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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关中曲家的雄峻之气与复古格调

2014-04-29汪超

北方论丛 2014年4期
关键词:明代

汪超

[摘要]嘉靖文坛逐渐弥漫复古格调,戏曲领域则呈现出承前启后的特性,康海、王九思等关中文士,伴随南北取士的时代背景,身兼复古流派的前七子成员和曲家的双重身份,立足文统体系展开曲论探究,折射出北方文人的典型戏曲观念,既浸染关中地区的雄峻之气,又流露出其时盛行的复古痕迹,无论文坛和曲坛都皆有别样风格,是解读嘉隆曲坛不可或缺的关键内容。

[关键词]明代;关中曲家;康海;王九思

[中图分类号]I2073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3541(2014)04-0074-05

嘉靖时期的文坛逐渐弥漫复古格调,对于古学的复兴与呼唤,成为诸多文士尤其是前七子的重要声音,同时渴求当下真诗的创作,倡言“真诗在民间”的论调,体现出此时文统体系复古观念的特质。在此文坛复古思潮的笼罩下,戏曲领域则呈现出承前启后的特性,身居关中地区的康海、王九思,作为复古流派前七子的主要成员,同时又积极参与戏曲领域的活动,介乎文统背景展开曲论探究,折射出北方文人的典型戏曲观念。

一、南北之别:康海等关中曲家介入曲坛的时代背景

康海、王九思等关中士子涉足曲坛领域,时值科举功名天下之际,介入戏曲或多或少带有业余的意味,文人士大夫的身份决定其戏曲观念的阐发,难免受到诗文正统思维的波及影响,康海、王九思等人努力诗文复古思潮的倡举,同时也折射出戏曲观念的演绎。审视康海、王九思的戏曲观念,不得不先正视梳理他们的复古思想,并回归至他们介入文坛的背景探寻,其中南北科考导致南北士子观念的差异,是为其间考察审视的重要关节:其一,康海等北方士子复古观念的阐发,将目光溯源至引以为豪的汉唐时代,凝聚成较为浓郁的地域情结;其二,康海等北方士子所禀赋的关中习气,试图以刚劲质朴之气改变当时文坛的柔弱文风,扭转弥补台阁体,以及李东阳为首的茶陵派的不足之处。此外,康海针对南北曲差异的详细论述,身居其间所感受的独特时代背景,也是促成理论阐述的关键因素。

明初朱元璋建立汉族政权,为文人提供更多实现价值的机会。此时的文人群体一方面努力运筹于政治权利之间;另一方面,又活跃于文坛领域。其间,双重身份的交叉互动,影响文学思想的阐发,换言之,他们文学思想观念的表态,或多或少地受到政治因素的干扰,如较为突出的南北之争问题,渗透当时的诗文理论批评,也波及文人戏曲观念的演绎。

文人群体无论是跻身国家的权力机关,还是步入文坛的中心领域,科考都是较为关键的环节,只有通过科举考试才能进入朝廷,进入翰林院,甚至内阁而为朝廷重臣,身份的变化直接导致影响力的大小,文学思想的阐发才能得到认同,并且受到文学才俊的追随效仿,终而成就当时一定影响力的文人群体,如明初的“台阁体”领袖人物的杨士奇等,都是先后官至大学士,特殊的身份直接导致当时朝廷文人官僚的追捧,形成明代前期雍容华贵的突出风气。考察明代前中期的科举考试及其所带来文坛风气的多样现象,是探索考察此时曲坛现象的关键视角。

讨论明代的科举考试,就无法回避最为著名的“南北榜”事件,又称“春夏榜案”。针对这次科举考案,朱元璋采取较为极端的处理方式,牺牲南方士子的集体利益,主要从政治平衡的角度出发,笼络北方士子的支持和拥护,以便更快消灭前元的残余势力,实现南北经济文化的均衡,从而稳固朝廷的统治。南北取士科举的地域名额分配,不仅只是文化层面的问题,而且涉及政治统治的需要,同时也为后来南北士人的争议埋下伏笔:“明代科举分卷制度的实行,客观上起到了稳定政局的作用,体现了协调、优待和兼顾边疆与经济文化落后地区的政策性支持,有利于调动和激发落后地区读书向学风气的形成,促进区域经济和文化的全面提升,维护中华民族的团结统一,形成全国一盘棋的协调发展”[1](p.165)。

