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博文：车到山前

张延华

事隔25年，时至今日，那个孩子早已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如今他的同学不管是谁，若读到我的这段追忆，都会知道我记述的这个孩子姓甚名谁；当然也能立刻甄别出这篇博客的作者是他们初中时代的老师我了！教学生涯中，我和我的学生就是相互信赖的朋友，我们几乎无话不谈。但作为班主任，在教育和管理他们的过程中，我常常要绞尽脑汁，甚至常常对他们“无所不用其极”。现在虽已时过境迁，但我还真的不太希望我的学生们上网钩沉，以至有朝一日这些信息流传到他们这个同学的耳畔。最好还是大家心照不宣，这至少是对他们同学本人也是对他们老师我的一种尊重和体谅！

他是一个比较顽皮却又十分聪明和招人喜爱的孩子，本来在我任教班级的上一年级。孩子的爸爸是我们乡政府干部，在乡里的一左一右可以呼风唤雨，可就是拿这个孩子没有办法。一有状告到家，二话不说，就对孩子拳脚相加。我当时是个乡里的民办教师，与孩子的爸爸也算是多年的朋友，大事小情其实也没少麻烦人家。孩子的所作所为的确一度令许多老师头疼，如果不是因为家长的特殊身份和地位，恐怕他早已被学校扫地出门了。当家长不同于当乡长，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往往只是一厢情愿。眼看接近初中毕业，孩子已经开始自暴自弃。家长无奈之下与我商量，准备降一年级，其实也就是要插到我们班，让我给他管管，因为据说当时我在当地教育学生还算小有名气的。但是这个孩子的到来，我一生引以为骄傲和自豪的“考试从不用监场”和“从无人打架骂仗”两项“伟大”记录就可能同时被打破。但你们也许不了解我的执着与自信，越是烫手的山芋，我这人越要信手拈来，根本不问半斤八两。再说，碍于情面，这事儿我没办法儿推辞；而出于自信，我也没有必要推脱。当然，他这一来，我的工作量从此肯定要与日俱增了。这个孩子是家长的未来，他同时也是未来的孩子家长，为了给下一个作为社会细胞的家庭培养一个良好的基因，我别无选择！因为我是他爸爸的朋友，让我做他的老师也许是他爸爸对我的看重和信赖！但是，我一个朝不保夕的乡村民办老师，二十出头不到三十乳臭未干的年龄，最高学历就是当地本校高中毕业，接受这项重托多少有点儿铤而走险。思想起来，当时虽是车到山前，但当真有一种荜路蓝缕且“古道西风瘦马”的感觉！

感觉归感觉，工作还是要做。接手以后，我对孩子倒没提出什么明确严格的要求，因为对学生来说要求都是司空见惯和不言而喻的。孩子不在场的情况下，我却对班级同学提出了要求：谁也不要歧视他，不必追问他的来由，尤其是他的过去；大家要关心他，帮助他，特别是课外活动一定带着他，因为他和我们一样已经是班级的一员。私下里我也对孩子的爸爸提出了明确要求，这其实也是当初我接收他儿子的一个前提，就是“只要我是孩子班主任，就绝对不准再打骂这孩子。”这样一来，我倒成了孩子的“保护伞”。不过没什么，在我们这种民主化管理的新环境下，—旦孩子意识到这种保护是一种关爱，那么他的行为表现行将开始发生质的变化！—开始，他新来乍到，可能是不敢轻举妄动；后来他渐渐地融入了新的班集体，在同学的影响和带动下，许多不良思想倾向和行为习惯已经不改自变。半个学期过去了，我们真的没有发现这个孩子什么过格儿的表现。有一天，他却终于耐不住“寂寞”，莫明其妙地找到我问为什么不批评他；我说没人看到你有什么缺点错误为什么要批评你！不但如此，我说就这事儿我还应该特别表扬你，因为你能够主动争取别人对自己的过错进行批评，这是一般同学甚至是老师都难以做到的，可见你是一个多么要求进步的好孩子啊！从那以后，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真的没再给我惹是生非，当然也从没给班级抹什么黑。他爸爸尽管不太相信孩子能安分守己，但没办法，他也确实找不到再次打骂教训儿子的充分理由和出手初会！

