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信送给大月氏
2014-04-29李国锋
李国锋
每当秋高马肥之际,匈奴人就会变得不安分,渴望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一番,在喊杀声里,纵马驰射;鸣镝响处,让敌人血溅如花。他们甚至把对方的头颅从眉眼处锯开,在里面嵌上金片,外面蒙上皮套,作为饮酒的器具使用。有时还把他们的头皮揭下,拴在马的缰绳上以示荣耀。也许只有这样做,才能显示自己的残暴与野蛮,才能匹配自己幼时所受的苦。
据勒尼·格鲁赛在《草原帝国》中记载,匈奴人会戳破自己小孩的面颊,使之长成瘢疤以防胡须的生长,然后,让他们像畜生般活着。通过考古学家从匈奴墓葬中的发现,我们看清了他们的相貌:头发浓密、梳向后方,前额宽广,眼睛巨大,眼珠虽绣成黑色但瞳孔却用蓝线,面孔严肃,很是威严。
当这样一群兽类集团的骑兵出现在被狂风吹得起伏不定的草尖后面时,无论对手是谁,恐怕都会禁不住缩缩脖子——好冷啊!面对如狼似虎的强敌,并非所有人都抱着“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决心。在匈奴的弯刀之下,越来越多的头骨被制成酒器,这其中就有大月氏国王的。
那该是多么惨烈的一场战役,月氏举国向西逃,仇深似海却没有实力报复,只能埋藏在心里。这一信息,被匈奴降人传递给登基不久的汉武帝。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攻打匈奴,苦于没有盟友。这下好了,一旦联络上月氏,他们从西面进攻,我们从南面进攻,形成钳制包围之势。有仇的报仇,有恨的解恨,两全其美。武帝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
然而月氏在哪里?怎么才能找到他们?西出阳关无地图,还不通言语。三五十个部族跟王国,情况之复杂,先不必细细说,单单是途经匈奴的版图和势力范围,就够凶险的了。好在,不是武帝亲自去。诏令下达,“募能使者”。张骞“以郎应募”。郎官虽不在政府任职,但更接近皇帝,能被选在皇帝身边陪侍,相信绝非等闲之辈。
在张骞的带领下,肩负联络之责的使团一百多人,从陇西出发。不过,送信的队伍太庞大未必是好事。
1898年,美国为夺取西班牙的美洲殖民地发动战争。随着战局的深入,美国必须跟西班牙的反抗军首领加西亚取得联系。可对方在古巴丛林深处,无人知道确切地址,无法送信过去。这时有人向总统推荐一个名叫“罗文”的人,说他有办法找到加西亚,也只有他才能找得到。
罗文拿好信,把它装进油布制的袋子里,封好,吊在胸口,划着一艘小船,四天后的一个夜晚在古巴上岸,消失在丛林中,又过了三个星期,他把那封信交给了加西亚。当初麦金利总统把写给加西亚的信交给罗文时,他接过信后,并没有问:“加西亚在什么地方?”
同样,张骞也没有问“月氏在什么地方”。然而,不同的是,罗文不问,不代表他不找向导,不查地图,不带纸笔和信号弹。相反,他是古巴通,知道找加西亚应该问谁、去哪儿找、怎么去。不问,体现他专业的自信。张骞不问,估计是知道问了也白问,至于他能不能完成使命,谁也说不准。这本身就是一次拓荒之旅,探路之行。既然“应募”出发,那就必须得提溜着脑袋前进,何必愁云惨淡?笑对瀚海阑干才是大汉民族的本色。
罗文一个人,最后竟然完成使命。而让我们感到沮丧的是,张骞等一百多人,进入河西走廊没多久,便被匈奴捉住。难道真的是人多目标大,容易被发现?
