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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绽放

2014-04-29王明明

当代小说 2014年4期
关键词:王刚母亲

王明明

无数个风轻云淡的月圆之夜,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失眠症困扰着我,同时困扰我的还有我的堂侄扬诚。我经常在那些夜里失眠,想起他、再失眠,或者想起他、失眠、再想起他。我甚至分不清它们的先后顺序,究竟是他让我失眠还是失眠时总会想起他?总之,不知从何时开始,想必就是在我十八岁成人、走出六场以后,扬诚,这个与我同龄的我二伯的孙子,与我的神经衰弱症鬼使神差地画上了等号。我盯着靠床头立柜上的这面落地梳妆镜,镜面里反射着世间最美的月光。我有时会在深更半夜里折起身来,凝视它,光滑的镜面像一面银白色的水墙,我盯着自己疲惫不堪的脸和松弛的上半身,就仿佛看到了蓬勃的扬诚。他像一朵蓬勃的花,绽放在无数个昨日里。我看见蓬勃的扬诚与我怒目相对,然后在我身后狂追着我。我一路狂奔,跑向了那段可能会让我长久悔恨却无法左右的童年时光,想起了与扬诚的三次相遇。

二十年前的那个夏日午后,较今天相比,没有多少不同。只不过那时的天更凉快,那时我还有个叫暑假的假期。那时的那些暑假,一点都不无聊,相反总有着做不完的事,比如和隔壁生哥跑到西河口去钓鱼或者跑到北山去捕鸟,比如和我妈一起去采山菜喂兔子,比如叫上几个林场小学的同学躲在院子角落我爸用破北京吉普改造的小教室里做暑假作业。那车棚明明热得要死,可我们总觉得呆在那里做功课似乎比呆屋子里带劲儿。当然,还有认识越来越多的新朋友,比如扬诚。

一天中午,我正蹲在锅台旁吃午饭,就听见院子里母亲的声音,这不是扬诚嘛!母亲说,她正与什么人对话似的。扬诚是谁?我的兴趣被瞬间点燃,跑到院子里,看到母亲正隔着栅子和邻居家院里头的一个陌生妇女聊天,妇女旁边站着一个脏兮兮的矮个子男孩。

没说几句,母亲就径直奔去了邻居家,然后牵回了那个脏兮兮的男孩。进院子大门时,我听着母亲对男孩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都来六场了,哪有不来你七爷家、反倒在人家吃喝的道理?这像什么话!来的时候你爷没跟你说你七爷家在六场?没跟你说老刘家就是你七爷家邻居?母亲唠叨着,却并未显出多大的气愤。男孩张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圆圆的小脸白净净的,鼻孔却冒着鼻涕泡。他双手抠着衣角,显得局促不安。

那是我第一次见扬诚。那一年我们九岁。他跟着他邻居家的大哥哥来大哥哥的亲戚家玩,不成想刚到六场,就被母亲拉了过来。他有些不情愿,毕竟我们对于他是生疏的,即便我父亲母亲认识他,可我不认识,他也不认识我。父亲兄弟七个,分散在几个不同的地方,祖母在时,因伺候老人的问题就闹过。祖母去世时,又因葬礼问题闹过,祖母去世后,亲戚间走动也就不多了。

眼前叫扬诚的男孩站在我对面,我心花怒放,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则木讷得很。很显然,他并非一个老实、内向的人,这一点,他的穿着暴露无疑,蓝灰色的确良布料外套,一条漏了膝盖的劳动布裤子,一双“懒汉鞋”,和我所有同龄的同学并无差别,非要找出些差别的话,是他比我的同学更显脏兮兮和灰头土脸,他衣服掉了扣子,裤子蹭得到处都是土。

没妈的孩子真可怜。母亲说着,慈爱之情溢于言表。扬诚自幼父母离异,他连母亲的样子都记不得了。我自然对他生出几分怜爱,我是他叔啊!

