是,意识形态幻象所建构起的社会现实或称为现实感究竟存身何所?是在人们的“知”(knowing)中,还是“行”(doing)中呢?乍看上去,意识形态幻象所构筑的现实无疑扎根在人们的思想(即“知”)中。这里存在着不一致,即在人们有效的所作所为与他们觉得他们在有所作为之间,存在着不一致。意识形态幻象就藏匿在下列事实之中:人们并不知道他们实际上做了些什么,他们对于其所从属的社会现实的表象是虚假的,这表象当然是由同一现实制造出来的扭曲。然而,真实的情况与此大相径庭,意识形态幻象的运行正是在个人正在做什么而不仅是他们觉得或知道他们正在做什么的层面上[1](p.42-43)。让我们以货币为例,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里,意识形态幻象建构起的社会现实从经济上讲是商品交换的自由社会,而货币是其中至关重要的经济要素。其实人们在使用货币时很清楚,货币压根没有什么魔力可言,它不过是商品的普遍等价物,是社会关系网络的物化或浓缩,象征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然而,悖论的是,一旦进入到人们的社会行为层面,进入到他们正在做的事情中时,整个情况就立即发生了逆转,人们的行动就好像货币凭借它的物质现实性成为财富的化身或直接体现,而这种将货币直接等同于财富的做法正是意识形态幻象建构起的社会现实(这里指当代资本主义的商品交换社会)所展示给我们的图景。由此看来,意识形态幻象构建下的社会现实并未出现在人们的意识或思想中,而是出现在人们正在实施的行为里。他们所无法克制的事实是,其行为完全取决于意识形态幻象所建构的现实,作为意识形态幻象的现实规训了他们全部的社会行为。他们对事情的真实面目心知肚明,但却依旧我行我素,似乎对此一无所知。所以,意识形态幻象所建构的社会现实活跃于对幻象本身的视而不见之中,正是这种居于行为之内的意识形态幻象构建起了人们同社会现实间的真实且有效的关系。

最后要说明的是,意识形态幻象的这两大功能之间是密切相关、互为条件的。一方面,意识形态幻象对现实社会的构建,必须要以排除或掩盖作为不可能的实在界的社会不一致性为前提,若不将社会对抗点遮蔽,其创伤性便会让意识形态幻象组建社会现实的工作举步维艰;另一方面,意识形态幻象对社会不一致性的遮蔽,也必然要借助于意识形态幻象对社会现实的建构,离开了意识形态幻象支撑起的社会现实,对社会对抗点的填补便无从谈起。因此,意识形态幻象构建社会现实与遮蔽社会不一致性的功能其实是同一过程的不同面向,恰如一币之两面般不可分割,两者都统一在意识形态幻象的实际运作之中。

三、意识形态幻象是对拉康欲望幻象理论的社会历史化重释

在上面的论述中,我们深入挖掘了意识形态幻象能够顺利发挥构建社会现实和遮蔽社会不一致性这两大功能的原因——信仰和服从的运作机制。但这样的探究仍是不彻底的,更加深层的问题是:为何面对意识形态幻象的谎言,人们在行为上甘愿俯首帖耳、唯命是从?信仰和服从机制的运行为何如此高效以至于屡试不爽呢?最终原因只能在欲望和快感的层面上去寻找,答案就隐藏在意识形态幻象对欲望的诱惑与操控之中。这样,意识形态幻象便与拉康欲望理论语境下的“幻象”概念联系起来。

(一)意识形态幻象对欲望的满足与构建:对拉康欲望幻象理论的全新阐释

拉康欲望幻象理论的精髓集中体现在著名的幻象公式($◇a)里。这里的“$”指的是分裂的主体,“a”是指对象a,“◇”则指对……的欲望或与……相关。拉康对此论述道:“符号◇表示的是‘包围——发展——联结——分离的关系。该符号以两个括号表示的这些联系允许我们将划线的S解读成‘主体(S)在欲望对象前面消退了,这就是幻象。”[4](p.542)所谓主体(S)的“褪色”,是指主体由S变为$,即完整统一的主体变成分裂的、不一致的主体。这种变化之所以能够出现,根源于主体对作为终极欲望对象的对象a的趋向与追求。主体正是在对象a的面前才感到自身的异化与分裂,正是在对对象a 的无尽渴求中才导致自身的“褪色”和去势。当这被阉割和抹除的主体联合或拥抱对象a时,即当分裂的主体展开对对象a的欲望时,欲望的幻象便形成了。要言之,拉康的欲望幻象意指某种想象性脚本,它是对想象性认同和符号性认同的补充,其目的是填补大他者的欲望的缺口或空隙,以确保大他者秩序的稳定和完整。

