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龙《诉衷情·春游》中的春情琦思
2014-04-29仝婧楠
摘 要:在借书写儿女之情以寄托深意的词学观影响下,陈子龙的词创作多呈现出清丽婉约之风,其词善于借助丰富的自然意象,表现并寄托词人自身情感。在《诉衷情·春游》一词中,陈子龙描春写人,有情有景,情景交融,勾勒出一幅极具时间感的春游图景。在书写春日美好的同时,也寄予着光阴无常的悲慨。此外,该词在意象选取和组合运用上独具匠心,构成多义化解读倾向,值得探讨。
关键词:陈子龙;意象多义化分析
作者简介:仝婧楠(1992.7-),女,西南交通大学艺术与传播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4)-26-0-02
作为明末重要作家,陈子龙以悲壮苍凉、充满民族气节的诗风闻名于世,被公认为“明诗殿军”。陈子龙亦为婉约词名家。情韵生动、含蓄婉约的意境的成功营造使其词在在明代词坛上拥有独特的内涵及价值,对词坛回归南唐、花间、北宋风格做出了重要贡献,其风流婉丽、意蕴极深的词风影响了他去世后近半个世纪,因而被后代众多著名词评家誉为“明代第一词人”。
在《诉衷情·春游》一词中,陈子龙描春写人,勾勒出一幅情景交融、极具时间感的春游图景。该词在意象选取和组合运用上独具匠心,在书写春日美好的同时,也寄予着光阴无常的悲慨。此词以芳草、杨柳、蝶粉与斜阳这些生动的意象描摹暮春之际的景致,于生机盎然的春意中流露出沉痛的亡国之悲。以景寄情的手法使作品具有意境深远,令人回味无穷。
诉衷情·春游
小桃枝下试罗裳,蝶粉斗遗香。玉轮碾平芳草,半面恼红妆。 风乍暖,日初长,袅垂杨。一双舞燕,万点飞花,满地斜阳。
“小桃枝下试罗裳”。陈子龙一下笔便勾勒出美人花下试装的画面,而春日桃枝新生的幼嫩、花之玲珑更全由一个“小”字点染开来。词人似乎并未急于或者根本不曾打算给这位“小桃枝下试罗裳”的女子一个特写,就只在“蝶粉斗遗香”中不见了这女子的影踪。然而这女子遗留下的气息却不曾消散,不然又怎引得这纷飞的蝴蝶来“斗”呢?气息本易消逝,但在陈子龙的笔下,美人气息直在这翩翩蝴蝶中留驻,凝聚在词句中;气味本难描摹,然在一个“斗”字中窥得蝴蝶上下纷飞之状,足可令人感受到这气味的魅力,仿佛这一纸的词句都顷刻间生了香,叫人心驰神往;又给人留下了充足空间去由“香”推“人”,在朦胧香气中建筑起一个曼妙的春游女子形象。人面桃花交相辉映,此情此景不免让人遥想起唐代诗人崔护在其《题都城南庄》中写下的“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诗句。同是用桃花之鲜艳动人衬托女子的姣好容颜,春色中见美人之色,相映相融,可谓美哉。然陈子龙此词中的高妙之处就在于用“试”“斗”等动词给静止的画面赋予动感,使这明丽的春色一下子“活”了起来;与此同时又加入了香气的描写,便真可以称得上是“活色生香”了。
如果说“小桃枝下试罗裳,蝶粉斗遗香”是在写美人春游前的准备活动,那么“玉轮碾平芳草,半面恼红妆”就是在写春游中的画面了:香车宝马,匆匆出游的玉轮从芳草上疾驰而过,车帘轻卷,车厢中的少女遇见游人羞恼了玉面红妆。寥寥数笔写尽春游的意趣。
词的下片笔锋一转,将重心全部放在对春景的描写之中。“风”“日”“垂杨”几个意象,勾勒出对春天的完整写意:“乍暖”“初长”“袅”透露着词人对春天的敏锐感觉,点明了这四季通有的普通意象在春天的独特之处。
全词以“一双舞燕,万点飞花,满地斜阳”一句作结,而此句更使全词由普通的春游即感上升到一个新的层面之上。由“舞燕”“飞花”直至“斜阳”,在意象选取的层面上步步开拓;从“一双”“万点”再到“满地”,在量词的运用上,词人将笔触渐尔伸向更为广阔的天地景象之中。春之凋败在“万点飞花”中尽见,日之深沉于“满地斜阳”里更深。缦丽春景、昔日的“小桃枝”终究逃不过化作“万点飞花”的命运,已生深深的迟暮之感;而“满地斜阳”的落日黄昏又岂是为这“迟暮之悲”更添一重?逝者如斯。词人笔下的那一双的燕子竟又是这般迟钝,依旧沉浸在春色中尽情飞舞,却不知大好时光正在这“万点飞花”“满地斜阳”中流逝殆尽;反观目睹、并用纸笔记录下这一切的词人却又有着一颗太敏感的心,在这“舞燕”“飞花”“斜阳”中灌注入神情:于这样的衰败、流逝中体会到了的是时间的永恒与眼前之美的短暂,而由这美的短暂所引发的恐怕不仅仅只是“无计留春住”的无奈。
清人王士祯评此词曰:“弇州谓:‘清真能作景语,不能作情语。至大樽而情景相生,令人有后来之叹。”指出这篇《诉衷情·春游》“情景相生”的审美特质。词中所写之景畅白可见,那么这首春游之作的所寄之情又当作何解读?抛却由春逝引发的“一己之悲”以外的又将是什么呢?