我神气活现地盯着他,他却一脸不屑一顾。母亲说,这是你小叔。他似乎这才注意到我,但他并没那么叫,反而连个称呼都没有。他猛地过来拉过我的手说,你看这。我看着他手里的黑溜溜(弹珠),尖叫起来(那时我和我的同学都有搜集黑色弹珠的习惯)。你们也玩这个?他点了点头。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归零了。

那时我的玩伴很多,单我们那一栋房里,就有王刚、董国强、娟子等好几个人,可没缘由地,我就是很喜欢跟扬诚玩。他从外面来到我们六场,他还坐了火车、转了汽车,要命的是竟然没父母陪在他身边,他一个人就这么来了,这些我想都没敢想过,这些我想都没敢想的事足够让我喜欢跟他玩了。

不成想玩着玩着就出了事。那天,我陪扬诚吃了午饭,和王刚、董国强就开始“冲锋打仗”,我自然和扬诚一伙,我们被王刚和董国强关在了董国强家的大门外。扬诚对我说,得加大攻势,可是怎么加大呢?我一脸茫然。大门被在里面用门闩反锁着,王刚和董国强都比我俩高大,他俩还紧紧地在里面倚靠着大门。扬诚见势不妙,他一手拿着木棍,脚就一下下地踹在董国强家的大门上,见没反应,他又带领我一起在外面捡石子从院门上面往院子里丢。没丢几下,大约是王刚先火了,门终于被打开了。王刚却冲了出来,双手用力一推,扬诚一屁股被推倒在地。见势不妙,我赶紧拉开了王刚和扬诚。被我拉着的扬诚还一脚一脚腾空地冲王刚使劲,王刚则脏话连篇,董国强则在一旁帮腔。

那个晚上,扬诚有些生气,我理亏不敢招惹他。可我毕竟是他叔,又得装出一副理智的模样,我假装成熟,心里却知道我是打不过王刚和董国强的,那时我很怕他们。现在?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还会怕他们,我连他们在哪里都不知道。每当那些月光皎皎的夜里,当月亮反射到我床铺对面的这面镜子里时,我总觉得他们都在镜子里面,在光滑的镜面里。我双手摩挲着镜面,那镜面比我想象的要平整得多,让人有了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我盯着镜子,看到了镜面里的床上,我和扬诚躺在上面,背对着背,谁也不说话。

得教训一下他们,不能就这么让人家欺负了。扬诚起身,对着镜子,自言自语般。

别生气了,别那样,不至于的。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睡觉吧,我说。我脱了外衣外裤,穿着母亲给我改的三角裤衩钻进了被窝。母亲用父亲的裤衩给我改的三角裤衩让我顿时羞愧起来,却还是被扬诚看到了。他愣了一下,一脸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表情。我变得更加尴尬起来。停顿了约莫半分钟,扬诚咬咬嘴唇,合衣进了被窝。我斥责他,你怎么不脱衣服?会把被弄脏的。再说,穿衣服睡觉也不健康。他扑棱一下转身面向我,那我脱了你可别笑我。我说不会,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他在被窝里把外裤扔了出来。下意识地,我的手就缩回了被窝。他倒大方,在被窝里一把抓住我的手,朝他的裆摸去,那里长出一根铁棍一般,好在黑夜顺理成章地隐没我发烫的脸。扬诚倒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他赶紧把头也缩进了被子里。扬诚,他成了一条滑溜溜的小鱼。被窝里的小鱼开始不老实起来,我得看看你的,扬名,他说,否则不公平。他叽叽喳喳试图要褪去我的三角裤,把我弄得直痒痒。我紧张得天塌了般,你别哈,我是你叔——,这是我首先想到的。他愣了一下,并未反驳我的话,也没停止手里的动作。后来,我也变成了另一条光滑的鱼。那晚,扬诚这条鱼告诉了很多关于两腿间身体的那些秘密,那些让人羞于启齿的秘密膨胀着我们的身体,让我们两条鱼冲动地摸着、蹭着、笑着,白天的事就忘了一大半。

我之所以总会想起扬诚,除了那件事外,一定程度上,作为堂侄的扬诚充当了一定的启蒙的意义。比如,他跟我讲起了火车。他说你知道吗?火车头还挺吓人,前面一个小轱辘,后面跟着五个鲜红的大轱辘,后面紧接着又是一个小轱辘,然后就是前后并排各三个轱辘顶着装煤的那个“车斗”,好家伙,一个车头,光一侧就十三个轱辘,加上另一侧共二十六个啊!我听得入了神。轰!我被扬诚吓了一跳。汽笛一响,在那五个鲜红的大轱辘附近窜出一股白气,你别说还真有点吓人。