将近大半学期的时间，这位小同学的一举一动几乎都是在我和他同学的视野中度过的。接近期末，考试一来学习一紧，对他的发展来说则是进入了一个相对艰难的过渡时期。而恰恰在这时，省里召开“教师节”表彰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人民教师奖章”获得者大会，会后市里接着要安排我们赴俄罗斯滨海边区进行教育考察访问，连来带去需要半月左右时间。非常时期，这十天半月，对于巩固对这个孩子的教育成效非常关键。此间同学们都各自忙于学习应考，我一离开学校，对他十几天放任不管，一旦教育的链条出现断裂或管理产生真空地带，在考前的学习压力下，他就容易旧病复发，我们以往的努力可能就会功亏一篑。车到山前必有路。万般无奈之下，冥思苦索之后，我与班委商议，策划了一个专门针对他的防控帮教方案，并草草地实施了下去，算作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那是我赴省城开会临行前的一两天，我把他找到我办公室，与他进行了我自认为是语重心长的倾心深谈。我当时的潜在用意其实也可以说是“险恶用心”就是让他自己主动或被动“交代”鲜为人知的错误，使之成为我们手中的“把柄”，用以从反面对他进行有效的“威慑和控制”。并且为此编制了一套形式逻辑，即：“承认错误是认识错误的表现，认识错误是改正错误的前提，改正错误是进步的表现和前提。”方案的启动就是从让他认同这套逻辑开始的。一方面，在我的启发和诱导下，他通过回顾和反省，主动承认了许多以前做错的“坏事”；另一方面，征得其本人同意，我发动全班同学匿名提示线索，提供他本人没能“交代”的犯错事实，“鼓励”他好汉做事好汉当，一一对证。但有一点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我还特别要求同学们尽量挖掘他的优点，并多多提出例证。结果可好，不仅许多以前的校内外“悬案”在此得以澄清，而且大家还有很多“惊人的发现”。其家长一旦知道儿子有这么多令他脸面以至尊严严重受损的“劣迹恶行”，等待这小子的恐怕绝不止是遭受点儿皮肉之苦而已，说不定他从此就会被家长永远请出他能够开心玩耍的欢乐校园。权衡利弊得失，在事实面前，他只好低头认错，同时恳求千万别把这些告诉家长。我有条件地答应了他，并让班长把他的缺点错误和同学们提出的他的一些优点分别加以整理，一同递到他的面前。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记录，眼圈渐渐地红了，落下了我印象中的第一滴眼泪……

