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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家亮盖屋

2014-04-29

上海文学 2014年12期
关键词:吴镇保国

收粮食的王吉光、卖电器的张振国和在乡政府上闲班的李红中坐在医生毅志的诊所里,看着外面的雨,商量着明天王吉光儿子十二岁生日“开锁子”的事情。这是吴镇孩子的成长礼,要大操大办。为此,王吉光已经请了好几场酒,和三个好朋友,已是吴镇著名支客的振国、略懂些易经卦相的红中、会写毛笔字的毅志商量具体的细节,开锁的仪式,各自的分工,该请的人,该坐的位置,等等。

雨下得不紧不慢,无精打采。街道上的灰尘,两边新栽的树,路边的垃圾,都像落汤鸡一样,羽毛东一撮,西一堆,湿淋淋露着青色的肉皮。午后三四点钟,酒后必睡的振国歪在椅子上,头仰着,打起了鼾。

吴镇南头的老单身汉许家亮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直直地走进诊所,走到后面放茶壶的地方,把自己随身携带的大塑料杯里的水倒掉,又装满水,回过身来,盯着望着他的这四个人。

“我准备进城了——”许家亮头使劲向上一仰,喜气洋洋地宣布,声音高亢刺耳,像唱戏一样抑扬顿挫,拖着长腔。

许家亮的脸很小,呈不规则的多棱角状,按吴镇人的话说,三扁四不圆,外挂葫芦瓢。颜色黑黢黢油光光的,像是长年不洗,油和灰层层涂抹,腻厚得发亮。那双眼睛也是油黑色,以超出他年龄的频率滴溜乱转,狡猾、紧张、恐惶,充满警觉,好像有人在后追杀,他随时就得拔腿奔逃。他身体矮小、轻薄,走路没有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就悄然站在了人后面,或呆在吴镇茶馆、酒馆、牌场的某个角落,卑躬屈膝地朝着看他的人笑。看见他,你就像看见某种早晚会饲于虎口的猎物,依靠超常的机警侥幸活到现在。

“我打算走迂回战。上两次还没有走到穰县火车站就被抓了回去,这次,我不去穰县,反向朝南走,绕道西川,南下郑阳,再上北京。”许家亮谁也不看,右手端着茶杯,左手在空中大力挥舞着,比画着路线。坐在椅子上的这几个听众脸上都露着嘲弄的笑容。

“我已经侦察过了,每天晚上六点整,有一趟‘穰县—西川—平安的长途汽车准时经过咱们镇,我到西川下,从西川坐夜车转到郑阳,再从郑阳坐火车到北京。弯儿是转了大一点,可那王八蛋肯定想不到。想到了也找不着。无论如何,这次我得赶到。我那儿的‘老战友打来电话了,说这几天北京正开啥子会,管得严,各省县乡镇的人都把在接待办门口,到一个带走一个。就地解决,有啥要求都会满足。”

“要是能到北京的话,算他孙娃子完了。我不信他孙娃子不服。”许家亮挺直着身板,一句不歇、恶狠狠地说完最后一句话,拎着大塑料杯,扬长而去。

四个人看着许家亮那得意的小身板儿消失在雨中街道的另一端,很有些反应不过来。毅志扭头问被许家亮刺耳的声音吓醒的振国,“你说,这老亮子到底为啥来这儿站这一会儿?为倒一杯水?”几个人“嘿嘿”笑了起来。

许家亮的计划很完美。第二天下午,他就顺利到达北京西客站,坐40路车,到陶然亭北站下,步行几百米,过地下通道,到达接待办。刚到大门口,就看到矮胖的支书吴保国挟着万年不离身的小公文包,正大声嚷嚷着打电话,旁边站着吴镇党委书记和县里管这块儿工作的副局长,还站着几个精壮男子,都是老熟人了。其中一个人朝这边指了指,几个人呼啦一下急奔过来,拽着许家亮就往后面拉。许家亮半推半就挣扎了几下,也就跟他们走了。紧接着,一辆面包车呼啸而来,装上许家亮和这拨人,直往西客站方向奔去。许家亮着了急,往常都是去东边吴镇人张兴昌的张家院儿,把他们塞到那儿,然后再慢慢谈判。