用不着大刑伺候,单于就获知他们此行的目的—— 一百多人如何能守住秘密?单于似乎没有恼火,他说:“月氏在我们北边,汉朝怎么能够前往通使呢?比如我要是派人出使南越,你们汉朝肯让我随便通过吗?”别看他是兽类集团的老大,说起话来倒不乏幽默,而且有一股王者的自信。他没有想着杀张骞,而张骞也没有想着学后来的苏武去择死。哲学家张岱年老先生说:“活着,就是一种成就。”这是经历尘世跌宕之后的通达与彻悟。张骞或许更早熟一点,他不教条,深知只有活着,生命才能展开,才有继续完成使命的可能。
在异域蛮荒,怀着对温情、温暖、温馨的渴望,他没有驳单于的面子,娶了匈奴姑娘,还生了混血儿。虽然不是有滋有味地过着“农妇山泉有点田”的小日子,但至少当苦涩的沙吹向脸庞时,他不会觉得那么痛。十几年光阴似水,并没有把张骞对故国故土的念想洗白,深沉的底色让他始终保持汉节,不忘使命。 终于,他带领伙伴们趁机向西逃亡,顾不上“挈妇将雏”。这倒不是无情,只因前路漫漫充满坎坷与艰辛。
好在,他们这十几年也不是白待的,这次明显有了进步,一口气就逃了几十天,逃到大宛王国。张骞说明前因,道清后果,许下“汉之赂遗王财物不可胜言”的承诺。大宛王喜出望外,礼送其出境,并派翻译人员带路,把他们送到康居王国,康居又把他们送到月氏。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月氏虽然被匈奴驱赶,离开河西走廊的故土,但他们却征服了大夏,在这里做了君王。“地肥饶,少寇”,境况远胜当初。与其执念复仇,不如着眼当下,关起门来,过好自己的生活。十几年前结盟的信,换来的不是对方积极热情的呼应。张骞索性在月氏住了下来。唇舌没有少费,当地土话估计也说得很溜了,但安乐的生活,总会让人厌倦打打杀杀。谁不喜欢“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张骞的鼓动,必然没有人走心。
伟大如列宁者,当年流亡到瑞士的苏黎世,在工人中间,进行革命宣传,“一对一”辅导,都毫无效果,甚至有青年代表还嘲笑他,用前额是碰不透墙壁的。瑞士是一个连穷人生病都能住进疗养院的社会,老百姓安居乐业。任何“激进”自然没有市场,掀不起什么风浪。
虽说有几分挫败,可那时俄国已经沸腾,让革命导师感到振奋的是,几个月后他领导的十月革命就此“改变人类命运”“开创人类新纪元”。
相比之下,张骞要更显落寞甚至落魄,无法实现武帝的夙愿不说,在归途中,竟然再次被捉。“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却能两次踏进同一间囚房。这该是多么沮丧的一件事!
过了一年多,单于去世,匈奴内乱,张骞再度逃亡,原想抛下妻儿,但这次妻儿却是舍命相随。面对追兵,张骞最终只抢到一个儿子,妻子跟幼子被隔断,从此天涯相望,生死茫茫。十三年前的一百多人,只有张骞跟堂邑父逃回。堂邑父本是匈奴人,善于射猎,困窘时就射猎禽兽来供给饮食。“少年子弟江湖老”已是莫大的幸福,更不要说还有荣耀,前者官拜太中大夫,后者当上奉使君,而更多的子弟却埋骨荒漠。
当然,官可不是白给的,“天子坐明堂”,听张骞给他讲述行走异国的故事。他除了亲身到过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之外,还间接了解到与它们相邻的五六个大国,那是一片比当时中国还要广大的新世界。
张骞改变了人们对世界的认识,尤其是开阔了武帝的视野,从而拓展了汉民族的生存空间,推动了华夏文明跟域外文明的交流。因而,他送信给大月氏的行为,要比罗文卓绝得多,伟大得多。
只是在当时,张骞未必能意识到这一点,毕竟光带回点见闻,还是有些气短。于是,他又给武帝设计出另一条到达西域而不必经过匈奴的路线,让武帝的“威德遍于四海”,让大汉帝国在名义上控制的地域多出几万里。一想到每年有大量操着不同语言、有着不同生活习俗的异族人来朝见,武帝“欣然以骞言为然”。
接下来张骞开始了第二次出使。出发的时候,他带着价值几千万乃至上亿的金币、布帛。在到达乌孙之后,张骞又派遣很多副使到西域各国,宣扬国威,赏赐金帛。后来,武帝在长安就看到很多奇珍异物,什么玉石、鸵鸟之类的,也欣赏到诸如吞刀吐火这般的杂技魔术。高兴之余,他少不了“设酒池肉林以飨四夷之客”。
无论是送信给大月氏还是宣扬国威,这背后其实都有着跟匈奴争夺西域控制权的战略意图,也是出于保障汉民族生存安全的考虑。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就是这样,一起心一动念,张骞等人就得辗转异域十几年,几回死里逃生,多少次风餐露宿。当然,张骞也没有亏待自己,至少第二次出使时,改善了自己的财物状况。
正因如此,后来,他跟李广出塞,攻击匈奴,结果误期而致失败,论律当斩。司法森严,危难关头,金帛显身手,最终他被赎为平民。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张骞在送信给大月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