有点?我心想,扬诚的描述早让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就是乘着这么个怪物来的,乘着这么个怪物闯进了我的生活,像个征服者一样,这是我最不好意思承认的。然后,这个征服者最终以一个伤兵的身份败退而归。

那件事如期上演,准确来说是头一日白天“冲锋打仗”的续篇。扬诚并未打消他的复仇计划,我竟不知他是何时约好王刚和董国强于次日清早在西河口的芦苇坡“华山论剑”的。总之,当我意识到我被他骗到西河口竟是为了复仇时,胆怯便瞬间笼罩了我。那个清晨的美,透着诀别的气味,朝阳的血色洒满了整片西河口,芦苇在秋水旁慵懒地摇晃身姿。我蹲在那,为扬诚的欺骗耿耿于怀,我承认,是他把我骗到这里来了。在我目力所及的正前方,两个熟悉的身影扛着棍棒有备而来,而扬诚则正背对着我专心致志地捡着扁平的鹅卵石打着水漂。他在一次次地试图超越自己先前的成绩。汗水从额头渗了出来。我肚子疼,先去拉屎了。我对扬诚说,然后我一溜烟窜进了芦苇荡里。扬诚没回头,你快着点,屎尿真多。然后我躲在一截最高的芦苇身后目睹了王刚对扬诚的偷袭,几乎和昨天的场景一样,扬诚一个趔趄坐在了水里。

我操!背后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

以玩阴招开始,在这样不公平的前提下,尚未做好充足准备的扬诚就迎来了王刚和董国强的两面夹击。我躲在芦苇身后,目睹了整场惨烈的搏斗。扬诚从水里爬出来,弯着腰一头冲了过去,董国强竟然被他的怒目所征服给他让出了一条路,然后王刚躺在了地上。扬诚骑上去试图要挥拳,身后拿着棍子的董国强在王刚的指挥下颤颤巍巍地朝扬诚的右臂挥了一棍。扬诚回身,步步逼向董国强,老子就先对付你这个弱的,说着,他一脚踹在了董国强的肚子上,董国强捂着肚子坐在地上算是直接退出了战斗。王刚从身后抱住了扬诚,然后扬诚挣脱他。久而久之,他们俩的厮打变得毫无章法可言。扬诚的右臂显然让他吃了不少亏。最终扬诚开始呼救了。

扬名,你他妈还是我叔不?我操!赶紧来帮我。扬名,你死哪去了?拉个屎拉这么半天!

这一幕还是到来。我躲在芦苇身后早已战栗不止,完全站不起身来,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刚要起身,又缩了回去。

我吓得赶紧用双手捂住了耳朵,然后在大脑里给自己找了成百上千条没冲出去的理由:凭什么轮到你扬诚指使我了?你不听我的话,我干嘛听你的?我可是你叔,你怎么对我说话的?还骂我?我们才认识一天不是吗?我爸妈和你爷爷奶奶都闹崩了不是吗?再说了,你怎么能热衷于打架呢?

等我抬头再看眼前的战斗时,战斗竟完全超出了九岁孩子间的打架,给我的记忆里留下了一个无法忘怀的场景:王刚捡起一块石头就朝扬诚的额头砸去,随即鲜血从扬诚的额头流出,他瘫倒在地。

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场景总会出现在我床头的镜子里,面目狰狞。可在梦里,被打的却不是扬诚,而是我。有时,打人的那个,变成了扬诚。

我上前扶起他,你没事吧?