所谓张家院儿,其实就是接待办东边一个废弃的大场地里面几间废弃的平房,房子前后都是长满荒草的大空地。张兴昌不知道从哪儿疏通的关系,把几间房子弄了过来,外接一个水管,在中间敞开的空间做饭、吃饭,旁边四间小屋住人,每个小屋四张高低床。李家院儿在圈子内很出名,不单是吴镇来接访的人知道,穰县的其他乡镇,甚至邻近的几个县,收到了人都往这儿拉,一天给张兴昌一百元,吃住全包。许家亮在那里住过四次。该吃吃,该睡睡,闲时和同行交流交流经验,不用花一分钱。也挺恣意。

许家亮高声喊着,错了,方向错了,不是往这边走。没有人理他。

坐在前座的吴保国和镇党委书记一路聊天。说邻县一个坏女人,得了艾滋病,天天上访,条件是要政府给她娃儿找工作,政府一说难,就拿着针管往街上去,朝路人身上乱扎,人们看见她就吓得乱跑。最后没办法,还真给她儿子安排了工作。这两天又来上访了,说给儿子找的工作不好,要重换工作,得有事业编制才行。

说现在局里也黑得很,要想说下来一个人,至少得两千,连现金都不要了,直接打卡里,省得见面、交接。所以,说啥也不能让人进到大厅里,一旦挂上号,登上记,知道你从哪儿来,再通报上去,省里、县里、乡里算忙起来了。那时再花钱都捂不住了。

又说一个残疾军人,上过老山前线,居功自傲,说安排得不好,到处告状。有一次终于同意回家,给他买好票,人送到火车站。眨眼不见,他身穿黄军装,披着麻袋,站在车站另一头,手举军功章,一声声高喊,“    ,我日你妈!”

大家都扑哧扑哧地笑,许家亮在后面听得投入,忘了自己的角色,义愤填膺地插了一句话,“这鳖娃儿,敢骂领导人,还真是个坏货。这号人,非得整他。”

镇党委书记扭过头来,怒视许家亮,“还说人家,你该不该整?就你这一趟,我得花两万块。上几次你来,上上下下,花了我十来万。你得住啥好了?赔你四千块,你还想要啥?就你那点儿破事。”

事情是这样的。吴镇镇南的村支书吴保国不给满六十岁的孤寡老人许家亮上五保,许家亮去说理,反得到一顿羞辱,说许家亮成天乱跑,不好好干活,不好好做人,还逼死嫂子,老了来沾国家光了。这号人就该不管他,让他自生自灭。说起逼死嫂子,这是许家亮的伤心事,年轻时血气方刚,和嫂子拌几句嘴,没想到嫂子回屋就上吊了。许家亮连夜逃跑,一跑十几年。回来后,父母已死,自己无家无业无妻,侄儿们已然长大,瞪着血红的眼睛看叔叔。

正值秋天,吴镇家家都在门口的水泥路上摊晒打出来的玉米。六十岁的许家亮躺在吴保国家门口的玉米摊里,滚着骂着哭着,哭自己活得冤枉,哭侄子们把当他仇人,骂吴保国欺负他,不得好死。人们都在路边打玉米,晒玉米,听到这哭骂声,就围了过来。许家亮见人围观,骂得更加起兴,一边四处踢腾着玉米,把一堆堆玉米粒扫到了路边的沟里,一边把吴保国母亲年轻时候的风流事也骂了出来。这可惹恼了吴保国,吩咐几个年轻人,把许家亮拉到偏僻处打一顿,不要打明伤,要暗伤。许家亮胸口被踢了几脚,肋骨断了几根,屁股也肿成馒头,被送进了医院。

出了院,不知受谁的指点,许家亮找人写了状子,到乡里告状。最后,当着镇长和镇党委书记的面,吴保国把四千元扔到他面前的地上,“给你,拿去,就是一个地老鼠,剜窟窿打洞,就想要钱。”

红色的老人头呼喇喇撒了一地。许家亮一张张捡起钱,回到家里,休养生息一段,开始了新的人生旅程:告状。县里、省里、北京,一路告过去,许家亮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想要多少钱,想争什么气,吴保国家是吴镇的老门老户,很有根基,也不愿意低头。双方拉锯,一拉就是几年。