齐泽克创造性地将这一理论“平移”到社会历史领域,提出了意识形态幻象是对欲望的诱惑和操控的观点,并指出正是意识形态幻象对欲望的把控构成了意识形态幻象的功能,以及信仰服从机制顺利运行的深层基础。具体而言,齐泽克对拉康欲望幻象的这种社会历史化阐释是从意识形态幻象针对欲望的双重功效开始的。齐泽克指出,意识形态幻象“是调整我们欲望的框架,与此同时又是对‘你到底想怎么样?的防御,是掩藏他者欲望的缺口、深渊的屏障”[1](p.166)。一方面,意识形态幻象显现为对“你究竟意欲何为?”的回答,显现为对他者欲望的无法忍受之谜的解答,显现为对他者中的短缺的回应;另一方面,也正是意识形态幻象本身,为人们提供了欲望的坐标系,它通过建构起一个框架,使得人们能够去欲望某物。很显然,第一点是直接继承自拉康的,不同之处仅在于齐泽克赋予填充大他者欲望裂口的幻象以丰富的社会性与时代性而已;但第二项功效却更多来自齐泽克的独创。在齐泽克看来,将意识形态幻象视为象征着实现了欲望的某个想象出来的场景的观点在很大程度上遮盖了事情的本质,它所表述的本身是含糊不清的。实际上,在意识形态幻象的诱惑下,欲望不仅仅是被实现和满足,而是被构建(提供其客体,等等)——透过意识形态幻象,人们学着“欲求什么以及怎样去欲求”。简言之,意识形态幻象教导着我们如何去欲望,它是产生和调整欲望的屏幕[5](p.169)。

(二)意识形态幻象框架:构建人之欲望的核心媒介

齐泽克指出,意识形态幻象并不表现为某个具体的形象,准确地讲,它只呈现为一个“幻象框架”。为了说明“幻象框架”的内涵,齐泽克特地引入了康德的“先验图式”概念。在康德看来,经验内容与先验范畴网络之间是有着很大的结构性差异的,要想完成两者的结合统一进而形成知识,就必须“有一个第三者,它一方面必须与范畴同质,另一方面与现象同质,并使前者应用于后者之上成为可能。这个中介的表象必须是纯粹的(没有任何经验性的东西),但却一方面是智性的,另一方面是感性的”[6](p.139),这样一种表象就是作为中介的先验图式(即时间)。也就是说,作为先验图式的时间不仅属于感性先天直观形式,因而具有感性即经验的特征;同时它还凭借想象力的帮助具有先验的规定性。正是由于先验图式的这种两面性,感性经验才能成功地被先验范畴网络所编织。

这种机制与幻象框架的作用是极为相似的:一个经验性、实证性的既存客体是如何变成一个欲望客体的,唯一的方式只能是通过进入幻象框架,被包括在能够为主体的欲望提供一致性的幻象情景之中[1](p.167)。易言之,普通的经验性客体之所以会变成人们的欲望对象,是因为在该客体中含有某种不可言说的因素,某种在它体内却又不能归属于它的事物,这种神秘的事物就是作为剩余快感的对象a。而这种难以把捉的要素又只有借助幻象框架的帮助,即当日常的经验性客体通过进入该框架、成为为主体欲望提供一致性的幻象场景的一部分时才会得以显现。幻象框架就此树立起它所允许的欲望对象,而欲望也就自然而然地在意识形态幻象的操持下被全方位地规训和构建了起来。在希区柯克的影片《后窗》(Rear Window)里,詹姆斯·斯图尔特(James Stewart)饰演一位因腿部受伤而不得不在轮椅上休养的人,他所看到的景色都是透过他面前的一面窗子获得的,这扇窗子便是组建起他的欲望的幻象框架。这时,格蕾丝·凯莉(Grace Kelly)扮演的角色出现了,她想要成为这位窗户里的男人的欲望对象。她最终成功了,而要诀便在于那扇作为幻象框架的窗子:她穿过院子,出现“在对面”,在那里,斯图尔特可以通过幻象之窗看到她。当斯图尔特从窗口看到凯莉出现在凶手的屋子里时,他兴奋地两眼放光,无疑此时的凯莉已经进入了斯图尔特的幻象框架,一种不属于凯莉的神秘客体开始在她体内燃烧,她已然成为斯图尔特的欲望对象。就像拉康那个“男子沙文主义”格言所说的,只有当女人进入了男人的幻象框架,她才会成为对方的交往对象。