方案的进一步落实则比较富于戏剧性。为了让他表明自己悔过的真心和要求进步的决心，我“软硬兼施”地授意也算是迫使他写了一封给他爸爸的亲笔信，让他把所犯的错误一一罗列进去，还煞有介事地加上“不孝之子”某某某敬上之类的落款。究其实这就是一份写满他“恶行”的变相检讨书。哼，作为家长谁看了谁不气个半死！他老爹见了若不暴跳如雷才怪哩！信写好后，我让班长领着他出去复印了几十份，然后买了几十枚漂亮的信封一一装上，逐个贴好8分钱的邮票，按学号编码后全班同学人手一份。信封上清一色的写上“某某乡政府领导收”，收信人没有直接写他父亲，乡政府领导起初可能会以为是上访告状信，但拆开之后会自见其详。这样设计的目的无非是为了从家庭和社会方面“扩大影响”，借助于家长的地位提升“威慑力”！开会临行前，我让班长主持召开了个班会，重点是依据大家提供的关于他的优点和进步表现，对他进行了一通儿通报表扬。我作为班主任，在对他提出殷切期望的同时，主要是面向全班阐述“上告信”的投寄原则，其实是说给他听的。记得我讲的大意是说不是这个孩子自己想要落后，而是他缺少大家足够的关心和爱护；老师和全班同学都真诚期待落后同学加快进步，大家也都有关心和帮助落后同学的义务，这也是所有同学自身进步的表现；对于这封直接决定插班同学处境命运的至关紧要的信件，全班每位同学都有随时随地往邮箱投递的自由。但大家一定要本着对人对己负责的态度，视其这些日子的实际表现决定是否投出。信要随身携带，该投的时候一定要投，不该投的时候绝不能投！如果他表现好的话，待老师公出回来把这些信如数收回，当众焚毁。谁若不负责任保管不善甚至无理取闹致使信件回收缺失，老师将按学号筛查，对其严肃处理，严惩不贷。至少失信者要向这位同学检讨以求得谅解，并向他家长登门道歉直至澄清事实消除影响。同时我还特意找个借口把这个同学支出教室，然后趁他不在，要求全班同学在我赴会的日子里，每天都注意这位同学的优点，我外出开会回来向每人至少征集一条；如果发现不了或者说找不到他的优点的，就设法带这个孩子共同做一件好事替代，要求大家作为一项秘密任务加以完成。此外，我还特别交代班级干部，按值周安排轮流关照和引导这个孩子每天的行为活动。那年头没有手机，在外地根本不可能与家这边时常联系，更谈不上什么远程调度实时监控。再者那时自己年轻自负，教育经验欠缺，也根本不知道顾及学生的内心感受，自忖算是被逼上梁山，方出此下策。多亏结果比较理想。我出国回来，当即了解这个孩子这些天的表现。看来我的担心真的有些多余了：同学们一致反映，在我离校出差的这段时间，他不仅没犯任何错误，而且还自己或跟着同学做了大大小小许多好事，以至于校长好久没看见他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训斥或在操场上狂疯，以为他这些天来一直没在学校上课呢！有鉴于此，我当天立刻召集班会，按学号一封不少地收上同学手中的全部信件，从中抽出一页页写着相同内容的“劣迹斑斑”的检讨信，让他本人亲自划着火柴，所有“证据”一并当众烧掉。你没看到当时他那种左右两手来回抖动着燃烧纸张的动作和表情简直让人无法形容！我见此情形，觉得应该趁热打铁，完成我防控计划的后续部分。我利用我的语文作文课堂，立即给全班同学布置作业。让大家把搜集到的他的那些优点，——写成表扬信，分别装回原来的贴着邮票的信封，再陆续寄出。结果从此，不仅这个孩子发生了根本的转变，与以前判若两人，就连他那担任乡政府领导的父亲也开始转怒为喜，脸上终于露出了仿佛千金难买的笑容，而我们仅仅付出了8分钱邮资的小小代价！

那届学生初中毕业前夕，这个孩子参军入伍在大连周水子一带服役。我和我的学生经常接到他从部队的来信。“感时花溅泪”：他的信写得情真意切，感人至深，而且是给当初班级持有关于他表现的信封的每一位同学每人一封。从他的来信中，我们感觉他走出校门，经过部队的锤炼，一下子又长大了许多。“家书抵万金”：他的成长和进步，通过书信作为一种回馈，也激励和启迪着在校的他的每一位同学，在求学、从业乃至人生的道路上坚定不移地向着正确的方向和理想的目标追求与迈进。原始而古老的传统书信，无形中已经成为一种承载着当代教育信念的社会传媒。这个孩子，作为我们千百位教师千千万万学生中的一个，早已步入社会成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用有位有为的出色公民。然而我们这段平凡的教育经历，在现代信息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当会演绎出无穷的教育智慧和无尽的教育力量，进而使无数鲜活的生命个体得到轻松的洗礼，也将使我们为之倾情的光彩事业得到澄澈的刷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