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个故事
2014-04-29狂奔的兔子
狂奔的兔子
如果你默默无语注视一个女孩儿三年,三年后那个女孩儿会走过来问你有没有空和她聊聊天。
白小白就是那个被我的目光滋润了三年的女孩儿。
三年前,我走进这个班,过道那面一个穿着手绘帆布鞋扎着马尾的姑娘,回过头看我一眼,嘴角微微翘起,我心里一振,好像什么东西在心底盛开了,后来我知道盛开的不是我的心,是她的脸,因为在开学的第一天开始,班级门口高年级的学长们作鸟兽状争先恐后挤在我们班的后门口喊她的名字,白小白。
我在数学老师转过身写出层叠的板书的空隙瞄向她;我在课间拿着篮球打闹的时候假装无意蹭向她;我在晚自习捧着韭菜盒子被班主任围剿的时候面红耳赤地想着她;我在高考报志愿的时候写纸条给她:你嘴角向下的时候很美,就像安和桥下清澈的水。
隔天,我就在糗百上看见安和桥的水,满是废旧垃圾和塑料瓶,我似乎知道了她迟迟没有给我答复的原因。
我承认,我是安和桥的水,我们全家都是安和桥的水。
蒋蕊小名大丫,传说是因为她姥姥叫不上来她名字里的蕊字,给取的别名。
小时候我姥姥也对我妈说过烂名好养活,但传说我在会爬的时候,就已经对二生子的名字置之不理了,我成功地捍卫了我作为李茂生的尊严,虽然长大以后无数小伙伴在跟我摔跤摔不过的时候就宣称自己叫李茂。
大丫是胡同里的大姐大,从小长得结实,当我吃的油条被抢的时候,她总像一面墙一样往我身前一横,我那时候觉得,要么我就“嫁”给大丫算了。
大丫说,我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别人都瞧不起她,可是我不会。
她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
长大后,我的文弱书生的样子反倒成了抢手的形象,当众多女孩往我手里塞情书的时候,大丫也递给了我一枚粉色的信封,上面就一句话,“跟我处对象吧,干不干?”
我不知道怎样和她阐释爱情她能听懂,我相信诸如“爱是一种感觉”,“我相信世上还有超越亲情友情之外的第三种感情存在”这类的话,她一定都会困惑,索性就给她回,“不干。”
暑假的时候,我妈打电话说大丫要了我学校地址宿舍电话,要来看我。我扯了电话线在宿舍睡了三天三夜,吃了一箱泡面,一个暑假没敢回家。
再回家的时候看见信箱里满满十几封信,下面的落款都是蒋蕊。
大丫啊大丫。
辛紫是我的同桌,闻名于校内的“巴黎三巨头”的老大。所谓的巴黎三巨头,意思是稳居年级榜前三,雷打不动。
辛紫嗜睡的程度非常人能够企及,敢在任何一个老师眼皮子地下长睡不醒。当她扑扇着睫毛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时,我知道,她只是困了。
辛紫只要在醒着的时候,都会给我讲黑人奴隶解放史,她的偶像是马丁·路德金,她说,她相信能成大事的人,一定敢推翻常人不敢企及的东西,譬如谁规定上课不准睡着听。
班主任在开学的时候视辛紫是眼中钉,因为每一个科任老师都会在下课的时候对她说,一个女孩儿坐第一排,上课睡觉打呼噜。
可是第一次模拟考之后,班主任对辛紫的态度就由斜视变成了侧目,因为辛紫除了语文以外,科科几近满分,甩了我们班第二名将近50分。
班主任在一次班会上温柔地把辛紫叫醒后说,“女人的聪明和美都是睡出来的。”
之后,我们班里上课睡觉再没人管。
可是第二次模拟考之后,班主任看着惨不忍睹的班級成绩又开始拿着教鞭挨个敲桌子。很多女生说辛紫上课其实没睡,净偷着学,我望着辛紫淌在文综卷子上的口水,打心眼儿里替她喊冤。
有些人醒了,她已经睡了;有些人睡着,她还醒着。
孟啸自封301宿舍第一男神,虽然每次他挥舞着晾衣架披着蚊帐的时候,都在极力表现出一种周润发演上海滩的气场,可是我们还是觉得他每一个细胞都散发着唱二人转的唐僧气质,就是那种戴着生日快乐的帽子下面拴着丝袜一类。
他在班级联欢上用《口技》那篇文言文套了我们整个宿舍人的睡相说出来,“遥闻深巷中王子鸣吠,便有李茂生惊觉欠伸,段暄呓语。既而王子鸣醒,大啼。段暄亦醒。李茂生拍王子鸣而呜之。又夏安醒,絮絮不止。”
王子鸣在台下笑得最欢,他在班级最后排用矿泉水瓶敲着桌子叫好,辛紫把语文书递给我让我看看《口技》原文,我看见她用荧光笔画着“遥闻深巷中犬吠,便有妇人惊觉欠伸,其夫呓语。既而儿醒,大啼。夫亦醒。妇抚儿乳,儿含乳啼,妇拍而呜之。”
看着台上孟啸神五神六的样子,我恨不得用个神十把他弄到月球上。
我猜想王子鸣这种语文打50分的选手一定不会主动想起《口技》原文怎么写的,可是万一高考考场上出现这段文言文的时候,他的脸会不会一阵红一阵白。
辛紫似乎和我有了一样的想法,无比哀怨地回头看了一眼王子鸣。
没文化,真可怕。
段暄之所以出现在孟啸的段子里只有两句“段暄呓语” “段暄亦醒”这类无关痛痒的描述,是因为孟啸深知段暄惹不起。
段暄出了名的恶毒,“一张嘴退敌军万千”那都不是事儿。
段暄的脸长得和他的嘴一样恶毒,你能在他沟壑万千的脸上寻出中华上下五千年的沧桑与文明。
我不知道张飞长坂桥喝退曹操百万军的时候,有没有一部分原因是得益于他的“绝代芳华”,但我相信,段暄的长相绝对能在阵前够敌人喝一壶。
段暄在高三的最后关头终于忍不住低着头走到孟啸的面前,说,“拉哥们儿一把。”孟啸拍拍胸脯说,“包在我身上。”
我劝孟啸 “一定不要想不开,为善不一定要牺牲”,他说“只要两小时。”
孟啸转身出去了,从我兜里拿走了“200”电话卡,段暄无限凄凉地看着他的背影说,“早去早回。”
晚上孟啸终于回来了,把外套往床上一摔,说,“来吧!”