南北榜科举对于明代政治文化的推动,促进明代士子群体呈现出地域性特征,同时转变为政治性群体,再变而为文学性群体。科举考试即已成形的南北地域因素,导致朝廷政权的具体运作,在所难免出现南北分歧,也即究竟任命何方文人进入馆阁的现象。如明英宗天顺四年(1460年)的会试:“帝爱时风度,选庶吉士,命贤尽用北人,南人必若时者方可”[2](p.4683)。明英宗朱祁镇交代李贤尽量挑选北方文人,南方文人如果能有像彭时那样风度的方可录用,结果当年所取15名庶吉士当中,北人共有9个名额,占据上风并得以机会进入馆阁,从而把握政治文化的权柄,如李贤的河南老乡刘健也在其列,他在弘治年间官至内阁首辅,其时前七子的凸显就与他密切关联。而以李东阳为首的茶陵派,也都是依据核心人物的地域牵连,逐渐形成独树一帜的文学性群体,由此可见,南北科考所推动的连环效应及政治对文化领域的影响。

总之,明初确立分南北取士的政策,直接关系明代南北文人地位的变化,不仅体现于政治权利的争夺,而且波及文学思想的论辩,审视明代文人文学思想的阐发,南北科考凝聚成的地缘情结,推动文人群体的逐渐形成,并由地域性群体转变为政治性群体,再变而为文学性群体,康海、王九思文学观念的阐发,就附着浓郁的北方士子的关中色彩,对于秦汉文学繁荣的推崇,对于劲健质朴风气的植入,都是非常重要的关键因素。

二、“西北雄峻之气”:康海等曲家振弊文坛的内在情结

以上论述明代科考的地域色彩,或明或暗地推动影响明代文坛的分布格局,胡应麟《诗薮》也有较为客观的论述:

国初闻人,率由越产,如宋子濂、王子充、刘伯温、方希古、苏平仲、张孟兼、唐处敬辈,诸方无抗衡者。而诗人则出吴中,高、杨、张、徐、贝琼、袁凯亦皆雄视海内。至弘、正间,中原、关右始盛;嘉、隆后,复自北而南矣。[3](p.341)

胡应麟细数明代文人地域归属的演变,大致呈现出南—北—南的转变情况。弘治之后,由于南北科榜的推动,北方文人逐渐进入政治文化的中心,同时成为引领文化大旗的重要力量,并推动复古格调的倡举兴盛,只是分歧于究竟复何时之古,其间不论是复秦汉文化、唐宋文化、南朝文化等,都或多或少地受到倡举者地域身份因素的影响。究弘治、正德年间的前七子中,李梦阳为甘肃庆城县人,康海为陕西武功县人,王九思为陕西鄠县人,他们三人都属关中地区,可谓汉唐兴盛之地。其余何景明为河南信阳人,王廷相为山西潞州人,边贡为山东历城人,他们复古论调中恢复汉唐盛世,多少包含有弘扬地域文化的意味。弘治十五年(1502年)康海、何景明、王廷相三人得中进士,尤其是康海的策论为孝宗皇帝赏识,张治道《翰林院修撰对山康先生行状》:

是时孝宗皇帝拔奇抡才,右文兴治。厌一时为文之陋,思得真才雅士。见先生策,谓辅臣曰:“我明百五十年无此文体,是可以变今追古矣。”遂列置第一,而天下传诵则效,文体为之一变,朝野景慕若麟凤龟龙,间世而一睹焉。[4](p.341)

孝宗皇帝等给予康海最高的称赏,也促成他们强烈的自豪感,并转为内心的使命感,而源出他们成长的地域文化血缘,逐渐内化为文化政策的血液,重举汉族文化的中兴旗帜,恢复汉唐时期的恢宏气象,便成为自上而下认可的方向,也是转化为复古格调的动力所在,何良俊《四友斋丛说》曰:

盖我朝相沿宋元之习,国初之文,不无失于卑浅,故康李二公出,极力欲振之,二公天才既高,加发以西北雄峻之气,当时文体为之一变。[5](p.208)

何良俊将康海、李梦阳二人相提并论,指出二人改变文气的重要作用,康海作为关中地区的青年才俊,顺利通过科举考试,并且得到皇帝权臣的赏识,以其浩然蓬勃之气进入较为凝重雍容的馆阁,与李梦阳等人一拍即合,试图改变其所认为的靡弱之气,康海为王九思所作《渼陂先生集序》云:

明文章之盛,莫极于弘治时,所以反古俗而变流靡者,惟时有六人焉,北郡李献吉、信阳何景明、户杜王敬夫、仪封王子衡、吴兴徐昌榖、济南边廷实,金辉玉映,光照宇内,而予亦幸窃附于诸公之间。