另外值得关注的是,齐泽克还分析了意识形态幻象框架与母性原质(Mother-Thing)的关系。在精神分析学中有一个著名的规约,即每个男人在挑选性伴侣时,总会不自觉地倾向于选择那些能让他忆起他的母亲的女人。换言之,男人的合格性伴侣在某种程度上总是男人母亲的替代品。齐泽克对此传统观点的评价是:它忽略了该问题的负面维度,或者说,上述选择也是有其内在的限度的。“在幻象中,母亲被化约为一套有限的(符号)特性;一旦过度地接近母性原质的客体……出现在幻象框架之中,欲望就会在乱伦的幽闭恐惧症中被窒息。在此,我们再次遇到了悖论性的幻象的中介作用(intermediate role of fantasy):它是一个促使我们去寻找母性替代物(maternal substitutes)的建构,但同时又是阻止我们过分接近母性原质——使我们与之保持一定距离的屏障”[1](p.168)。这就是说,欲望幻象不仅建构、引导和诱惑着人们的欲望,而且还尽力阻止人们过分接近母性原质,使人们与它保持一定的距离。因此,幻象框架具有某种选择机制,不是任何客体都可以充当欲望对象,那些过分接近创伤性原质的客体被明确排除在外;而它们一旦偶然出现在幻象框架内,就立即会引起人们的极度混乱与不适。仍以希区柯克的影片为例,这次是在《眩晕》(Vertigo)中,主人公热烈追求着玛德琳,而玛德琳却深深着迷于她与主人公在博物馆中看到的她的曾祖母夏洛特的肖像。主人公的画家女友深爱着主人公,看到他在寻找夏洛特的画像,便画了一幅与夏洛特一模一样的肖像。不过雷人的是,虽然画中的白色饰带、贵族服饰和膝上红花均与原作丝毫不差,但夏洛特那张可人的面庞却被画家替换成她自己的戴着眼镜的面孔。结果可想而知,主人公气急败坏地离她而去了。主人公之所以如此厌恶,是因为他的幻象框架只有像玛德琳那样的心上人才能进入,画家女友那可怕的脸庞因过于接近母性原质,而给主人公留下了痛苦和窒息之感。这一突如其来的搅局,让主人公对幻象彻底失去了胃口,幻象那俘获、构建欲望的神奇力量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三)对欲望类型的重新划分

在分析意识形态幻象对欲望的双重功效的基础上,齐泽克将欲望划分为两种类型,并说明了二者之间的联系:“欲望本身就是对欲望的抵御:通过幻象构建起来的欲望就是对他者欲望,对‘纯粹的超幻影欲望(即以其纯粹形式表现出来的‘死亡驱力)的防御。”[1](p.166)在齐泽克看来,由意识形态幻象构建起的欲望是与他者欲望相对立的:意识形态幻象所“孵化”出的欲望完全以意识形态幻象本身为欲望目标,沉迷于意识形态幻象的欲望因此便丧失了前进的动力和方向;而他者欲望则不同,它非常清楚自己的终极欲望对象永远在他处,它执着于欲望的永恒流转,压根不相信意识形态幻象会给自己带来一劳永逸的至福。这种超越了幻影魔咒的他者欲望也就是以纯粹形式表现出来的死亡驱力——一把穿透意识形态幻象迷雾的利剑。就两者的关系而言,意识形态幻象建构的欲望是对他者欲望的掩盖,其目标是凝结他者欲望的流动,将欲望永远固化在幻象框架内。齐泽克对意识形态幻象建构的欲望和超幻影的他者欲望的区分以及对二者关系的探讨,为穿越意识形态幻象的意识形态批判提供了至关重要的理论依据。

四、结语

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齐泽克的意识形态幻象理论是对拉康欲望幻象思想的创造性阐释。拉康通过幻象公式($◇a)界定了欲望幻象的内涵与构造,并指出欲望幻象是对体现了大他者欲望的问题“你到底想怎么样?”的回应,是对大他者中的空缺或裂口的填补。齐泽克不仅从社会历史的层面对拉康的上述观点进行了丰富和完善,提出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幻象具有解答欲望之谜的功效,还以幻象框架为切入点开创性地分析了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幻象在诱惑和构建欲望上的巨大作用,并将此观点作为理解意识形态幻象的两大功能和信仰服从机制的关键。另外,齐泽克还首次勘定了意识形态幻象建构的欲望和超幻影的他者欲望的边界及其相互关系。这些都极大拓展了拉康的欲望幻象理论,赋予该理论以鲜明的时代特征和社会历史色彩。

我们从中获得的启示是:对齐泽克意识形态幻象理论的研究必须深入到拉康的精神分析学层面,要以阐释学的视角重新厘定二者的关系。只有从拉康的欲望幻象理论出发来思考齐泽克的意识形态幻象理论,我们才能准确把握该理论的实质与精髓,才能为当前我国社会主义主流意识形态建设提供有效的参考和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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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M].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赵伟:中国人民大学讲师,哲学博士后;刘世衡:长江师范学院副教授,法学博士)

[责任编辑张桂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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