你他妈死哪去了?他应该伤得不算严重。

我——拉稀,拉稀了。

他瞪了我一眼。

扬诚额头挂了彩,缝了四针,而后失魂落魄地回了家。他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走出了我的生活。我却一下变得沉重起来。扬诚走后的好一阵,我的学习成绩有了较大的起伏。母亲究其原因,判定跟扬诚脱不了干系。母亲的理由很简单,一直以来,我身边还没出现过扬诚这种顽劣的坏小孩呢!虽说王刚也很爱打架,可在扬诚出现之前,我和他之间从未有过冲突。我不能排除这是否是我个人的原因。可母亲不那么认为,她断定,扬诚的出现对我的影响绝对是极大的。

这一点,我并不否认。只是个中缘由,母亲始终无法参透。

我想,就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在我离开六场以后的很长一段岁月里,对于扬诚,我总会不自觉把他当成我们老扬家人的一个典型代表,我祖父十六岁时娶了祖母,带着祖母闯关东,一生养育了七个儿子。扬诚是二伯的孙子,扬诚的大伯英年早逝,一个叔叔双目失明。我的四伯一生坎坷,娶了三个妻子;五伯一生坎坷,锒铛入狱;再说几个伯伯家的哥哥,多数都与长辈的期望背道而驰,走了一遭坎坷却丰富的人生。而我,俨然是家族中的特例,我成了梳妆镜前花瓶里被修剪得几乎完美的那支花,怎么也长不出花瓶的外沿,可它的作用,仅仅是美化生活罢了。

扬诚走后,母亲的话起了作用。她说第一遍的时候,我有反驳她的冲动。可同样的话说了两遍、三遍……十遍,就把我说服了。是的,扬诚太顽劣了,我干嘛要跟他在一起玩呢?更重要的,我妈说,当小叔的没个小叔的样子。母亲是对的。我开始告诫自己,今后再不能和扬诚玩了。你说我干嘛跟个晚辈玩呢?我自己都想不通。我觉得我这辈子都可能再也不会见他了吧,一定是这样的,我也不想见他。

可三年后,我还是再次见到了他。

那是一个秋天大雨滂沱的黄昏,扬诚鬼一样地敲开了我家房门,让我喜出望外。当时我在缝纫机上做功课,父亲说,这不是扬诚嘛!你怎么——快进屋快进屋。

扬诚?当这个名字再次提起时,我心里还是忍不住颤了一下。好像他并未走远,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触动了我的那根神经。可我顾不得那么多,飞奔到门口。他落汤鸡般站在我面前,头发长了,嘴唇上也毛茸茸的,个子比我还高了些。不变的仍旧是湖泊样清澈的眸子,即便在他布满雨水的脸上,仍旧清澈地凸显出来。他婴儿样的脸蛋瓷白得更甚,像女孩子般招人喜欢。

我赶紧拉下脸,让自己控制住绽放的情绪。我只说,你来了。然后想起他挨打时的样子,便觉得自己没资格主动,赶紧将热情收敛起来。

我们都变了很多。他就跟我第一次见他那会儿一样,不一样的是,整整一个下午,他都没让花一样的自己绽放。他自始至终不见笑脸,与我一起埋头看着书。

母亲在厨房跟父亲窃窃私语,这准是——逃学出来的吧?!这孩子——啧啧——

他竖起耳朵听,听到后猛地合上书,想要起身。

我赶紧把手压在了他的书上,示意他坐下来,眼神却没点底气,虚的。

他却接受了。

你离家出走?我像自言自语般问道。

他没理我。

这个词让我再次沸腾起来,相比自己死气沉沉的学习生活,他的举动像个英雄一样吸引着我。要知道,我的身边,都是些回回考试拿满分的姑娘,她们笔上嘴上天马行空,行动上却总是娇滴滴的。我看不惯。

然而,他良久的沉默却将我的沸腾冻结成冰。我再也不敢开口了,一味地埋头做作业。

雨越下越大,从午后下到黄昏。其间,我余光几次看到他抬头偷瞄我,欲言又止。

我们似乎都在等待。可是这样的等待却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中终结。我二伯和我二哥(扬诚的父亲)闯了进来,他们没来得及脱下湿漉漉的雨衣,就把扬诚从座椅上提了起来。在他父亲的手中,他像一只小鸡,手脚离地,死命挣扎着,却没喊我。他知道喊我也没用。

一阵窸窸窣窣的忙乱声伴随着大家对扬诚的千般指责,他被生生绑走了。

他走后我一直在想,他逃学、他离家出走怎么会选择来找我?他来找我究竟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我无从知晓。

此后几年,关于扬诚的信息少之又少,只是听说他路过我家,到了东面的A市去读高中,而我也路过他家,到了西面的B市去读高中。高二那年,我二哥(扬诚的父亲)去世了。作为铁路巡道工的他在一次巡道任务中突发脑溢血,离开了扬诚。扬诚从此成了孤儿。