十二个小时之后,许家亮又回到了吴镇。他被关到吴镇派出所一个四方形的小单间里,每天有人端吃送喝。就是没人理他。

到了第十五天中午,许家亮被派出所长带到镇上最好的陈记烧鹅馆。推开包间门一看,吴保国、村长、会计、许家亮的本家爷、吴镇党委书记、镇上几个头面人物,齐齐坐在那里。那顿饭到底吃了什么,都说了什么话,许家亮都记不住了。他记得清的是,大家把他让到上位,恭敬得很,那些头面人物一个个温言相劝,频频敬酒,又是兄弟又是亮叔,把许家亮叫得头昏脑胀,不知身在何方。而向来对他凶巴巴的吴保国,也破天荒一声声喊着“老亮爷”,答应明天就去给他上五保,从此以后不再对他恶言相向。又拿出一个鼓囊囊的信封,捧到许家亮面前,说这里面有四千块钱,老亮爷你拿着,算是晚辈的赔礼。一桌子人都批评吴保国,反过来,又对许家亮说,上五保多大点儿事,保国已经赔了你四千块,这回他主动赔你四千,也是诚意。同着这么多人,他吴保国要是再敢对你做啥,我们都不依他。那些平时决然连看都不会看许家亮一眼的头面人物满眼期望地看着许家亮,许家亮别着脖子,想张口说些什么。可是还没等张开嘴,一杯杯酒就又敬到他面前。

事情就这样了。

醉醺醺的老上访户许家亮还没有来得及说出一句话,被敬住了。逃跑挨饿他不怕,威胁恐吓他不怕,县长镇长他也不怕,但他怕敬。他还从来没被这么敬过,坐在高桌的最上位,周边的人一个个弓着身子,看他的脸色,听他的言语,陪他喝酒,这等滋味,许家亮前六十年从来没享受过。

曲终人散。吴保国忙前跑后送人,表达感谢,一边说着许多话,“我会管着他,保证不再给乡里惹事。那就是个球皮、地老鼠,要钱不要脸,再给他点猫尿喝,就迷了。”许家亮喝了酒,又喝点风,在路边蹲着干呕,腰佝偻着,听着风吹过来的断断续续的话,好像很远,与自己不很相干。

那段时间,镇上很多人都看见许家亮在自己家门前转来转去。

吴镇整个朝东朝西发展,新房不断绵延扩张,把周边几个村庄都连在了一起。唯有靠着河坡的这一面,因为地势的局限,发展慢一些。老许家几十户依河坡建房,团在吴镇的后面,很不起眼。

许家亮的三间土屋就在这长长的河坡最后的一个高坡上,后面是灌木杂草,前面坡下是一个大坑塘。那三间房,有两间已经坍塌,只剩下几堵半截土墙,剩下的那一间房整体往东倒斜,悬在一个不稳定的角度,停下了。许家亮用七八根木头从外面顶着东边那面墙,算是把它撑住,勉强不倒。那矮到几乎不到小腿的院墙是用玉米秸、烟秆糊上泥垒的,年深月久,也断断续续,形同虚设。从远处看高坡上许家亮的家,像极了一幅抽象画,后现代的萧条和凄冷,略带着讽刺意味。

许家亮在吴镇似乎消失了。有时顶着一头脏得已经是土黄色的短发,靠在歪墙上晒太阳,伸长着手脚,浑身瘫软着,打着悠长而粗重的呼噜。这不是许家亮的风格。许家亮喜欢串个门,摸个小牌,凑个饭场,闲时到医生毅志的牌场上转悠,举着装满茶水的酱色大塑料杯,不声不响地呆在人后面,眼睛随着局势不停地转着。吴镇人从不在意他,但想起来时,刚好就能看见他。

不知啥时候开始,总有人在深夜听见“咚”“咚”的声音,非常有规律,遥远、沉重,气息急促、短暂,不很明朗,像是从地下很深的地方传上来。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吴镇人心惶惶,要大祸临头了。人们轮流趴在地上,想听出声音的来源,地震、怪兽,还是某种征兆?它总是在深夜如期而至,等到黎明时分,人声渐起,就消失了。