我看了看段暄,捂着脸说,“你们就当我瞎吧!”
我从指缝里看见孟啸从兜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让段暄赶紧打过去。孟啸搓着手说他中学一个好朋友正好也有“不早恋就晚了”的前卫思想,他今天这线儿牵得适时省力造福子孙。
我们一屋子人好奇段暄怎么和女孩儿交流,忽悠他开免提。
电话响了,女孩儿轻声说,“喂~”
估计段暄这辈子没听过一个女孩儿这么轻声轻气跟他说过话,一时竟然结巴了,“喂——喂——啊——”
“你好,我叫李开阳,很高兴认识你。”
“我——我叫段暄——”
“嗯……我稍微有点胖,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你多胖啊?虎背熊腰啊?”
我一口水差点没把自己呛死,望着段暄突然来了兴致的脸,无语凝噎。
女孩好像也没见过这阵势,说,“也不是很胖,我个子也很高。”
“你打篮球啊?”段暄突然来了一句。
“不啊,我……也没那么高。”
“不打篮球你长那么高有啥用啊,晃晃荡荡的,怪不得你早恋不了!”段暄好像进入了某种状态。
“我就一米六三!怎么就晃晃荡荡了!”女孩儿开始怒吼了。
“你一米六三装什么大个儿,你们家没见过高个儿吧,你——”段暄还没说完,女孩开始咆哮了,“你把孟啸给我叫出来,你有病吧!孟啸,我知道你在旁边,你跟我有仇啊……!”
孟啸扑上来把电话按了,无助地看着我。
段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好像才缓过神来,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抬头问我,“你说我俩能成吗?”
我一拍桌子,坚定地告诉他,“能成!”
转身爬上床铺,深藏功与名。
但是世上不按套路出牌的人还真是不少。
当我看见李开阳跟在段暄身后出现在食堂的时候,越发对俩人的匹配程度竖起大拇指。
据孟啸说,他怕李开阳失控来学校灭了他,隔天避开所有人给李开阳打电话道歉,李开阳却在电话那头呵呵一笑,说,“段暄这人还挺有意思的!”
孟啸策马奔腾回到宿舍告诉段暄,“有戏!”
段暄整理衣衫,借了五十块钱,打车到李开阳学校门口,请李开阳吃了一顿麻辣烫,段暄泪眼蒙眬地看着李开阳说,“你知道,我这人一遇见喜欢的女孩儿就——失控,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
李开阳瞬间被段暄一脸沧桑加一把辛酸泪感动到,于是俩人就那样轻松愉快地决定在一起了。
孟啸在一旁一脸诡异地撺掇段暄,“什么时候请我和茂生也吃顿麻辣烫呗!”
李开阳爽快地掏出五十块钱,“咱们去吧,我请!”
直到看着被辣得舌头发直眼泪“溃不成军”的段暄时,我才知道为啥当初他要带李开阳吃麻辣烫,一是舌头直了不能暴露毒舌本质,二是那眼泪流得真的很真诚!
段暄,你真行啊!
莫文蔚在歌里独白,“意外是你生活的一部分,它来了,你躲也躲不掉。”
王子鸣怎么都不会想到,全市模拟联考语文试卷的文言文真的出了《口技》。
我看見这道题的时候一拍大腿,恨不能和王子鸣一个考场,好看他直播川剧“变脸”的精彩模样。
晚自习回班级的时候,辛紫朝我意味深长地一笑,“怎么感谢我?我还让你事先多看了一眼文言文。”
我没理她,心里把孟啸的亲戚都问候了一遍。
王子鸣拎着一罐红牛乐呵呵地从外面进来,我扯住他,“今天文言文答得怎么样?”
