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李白《静夜思》英译的思考
2014-04-29何慧珍卿倩
何慧珍 卿倩
摘 要:本文基于汉语与英语语言系统的差异性、译者个体审美注意力的区别性,以李白的《静夜思》为研究文本,通过对不同译者的不同英译版本进行比较分析,用以探索语言本身以及译者个人审美注意力在翻译过程中所产生的不同的审美感知,借以说明翻译欣赏应超越“对”与“错”的局限,同一部作品的不同翻译版本正是个体独特价值的创造成果。
关键词:韵律;语法系统;审美注意力;《静夜思》
[中图分类号]H31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2831(2014)05-0161-4 doi:10.3969/j.issn.1006-2831.2014.02.039
《静夜思》是唐玄宗开元十四年旧历九月十五日左右李白旅居扬州时的作品。诗歌表达了作者在寂静的月夜对家乡的思念。诗的前两句描写了诗人作客他乡,睡梦初醒时一刹那间所产生的错觉。“月光”的皓白,“霜”的冰凉,统一的冷色调给全诗奠定了感情色彩,烘托出诗人旅居他乡的寂寞悲凉。后两句直接刻画了诗人的动作神态,进一步表现了诗人对故乡的思恋。“举头”凝望明月,想着故乡此时此刻也处于这轮明月的照耀之下,“低头”这一动作不但表现了诗人已经深深陷入了对故乡的思念之中,同样也暗示了诗人对现状的无奈。
《静夜思》虽然只有短短四句,但清新朴素,构思细致深曲,字字珠玑,饱含诗人的思乡之情,整首诗结构严密、意境深闳。同时,该诗韵律柔美,具有极强的语言音乐美。如果译者想要正确传达原诗的所有信息,同时保持原诗的音乐美,恐怕并非易事。通常情况下,译者在翻译诗歌时“首先要在声律、句法、诗体等形式上对照比较,在尽量保存原意的条件下,以另一种语言适当地表达出来求其近似”(吴富恒,1984)。但是,碍于不同民族之间语言、思维、文化等方面的差异,即使再优秀的译者也未必能做到将原文的韵味毫无遗失地传达给目的语读者,使其产生与源语读者完全相同的感受。
1 .《静夜思》中韵律的翻译
英汉文学语言的用韵都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而且各有千秋。英语和汉语中所谓“韵”实质都是一样的,即“音节中的元音(韵母)相同,元音(韵母)前的辅音(声母)不相同,元音(韵母)后的辅音(声母)相同”(刘宓庆,2005:99),“汉语是一种元音占优势的语言,尤其讲究文学语言的尾韵”(刘宓庆,2005:101)。下面我们以李白的《静夜思》为例,分析尾韵在中国古诗中的运用,浅析重译的必要性。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aa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ba
唐及唐之后的绝句主要是在一、二、四句末押韵,《静夜思》作为绝句的经典之作,有着绝句押韵的特点。一、二、四句分别以“光”“霜”“乡”结尾,三个汉字的韵母均为“-ang”,达到了文学中压尾韵的效果。韵律是语言音乐美中的重要构成元素之一,它不但使诗句有音乐般的节奏感,还使读者在朗读诗歌时产生相应的联想,在诗歌韵律的起落中去感受诗人的情感抒发,去接近诗人的创作环境和情感目标,进而与诗人产生共鸣。从翻译美学上分析,这是不少人主张译诗必须押韵的原因。
试比较以下两种译本,前者被译成无韵诗,后者被译成押韵诗的效果。
译本一:
I saw the moonlight before my couch,
And wondered if it were not the frost on the ground.
I raised my head and looked out on the mountain moon,
I bowed my head and thought of my far-off home.—translated by S. Obata
译本二:
Before my bed a pool of light—
Can it be hoarfrost on the ground?
Looking up, I find the moon bright.