吴保国带着人,在吴镇大张旗鼓地巡逻,没有发现任何头绪。来回几次走过坑塘,靠在山墙边的许家亮都一动不动,吴保国眼睛就斜了起来。这几个月,他们俩一直没有任何交集。吴保国第二天就把他的五保上了,让老二蛋给他捎信,他可以一个月领一百八十元。许家亮悄无声息的,没有去说声感谢倒也算了,不在吴镇晃悠,也不到处吹嘘在北京、镇上的光荣待遇,悄无声息的,很不正常。负责监督他的老二蛋只汇报说许家亮天天在睡觉。吴保国忽然有点头皮发麻。

老二蛋在一旁看到吴保国的脸变了颜色,跑到坡上去,踢许家亮几下。许家亮揉揉眼睛,发现黑塔似的吴保国站在面前,眼睛里掠过一丝惊慌,下意识地把身体向前挡了一下,似乎想挡住吴保国的去路。

一些隐约的光从小屋那腐朽破烂、四处漏风的门里射出来,吴保国几个大步走过去,开门,弯头缩腰,进了屋。“哗”地一下,一柱柱光芒罩住了吴保国,金色的,灿灿的,丝丝缕缕的灰尘在光柱中缓慢轻移。吴保国被照得一阵眩晕,一个踉跄撞倒了门口的案板,案板上的刀、碗、筷,哗啦啦地掉了下来。从案板到后墙,只有五步,吴保国一把撑住前墙,定睛看金光灿灿的后墙。

这是一面西墙,墙上的土砖因年深日久的风化,从四方棱角变为浑圆的弧形,弧形和弧形之间,裂缝变大,就有风吹进,光照进。每当西照太阳射进来时,就形成了万点金光之奇景。

金光灿灿的后墙正中央,一幅更加灿烂的毛泽东像直逼而来。金色的脸在万点金色中慈祥地微笑着,眼睛似乎看着世间万物,又似乎只看着吴保国一人。画中的金色光芒和画外的光芒,相互辉映,金色世界,纯净无比。图像下面是五个金色大字,“毛泽东同志”,两旁还有一幅对联:

文人笔舌武夫刀,抚忧中华气量豪

对联是手写的,工整圆润,但和那幅巨图相比,有点太小,泛白的红纸,粗糙淡薄,有些暗淡畏缩。

这个房间显然没有来过客人。没有桌子、椅子,靠北墙是一张土砖垒成的床,床上堆着油黑发亮满是灰尘的棉被、冬衣和各种看不出形状的衣服。紧挨着床的就是一张古老的五斗桌,上面放着的案板已经被吴保国撞到地上了。

外面忽然一阵惊呼声,吴保国赶忙奔出去,一群人围在另外两间房的废墟中,头齐勾勾低着,探着身体往下看,快要掉下去的样子。许家亮站在门口,团团转,想要挡住这一群人,又带着点早晚都要知道的神情,没有真的去拦。

吴保国也往下看,再往下看,腰探得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是趴在地上了。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里面的光线。一个深广的大洞,有木梯通向下面,木梯正下方还有几篮子土放着。往左往右看,能看到平整的地面,四方的顶,中间有几根粗木头撑着,再往里,隐约看到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有茶壶、茶杯,上面吊着一个小电灯泡,一张小床。这应该是红薯窖的位置。先前,吴镇每家每户都有这样一个窖,冬天用来贮藏红薯萝卜白菜。这种窖在三十年前就没人用了。但是,许家亮的窖里面干净整洁,没有植物的腐败味儿,没有沼气味儿,俨然是一座房屋。在洞的上方,许家亮利用那半截废墙搭了一个棚,棚上面苫一层石棉瓦,洞的周边,是一圈浅浅的水沟,一直通到坡下。

吴保国慢慢站起来,黑塔似的身体似乎千斤重,直坠向地面,威严无比。他用黑塔似的声音问,老亮子,这是啥?

老亮子。又不是亮子爷了。

老亮子偏过身子,不看吴保国,看着天,说,啥,老鼠洞。

啥意思?

没啥意思。地老鼠打个老鼠洞。

老亮子,你这是啥意思?吴保国气得倒噎气,咋了,还一直记着呢?大家说的话都白说了?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许下的诺都是放闲屁?