其一,《全清词鉴赏辞典》中有此词作于崇祯八年(1635),桃下美人为柳如是的论断①。而根据陈寅恪在其《柳如是别传》中的推证:陈柳二人正于崇祯八年(1635)夏结束恋情。那么此词尾的“一双舞燕,万点飞花,满地斜阳”便似乎可以带上陈子龙察觉到二人恋情即将作结,而作爱情悲歌的意味了。
其二,“半面恼红妆”一句中,“半面妆”意象的运用是否又另有深意。“半面妆”——“《南史》卷一二载梁元帝徐妃以帝眇一目,每知帝将至,必为半面妆以俟,帝见则大怒而出。”②晚唐诗人李商隐曾借用这一典故作“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的诗句(《南朝》),讽刺南朝偏安一隅。若照此理解,那么陈子龙此词中“半面恼红妆”中也有暗喻晚明时局堪忧的成分存在。
其三,结合陈子龙生平来看,作为一个有铮铮民族气,的文人,在深处明末国势衰微的局势中,目睹农民起义、战乱不断的动荡景象,词人又怎能单单作春游春色春逝之音。“一双舞燕,万点飞花,满地斜阳”,陈子龙有意写如此冷落凄艳景象:万花凋零,日暮斜陽中,一双舞燕当是何归,昔日“小桃枝下试罗裳”的“美人”当是何从?而词人自己呢,又当何终?一己之力终也无法扭转一个王朝大势已去的局面,个人命运放置于历史发展的大潮中便犹如“玉轮碾平芳草”般无可奈何、难以抵抗。这里面揉入了词人多少难以言状的黍离之悲。一语成谶也好,王朝的挽歌也罢,此刻倾注在笔尖的情感这般深沉,叫人为之动容。
王国维《人间词话》有言:“词之为体,要眇宜修”。从这篇《诉衷情·春游》观之,词人运用“桃枝”“蝶”“芳草”“风”“日”“垂柳”“舞燕”“飞花”“斜阳”等诸多意象,化用“半面妆”之典故,创设出一种精巧朦胧的词之美感。以时间为暗线,全词沿“出游前—游中—游返”、初春至暮春、日初至日暮的时间轴顺序展开推进,自然而然得让词句带上了一种时间的纵深感。在塑造春日春景的同时,创设出浓烈的情感氛围,“一切景语皆情语”,词之韵味得以延长,使人读后回味无穷。
有学者作过这样的统计:陈子龙88首词中,词题中含“春”字的,如春情、春暮、春恨、春闺等共计34首;词题中不含春字,而实写感春之情者,多达36首,即陈词有70首涉春。其咏春题材的词占总词数比例之高令人感叹。然而,在这诸多的咏春词中,词人写春也总是常写常新的。这其中既有如《点绛唇·春日风雨有感》沉郁悲慨,于雨横风狂中尽抒亡国之痛的作品,亦有如《诉衷情·春游》般看似疏淡,实则寄意深远的佳作。
陈子龙善于选取、组合并应用一些自然或日常生活中的普通意象,充分把握其独特艺术特质,结合词人的真情实感,营造出不同的整体氛围、美的意境,从而在词中创建出极具个人风格的气象。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所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矣。诗词皆然。”陈子龙从春日常见景色掘取意象,却常能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便是由于词人能以自己独特的情思,挖掘、赋予这些相同意象以不同的特质,使“万物皆着我之色彩”。
如何解读陈子龙词中的春情绮思,怎样结合陈子龙的生平经历、时代背景来解读文字深处的意义,也成了读者“常读常新”的原因。看似发兴无端的抒写,可作宜
浅宜深的阐释解读,或许就是陈子龙所尊崇的“婉约词风”的妙处所在——在细致幽微的意象组合中留给读者以自由的解读空间。所谓“曲尽其妙”便也正是如此吧。
参考文献:
[1]贺新辉.全清词鉴赏辞典[M].中国妇女出版社.1996. 第21页
[2](唐)李延寿:《南史》(第二册)[M].中华书局.1975. 第3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