这里不得不提到的一个插曲是,在我得知他父亲去世的那天,一个人漫步在学校操场的夕阳下,然后找了个僻静的去处给扬诚写了一封信,是这么开头的: 扬诚,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我能想象得到你此刻的心情,可我想二哥的在天之灵也不想看到你为他过度伤心,不振作。扬诚,你是个男人,今后家里的担子都在你一个人身上了,所以你一定要振作起来。……

我越写越难过,像个救世主一样开导他,给他讲了一箩筐的大道理。字里行间出现了很多“人总是要死的”、“死亡是我们必须要面对的成长过程”的话,甚至搞进去很多某某名人说过的名言或者某某哲人的亲历故事等。

写完之后,我开始纠结对信的开头对他的称呼。我平时很少写信,所以在“亲爱的扬诚”还是“想念的扬诚”,是究竟称呼扬诚还是称呼侄儿之间纠结了很久。最终只留下“扬诚”二字。我在信中回顾了我们两次见面的那些故事,试图让他对生活燃起美好的期待,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否有期待或者是否丢失了期待。然后我颤抖着把信寄了出去。

寄出去的第二天,我就后悔了。我发现这做法有些矫情。我发现自始至终我都在臆想,臆想他跪在父亲灵前的心情,以己度他,我根本没去看他,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子,不知道我的臆想究竟有几分是对的。

站在镜子前,那一幕再次浮现在我眼前,血液从他的额头流了下来,我看见自己冲了出去,把王刚打倒在地。站在镜子前,我看到我和扬诚在被窝里叽叽喳喳的样子,我们谁也不嫌弃谁,就像两兄弟般。站在镜子前,我想起离家出走的扬诚,又想起躲在芦苇身后的我。我发觉那封信其实是我写给我自己的。这让我无地自容。

我等他的回信等了很多年,始终没有收到。直到今天。

高三快毕业的时候我去过一次扬诚家所在的林场。那阵子火车总调班次,调来调去我家所在的六场就没有火车停留了,须在扬诚家所在的那个林场换乘汽车。有几次我就按我爸的嘱托,去顺便看看我二伯和我二娘。

听二娘说,扬诚打算读完高三就不参加高考了,他要去参军,所以路过的那几次都听说他一直在外面混着,没读几天高三。

有一次,我在二娘家见到了他。那天吃完午饭,赶巧他要来二娘家拿菜给他三叔送。二娘就去后院择菜了,留我一个人坐在炕上发呆。我倚着墙半梦半醒时,恍惚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影匆匆进了院门,从东墙根绕道后院去了。也就是在我看见那人影的那一刻,我突然开始害怕起来,害怕和他的会面。这种情绪很奇怪,可我确信那确实是害怕。我想,我要不要主动出去与他打招呼并聊上几句呢?可我该和他聊什么呢?是聊那次他的败退还是我寄给他的那封信?该从何说起?说得出口吗?我进而想,他会希望我出去见他吗?想着想着,时间不由得被拉得很长很长。半小时后,我看到他的身影从后院绕了回来,手里多了一篮子菜,大步流星地往院门走去。我捏了一把汗,心想他或许没看见我,或许二娘也没和他说我来了,我路过这里,此刻正坐在他奶奶家的炕沿上。这样也好,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我透过窗户看着他,又瘦又高的背影,单从背影和走路的姿态就能看出他身上延续那种顽皮的气质,这时已经变成了率直、硬气。他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弯腰放下篮子,回身进了屋里来。

我竟有些手足无措。他的胸膛就挡在了我面前,说,小叔,你来了。

几年不见,他完全变了一副样子,那是一张宽厚的男人的脊背,穿着一件暗红色的紧身跨栏背心,胳膊肘晒出了一个成熟男人特有的太阳色。脸依旧是那张微胖的圆脸,脸上的皮肤依旧白,却一点不嫩,也不再脏兮兮了。