Bowing, in homesickness Im drowned.—translated by Xu Yuanchong
英语一般以字母表示尾韵。在英汉诗歌互译中是可以实现尾韵的对应的,如若不然,至少可以做到押韵,以尽力保留原诗的音乐美。上文提及的两种译本中,S. Obata的译本很清楚地将原诗中的画面及意象全然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懂得源语和译语的读者能很迅速地将两首诗的意象联系起来,不失为一个好的译本。然而,对于熟稔汉语的读者而言,S. Obata的译本很难达到中国古诗音韵美的要求。诗歌中的韵是中国古诗的重要组成部分。“韵”可以使诗歌产生节奏感,让读者得到听觉上的审美满足。特别是在汉语中,“声韵和谐”是构建诗歌音樂美的必要条件。唐代著名诗论家陆龟蒙在《复友生论文书》中说“声之不和,病也”。正是因为这样,许多优美的中国诗歌都极其重视押韵。后者许渊冲在选词和排序的过程中注意到中国诗歌对音韵的要求,选用“flight”“bright”“ground”“drowned”四个词,以“-t”和“-d”两个辅音压尾韵,在翻译出意象的同时兼顾了中国古诗的音韵美。当然,由于不同的译者有着不同的审美理想,也有人认为译诗不必押韵,而应努力保证意象美。
以上两位译者的审美理想各有不同,因而在诗歌韵律的翻译上各持己见,形成了不同的译本,两个译本都不失为佳作。
2 .《静夜思》中主语的翻译
汉语是偏重意合的语言,主语和谓语之间的关系松散,在组词成句的过程中,词的位置和用法都相对灵活,诗人在创作中为了达到某种特殊的审美体验,可以改变词语在句中的位置,在特定语境中甚至可以省略主语,而词义并不会发生改变。以“举头望明月”这一句诗为例,熟悉源语的读者可以看出原诗中“举头”这一动作虽然处于主语的位置,但很明显它并不是这一句诗的主语。
在李白的《静夜思》里,诗人站在自己的角度上描绘了一个月夜的美丽景致,以及诗人当时的感受。全诗并未直接涉及明显的主语或指代主语的词语,但源语读者不难意会出原诗隐含的主语是诗人自己。这是汉语表达的一个特点,在汉语的表述中“往往从自我出发来叙述客观事物,或倾向于描述人及其行为或状态,因而常用人称。当人称可以不言而喻时,又常常隐含人称或省略人称”(连淑能,1993:76-77)。这种主语省略的现象在中国古诗词中很常见,这是因为中国古人强调整体思想,由此他们在创作时更加习惯整体性思维。从语言的形式上来讲,汉语“造句注重意念连贯,不求结构齐整,句子以意役行,以神统法,因而流泻铺排,采用的是散点句法”。更多关注的是其内在的含义,是一种意合型语言(连淑能,1993:46)。
下面以《静夜思》中“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两小节为例,如果我们将原诗中省略的主语补充出来,原诗即成为“我举头望明月,我低头思故乡”。不难看出,虽然这样的诗句表达同样正确,但不如原来的句子简练、形象、逼真,其表达形式也失去了诗歌言简意赅的特点。补充了主语的诗句给读者带来的美感明显弱于原诗。
与汉语不同,英语是一种十分重视语法的语言,“造句注重形式接应,要求结构完整,句子以行寓意,以法摄神,因而严密规范,采用的是焦点句法”(连淑能,1993:46)。更加注重形态与句法结构,是一种形合型语言。在正式文体中主语是不可以省略的,如果一个句子缺少主语,便会被视为非正常语序。正如王力先生所言,“西洋的语法通则是需求每一个句子有一个主语,没有主语就是例外,是省略。中国的语法通则是,凡主语显然可知时,以不用为常,故没有主语则是常例,是隐去,不是省略。”
由此看来,在我们将中国古诗翻译成英文时,主语的翻译便成为译者必须首先考虑的一个问题。下面我们用“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两小节诗歌的五种英译版本来进一步探讨汉译英中主语的翻译问题。
译本一:
I gaze at the bright moon, raising my head.
I am missing my native place, when I bend my head.
—translated by Tang Yihe
译本二:
I lift my eyes and see the moon,
I bend my head and think of home.—translated by Yang Xianyi
译本三:
Looking up, I find the moon bright.
Bowing, in homesickness Im drowned.—translated by Xu Yuanchong
译本四:
I raised my head and looked out on the mountain moon,
I bowed my head and thought of my far-off home.—translated by S. Obata
译本五:
Lift my head, I watch the bright moon.