康海认为,明初直至弘治时期的文章方至兴盛,并不满之前文章的“古俗”与“流靡”者,故而直取自身禀赋与高扬蹈举的“关中习气”,《隋书·文学传序》:“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6](p.1730)康海等明代文人亦云:“予览传记之所载,关中风声气习,淳厚闳伟,刚毅强奋,有古之道焉。”[7]李开先在《泾野先生传》中评价吕柟:“钟以关中风气,浑厚雄伟,刚毅奋强,而直气将塞乎天地,富贵焉得以淫之,贫贱威武焉得而移且屈之乎!”[8](p.739)北方文士都有对关中风气的清晰认识。

同时,康海等关中曲家“西北雄峻之气”的高调抒叹,极具强烈的现实针对性。康海步入文坛之时的文风之陋,大约所指台阁体和性气诗而言,当时文章风气偏于柔弱的现状,正是他们所要直面振起的难题,复古格调的形成不仅源于内在的血缘精神,还有外在文坛发展现状的现实针对,康海倡举司马迁的文章,李梦阳宗法杜甫的诗歌,打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旗帜,以及刚健质朴的秦汉文风,无疑是一方救弊的良药,有着极强的地域色彩和文坛针对性。康海文章创作理论的阐发,针对文坛现实的弱弊,将古今之文进行比照参议,为当时文坛注入新鲜血液,其《文说》云:

古之文也充之而后然,故其师也法而章焉。今之文也成之而后思,故其敝也涣而晦焉。充之有道,穷理博文而已。理不穷则无以得其旨趣之所在,文不博则无以尽其法度之所宜。故穷理博文而约之于礼,然后可以言其文也。

康海认为,古文的突出价值在于内容形式的充实,所谓为文之道就在“理穷”、“文博”,追求内在的旨趣与外在法度,都能实现较为完满的诠释,而这些恰是“今之文”的不足之处。不仅如此,康海还认为,文章需要有益,张治道评述康海时说:“对山论文以理为主,以气为辅,出于身心,措诸事业,加诸百姓,有益人国,乃为可贵。”[9]在文章旨趣方面进行明确强化,为文需要回归于“道”,这与此时文人普遍推崇的欧阳修论述一致,将“道”具体到关心国家百姓,这样的文章才能充沛厚重,不至于流连于台阁宫廷,过于关注局部生活的描写,从而将文章推向更宽阔的境地。

正如张治道所评议的,康海致力于纠正当时文风之弊,在强调“理”的同时,重视“气”,依据西北质朴淳厚的地域秉性,同时还建立于秦汉时期的传统习气,无疑都是用来纠正柔弱文气的一剂良药。所以,在康海等西北文人那里,无论是理论主张,还是创作实践,都立足于阳刚之气的重振,而从实际所体现的效应来看,也得到当时文人的认可,对于当时文坛风气的扭转起到一定的积极作用。王世懋《康对山集序》云:“先生当长沙柄文时,天下文靡弱矣,关中故多秦声,而先生又以太史公质直之气倡之,一时学士风移,先生卒用此得罪废。”[10]王世懋也指出李东阳主盟文坛时的不足,认为康海秉承秦汉风气,以此扭转文坛的靡弱文风,这也可以说是当时复古风气之下,康海等西北之士从两个层面的展开,不仅致力从内容的“理”,而且还立足于风格的“气”,从两方面改变扭转当时文坛的创作倾向。

康海这样的复古思路同样体现在诗歌方面,致力于诗歌复古思想的阐发,也大约从“理”与“气”两个角度,体现出如出一辙的复古基调,康海对于古今诗人的评价来看,认为“古今诗人,予不知其几何许也?曹植而下,杜甫、李白尔。三子者,经济之略停畜于内,滂沛洋溢郁不得售,故文辞之际惟触而应,声色臭味愈用愈奇,法度宛然而志意不蚀,与他模仿剽夺远于事实者万万不同也”[11]。历数古今诗人当中,唯独称许曹植、杜甫、李白,无论是在“经济之略”的理,还是在“滂沛洋溢”之气,可谓诗歌创作的最高成就,这是当时文坛的所谓模仿者所未能比附的,是对此前复古思路的某种否定。