他一脸呆萌地说,“文言文是啥呀?”
辛紫扑哧笑出声来。
王子鸣嘿嘿一笑,“辛紫,咱们同学好几年我都没看见过你长啥样,今天终于看见活的了!我以为你永远在睡觉!”
辛紫把语文书砸到王子鸣身上,“妇抚儿乳,儿含乳啼,妇拍而呜之。活该让人拍你!”
王子鸣莫名其妙地摸着头走到后排去,我猜他一定是在想,“你说这个跟我有什么关系……”
打败你的不是天真,是无邪!
辛紫从那天开始,再也不在课上睡觉了。我估计王子鸣提醒了她,她再不醒醒,班级里的多半人将永远跟她不熟。
后来我发现,在王子鸣走过我们身边的时候,辛紫总是把正对着门口的脸立马扭向别处,睫毛忽闪忽闪,眼神漫无目的左右游离。
也许王子鸣的那句话刺激到辛紫了,辛紫向来孤傲,她以为她一直是金字塔塔尖上受万人瞩目的,她以为她聪明美貌,所有人都是因为觉得不敢企及才不靠近。
虽然事实上,很多人对于辛紫都和王子鸣一样,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吃散伙饭的时候,辛紫走到王子鸣身边,问他,“你想考哪个学校?”
王子鸣一脸天真,“南京体院啊!哈哈,上一届校花在南京,到了那儿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让学姐对我照顾照顾,还能一起坐火车回家,深夜我递给她一杯优乐美,她问我我是你的什么啊,我说你是我的优乐美啊……”
王子鸣像话痨一样巴拉巴拉个没完,我看见辛紫坐回位子,一仰头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我用力拍了一下王子鸣的肩膀,他呆萌地冲我一笑,说出最后一句广告词,“因为我就可以把你捧在手心啊!”
填志愿的时候我问辛紫,“你会去港大还是留在北京?”
她把志愿表递给我,第一志愿赫然写着:南京大学。
高考完回家,大丫的妈妈看见我,老远就上来打听我考得怎么样,问我什么时候办升学宴,最后绕来绕去说到大丫身上,她说“大丫这孩子啊,肯定去学校找过你吧?没耽误你学习吧?”我尴尬地摇摇头。
大丫的妈妈接着说,“我告诉她,不要再惦记你,她就是不听,还老是往你家信箱里塞信。”
“没事的阿姨,我和大丫是好朋友,我们……”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大丫的妈妈挥挥手,“你别怕别怕,阿姨知道你的意思,阿姨就想告诉你,大丫现在有男朋友了,也是她们技校的,小伙子是南方人,准备过了年去男方父母家看看就把这事儿定了……”
我突然很怀念起小时候大丫像一面墙挡在我身前的日子,我知道,对大丫绝非喜欢,要是有就是歉疚吧。
寄出那么多封信始终没有回音的滋味,一定不好受。其实,我应该对她说,“爱情是电光石火,初见的时候没有,就永远不会有。”我应该告诉她,将来她一定会遇见一个人像一面墙,为她遮住雪雨风霜。
毕竟,我是大丫在这世界上惟一的朋友。
我开始想象,要多么健硕的男孩儿能为大丫抵挡住雪雨风霜。
我想他俩的表白一定是世上最简单粗暴的对话,“跟我处对象你干不干?”“干。”
可是,谁说简单粗暴就不单纯美好了呢。
如果女孩儿都是一朵花,那倾慕她的男孩子的目光,一定是世上最甘醇的雨露。
我用这样持之以恒的目光浇灌了白小白三年,我想她一定从未想过自己能够如此温润的原因。
白小白在我大学开学的时候给我打了一通电话,她问我有没有空去杭州看看她。
我和她并肩坐在西湖边,她说要给我讲一个故事。
一个女孩儿喜欢的一个才华横溢的男孩子跟她读同一所高中;那个女孩儿三年里怎样偷偷注视过那个男孩儿;怎样在数学老师转过身写出层叠的板书的空隙看见他瞄向她;怎样在课间他拿着篮球打闹的时候故意走向他;怎样在晚自习他捧着韭菜盒子被班主任围剿的时候想站起来帮助他;怎样在接到那个没有署名的纸条的时候偷偷盼着写给她纸条的就是他。
我忽然记起,原来我偷偷放进白小白书包里的纸条没有署名。
我记得再见到白小白时她的目光里藏着焦灼的渴望,只是当时,我为那句“安和桥的水”,羞愧得不能自已。
我把指尖朝着白小白的方向挪了挪,我知道,那一刻,只要我的手碰见她的指尖,天空就会划过闪电;只要我的手碰见她的指尖,心头的小鹿就会跳出来撒欢;只要我的手碰见她的指尖,西湖的水就会漫过断桥,没过我的鼻翼……
可是,我只是动动指尖,在原地划了一个小小的弧线。
我知道,不是每个人的故事都能续上光明的尾巴,偷藏在心里的美好,才不会被日晒雨淋,显得那般明目張胆。
只是,如果你在某个南方遇见一个姑娘剽悍得像一座墙,请帮我问问她,“我想跟你做朋友,你干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