Lowering my head, I dream that Im home.—translated by Arthur Cooper
在汉语的语法系统里,主语并非是必不可少的成分。例如原诗虽然省略了主语“我”,但是我们仍然能很好地理解诗歌所传达的情感,丝毫没有影响语言的交际功能。因为在汉语中主语与谓语的联系并非十分紧密,汉语也不注重主语与谓语的一致性。以上五个译本来自中外五位不同的译者,译者们均将原诗中省略的主语“我”用“I”翻译出来了,目的是为了使译本符合英语的语法要求。在英语语法系统中,主-谓是句子的主要组成部分,译者在翻译“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两小节诗歌时需要把主谓关系纳入考虑范畴,译本以动词谓语为核心,谓语必须与主语一致。而主语是一个与全句有密切关系的重要成份,不可或缺,且要求谓语在人称和数上与之保持一致关系。英语语法的谓语词形变化都是随着主语的不同而变化,主谓语结构相当严密。如果将译本中的主语“I”去掉,其后紧跟的谓语动词“gaze”“watch”“find”等就很难确定形式。
综上所述,主语的选择和转换在汉译英中极为重要,因为在很多情况下汉语句法的结构形式不能直接与英语的句法结构形式相对应,这时就需要译者根据英语的句法结构特点在句式上进行适当的调整。
3 . 翻译中译者审美注意力的差异
譯者在进行翻译创作前必须先对审美对象进行感知。“只有进入审美主体的审美情景注意的事物才是真正的审美对象”(陶水平,1999:40)。审美主体总是更加倾向于注意那些符合他审美需要、审美兴趣和审美理想的事物。在诗歌翻译审美过程中,原诗就是翻译中的审美对象,但是由于译者个人的审美感知存在差异性,会导致不同译者将审美注意力放在不同的地方,下面笔者用《静夜思》中“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这两句为例,来具体分析个体审美注意力差异对翻译中审美过程的影响。
译本一:
The moon shines brightly in front of my bed;
It was frost on the ground I thought and said.—Translated by Tang Yihe
译本二:
Before my bed,
There is bright moonlight; So that it seems,
Like frost on the ground.—Translated by Arthur Cooper
译本三:
Before my bed a pool of light;
Can it be hoarfrost on the ground?—Translated by Xu Yuanchong
针对原诗中“明月光”这一意象,三位译者得出了三种不同的翻译版本。首先看唐一鹤的版本,唐一鹤用副词“brightly”来修饰动词“shine”。在英语中,副词能起到强调的作用,在特定的情况下会赋予某一中心词不同的含义,因此,唐一鹤在此强调月光的“brightly”,将更多的审美注意力放在了月光的皎洁程度上,更加强调的是“明”。再看Arthur Cooper的翻译版本。Arthur Cooper直接用形容词“bright”来形容“moonlight”,用一种近似于陈述的语气阐述了月光的白和亮,并没有刻意地强调此时的月光与其他时候的不同,因此Arthur Cooper将更多的审美注意力放在“明月”上,更加强调的是月亮本身。许渊冲的版本并没有用“moon”或“moonlight”这种很鲜明的表示“明月”和“月光”的词,而是直接用“light”来代替,许渊冲更加重视原诗中“光”这个词。再看许渊冲使用的修饰词“a pool of”,这个短语给人一种倾泻、盈满的感觉。使读者联想到此夜的月亮应该极其亮,方能使得月光倾洒满地。该译者将审美注意力放在了月光的“多”上,通过短语“a pool of”,从侧面描写,强调了当晚月亮的明亮程度,给读者想象和自由发挥的空间。
综上所述,我们不能说哪一种译本更好,因为个体审美的判断是不同的,美存在于我們对事物的感觉中。同样的审美对象,给不同审美主体带来的感知不一定相同。每一位译者都是个性化的个体,“这种充分的个性化在于审美意象的具体化、独特性,在于审美意识态度是充分发展的自由意识审美态度,它体现着个体独特的价值创造”(杨春时,1986:96)。著名翻译理论家Nida曾说:“The translator must strive for equivalence rather than identity. In a sense, this is just another way of emphasizing the reproduction of the message rather than the conservation of the form of the utterance.”(译者必须努力求得等值而不是同一。在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是强调复制信息而不是保留话语形式。)(Nida & Taber, 2003: 12)。不同译者面对相同的审美意象,着重点却有明显的差异,这种现象与译者们作为翻译个体所体现出来的独特的价值有着极大的关系,同一部作品的不同翻译版本正是个体独特价值的创造成果。
参考文献
Nida, E. A. & Charles R. T.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Translation[M]. Holland: Brill Academic Publishers, 2003: 12.
连淑能. 英汉对比研究[ M ] .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 9 9 3:4 6 -7 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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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水平. 审美态度心理学[ M ] . 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 9 9 9:4 0 .
吴富恒. 译诗琐言[ J ] . 翻译通讯,1 9 8 4 ( 4 ) .
杨春时. 审美意识系统[ M ] . 广州:花城出版社出版,1 9 8 6:9 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