康海振古格调的阐发与豪迈的“雄峻之气”的抒叹,同样践履于他们的戏曲创作,如康海的《中山狼》《沜东乐府》,王九思的《碧山乐府》都可寻见。康海戏曲创作风格被何良俊评为“跌宕”,王骥德则评为“粗豪”,近代学者任讷《沜东乐府补遗跋》曰:“明初散曲,大抵为端谨一派,元气渐离。至康氏始一意豪放,较之元人,虽终觉气度偏急,然要非昆腔以后之南曲可比者矣。”[12](p.56)诸家评议都聚焦曲风的音情顿挫和抑扬豪迈,提摄符合他们的西北雄峻之气,有抒发英雄激越的豪情,如“流年算来三十七,折尽英雄气。难收张禹头,为就朱云义。死林侵醉模糊因甚的。”([清江引]《九日》之二)另外,《中山狼》描写赵简子猎狼的场景:“尘埃滚地,金鼓连天……纷纷车马,对对旌旗,飞鹰走狗,千群万队。”又“[那咤令]只见那忽腾腾的进发,似风驰电刮。急嚷嚷的闹喳,似雷轰炮打。扑剌剌的喊杀,似天崩地塌。须不是斗昆仑触着天柱折,那里是战蚩尤摆列着轩辕法,却怎的走石飞沙?”通过一系列的叠词渲染气氛,一气呵成,气格豪迈。

康海评价王九思《题紫阁山人〈子美游春传奇〉序》曰:“予读之每终篇或潸然涕焉,曰:‘嗟乎,士守德抱业,谓可久远于世以成名亮节也,如此乃不能当其才,故托而鸣焉,其激昂之气若渗乎其毋已也,此其所感且何如哉,且何如哉。”明确表示出对于王九思曲作“激昂之气”的欣赏:“夫抉精抽思,尽理极情者,激之所使也;从容徐舒,不迫不露者,安之所应也。故杞妻善哀,阮生善啸,非异物也。情有所激,则声随而迁;事有所感,则性随而决,其分然也”。王九思《杜甫游春》借助杜甫之口,浇筑自我胸中的块垒,描写游春经过既没有元代杂剧情节关目的紧凑设计,也没有明代初期杂剧重视热闹场景的渲染,而是突出杜甫游春之时的万千感慨,完全借助唱词来抒发杜甫内心世界的情感,同时也是王九思自我对当下的情志抒发。

三、诗曲同源:康、王戏曲观念的复古痕迹

关中曲家康海、王九思复古旗帜的树立,复古观念的倡举,有着内在和外在的双重因素,精神与现实的互相刺激,导致前七子复古主张的呼喊,这又波及映射于他们戏曲观念的阐发。康海戏曲活动的展开,除了表面的娱赏宴乐之外,其戏曲观念的阐发则立足文统视角的切入,将戏曲纳入文统体系,确认戏曲的正统地位和诗文品性,同样折射出鲜明的复古论调。

康海作为正统文人的身份自居,经历科举与京城时期的辉煌,使其内心流露出较强的文人优越感,肯定戏曲与古诗一体的同时,也表达出与民间艺人的区别,有意识强化戏曲的文人化色彩,他在自题所作《沜东乐府》曰:

予自谢事山居,客有过余者,辄以酒淆声妓随之,往往因其声以稽其谱,求能稍合作始之意益“甚少”。盖沿袭之久,调以传讹,而其辞又多出于乐工市人之手,音节既乖,假借斯谬,兹予有深惜焉。由是兴之所及,亦辄有作,岁月既久,简帙遂繁,乃命童子录之,以存箧笥,题曰《沜东乐府》。

康海对于当时乐府作品颇多不满,其一,在于“调以传讹”、“音节既乖”的现象;其二,在于文辞出于乐工市人之手,造成当时乐府作品水平不高,促使康海亲自操刀捉刃,并将作品辑录成《沜东乐府》,显然康海的作为与朱权较为相似,有意识地区分文人作家与民间艺人,在某种程度上强化戏曲的文人化倾向,从另一个角度将戏曲纳入正统诗文体系。同时,康海戏曲辨体观念的阐发,基本围绕“乐府”概念为核心展开,并延续至古诗体系进行论析,体现出戏曲思想的复古论调。这既要溯源至元末时期杨维桢等人的戏曲观念影响,又要联系当时文坛西北之士复古论调的倡举,从而揭示康海等前七子戏曲观念的阶段性和时代性特征。