没放闲屁,咱俩的账两清了。

那你搞这一出是干啥?成心给我难看?你知道这段时间镇上人都疯了,都想着是地震了,有大难了。

许家亮扭过头来看大伙儿,似乎吃了一惊。

你赶紧把它给我填了,这事算了了,你要是不填,我发动全村人来骂你。捣你脊梁骨儿。

许家亮挖洞的消息很快传遍吴镇,没有人骂他,都像看稀奇一样来看许家亮的洞。一开始许家亮拦住不让看,实在挡不住了,干脆做了向导,站在地洞中央,给大家讲他设想中的房屋,左边做卧室,床在哪儿,衣柜、床头柜在哪儿,右边是贮藏室,放谷物、锄头之类,客厅连着厨房,也弄个啥开放式的。中间是客厅,等到全部完工那天,他要在客厅摆几桌子,请客吃饭。

大家听他讲得认真,都扑哧扑哧地笑,有人说,电视在哪儿?柜子在哪儿?一辈子都没混来,住这儿就有了?也有人说,就是给吴保国置个气,不至于当真吧?也有人笑着起哄,好,我们擎等着喝你的上梁酒。

许家亮也扑哧扑哧地笑,说我是地老鼠,我就是地老鼠。我还真准备住下来。你看这屋,冬暖夏凉,又省事又省钱。我地上那房子,再下几场雨,几场雪,肯定不行了,到时我住哪儿?盖房咱盖不起,这里都是现成的。

大家哈哈乱笑,许家亮也跟着笑。都没有往心里去。都知道,许家亮在找吴保国难看。这老亮子,还真是难缠。待上到地面,发现地上的那间房更斜了,这才知道地洞里那几根粗木头就是地上的,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许家亮不紧不慢地挖着地洞,现在他不用晚上挖了。有人来,他还让人家搭把手,帮他把土拉上去。下午的时候,他溜达着往镇上去,喝几两小酒,吃一碗烩面。有一次,吴保国又叫了一帮人请他吃饭,他大剌剌地坐在上位,酒也喝了,肉也吃了,说起地洞的事儿,只说自己是挖着玩的。吴保国也拿他没奈何。

春天的一个下午,一个记者打听着过来,看了许家亮的地洞,非常兴奋,让许家亮摆各种姿势,挖掘的、喝茶的、讲述的,咔嚓嚓地拍了许多。还要和许家亮在地洞里聊天。结果只呆了半小时,就上去聊了。

过了一个星期,吴保国拿着一张报纸,大骂着回村了。吴保国在县上住比在镇上住的时间长,全靠老二蛋替他监控许家亮。可这次老二蛋只顾着新鲜、好奇,围着记者插话,恨不得要比许家亮说得还多,结果忘了汇报吴保国了。

吴保国把报纸摔到许家亮的脸上,这下好了,全中国都知道咱们镇了,你可算是给咱们争光了。许家亮拿起报纸,一个黑色大标题扑面而来,几乎占据半个版面:

新时代农民住地洞,道义何在?!

最后的超粗黑色感叹号让人心里震颤颤的。旁边是几张照片,许家亮的地洞,地洞里的床,最后一张许家亮拿着锨把,做势往篮里装土,抬眼看镜头的样子。强光之下,那张有些惊恐的脸皱纹纵横,孤苦凄凉。

报道说,许家亮既是一个孤寡老人,老无所依,也是一个悲情英雄,以挖洞来表达自己的愤怒,可谓是绝境中的反抗,荒诞却富于启发。洞是黑暗的,但却存留着人间唯一的温暖。报道的最后是吴镇人编的顺口溜,

你说我是地老鼠,

地老鼠打个老鼠洞。

我住洞里美滋滋,

气得黑塔直转圈儿。

这是老二蛋非要一字一句说给记者听的,记者听这些比听故事还兴奋。

看到最后,许家亮有些迷惑,觉得那里面的人既是他,又不是他,分明有许多话他没说过。但他顾不得这些了,他隐约觉得自己的形象有些高大,而吴保国,分明是越发着急且愤怒了。

吴保国又来找亮子爷了。蹲在洞口跟他聊天,许家亮在下面应着,一边盘算着方位,认真地挖着。

吴保国说,有一个新政策,政府给农村危房改造,一家六千元,一个村就一个名额,我把这个名额给你。给谁都是给,有好些人眼气,还有人找我开后门。我把钱给你。

吴保国说,其实咱村里有比你穷的,像老大宽连个房都没有,就睡在麦秸垛里,老二才成天跑,谁管他?你这都不错,还有间房。大队再给你补贴两千,八千元,你拿去,把房子好好修修,把这个洞填上。