我“嗯”了一声,紧张得不行。

这和我想象中的见面场景不尽相同。我曾想过很多次再次见面的场景,却没想到如果把他的身子做成一个人形的麻袋,装下我也绰绰有余。他比我整整高出一个头,这一头的高度让我把原本想说的话顺理成章地咽了回去。我本想带着长辈的关怀问他的近况,随便寒暄几句,比如我想说,听二娘说你要去当兵,那得注意些什么。我发现,我与他同龄,可面对他的时候,我的言辞总是不可避免说教的成分,这说教,并不像发自内心,则更像掩饰内心的无措和不成熟。

就是这一头的高度,让我什么都说不出。我本来想问他是不是还在怪我?想问他收没收到两年前我寄给他的那封信。可我觉得这些一点意义也没有。我能感觉他收到了那封信,可他并没回我。至于那次打架事件,如果我能重新选择,我现在肯定会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哪怕被打掉眼镜,哪怕被打掉门牙,我也会帮他。帮他,也是帮我自己。勇者无惧,我惧怕自己如今的样子。我想做一个勇者,我应该从当年的那一刻开始就做一个勇者的。

我的表情一定尤为复杂。后来,我和我现在的妻子聊起我的前一任女友时,曾表达过类似的感受。我说她虽比我小两岁,可她比我整整高了半头的身高,正是这仅半头的身高就把两岁的年龄差彻底抹掉,然后一切就都变了。让我在她面前莫名其妙地变得卑微,似乎我只有一味遵从一味顺从的份儿,我得拿出浑身解数来满足她也弥补不上这几厘米的落差,我累得筋疲力竭。我妻子插话道,这就是犯贱。

我想她的话极对。面对扬诚再次叫我小叔的那一刹那,我也几乎犯贱,差点没头没脑地说出一句“对不起”,或类似的替代语。可我终究还是忍住了。扬诚的眼神里却表现出不拘小节的异常大度般,他莞尔一笑,什么也没说。

我们对视了几秒钟,他说,我得去给我三叔送菜去了。说着,走出了二娘家。

我完全想不到,这竟成了这辈子我和扬诚的最后一次见面。而这次见面,竟是这么个阳痿模样,让人不爽得很。

我定居南方以后,关于扬诚的一切消息我都是从我父亲那听说的。父亲在一天天老去的同时开始重拾跟伯伯们的情谊,哪家的事也都打听些。每当父亲跟我说起扬诚,我总是假装漠不关心、不感兴趣似的样子,也不多问,心里就盼着他多说点、说细点,听完后,我把自己关在卧室,心就一阵阵颤抖。父亲说,扬诚在部队表现很好,当了班长;发洪水那年,父亲说,扬诚解救受困百姓,立了个三等功。按父亲的说法,扬诚退伍后肯定能被二伯安排进铁路系统,当个技工,成就二伯祖孙三代铁路世家的理想。这听上去真让人高兴。

然而,突然有一天,父亲在电话里说,扬诚死了。我握着电话,半晌无措,只由着父亲说。父亲说扬诚当兵的那个城市,前段时间有个女孩失恋闹自杀,爬上了高压线铁塔。扬诚所在的消防部队领导派扬诚去解救,女孩成功救下了,扬诚却出了意外——父亲说,死得真惨,整张脸都被高压电烤焦了。

我想起那张白净的脸,那双清澈的眸子。我想,扬诚一定是个爱干净的人。

扬诚的死,不,叫牺牲,那是为了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的献身。只是他死得究竟值不值,我一直都未想通。扬诚的死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一个人可以很顽劣,很爱打架、闯祸,很爱给人找麻烦,但这一切,都不妨碍他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我总觉得我得做点什么。所以,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中秋节,我提着一瓶酒、拿着几张烧纸在我家附近的一个十字巷子口烧了。我边烧边骂那个失个恋就去爬高压线闹自杀的女的,想死就去死,找个没人的地方了结还不简单?凭什么自己不想活却害别人送了命?就为了你这样一个“人民群众”?

骂完,我哭了。

我憋得慌,就连扬诚一起骂,好像我们很熟一样。

我注定将长久失眠下去了。然后对着镜子回忆与扬诚的三次相遇,看着他在镜子里面的那个世界里狰狞地对我狂追不止,追上后给我一顿揍。虽然我知道,即便在现实世界中,他也从不会对我那样。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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