检阅这一时期的文人戏曲总集,就可以发现所用的“乐府”称名较为多见,如朱有燉《诚斋乐府》、夏文范《莲湖乐府》、王九思《碧山乐府》、王磐《王西楼乐府》、康海《沜东乐府》、陈铎《秋碧乐府》、杨慎《陶情乐府》等,其间收集的戏曲文体却是多样化,朱有燉《诚斋乐府》收录的多是杂剧,而康海《沜东乐府》等则又是小令套曲皆有,可见仅从概念称名而言,康海等文人还未形成较为清晰的共识。

元代文人关乎“曲”的指称概念,“乐府”只是众多概念的其一,就曲体的外在形态而言,大致倾向于小令的范畴,与“俚歌”相对应而言,“乐府”所指为文人雅士所作的小令,而“俚歌”则是对于民间流传作品的鄙称。不过,元代文人对于“乐府”有较为明晰的认识,钟嗣成《录鬼簿》有“有乐府”和“有所编传奇”的界分,“方今”兼有“传奇”、“乐府”的诸公也是明确交代。杨维桢针对“乐府”的认识,也同样基于诗曲同源的基调。

士大夫以今乐成鸣者,奇巧莫如关汉卿、庾吉甫、杨淡斋;豪爽则有如冯海粟、滕王霄;蕴藉则有如贯酸斋、马昂父……夫词曲本古诗之流,既以乐府名编,则宜有风雅余韵在焉。[13]

杨维桢针对当时曲家的批评,依据词曲本源的核心观点,将乐府文体纳入古诗体系,在诗学体系下展开戏曲思想的阐述,并实践风雅精神切入戏曲,从而也为康海等人将诗文理论的复古格调,纳入戏曲文体的讨论,提供可资借鉴的标本,正好与他们的复古思想不谋而合。所以,辨体命题的讨论首先从曲词范畴入手,以传奇文体的文学性为突破口,将词曲与古诗接续一统溯源正名,肯定他们风雅传统的一致性,以及传奇作品的文学性:“世恒言诗情不似曲情多,非也。古曲与诗同。自乐府作,诗与曲始歧而二矣,其实诗之变也。宋元以来,益变益异,遂有南词北曲之分。”[14](p.44)康海认为,古曲与古诗同根同源,通过与古诗同源的溯流,将曲最终纳入文体内部,确立独立的文体价值和地位。基于文人审美趣味的立场,肯定曲与诗词的共有因素——文学性和抒情性,辨体意识通常基于曲词本位进行探索,但这一结果却忽视戏曲与诗词之间的文体界限,模糊忽略各文体之间的其他特性,从而导致戏曲的辨体意识存在片面性,这一点充分体现在当时曲坛的传奇创作。

基于诗统体系之下的讨论,诗歌作品常见的题材内容,如忠臣烈士、义夫节妇、孝子顺孙,都在乐府作品有所反映,起到感化人心的社会作用。康海为王九思作《碧山乐府》序:

“其才情之妙,可以超绝斯世矣……其声虽托之近体,而其意则悠然与上下同流,宕而弗激,迫而弗怒,即古名言之士或已鲜也。诗人之词以比兴是优,故西方美人,托诵显王。江蓠薜芷,喻言君子。读其曲想其意,比之声和之谱,可以逆知其所怀矣。”

同样为曲正名,与诗词具有同样的讽喻功能,高度肯定“诗曲一体”的命题,同时还需注意的就是,在这种思想的潜意识当中,又与李梦阳“真诗在民间”的文学思想如出一辙,又体现出前七子复古观念在戏曲文体的折射并所体现出的一致性。

康海针对南北曲风格的分析,同时渗透南北地域因素的影响,这一方面由于当时曲坛出现的客观现状,另一方面,源自康海独特敏感的地域情结,才导致他能够对此问题能够透彻论析,其为自己所作《沜东乐府》序曰:

宋元以来,益变益异,遂有南词北曲之分。然南词主激越,其变也为流丽;北曲主慷慨,其变也为朴实。惟朴实故声有矩度而难借,惟流丽故唱得宛转而易调。此二者词曲之定分也。

针对南北曲的讨论并非康海独家之论,这在后面何良俊等人也有涉及,南北文风的差异,以及曲风的不同,虽然一直以来客观存在,但诗文复古思想所努力贯彻的地域情结,直接导致同样能够清晰认知南北曲风的特色,这是我们看待康海这一观点不可忽视之处。

关中另一曲家王九思不仅与康海交往过密,而且也致力词曲之道,他在正德六年(1511年)罢官次年归乡后,便常与康海往来潜心制曲并以唱和:“每相聚沜东、鄠杜间,挟声伎酣饮……自比俳优,以寄其拂郁。”[2](p.7349)借助词曲来排忧解闷,二人相与曲戏的情形,顾起伦进行较为细致的描述:

公尝与余游关西形势,不但山川,而人物尤伟。康王作社于鄠里,既工新词,复擅音律,酷嗜声伎。王每倡一词,康自操琵琶度之,字不折嗓,音落檀槽,清啸相答,为秦中士林风流之豪。[15](pp.1115-1116)

康、王二人将京城诗文唱和的风气,转折而至关中地区的词曲和鸣,虽然他们在诗文方面阐述相近的复古主张,但在戏曲领域又有些微差异,康海是以状元之才,以治国报君为己任,难免视词曲为小道,文学作品为言志的载体,故其较为粗放;而王九思以才子名天下,寄情词曲而能当行出之,更近于本色的专业曲家,对于戏曲的认识较为详细。

王九思的曲论主要体现在为李开先所作《宝剑记后序》《碧山乐府·碧山续稿序》《碧山乐府自叙》等,以及散曲作品的只言片语,大致梳理发现其依旧未能摆脱文统体系的范畴,无法避免诗人的身份立场切入词曲。王九思基于正统士大夫的立场,涉足戏曲文体的领域还是心存余悸,不免对于戏曲地位正名呐喊,努力推崇戏曲的地位,为此将目光聚焦先前的诗人文豪:“风情逸调,虽大雅君子有所不取,然谪仙、少陵之诗往往有艳曲焉”[16](p.996)。以李白、杜甫的事例,来消解旁人的疑惑,同时也是获得自我的心安。晚年所作《〈碧山新稿〉自叙》云:“奉教以来,每有述作,辄加警惕,语虽未工,情则反诸正矣。”[16](p.997)与陆游晚年对于自己作词行为的悔意不同,王九思则是强调符合传统的雅正标准,将词曲之道回归正统,避免时人以为艳曲的误解。从这个角度而言,此时的王九思等关中文人,受制于正统观念的影响束缚,试图将词曲纳入文统体系,提高确立文统内部的地位,并且从文体风格、内容题材、表现功能等多角度出发,赋予词曲同样的文体特质,充分体现强化内在的文学性。

王九思不仅创作散曲,而且填制传奇戏曲,他的戏曲观念倾向于戏曲的自身特性,重视戏曲的娱乐功能和抒情功能,其自作《碧山乐府·碧山续稿序》云:

“予为碧山乐府,沜东先生既序而刻诸木矣。四三年来,乃复有作,兴之所至,或以片纸书之,已即弃去。一日,客有过予者,善为秦声,乃取而歌焉。酒酣,予亦从而和之,其乐洋洋然,手舞足蹈,忘其身之贫而老且朽矣。于是复加诠次,缮写成帙,用佐樽俎。”[16](p.996)

详细描述与康海填曲娱乐的情状,充分发挥出戏曲艺术的本色,体现出戏曲文体的抒情特性。

王九思还重视“托物以寄意”的关键内容,强调文学创作饱含的内蕴,对复古思想的阐述,指出不仅只是模仿杜甫诗歌的格律法度,而是领悟杜甫诗歌“情真”的精神,才能复古人文学的精髓。所以,王九思也将此赋予词曲创作,肯定戏曲创作的兴寄精神,其《与王德征书》云:“拟为传奇,所以纾情畅志,终老而自乐之术也。”又《碧山乐府·碧山续稿序》云:“或兴激而语谑,或托之以寄意,大抵顺乎情性而已。”可见,王九思将戏曲纳入文统范畴视为抒情性的文体,从《宝剑记》《浣纱记》等作品可以发现,体现出此时戏曲创作的基本特征,也即作为文学性的文体来看待,重在抒发作者自我的情感,与诗词等文体在表现功能方面趋向一致。

康海、王九思等关中文士,身兼复古流派的前七子成员和曲家的双重身份,他们对戏曲思想观念的阐发,既流露出其时盛行的复古痕迹,又浸染关中地区的雄峻之气,无论文坛和曲坛都注入别样的风格,是解读嘉隆曲坛不可或缺的关键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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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安庆师范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吴井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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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官员如何发挥谏言监督作用
明代各家“本色说”之于中国奇观电影
明代贵州卫学与地域文化
论明代宾礼制度下的礼乐
明代科举对高考制度改革的启示
东南亚香药与明代饮食风尚
明代休宁隆阜戴氏荆墩门的派分、建构及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