吴保国又说,这次咱们好商好量,你别给我耍心眼,不然,我叫人把这破洞给推了。

吴保国在背后给人说,像这些球皮不要脸的,就是想要钱,给他钱,他啥都行了。

许家亮拿了这八千块钱,买了些水泥、石子、青砖、木材,一个人在坡上捣鼓着。山墙上放个鲜红色的听唱机,许家亮新近花一百多块钱买的,放着豫剧《卷席筒》、《七品芝麻官》,过来过去的人都能听到那悲怆高亢又热闹的调子。

一天早晨,许家亮借个三轮车到街上赶集,买了卤猪肉牛肉,羊头肉,各种小凉菜,一箱酒,还买了一只活的老公鸡,一盘万响的鞭炮。遇到熟人就高声邀请,中午到家喝酒啊,都得去,屋要上梁了。屋要上梁,不管老屋新屋,都要杀鸡放炮,请客喝酒。许家亮又到处去借板凳、碗,每到一家,都让人家中午到家喝酒。

人们惊讶地发现,他那间小屋还是原样可怜地悬在那里。但后面那废墙上的顶棚却焕然一新,四面用青砖砌起,洞口变成了方形,四周用水泥糊了边,他又把挖出来的土按照楼梯的倾斜度堆放,一层层夯实,每一个台阶也用水泥抹平。下台阶,溜光的青色水泥地面,空间开阔,从地面到顶上三米多高,四周的角落处许家亮都用石灰、砖头加固过,整个空间方方正正,足有一百多平米。几盏大瓦数的灯泡闪着光,照得这地屋明亮亮的。

而最亮眼的是,是客厅墙上的毛泽东像。许家亮把地面上的“毛泽东同志”像请了下来,制作了一个方形框架,把毛泽东像裱在上面,挂到墙上。两边还是那幅对联,只不过,换了一张新的红纸,这是许家亮亲笔所写,许家亮初中毕业,毛笔字不错。像的前面是一张长条形的供案,供案上摆着香炉,炉里面有香,还在袅袅地升着烟。

许家亮脸上泛着红光,把大家招呼到毛泽东像面前,站成几排,指挥大家在像前三鞠躬,大家都嘻嘻哈哈地站过来,可一开始鞠躬,就都有些安静和严肃了。鞠完躬,正要散开时,许家亮让大家等一等,说,我当年跑到过湖南韶山冲,看人家拜毛主席像,拜完之后还专门许愿。我问过当地的人,特别灵验。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心里默默许愿,他老人家一定会保佑你的。

众人按照许家亮说的,又都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一睁眼睛,就看到“毛泽东同志”慈祥的笑,顿觉得精神百倍。

那天中午许家亮特别开心。一万响的鞭炮在地面炸响着,公鸡杀了,那根粗梁也竖了起来,顶在客厅的右首。地屋里的宴席热闹非凡,菜被吃得光光,人们吆五喝六,把酒也喝得光光。

许家亮当然喝多了,不断给人敬酒,你说,我这屋可以养老啊,那八千块,在地面盖房够弄个啥,连个墙都垒不起来,用在这儿,还绰绰有余。

又说,鳖孙吴保国光说,他不知道现在盖个房得多少钱,给我八千块打发我,倒是叫他住到我那屋里去,叫他去看看咋修?

又喊着,老二蛋,你去把吴保国叫来,就说我请他喝酒。我先叫他拜毛主席。我有毛主席保佑,看他敢不敢毁我屋子?

晕乎乎的二蛋真给吴保国打了电话。吴保国开车从城里直奔许家亮的家,下到许家亮的豪华大屋里,吴保国呆住了。许家亮拉着吴保国,点一炷香,非让他拜毛主席,吴保国拧着身体,不愿意拜。许家亮说,咋,连主席也不拜了,你这啥党员?

这是封建迷信。

啥封建迷信?天安门前的像,纪念堂里的像,韶山冲的像,是不是封建迷信?纪念堂你没去过,没拜过?那是尊敬。我在韶山冲,没有人不拜的,还都许愿,还有人还愿,灵哩很。

喝醉了酒的许家亮口舌伶俐,拉住吴保国,不让他离开供案。吴保国也只好拜了。

许家亮开始推心置腹,娃孙儿,一开始是跟你置气,你欺负你爷。咋,嫌你爷老,叫人打他,老了就不叫活了?你说你爷是地老鼠,我听得可清哩!你爷混得不如人,你就看不起他。地老鼠咋了,我就是地老鼠了,我干脆住到地洞里。我叫你说去!现在真不是置气。你也看见了,我那个屋子就剩一间,再下几场大雨,就完了。你叫你爷往哪儿住?那八千块钱够盖房?你啥都知道,你得给你爷留个活路。是不是?

许家亮滔滔讲着,吴保国听得不耐烦,站起来说,亮子爷,钱也给你了,气你也置了,我看该了了。你地上那房子还倒不了,前十几年是这样子,现在还是这样子,它倒不了着呢。你要是不想叫你孙娃过不去,你就把这洞毁了。要是再报道出去,咱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人们都说许家亮是日子不过了,多年吝啬小气、孤寡闭守的他变了。他把床、锅碗瓢盆逐渐搬进了地洞,见人就邀请到他那儿坐坐,去了,拜拜毛主席,闭眼许愿,再吃几块卤肉,喝几两小酒。慢慢地,就有一些人找着去他那里了,去时还自己提着酒。但又不为喝酒,专为拜像,许愿。

吴保国来察看几次,喝了几次酒,每次又劝又骂,说你还真是地老鼠,会剜窟窿打洞。说别想着我怕你告状,我怕着啥?就让你去告,能告出个啥幺蛾子?不还是想着一个镇上的人,手下留点情面。

有几次吴保国带镇上几个年轻痞子,趁着酒疯,真真假假地把许家亮的破家具踢翻,把电线剪了,有一个年轻人顺手抄起供案上的香炉,想摔到地下,醉了的吴保国厉声喝住了,声音急切、尖利,让许家亮都吃了一惊。

这样闹了几场,许家亮不拆,上面没有人追究,吴保国的官照样在做,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许家亮又从地洞外面施工,把靠河坡那一面的土削薄,他在上面开了一扇窗,室内明亮一些,空气也流动起来了。他告诉吴保国,这样,就不算是地洞,而是半地下室了。

渐渐地,就有来吴镇赶集的远处人往镇里拐一下,参观地屋,烧烧香,拜拜毛主席,许许愿。许家亮在香炉前随意扔上一元两元,十元二十元的。他什么也不说,但就有人也往那里扔上几张钱。许家亮想,看来这是许愿成了,就更加勤奋严肃地擦拭毛主席像,一天天认真敬拜起来。

春末的时候,那个记者又来了,提着一箱白象牌方便面,两瓶沱牌酒。许家亮说,我正想找你,你给得我重新报道一下。他拉着记者细细参观他的地屋,兴奋地给他讲地屋的土质、结构、功能,讲这里冬暖夏凉,他要在这里养老。记者淡淡地听着,不置可否的样子。再照相的时候,许家亮就努力摆出幸福的笑脸,坐在毛泽东像面前。记者摇着头,走了。

往后几天,许家亮天天去医生毅志家等报纸。那天早晨,他终于等到,只见报纸上有一行小字,“农民住地洞后续报道”,紧接着是一行惊心动魄的大黑字,

农民被迫害几近成狂,住地洞如上天堂

许家亮有点不相信自己,揉揉眼,继续看。报纸上的许家亮,穿着1970年代的深蓝上衣,黄球鞋,笑容扭曲,双眼对不上焦,大黄牙往外龇着,有点瘆人和痴狂的样子,背后的毛泽东像被虚化了。另两幅图是许家亮地面上歪斜欲倒的小屋和地洞全景。记者详细地写了许家亮从告状之始的心理变化,尤其强调许家亮的幸福感是虚假的,是被迫害之后的精神迷乱,并认为这是对社会最大的讽刺。文中用了无数感叹号,用了很多许家亮没有见过的词语。

许家亮拿着手机,用吵架似的声音和记者打了两个小时电话,他反反复复地说,记者同志,你得给我改过来啊,不是这样子的,你咋能这样写啊。许家亮在镇上磨磨蹭蹭,在李洪升拉面馆吃面,吃完也不走,一两又一两地喝着散酒,心里有说不出的不舒服。下午四五点钟,在金色阳光中,许家亮醉醺醺地往家走。

他的院子里人声鼎沸。一些拿着照相机、摄像机的人走来走去,吴保国在人群里,拿着烟,点头哈腰地给人家敬烟,可是没人理他。他又看见吴镇党委书记、乡长都在人群中,尴尬地站着。那些人一看见许家亮,就像秃鹫看见猎物一样,迅即俯冲过来。

许家亮被眼前的情形吓住了。愣了片刻,往地屋那儿奔去。眼前是一个深陷下去的大坑,他的地屋不见了。许家亮在大坑周边团团转,疯子一样地四处寻找。我的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啊。我的主席啊。

他向左看,忽然发现那间老破屋的房门开着,几道金光射出来,灿灿的。走进屋内,金光直扑过来,金光中的老人家正慈祥地看着许家亮案板上的那盆饺子馅。

“毛泽东同志”像又被请了回来,端端正正地挂在西墙上。下面是供案,供案上的香炉里还有新点的香,正袅袅地冒着烟。再往两旁,是各种许家亮已经搬到地屋的杂物和他的饺子馅。他昨天才盘了一大盆饺子馅,准备今天包饺子吃。许家亮站了一会儿,突然窜出屋子,站在坡地上,叉着腰,声嘶力竭地喊:

我日你们祖奶奶——

春末的时候,那个记者又来了,提着一箱白象牌方便面,两瓶沱牌酒。许家亮说,我正想找你,你给得我重新报道一下。他拉着记者细细参观他的地屋,兴奋地给他讲地屋的土质、结构、功能,讲这里冬暖夏凉,他要在这里养老。记者淡淡地听着,不置可否的样子。再照相的时候,许家亮就努力摆出幸福的笑脸,坐在毛泽东像面前。记者摇着头,走了。

往后几天,许家亮天天去医生毅志家等报纸。那天早晨,他终于等到,只见报纸上有一行小字,“农民住地洞后续报道”,紧接着是一行惊心动魄的大黑字,

农民被迫害几近成狂,住地洞如上天堂

许家亮有点不相信自己,揉揉眼,继续看。报纸上的许家亮,穿着1970年代的深蓝上衣,黄球鞋,笑容扭曲,双眼对不上焦,大黄牙往外龇着,有点瘆人和痴狂的样子,背后的毛泽东像被虚化了。另两幅图是许家亮地面上歪斜欲倒的小屋和地洞全景。记者详细地写了许家亮从告状之始的心理变化,尤其强调许家亮的幸福感是虚假的,是被迫害之后的精神迷乱,并认为这是对社会最大的讽刺。文中用了无数感叹号,用了很多许家亮没有见过的词语。

许家亮拿着手机,用吵架似的声音和记者打了两个小时电话,他反反复复地说,记者同志,你得给我改过来啊,不是这样子的,你咋能这样写啊。许家亮在镇上磨磨蹭蹭,在李洪升拉面馆吃面,吃完也不走,一两又一两地喝着散酒,心里有说不出的不舒服。下午四五点钟,在金色阳光中,许家亮醉醺醺地往家走。

他的院子里人声鼎沸。一些拿着照相机、摄像机的人走来走去,吴保国在人群里,拿着烟,点头哈腰地给人家敬烟,可是没人理他。他又看见吴镇党委书记、乡长都在人群中,尴尬地站着。那些人一看见许家亮,就像秃鹫看见猎物一样,迅即俯冲过来。

许家亮被眼前的情形吓住了。愣了片刻,往地屋那儿奔去。眼前是一个深陷下去的大坑,他的地屋不见了。许家亮在大坑周边团团转,疯子一样地四处寻找。我的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啊。我的主席啊。

他向左看,忽然发现那间老破屋的房门开着,几道金光射出来,灿灿的。走进屋内,金光直扑过来,金光中的老人家正慈祥地看着许家亮案板上的那盆饺子馅。

“毛泽东同志”像又被请了回来,端端正正地挂在西墙上。下面是供案,供案上的香炉里还有新点的香,正袅袅地冒着烟。再往两旁,是各种许家亮已经搬到地屋的杂物和他的饺子馅。他昨天才盘了一大盆饺子馅,准备今天包饺子吃。许家亮站了一会儿,突然窜出屋子,站在坡地上,叉着腰,声嘶力竭地喊:

我日你们祖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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